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天上的异象又换了模样。白石、宋诗文、巴航还有梁宇在楼顶看了半晌。尽管他们已经不再感到震撼和惊奇，但还是盯着它，就好像一个观众已经预先知道某个魔术的原理与操作方法，但还是尽一个观众的义务沉默地看完全程。
临近中午，史鹏的车从远处驶近酒店。史鹏从主驾下来，副驾也走下一个人。那是昨天救下白石三人的冷伯良。
昨晚梁宇建议白石去查查DNA，白石想起冷伯良说自己是生物学教授。于是他跟史鹏交待了冷伯良救下他们的经过，拜托史鹏带着他的头发和血液去找冷教授，让冷教授帮忙看看他的DNA。
两拨人在地下安全屋碰头。史鹏和冷教授神色惊惶。“冷教授看来已经暴露了。”史鹏说，“我们在冷教授自己的实验室刚做完检验，几个穿黑衣服的杂碎破门而入。我们跟他们打了一仗，逃了出来。”
白石握着冷教授的手深深地鞠躬。“对不住您。为了我们几个，您搭上了自已。”
“没什么对不住的。我早晚也要脱离‘隐世’。”冷教授说，尽管身体佝偻，但仍显得气宇轩昂。“现在这样挺好，还有个地方收留我。”
白石三人再次鞠躬。冷教授回敬他们一躬。白石将梁宇介绍给冷教授。冷教授虽然已经知道梁宇的身份，但见面时仍十分惊奇和激动。他与梁宇相互握手致意。
“说回正题吧。”冷教授说，“史鹏说要帮白石查DNA有没有异常。正常情况下，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DNA是一个复杂无匹的东西，一般都是出于某个具体的诉求，去做针对性的检验，才能得出某个结果。我听了史鹏对昨晚你们对话的大致转述，你们是要一个笼统的DNA异常鉴定结果。这里有一个关键信息，就是白石说自己是孤儿。我想了想，做了一个事情，就是对白石的DNA做祖系溯源。这是五十年前就已经可以完成的技术，现在随便一个商业机构就可以做到。原则上，每个人的DNA都可以鉴定出本人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血源距离，原则上任何一个人跟另一个人都有或近或远的血源联系。当然也可以追溯到自己的远古祖先。
“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确实很异常。从白石的DNA数据来看，他跟这世界上已知的任何DNA样本都没有血源关系，这是这项技术诞生以来的第一例。因此，也追溯不到白石的任何祖先……”
安全屋内如被冻结一般冷寂，众人轻微的呼吸声听来也如冰山内部让人心惊的破裂声。
“照这么说，”巴航打破沉默，“白石真是没爹没妈的人？那他从哪儿来的？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
“那是神话世界里的事。”白石说，“我们这里是个数字世界，一个与真实世界基本同构的世界。我们在这个世界发现的任何知识在真实世界一样是真理。虽然我们这里可能没有我们以为的那种生物，但我们在生物领域的科研成果仍然可以作用于真实世界，比如我们研究出的癌症新疗法也可以让真实的人类多活很多年。”
梁宇点头，对冷教授的说法表示承认。
“所以我们的DNA理论和技术也肯定没错。”冷教授说，“如果白石的情况发生在真实世界，我想象不出它出现的原因。但我们这里是数字世界，白石的异常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系统出现了问题，或者系统跃出原有体系另造了一个特殊个体……”。说到这里，冷教授突然沉默了。
“说到虚拟世界，”白石说，“冷教授，您曾是隐世的人，隐世对虚拟世界掌握多少？它跟真实世界是什么关系？隐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他们为什么要干这些事？我们查过一点资料，它好像主要跟计算机科学有关，您是生物学教授，为什么会进入这个组织？”
“问题很多，”冷教授笑了，“先从我自己说起吧。准确的说，我是一个进化生物学家，很少做实验的那种。十几年前，全世界都在开发虚拟世界，我参加了‘伽玛’项目的工作，主要是数字生物模型的相关任务。后来的事情，按史鹏告诉我的，你们也应该知道了。‘伽玛’没有跑出结果，有一部分科学家怀疑我们的世界就是虚拟的。我当时的搭档是一个计算机科学家，项目关停后还在继续研究，他想找到我们这里是虚拟世界的切实证据，我多少也帮过一些忙，但进展不多。
“八年前，一个曾经熟识的同行以及几个神秘的人找到我们，要我们放弃相关研究。我们不肯。他们说，真相，哪怕是对真相的猜测，一旦公之于众，必然引起社会的崩溃，结果是无法预料的。而且如果我们真的是虚拟世界，而我们的社会崩溃了，那个创造我们的真实世界可能会关闭这个世界，我们的宇宙不复存在。
“我和我的搭档半信半疑。那个同行苦口婆心地劝解，而那几个神秘人开始威胁我们。他们说最早对世界产生怀疑的那些人已经形成一个组织，名叫‘隐世’，这个组织的目标就是不计代价地阻止任何人挖掘和公布真相。这些人是世界各地参与过虚拟世界项目的科学家、政界人士、商界巨头、科技公司老板。他们邀请所有知情人加入该组织，共同维护这个世界。如果有人不接受邀请，他们不排除使用强制手段。
