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目标完成起来当然有些太难。基本上可以说,这是一个有意识的头脑能想象出来的最难的事。因为,理论上宇宙中不存在比拯救宇宙本身更难的事。
于是,针对白石提出的目标,大家甚至没有展开讨论过一句话。所有人都只是叹了口气,然后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巴航说再怎么着也要吃饭,去厨房准备食物。其他人各自散开。白石要到楼顶去抽烟,宋诗文要跟过来,遭白石喝退。他说你长得太好看了,男人见到你别说思考如何拯救宇宙,怕是2加2等于几都忘了。
时间刚过中午,但空气中毫无暖意。天气变化快,一阵风吹来,白石感到一种骤然而至的凉意。秋天转眼就深了。周遭寂静无声,空气澄清,目光可至深远处,但罕见人迹。酒店附近那些无人居住的旧屋子和废弃的厂房在阳光下更显得破败,仿佛它们也知末日将至,以这种隐晦的方式向人展示其征兆。而南边一公里外的影视城内人头攒动,如同一片涌动的阴影。明晚,这片阴影就将笼罩全世界。
天空布满雨积云,密密麻麻,从四周的地平线直到天穹顶。它们看起来跟日常的雨积云一样,浓厚、庞大,但又如棉花般轻盈。太阳在天顶偏西南的地方,从密集的雨积云中露出脸,仿佛云彩刻意给它留出一个呼吸的洞口。白石盯着太阳,虽然四下明亮,但它本身只如一顶日光灯一般发出温和的光芒。
白石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时间已流逝大半个钟头。白石感到太阳移动了位置,但它永远都能在云层中露出来。但云层只有那一个洞口。洞口也在跟着太阳移动,不变大也未变小。“又是一个把戏。”白石想。
白石下楼来。刚好巴航准备好中饭,正召唤众人。他们围坐在桌子上开始吃饭。
“你们说,”白石边吃边说,“天上为什么会出现那些奇怪的东西?很明显那不是正常的天气现象,也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能搞出来的,按梁宇说的,真实世界的人也不会干预我们,事实上也没有办法做这样的事。那这些异象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停下筷子,但又想不到能说什么。
“还有,宋诗文他们为什么要做那些杀人的梦?”白石又说。
其他人还是没说话。
“我们现在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知道那边世界的情况,还知道隐世这个组织和它的计划,”白石边吃边说,“还但还有一个东西我们不清楚,那就是关于这个程序本身。”
“什么程序?”
“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所属的程序,按梁宇所说,它在真实世界也叫‘伽玛’。我们这个世界在那边被叫做‘幻界’,真实世界被叫做‘实界’,在幻界和实界之间,还有一个世界叫‘梦界’。梁宇说,梦界是幻界的测试版本,是信息重组和预排列的大熔炉。”白石说,“正常的梦境,就是梦界内容的展示,它本身跟真实人类的梦一样,是进化的产物,也在暗中塑造人类。但是它本身的规则跟真实人类也一样,不可能梦到没见过的人和尚未发生但肯定会发生的事。那么,为什么这几年不断有人做这样的梦?”
“是程序出了问题,把梦界的内容错误放到了幻界里?”巴航说。
“那异象呢?也是BUG?同时出现多个BUG?”白石说,“刚刚我在楼上,看到天上浮了一层密不透风的云,但偏偏太阳的位置出现一个洞,太阳移到哪儿,洞也跟到哪儿。你们说,这像不像一个恶作剧?一个没有意义,但又很显然是刻意的行为?”
“你是说,”梁宇说道,“这是一个有意识的行为。它不是数字人搞的,也不是真实人搞的,同样不是程序出现了BUG,而是程序有计划地做了这些事?”
“你的意思是,”冷教授说,“这个包容了我们所有有意识的数字人的程序,它自身也产生了意识?”
