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给整个庙内都镀了一层暖意。
烟火从膳食堂房顶的瓦缝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拥挤,堂后开了一个小门,门外耷拉着一条幽寂弯曲的小道。
小道的尽头是一间带了朱红大门的小土屋,门扉半开着的,上面贴了几张镇邪的符。门槛外放了一个朱红食盒。
头顶红布的麻脸老伯来到了门外,他拎着一个朱红木桶,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不敢推门而入,也不愿意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搁着门缝冲张养病咳嗽,吸引着张养病的注意。
终于,在与张养病四目相对后,老伯立马放下木桶,抱起张养病用完膳的食盒撒腿就跑。
张养病住的地方是“孽障”之家,普通人靠近不得。除了像张养病这种得到庙首认可并赐福者外,旁人若敢靠近“孽障”,与之交流,哪怕你有教徒或者十司身份,也会染上孽缘,成为“青苗孽障”。
“青苗孽障”,顾名思义,就是指刚刚诞生的“孽障”。成为“青苗孽障”者,如果没有服用圣水的教徒对其进行“超度”,就会慢慢发展成为身体残缺的“待罪之身”,死后更是会九世转生“孽障”。
庙北膳食堂的那几个哑巴师傅,便是现身说法的经典例子。据说当时他们中有人可怜那群残废小孩,关心了几句,随即染上孽缘,并进一步传播,致使整个膳食堂的师傅全变成了“青苗孽障”。当时大公震怒,不肯上庙首身赐下圣水,没了圣水,教徒就无法进行“超度”,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膳食堂的师傅们发生不幸。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孽缘来了。
那天夜里,庙内突然出现了各种奇怪的鸟鸣。天亮时分,膳食堂的所有师傅竟全部变成了嘴巴残缺的“待罪之身”——哑巴。至于那个罪魁祸首则更惨烈,四肢都坏了,庆幸庙首大发善心将其收容到自己的住宅,日夜照顾。
教主云游回来后得知了这一切,很是惊怒,本欲不管不顾,可在庙首领着众人苦苦哀求下,教主仰天长叹了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后便大发慈悲地施展大法力对师傅们进行赎罪与救治。
所有人的孽缘都得到了及时截断,除了罪魁祸首。
由于孽缘太重,那人的四肢五官已严重损坏,就连善制奇药的教主都束手无策。最后,为了保住他的生命,教主只好招来守司将他做成了人彘,泡进大缸安置后院,并命令庙首妥善照顾。
从那以后,庙首每隔几日都带着不同的人员前去为那个祈福,替他消除身上的余孽 ,保来世平安。这一举措一直持续到那人死亡为止。
张养病从“石凳”上坐起,几步跨到门口,拎起木桶就往屋内走。那所谓的“石凳”,其实就是一块顶部较平整,被坐光滑了的大青石。
这间小屋位居渡疾天水大公圣庙的最北端,依山而建。张养病打开屋内卧室的衣柜,露出了一个长长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溶洞,阴暗潮湿。洞壁光滑,顶生一小窟窿,邀请了些许光明进来一坐。
洞壁底下还有三个洞府,每个洞府左侧都立了一块腐朽的桃木碑,从左到右,依次写着还愿地,升仙台,息罪宅。
还愿地是用来存放教徒们先人的骨灰瓶的地方。依照庙首带来的大公指示,教徒们将先人从棺材板板里请来这里,既可以加深自家与渡疾天水大公圣庙间的联系,又可以让原本没机会信奉大公的先人沾沾后世出息子孙的光,靠近大公,得享大公庇佑。
升仙台则是是用来屯放“超度”成功的“孽障”的。每次庙首带着教徒在偏房内对尸体完成言语洗涤“最后的孽缘”后,众人散去时,按流程完成诚心净体(也就是认真洗澡)后张养病就会从小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抱着尸体进升仙台升仙。
张养病送过不少躺板板的人进去,最频繁的一次,第二个死者只在病床上排了三天的队。
升仙台内光线昏暗,难以看清事物,但张养病从来没有闻到过尸体腐臭的味道,这曾使得张养病差点相信升仙台的谎言是真的。毕竟如果说是时间间隔太久,尸体烂完了没味道,这可以理解。可此前那个间隔三天竟然也无异味,这着实让张养病好奇了很久。
“咯吱”
推来半掩的大门,张养病拎着一桶粥来到了息罪宅内。洞内较宽,四周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草床,莫约有七八十张。大多数草床的主人都还健在,只是几乎每个人的身体上明显的外在缺陷。
见张养病进来,无数双眼睛迅速聚集了过了,齐声喝道:
“序司好!”
