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然。”
她只说了四个字，平静得如同一滩泛不起任何涟漪的死水。
片刻的沉默过后，老杨推着安然来到了我对面的一张空桌上。
“以后你就坐这吧。”她说。
安然没有说话，长长落下来的刘海挡住了眼眉和大半张脸，这时候我才看见，她的轮椅一侧，挂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高中时期的教室，并不像从前那样一个个一排排一列列整齐的把课桌和学生码成一个机械的方阵，全班二三十个学生，大家按照兴趣，按照小组，按照私交，各自围成一个圈。
大家就像划分地盘一样，结党营私，蝇营狗苟，自发的经营着，维持着，努力的一致排外，努力的勾心斗角。
近乎苛责中的宽容，严酷中的恩赐。
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安然那双闪烁在发隙中的眼睛，夹杂着不安和惶恐，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那一刻我感觉得到我们是一路人，独自苟活于世上，对一切漠不关心。
对于我来说是没有课间十分钟的概念的，除了张扬偶尔会拽着我一起跑上还几百米去一趟厕所之外，大部分时间我都会趴在桌子上画一些毫无意义和逻辑的简笔画。
对于其他人来说，十分钟的时间却是他们煎熬四十五分钟所赢得的奖赏，因此极尽所能的疯狂，便成为唯一的目的。
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安然伏在桌上的头顶，跟我们不一样，她的椅子属于她自己，四班的教室恰好又在一楼，我怀疑她是可以自己出去转一转的。
整整一上午时间，我都没有看见她离开课桌前半步，四周嘈杂吵闹的声音，似乎也不会侵扰到她。
这一点大家做的很好，没有虚假的关心，也没有虚伪的做作。
我和安然就像两个独立的人，在这里各自开辟出两方独立的小天地。
中午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往外走，我看见一个身形有些伛偻的老人提着饭盒迎面走过来。
头发花白，脚步轻飘飘的，穿了一件灰白色的衬衫。
我看着有点面熟，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我那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推着轮椅的老太太。
原来早在见过安然之前，我先见过了她的轮椅。
张扬扯了扯我，
“你看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下午的一整天，我都没看见安然挪动过半分，甚至就连老师们也没发现这里好像多出来一个人。
我疑心她是否不吃不喝不动不说话，连厕所都不去。
按捺不住好奇也总是忍不住的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很多事情都是从好奇开始的。
我发现她的头发很黑很密，柔顺的盖在肩上，不知不觉间，手中的铅笔，就在纸上划出来一道道发丝般的线条。
我有一个习惯，下午的时候是不吃东西的，我会把晚饭留到晚自习之后吃，因此有时候下午最后一节课过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来我跟安然两个人。
即便是这样，我也从未听她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的抬起头，我们不经意间面对面，很快的又低下去。
她白皙的脸上露出发亮的鼻尖，小巧轻薄的唇长久胶合着。
老人下午不会来给安然送饭，只有下了晚自习的时候，顶着一身夜色来到教室，安然东西收拾的很慢，因此她总是最后一个走，被老人从教室里推出去，我是倒数第二个，倒数第三个是日复一日等着我的张扬。
有时候教室里只会剩下我们三个人，张扬喋喋不休，换来另外两个人永远沉默着。
有时候我跟张扬骑着自行车出门，往前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茫茫夜色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推着轮椅上的安然慢慢的走，从一盏盏昏暗的路灯下穿过。
那时候大街上几乎再没有什么人，汹涌如波涛般的放学大军都已经散尽。
我总会不经意的放慢了速度，我不敢呼啸着从那对萧瑟的身影旁边掠过。
张扬似乎能明白我的感受，他是善良且富有同情心的，尽管他总给人一副浪荡和不靠谱的印象，但是他似乎能看透我的心里，他可能觉得我是不想在一个可怜的残疾人面前显露健全的优越，所以才会陪着我放慢下来速度。
张扬的善意跟那些刻意的来到安然跟前，手里拿着纸和笔，说一声同学你的头发太长了，然后假装不经意间注意到了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女孩，嘴里发出惊讶的叫声，眼神里就开始流露出来惋惜和同情，就连走远以后嘴里还发出啧啧声的人不同。
直到一个拐弯处，我们默契的分手，张扬往左走，我往右拐，像是一道分水岭从那对背影身后分道扬镳。
早上的时候安然也总是第一个到，不论我什么时候走进教室，安然都会雷打不动的出现在她的课桌前，保持那个让她维持一整天的姿势，除了偶尔见她抬起头来看向黑板，伸出手来换一本书，从头至尾没再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只有那四个字，她刚来的那一天。
“我叫安然。”
声音好听，但是落寞。
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周，两周。
安然的出现好像没有打扰到任何人，也没有激起任何八卦。
一双双眼睛从探寻再到平淡。
我读懂那些目光，似乎在他们眼里，安然不仅是瘸子，还是哑巴。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下去，每个人的生活都没有半点变化，我也早就习惯了早上从空荡荡的家里走出来，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家里。
有时候半夜会听到母亲开门的声音，她也总是拖着疲惫的身体脱掉外套，转过身来看见我房间门虚掩着，然后凑进来充满歉意的看我一眼，“啪”的一声轻轻关上房门。
对她而言家只是一个用来休息的场所，有一个儿子，但是好像再没有精力去关心他。
安然的出现并没有给任何人的生活带来调剂，对我而言也一样，像是某种新奇的枯叶落在水面上圈出一阵微不可查的波纹，很快的就会随着流水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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