“我不知道。”白石说,“我只是这么猜。程序想给人们发出预警,于是让一些人做了那些杀人的梦,但我们没人识别出这个预警。于是它发出更大的预警,在天上搞了那些一看就像假的、但又吓人的东西,让人们知道,这个世界有可能不是真实的。”
“也说得通吧。”巴航说。
“还有我自己。我没爹没妈,按冷教授所说,我可能是系统绕过原有体系另造了一个个体。它为什么要这么干?就为了让这个世界多一个二流子?它为什么要绕过原有体系,偷生一个我出来?”白石说。
“白石说得可能是对的。”冷教授说道,“这确实像一系列有意识的行为。意识是为了应对危机而存在,这也是生物学界的一种观点。确切地说,意识是建立在对死亡的认识基础上的。程序按照实界人的设计进化出这个宇宙,接下来计算出数字人自己也将开发虚拟世界,这可能会导致数字人发现真相,从而导致虚拟世界崩溃,进而让真实世界的人关掉程序。它因此认识到了死亡,进而产生意识。像白石说的,为了保护自己,程序将梦界的内容放到实界,警示我们数字人,并释放出这些异常的天象。因为在那个真实世界,程序只是一个程序,自身并没有行为能力,他有的力量就是我们这些有意识的数字人,它希望我们去帮它完成保护宇宙、也就是保护它自己的任务。”
“可是,”史鹏说,“既然我们就在程序的里面,它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们去做它想要我们做的事,而是绕这么大圈子,让我们费劲巴拉的去搞懂它的心思?”
“我想,有可能它本身也做不到。我们是自然演化出来的,不是一个系统精确计算的结果,尽管我们这个系统本身被所谓的‘洪大师’做过限制或引导。而意识是在这些不确定性中涌现出来的,不确定性意味着充分的自由度,意识必须是独立的,一旦成形,也是被充分限制的。因此,一个意识并不能直接操纵另一个意识,哪怕是包含我们所有人的程序的意识。”冷教授说,“另外,如果程序真的有意识,那么它也肯定有自己的伦理。我相信它的伦理将与我们接近,甚至我认为它出现在我们之后,它学习的对象是我们。如果是这样,那么它可能跟我们一样认为,所有正义的实现,都不能是某个力量单方面的安排,它必须是多个自由意识的参与、斗争后形成的自然结果。只有让我们带着自由意志完成了任务,结果才是正义的。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哪怕在真实世界看来都是程序计算的结果,但也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并做出最终的行为,那个它想要的结果才会出现。我们都是自由的。”
这几天内发生的事情,从感情上接受它和从理智上理解它都有些困难,而此时,他们都感到接近某个极限,需要时间接受和理解新东西。他们齐齐地沉默了一阵,继而埋头吃饭,直到大家感到肚子饱了,才打起精神进入下一次风暴。
“那么,”巴航打开话头,“如果‘伽玛’程序有意识地给我们发出了预警,那么它单独造个白石出来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多一个二流子?”说完他看着白石。
“我怎么知道?”白石说,“我只是个二流子。”
梁宇忽地站起来。“‘伽玛’如果有意识,它造出白石肯定有明确的目标。”他说,“它可能是要白石去完成那个最后一击。像白石自己所说的,要打败隐世,还要打败外面那个真实世界。隐世公布真相的最重要动作是要让一个观察员向真实世界发出‘紧急召回’请求,而我们这个世界跟真实世界唯一的交互渠道,正是在观察员和真实世界发请求的接口。答案可能在他的DNA序列和接口的关系上。”
梁宇让巴航把他的电脑还给他。他在电脑上打开一个名叫“宇宙之门”的程序。“这个程序就是我们与那边进行交互的通道。这个程序只提供三个功能,一是向那边发出紧急召回请求,二是发送我们要传过去的科技资料。”梁宇说,“第三个功能从来没人用过,事实上没人知道该怎么用,那就是通过‘宇宙门’,输入指令,去编辑‘伽玛’程序。这个指令是洪大师设置的。你可以理解为那是一个密码,要编辑伽玛程序,需要这个密码。但这个密码洪大师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他的原则就是不能干扰程序的演化,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后门可以进入程序。所以在他离世后,我们那边已经没有人可以进去编辑伽玛程序……”
“你到底要说什么?”史鹏说。
梁宇说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让冷教授把白石的DNA序列字母给他。梁宇把那个DNA序列的文件导入编辑框,然后运行程序。
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后台页面,包括各种参数值的编辑框。巴航挤到前面看了许久。“这确实是一个程序后台,而且是一个虚拟世界程序后台。”巴航说。
众人脸上出现惊喜表情,他们不能相信事件出现如此意外的转折,以致于在狂喜下也自觉地压下了欢呼声。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个后台,改变这个虚拟世界?”宋诗文说,“比如,我们让隐世接管派的发布会开不成?”