“我的搭档是个性格刚强的人，受到威胁后，他坚持不从。他认为，真相就是真相，科学家就应该把真相告诉别人，尤其是最重要的真相。两天后，他坠楼死亡。官方调查结果是自杀。我知道这个组织是来真的。当他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答应加入他们。我是个懦夫。
“我加入组织后，留意收集了关于组织的信息。它比我想象中更强大。它的核心成员是以前只出现在时政和商业新闻里的大人物，在权力的庇护以及资金的支持下，这个组织拥有一个执刑团队，类似杀手组织，帮他们去执行恐吓和暗杀行动。在他们暗杀的对象中，计算机科学家最多，也有一些像我一样来自其他领域的科学家，他们也从各自领域的发现中，产生了对世界真实性的怀疑。有的接受邀请加入组织，不从的就遭到了灭口。加入组织的人会被反复洗脑，同时接受严格的行为监察，他们要像那个来说服我们的同行一样，去说服自己认识、且对世界产生怀疑的人。反叛者会遭遇严厉的报复。
“最初我以为这是一个由知情人自发形成的组织，他们基于共同的目标和伦理结合在一起，并通过‘邀请’逐渐壮大，其中并没有一个核心的发起人以及领导者，是一个由全部由我们数字人构成的组织。
“5年前，我才了解到，这个组织是一个在内部被称为‘尘’的神秘人发起的。‘尘’一直是组织的最高领袖，组织的思想纲领和主要行动决策都来自于他。但他只与少数几个核心成员接触，其他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组织内部有人声称，‘尘’不是这个世界的数字人，跟梁宇一样，他其实是真实世界派来的‘观察员’，一个更早被派过来的观察员。而他也对这个数字世界产生了同情。十几年前，他了解到我们这里有人对世界真实性产生怀疑，认为这可能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他找到早期的重要成员，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并传播自己的思想，于是有了这个组织。
“这就是隐世形成时的背景和目标。它的行动就是邀请或者暗杀，看起来像一个执行机关，是自身没有价值观和目标的代理人或受雇者。但它又并非如此，它有自己的明确目标，就是要掩盖世界的真相。但也仅此而已，它只是要消灭，并没有想过要建设什么。参与者并不能从中得到任何可见的利益。照理说，这样的组织是维持不下去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组织内部发生了变化。有一些人认为组织并没有提出拯救世界的办法，也没有对未来的设计。它只是拖延末日的到来，而末日离我们只有一层纸的距离。有一些人对没完没了的暗杀失去耐心。
“然而，即使暗中分裂的倾向，组织也变得越来越大。部分原因是组织的核心人员力量强大，组织的执刑行动仍然坚决果断；另一方面，我认为也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天生相信有更强大的力量在主导我们，相信有末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组织。不只是科学家，一些哲学家、社会学家、作家以及媒体人士也暗中加入；不光是政商界巨头，一些社会各方面的中坚人物也出现了，比如世界各国的大小警察局长，市长或地方议员，医生、律师以及工程师；当然也包括各个宗教的人，而且他们的比例在增加。而它的暴力机关，也远超出少数职业杀手，它策反并雇佣各国部分特工，暗中组织起规模不小的雇佣兵，甚至还能动员一些黑社会力量。像它的名字一样，它是一个隐藏的世界，可以暗中操弄整个世界……”
“我看他们不咋的。”巴航插嘴，“白石就能撂倒他们的人。”
大家笑起来。
“现在你也知道了，那是因为白石不是普通人。”冷教授说。
白石踢了巴航的屁股，让他别插嘴。
“组织的人一多，内部裂隙也越大。”冷教授继续说，“很多后来加入的人，甚至对‘虚拟世界’的事情都一无所知，他们只是一些投机分子，乐于参加各种组织或者俱乐部，尤其是那种神秘、强大、破坏既有秩序的团体。他们有自己的目的。而‘尘’在组织内深居简出，也逐渐失去对组织的控制。
“几年前，一个叫索-罗斯的人出现在组织里……”
“就是那个世界金融大鳄索-罗斯？”史鹏问。
“对。他在组织里越来越活跃，很多新加入的人都追随他。他们提出一个‘接管计划’。这个计划的目标是，如果哪天公众得到真相，世界秩序崩溃，他们可以接管世界，迅速建立起新的秩序，维护世界稳定。只要这个世界不崩溃，真实世界也没有理由关闭这个宇宙。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已经动员组织内部多方力量，做了很多准备，一些政界人物甚至已经拟好世界崩溃时他们发言用的演讲稿；警察局长们摩拳擦掌准备紧急戒严，好在事后升官发财；知识分子和宗教人士准备借机发声成为下一个时代的精神领袖；组织下面的暴力执行机构则准备在混乱中抢劫；而大量的企业家则已经对资本做了转移布局，好在新世界里获得更多财富……