“嗯,嗯。”张养病憨憨一笑,随意应付了两声便将木桶放在了地上,招呼着众人前来用膳。
见张养病发令,众人也是各自捧起了床边的小碗,口中默念感恩咒,井然有序地缓缓靠上前打粥。
一个个瘦小的脑袋从张养病身旁缓缓飘过,看着那发丝稀疏的头顶,张养病努力冰封的心还是忍不住的难受了一下。
孩子们每天只食一顿却精神无比,这使得他们无比坚信大公是真实存在的,大公在天上看着他们赎罪。可看着孩子们身体日益虚弱的张养病却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大公,他们源源不断的精力来源毒粥对他们生命力的透支。
张养病没有守在一旁监督众人分粥,他径直朝着息罪宅深处走去了。
粥的数量是被严格计算过的,刚好每人一小碗。至于是否存在有人多拿的情况,张养病最开始担心过,后来再也不担心了。
每顿的粥在送来之前是被庙首开过光的,每人一天最多只能吃一碗,一但多吃便会惹来大公降罪,全身疼痛不已,严重的甚至会出现抱罪而亡的现象。
担任序司以来,张养病也遇到过两起“孽障”过量食粥而死的事件。通过对死者弥留之际的观察与询问,张养病大致推敲出了问题所在:
粥里掺了某种异常管饱的东西,这东西对人体存在危害,只要不过量食用,人就不会骤然死亡,只会慢性死亡。而过不过量的标准就是“孽障”们个个都有的小碗。
“张老弟回来了啊。”
喊话的是个瘦瘦的中年人,他穿着洗的发白的紫褂,背后别了一把拂尘,左手端了一个膏药,右手捏了一把刷子。此刻他正蹲在地上,用蘸了膏药的刷子给今早接受完“超度”的孩子们伤口上药。
“哈哈,李爷。”
李爷是蹲着的,张养病自然也不敢端架子站着,轻车熟路地走过来就给李爷当场跪下了。
“可得又麻烦您帮衬着修补这些“孽障”了。”还未等李爷有所反应,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张养病怼着地面邦邦就是几个响头。
下跪和磕头这两玩意儿其实是不分家的。在人下跪后,磕头对人内心施加的屈辱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这种情况下,跪都跪了,好意思不磕几个?
那一声声响头显然磕进了李爷苍老的小心心里,他那还没烂掉的老脸当场就笑得提上日程了。
“哈哈,张老弟,都说了几次了,让你别这么尊重我,你怎么不听劝啊?大家同属庙首亲授的十司,哪怕序司这个职位是近年新设的,你的地位也不比我低多少啊。张老弟,听哥哥的,别磕了,再磕伤身体。”
张养病听到这话,心中本想暗骂一句老东西脸都笑烂了吧,可一想到自己能活的这一地步全凭“相由心生”,立马转化了心理活动:
嘤嘤嘤,李爷说的确实有道理,意思着舔舔就行了,猛舔容易膈应人,到时候会伤了李爷的身体的。
“哈哈,李爷,我的守司大人诶,既然您都这样说了,那小弟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养病搓了搓手,憨憨一笑,打直腰杆坐了起来,安静地看着李爷给最后几个人上药。李爷是几个守司里唯一一个愿意主动来为“孽障”疗伤的守司,也是庙内除了“孽障”外,张养病接触最多的一个人。
等到最后一个人上完药又取食粥后,张养病就可以借着洗桶还桶的空档出去溜达一小会儿。那是每天仅有的短暂的可以闻到自由味道的时光。
庙里喂“孽障”食粥的流程很邪乎,粥被瓜分完后,木桶需要序司利用自身的童子尿与天地精华之水(庙旁的溪水)进行清洗,然后再进行归还。
张养病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葩规矩,直到了解到其它司的更离谱的规矩后,他大致揣测出了一点关于这些独特规则后面的用意:
用人看不懂的东西驯服人,使遵守毫无章法的规矩成为人的习惯,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培养人的无条件服从能力。
时间慢慢地奔跑着,张养病就那样坐在地上,偶尔傻笑着和李爷搭话。有时看着李爷那张苍皱巴巴的老脸,张养病会莫名想到这样一句坏话:你的脸怎么皱得像朵被撞坏的老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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