“可以。只是要摸索它的操作规则。”巴航说。
众人终于欢呼起来。
“可是,”白石说,“还有最难的一个问题。我们可以编辑这个世界,但我们并没有解除这个世界的终极危机。那就是外面的真实世界可以随时关掉我们。”
“只要我们破坏接管派的计划,让这个世界保持现状,那实界也不会关闭我们啊。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活着。”
“如果我们不知道真相,我们可以没心没肺的活着。”白石说,“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我没法在一个随时可能被他人关闭的宇宙里活下去。而且,他们也许不会关闭这个宇宙,但不是不能关闭它。只要他们哪天不乐意,随时可以关闭我们。”
众人刚刚涌出来的士气又猛然降下去,像一个浪头正要涌上高峰又突然原路返回。空气再次凝结。
“我们也许可以考虑这种可能性。”冷教授缓缓地说,“这个指令或密码是洪大师设置的。他为什么要设置它,且只有他知道?只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后门吗?他不让其他人编辑这个宇宙,却自己拥有特权,违反他自己制定的原则?这种特权对他有什么意义?
“这个密码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其实,还有一个东西知道,那就是程序本身。会不会他是要把这个特权留给‘伽玛’?让它可以在必要时候自己编辑自己,保护自己?我想,洪大师一定不希望开创的宇宙被后人关掉。
“如果是这样,那也会遇到刚刚白石说的问题。程序编辑自己,也许可以暂时维持宇宙的稳定,但并不能消除后人关掉宇宙的可能性。
“根据梁宇说的,我们现在知道,幻界和实界是通过梦界联系起来的。我们现在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也就是幻界,利用这个指令打开宇宙之门,进入梦界,通过对梦界的编辑,来修改幻界;如果我们把这个指令,也就是白石的DNA序列,通过梦界与实界的接口,传到实界去,会发生什么事?”
“那就不是一长串A、C、G、T字母吗?”宋诗文困惑地说。
“如果是纯文字,直接发过去,他们就会直接收到一些文字信息。”梁宇说,“如果同时包含其他内容,比如图片、视频等,我们就会在把其他文件粘贴在文字里,保存为文件,再发过去。当然只有文字也可以保存为文件,再发过去。就像你可以把你要发的消息存为WORD再发给别人一样。”
“可以保存到本地吗?”巴航问。
“可以。”梁宇说。
巴航让梁宇将白石的DNA序列复制进编辑框并保存文件到本地,然后给他一个移动硬盘,让他把文件拷下来。巴航打开角落里一台老旧的电脑,接收这个文件,表现上看是一个纯文本文件,打开后看到一串错乱的字符。
“这是一个蠕虫病毒。”十多分钟后,巴航欣喜地抬起头来,“它不需要计算机使用者干预就可以自行感染计算机并通过网络传播。幸好这台电脑不联网,否则它已经在这个世界的网络里传播了。”
“它会造成什么后果?”宋诗文像一个兴奋又好奇的小孩一样问道。
“这台电脑被劫持了。”巴航说,然后打开电脑的系统后台,“劫持者就是‘伽玛’。它需要伽玛定期发出的动态指令,否则计算机的操作系统将无法运行。”
“也就是说,”宋诗文说,“这个程序如果在另一个世界被任何一台计算机打开,它就会在那个世界传播,而且劫持那个世界的计算机系统,如果他们关掉伽玛,那他们那个世界的计算机系统就会崩溃?”
“不止如此。”梁宇说,“实界在许多科技领域已经完全依赖你们,但你们早就限制计算机的无限扩张,而那边比你们走得更远,已经真正的万物互联,所以设备都已经智能化,如果操作系统崩溃,那个世界将回到原始时代。但现代人回到原始时代,几乎没人能活下来。”
“你们那边用什么操作系统?”
梁宇说出几个名字。
“跟我们差不多嘛。没有一个系统扛得住这个白石病毒。”巴航说。
“那没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个病毒?”宋诗文问。
“除非不联网。”巴航说,然后问梁宇,“你们用什么安全软件?”
