白石几人问完那些话后，无意继续禁锢梁宇。梁宇也没说要走。大家似乎自然地默认梁宇成了自己人，虽然以双方各自的身份，这是一件极不自然的事。巴航对另一个世界充满无限好奇，缠着梁宇要他再说一说，拉梁宇跟他睡一屋。宋诗文睡另一间卧室。
白石在卫生间擦了个澡出来，毫无睡意，从酒店楼梯上到楼顶，想抽根烟。看到宋诗文正坐在楼沿上发呆。
此时已是深夜，空气中有些秋天的凉意。远处是蓟京市区繁丽的夜景，近处只有些零落的人间灯火。天上的异象又变换模样。深空出现一些零零散散发光的东西，成团成簇，或如涌动的浓烟，或似炽燃的火焰，又或者像含苞的花朵，色彩浓重，深蓝、淡紫、粉红，宏大壮丽。在它们之间，能看到幕布般的夜空和点缀其间的星辰。而它们本身似乎远在星辰之上，如天文望远镜中宇宙深处的景观。
“天上这东西，又换了花样哈。”白石点燃一根烟，随口说到。
宋诗文转头看着白石，嘴角微动，微笑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悲伤。白石走到楼沿处，隔着几米远与宋诗文并排坐。两人无言许久。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没心没肺的？”宋诗文突然说，“高处的乾坤颠倒，近处的打打杀杀，你好像都没什么心灵波澜。”
“都没心没肺了，哪里来的心灵波澜嘛。”白石说。
“可是有些人她就是有，怎么办？”
“那就是有呗。”
“就这样啊？”
“不然呢。”
“可是那会让人发愁哇！”
“那就愁嘛，总会愁过去的。”
“如果愁不过去呢？”
“那就去死。”白石严肃地说。“如果有个事情让你愁得过不下去，说明这件事就是你要为之而死的事。所以重点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值不值得你为它去死。”
宋诗文没有立刻接话，过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其实有点羡慕你这样心思重的人。”白石说，“我相信人类的意识就是因为危机和解决不了的问题而存在的，它生来就是为了感受那些忧愁。‘人只有在痛苦中才能察觉自己。’这是谁说的来着……”
宋诗文咯咯笑起来。“你怎么突然一本正经的？”她说。
“我以为我一直很正经。是你们说我是个二流子的。”
“那不是跟你逗乐嘛。我们就是觉得，骂你是个二流子，你就生气，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这样就很好玩。我这种呆子，遇到的二流子不多……”
“这是什么话？”白石生气地说，“你还真认为我是二流子？”
“对对对，就是这样……”
“嘿……”
宋诗文哈哈大笑起来。
“这天儿吧，看久了还是有点瘆人。”白石说。
“是有点。”宋诗文说，“但没有鸡可怕。”
“你那么怕那玩意？”
“一种天生的恐惧症。跟普通人怕蛇一样。碰到感觉像要死了一样。”宋诗文说，“那你会为什么事去死？”
“我要知道就不羡慕你们了。这话简直无礼！”
“你……真是孤儿？”
“反正没爹没妈。”
宋诗文站起来，走到白石身边坐下，搂着白石。
“你这是干啥？”白石惊讶且困惑，闪到一边。
“没别的意思。”宋诗文有点尴尬地说，“就想安慰安慰你。街上的流浪猫都有人摸它们……”
“这是什么话？”白石说，“你坐远一点。我跟你说，你年纪轻轻的，长得又眉清目秀，还香喷喷的。你这么跟人动手动脚，可不好……”
“不是那个意思。就可惜你受苦了嘛！”宋诗文又抿了抿嘴，看样子又是要哭。
“咳，这个呀，谈不上。”白石说，“我从小吃喝管够，就是被管得严。园里的妈妈们觉得我肯定要成二流子，她们还互相恐吓和怂恿，说咱们要是不揍他，他早晚要给外面的人揍死。但她们自己就是不动手。也就不知是什么道理……”
宋诗文看着白石自言自语，又笑了起来。“你看你，活蹦乱跳的，多希望你是真的……”
“你又在说什么话？我本来就是真的，肚子上还有带血的伤口呢！”
“可是……”宋诗文叹了口气，“你看这天空，以前我们的天气预报都报不准，因为它太大，太真实，可是它其实就像一张画布一样，别的什么可以随便对它涂涂抹抹。昨天晚上巴航跟我们说这世界可能是假的，我被吓到了，但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今天晚上，梁宇过来说的那些，实锤这个世界是假的。我突然觉得受不了……今天上午，我为我爸妈跑出去，你和巴航冒死去救我们，我很难过和内疚。到晚上梁宇说完那些，我更难过了。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我的父母也只是一堆0和1，那他们为什么值别人去救，还让你们受了伤流了血……”
“你又糊涂了。”白石说，“如果你的父母是0和1，那我和巴航也是，什么伤啊什么血也是0和1，既然如此，受伤流血啥的也无所谓嘛。”
“可是，你还是会疼啊！”宋诗文哽咽着话，既而捂着脸哭起来，“我不要这又假又痛苦的世界……”
白石让宋诗文哭了会，然后向她挪了挪几寸，抚着她的肩。“你看，你知道我会疼，因为你也会疼。”白石说，“我们大家都一样。你会无聊吗？会怅然若失吗？会悔恨吗？如果你会，不管它是怎么来的，不管它是否自发，还是有人安排的，不管它是自然的，还是虚造的，它就是真实的。我们的灵魂就是用来感受这些的，跟那边的人没有区别。既然没有区别，构成我们身体的原材料是0和1还是别的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要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的想望，为了你的无聊、怅然若失、悔恨而活着，或者死掉。那有血有肉的人，未必比你好！你要庆幸，而且加油！”
宋诗文更大声地哭起来，就像一个原本有裂痕、漏水的杯子被彻底摔碎，水溅一地，也因此快速结束那漫长的如失血般痛苦的过程。
她看着白石泪眼婆娑地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她说着，又要来搂抱白石。
“哎，哎。”白石挡住宋诗文，“刚说过你，又来！什么坏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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