“组织里很多老派人物反对这一计划，认为他们偏离了组织目标，且动机不纯，会带来更多伤害。据说‘尘’也反对这个计划，但他提不出更好的方案，也不能证明索-罗斯们只是为一己之私，毕竟，表面上这个计划的逻辑是对的。
“‘接管计划’已经暗中执行好几年。就在昨天，接管派迈出重要一步：他们准备公布世界的真相。因为只有这样，‘接管计划’才能派上用场。”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如被冻结一般。这几天来，他们的头脑和精神都遭遇剧变，但他们所讨论和担忧的终究是一个虽恐怖但抽象且遥远的东西，而现在，这个东西正在逼近。
“所以，这个组织原本是为了掩盖真相而存在，为此他们变成一个庞然大物，不惜在全世界捕杀反对者，而现在，这个组织一转身，自己就要公布这个真相？”白石问。
“是的。”冷教授说。
“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系统里，发生在一个程序里，它为什么要让这一切这样发生？它会料到结果如此吗？”
“这是一个连创造者都不会加以干预的世界，一切都是自然演化成形的。无数科学家已经证明，几乎所有复杂系统的发展方向都是无法预测的。”冷教授说，“一个东西可能为了某个目标而出现，但它一旦完善成形，就会成为一个独立主体，它就会有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也可能与他最初的目标相反。”
“他们怎么公布真相？他们说的人们就一定会信吗？”白石问。
“接管派早就做了相关准备。组织里的一些科学家会配合他们出具一个完整的报告，来自十几年前的研究成果，当然只是猜想；他们还抓捕并说服几个像宋诗文一样曾经做过类似梦的人，他们会现身说法，这也有一些说服力；当然还有这几天天上出现的异象，这绝非人力可以操纵；然后就是最重要的事，他们抓了几个像梁宇一样的观察员，说服其中几个，威逼他们透露真相，同时会拿其中一个演示‘紧急召回’，让这个观察员发一次‘紧急召回’申请，这个观察员会当场死亡，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这样的死亡也是无法用现有知识解释的。这几个事情加起来，足够让大部分人相信世界是假的、至少严重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世界会混乱，他们的目标也就达成了。
“这一切，他们会用一场全球直播来展示。时间就在明天晚上，地点就在长北影视城，离我们只有一公里远。选择在蓟京，因为这里是最早完成虚拟世界项目的地方；选择影视城，则是一种隐喻，我们的一切都像影视节目一样，是不真实的。索-罗斯今天上午已经来到蓟京，对外声称，明晚将通过发布会揭露一件大事。媒体已经有了多种猜测。”
“这次直播，是由索-罗斯主持吗？”
“是由他发起的，现场的主角还是‘尘’。毕竟‘尘’仍然是组织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拥有很多老派成员的支持；而且他的身份是‘观察员’，由他发言最具说服力；同时这样可以避免组织内部完全分裂。这次行动必须是一步到位的，如果行动开始前组织内部就出现掣肘力量，这对‘接管派’是很不利的。据说索-罗斯对权力并没有特别的渴望，他只是想实现毕生梦想——成为全球金融的真正操控者。当然如果‘尘’反对行动，我想他也不会拒绝成为现场主角，并一跃成为组织领袖。”冷教授说，“组织内部有传言，‘尘’已经被接管派挟持，身不由己。但也有人称，即使没有被暴力挟持，‘尘’也会出席这次发布会。‘尘’做了十几年的领袖，也会偏离自己创立组织时的目标，对掌权者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权力本身，而不是权力的用途。如果他拒绝出席发布会，他将永远失去权力，什么都不是。”
现场又沉默了一阵。
“那我们是不是安全了？”史鹏说，“反正他们也要公布真相，没理由再追杀我们。”
“看起来应该是这样。”冷教授说，“但还是要谨慎点。至少，他们不会让我们早于他们公布真相，这样他们就失去首先公布真相的机会，这对他们也是不利的。毕竟你们现在掌握的真相，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那如果我们现在说出世界的真相，并且把他们组织的计划透露给公众，那他们的计划是不是就失效了？”
“不对。”白石说，“如果公众不相信我们，这是大概率发生的，届时他们再公布真相一样能实现他们的计划，只是发布会内容需要调整一下，最多也只是延迟一两天；如果公众相信我们，那么世界就崩溃了，我们这个世界也可能不复存在。”
“那我们该怎么办？”巴航说。
“我们要阻止公众知道真相，并且打败‘隐世’。”白石说，“最好还要打败外面那个真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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