“我走之前,他们用的是力思。”
“就是李四。那是我在上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时开发的。”巴航说,“它对白石一点作用都没有。”巴航丧气地说。
大家再次欢呼。冷教授拍拍巴航的肩,说:“看来你也是受‘伽玛’程序指引的人,它让你开发出这个软件,就是为了让它有漏洞,好让白石这个病毒去劫持实界的系统。”
大家急不可耐,让梁宇赶紧把那个包含白石DNA的病毒文件发到那边去。十分钟后,梁宇收到一条信息:你发了一个什么文件?打不开。
“不应该啊。”巴航说。“只要他们用的操作系统跟我们一样,那他们应该收到的是一个看起来像纯文本文件的东西,能打开,只是乱码。”
“这个办法无效了?”宋诗文说。
“很有可能。”巴航说,“我知道了,路径不一样。梁宇给我的路径是:把白石的DNA序列字符输入宇宙门程序,其实也就是进入后台的梦界,在那里完成渲染,然后把文件保存在本地,也就是回到幻界,用硬盘传给我,然后我再打开;而给那边的路径是,先把文字保存为文件,然后再用宇宙门传过去。再次经过宇宙门,这个文件被改变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诗文说,“这个病毒只能经过一次宇宙门,也就是只能经过一次梦界,否则它就失效了?而且白石的DNA序列字符不能直接发过去,因为直接发过去对面看到的就只是一堆ACGT。”
众人再次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分外的长。翻过一座山峰后看到前方还有更大的山峰,让他们感到失望且疲倦。
重启讨论的还是冷教授。
“如果洪大师要让虚拟世界能够保护自己,他不会把路堵死,否则前面做的设计全都失效。”冷教授说,“我想他之所以做这样的设计,只是为了让虚拟世界的人也不能轻易劫持外面那个真实世界。”
“但是现在无路可走了。”巴航说。
“其实,还有一个只经过一次梦界的办法。”冷教授说,“在宋诗文的梦里也出现过白石。如果梦界的白石,直接从梦界和实界的接口进入实界呢?”
这个问题让众人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
“梦界和幻界都是数字的,只是一个是后台,一个是前台,在这里,白石的DNA信息就等于白石本人。我们将白石从幻界放到梦界再取回,它就是一个可以感染网络的超级蠕虫病毒;如果将白石二次放入梦界,再让他去实界,它就变成一个无效的文件。”冷教授说,“但是如果是梦里的白石直接从梦界进入实界,那他还是只经过一次梦界的渲染,应该还是一个蠕虫病毒。”
“让梦界的白石去投毒?行得通吗?”巴航说,“如果这是大师的设计,他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这么麻烦呢?”
“如果我猜得没错,洪大师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们在不付出代价的情况下劫持那个真实世界。”冷教授说,“虽然我们也经历了一番复杂而艰辛的探索才想到这个办法,但我们几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想到,其他人也能想到。当然我们之所以能想到,是因为我们知道了白石的秘密。这是偶然。如果我们把虚拟世界看做一个整体,如果白石直接从我们这里投递到实界就能完成劫持任务,那么虚拟世界是没有为此付出一点代价的。”
“可是让梦里的白石去投毒,我们还是没有付出代价啊。”
“有很大的代价。”冷教授说,“梦里的白石会死。它也许会从一个门里去到那边,也许会进入一个熔炉。无论是那种形式,那个白石都会不复存在。我们应该记住,那个白石也是白石,就像梦里的人有时可能是模糊的,但有时也会逼真得跟现实中的人毫无二致。我想他们可能也会有意识,至少在某些时刻。而他会因为我们的计划而死。我们都会成为杀人犯。”
其他人终于明白他们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抉择。
“前面我们说过,‘伽玛’可能本身已经有意识了,它没有让我们直接去完成任务,就像一切没有发生一样,而是要我们经过波折,明白我们的处境,找到办法,并且决定要不要做。因为它可能跟我们有一样的伦理观:这绝对不是一个没有代价的抉择。”冷教授说,“现在我们正处在这个时刻。”
所有人都无言地转头看向白石。白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就知道。”他说,举起手指着上方,那里一片虚无。“这玩意儿把我硬造出来,绝对没安什么好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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