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县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总有那么几个人物是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万众瞩目的焦点。在炎阳县，倪志锋便是这么一个人物。即便许多年后并不愿多提及此人，宋维民依旧不得不发自内心敬服于倪志锋的果敢与刚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宋维民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感觉，自己的仕途生涯或多或少都受了倪志锋的影响。
宋维民调任炎阳任职其实源于一次难得的际遇。在省委组织部组织指导处做了五年副处长，处里换三任处长，年过四十的宋维民却从未进入过部领导的视野。多年老友省纪委二室主任曹益中经常揶揄道，老宋呀老宋，你老弟守身如玉也有些年头了，破个处咋就这么难哪。闻听此言，宋维民每次皆一笑置之，不时将淡泊无欲清静自守之类的古训挂在口头聊以自嘲，似乎对仕途起伏已然看得很淡。只不过，每日清晨望着镜中鬓角或隐或现的几丝白发，心间总会泛起些许波澜，陡地萌生出不可言说的焦急与不甘。
那年夏天，中央对省里的干部进行局部调整，部长调任省会城市担任市长，继任者却是一位与宋维民有些牵扯之人，由此改写了他原本以为静若止水的人生轨迹，进而与倪志锋产生了数年交集。
一个周末的上午，一向来往不多的干部一处处长罗善伟突然神神秘秘地要请宋维民吃晚饭。印象中，小过自己几岁的罗善伟一向老成持重，平日里话语不多。况且干部一处在部里的地位相对超然于其他处室，加上这些年走得顺风顺水，罗善伟身上总是隐隐透出那么一股子傲气。共事虽有些年头，但除了工作往来，二人只不过点头之交而已。今天，罗善伟放下身段盛情邀约，让宋维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纳闷了一阵，迟疑了半天，他终究还是应承下来。
时间刚过六点，宋维民便从家中步行赴约。就餐的地方是一家私房菜馆，位于省委大院后门小公园间的一处四合院内。此处原是一家广东会馆，六七十年代间居然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八十年代初划给省文联改为书画院，后几经周折转给省内一家知名文旅公司，斥资修缮了一番开了这间名为此间小馆的私房菜馆，三个包间取名亦不落俗套，分别名为凭阑、听风、清悦。据传老板与省委一位主要领导有些渊源，一般情况下很难订到房间。宋维民曾陪部里的分管副部长魏承新来过几次，都是下面市里的单位请客，每次消费都不低。前些年请客必选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讲究一个档次，这年头好像做啥事都得沾点传统文化，否则就上不得台面。宋维民心里头不禁有些感慨。
小馆的大门古香古色，两旁立柱悬挂着一幅楹联：俯瞰江山多少代，永迎高客在云间。学中文出身的宋维民对书法其实未入门道，还是一眼能识出是省内知名书画大家岑松涛的亲笔手书，字体苍劲有力，颇有神韵。小馆私密性不错，进门还需通过可视门禁自报家门方可准入。院内面积不大，几块太湖石错落堆砌出一座小假山卧于淙淙流水之间，辅以五六株造型各异的中华蚊母与罗汉松盆景，不经意地点缀在院子四周，精巧而别致。正厅装修为古典中式风格，陈设极为简洁，仅有的一套黑檀木太师椅与一对景泰蓝花瓶价值却不菲。中堂挂着一幅醒目的八尺长卷，又是岑松涛的作品，题为《峻极炎山》，画中的六百里炎山绵延起伏大气磅礴，山际轮廓勾勒得清晰无比。据说岑松涛原是学油画出身，四十岁之后突然转向国画，其对线条的处理特立独行，在很长一段时间并不为主流画派所认同。只到有一年，最高层来省里调研，不经意间对岑松涛的一幅作品赞许有加。当年，岑松涛便受邀前往北京参与国庆献礼作品创作，自此名声大噪，不仅担任了中美协理事，同时身兼省美协副会长，身价随之水涨船高。可奇怪的是，即便收藏界趋之若鹜，但市面上却罕见岑松涛的作品。能够获得如此一幅恢宏巨作，此间小馆的老板确实不简单。正当宋维民细细品味之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温婉之声，原来宋处对国画很有心得啊。扭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青色立领旗袍的年轻女子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
女子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鹅蛋脸型淡妆轻抹，立领之间颈如蝤蛴，齐肩短发乌黑锃亮，算不上靓丽醒目，却自带一股优雅端庄之气。宋维民有些诧异地望向女子，似乎与她并不相熟。女子见状佯嗔带笑说，宋处真是贵人多忘事，武阳肖县长经常提起过您哩。宋维民这才想起，前任处长肖孝平调任武阳担任县长，赴任前曾邀请处里的同事在这里聚过一次，女子似与肖孝平同乡，当时曾在场作陪。宋维民拍了拍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两声说，肖县长主政一方，日理万机，哪里还能想得起我这难兄难弟呀。女子掩口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绍，小女子余莞尔，此间小馆的馆长。原来她就是老板，宋维民不禁另眼相看，礼节性地轻轻与她握了下手，短短几秒，只觉余莞尔手如柔荑，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舒适。余莞尔又问道，是罗处订的房间吧？在凭阑，我带您过去。宋维民讶异地点了点头，随着余莞尔的指引向包间走去。
叩门而入，让宋维民意想不到的是，包间里还坐着部办公室主任何昱与干部四处处长丁杰。三人不约而同起身，热情地与宋维民打起招呼。何昱是上任部长的专职秘书，年初刚刚提为办公室主任。丁杰是部里目前最年轻的处长，为人活泼开朗。三人毕业于省内同一所知名大学，关系一直走得很近，背地里被好事者冠了个“铁三角”的称号。三人这般谦恭，让宋维民感觉大为蹊跷。然而，他还是保持了清醒，一再婉言谢绝了就坐主位的盛情相邀。与平日的稳重大相径庭，罗善伟今日显得很是亲和。待宋维民落座，他便举起酒杯，语意诚恳说，今天周末，难得维民老兄赏个薄面，要不我们先走一个。丁杰立马附和道，宋处是部里的前辈，来来，我们先敬您一杯。宋维民连忙起身回道，我虽痴长几岁，可三位都是领导，兄弟实在是受不起哟。什么领导不领导，兄弟间不要讲见外的话，今天我们不醉不归，我先干为敬。何昱接过话头，直接一杯下了肚。
饭局的气氛一直很热烈，大家三言两语间刻意避开了工作，聊的多是日常琐事。四人酒量都不错，谈笑之间，菜没吃上几口，两瓶白酒便见了底。这时，面带醉意的罗善伟忽然偏头在宋维民耳边轻声说道，宋处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啊，特别您最近写的那篇大作，我可是读了好几遍，启发很深。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丁杰嚷嚷着开了第三瓶酒，非要给宋维民满上。这时，宋维民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电话是一位任职于北京某央企的老同学打来的，所传递信息让宋维民内心间顿时五味杂陈，也明白了今天饭局的由来。
老同学似乎喝了不少酒，兴奋无比地说，老宋，你晓得今天晚上我和谁一起吃饭吗？董晓枚。十年了，突然间听到这个再熟悉不过名字，宋维民霎时无言，往事不自觉地浮上脑海，若隐若现。接下来，老同学又告诉宋维民一个更是始料未及的消息，部里即将到来的新部长居然是董晓枚的先生。挂断电话，宋维民恍惚了一阵，不紧不慢地踱回包间。看着酒意正酣的三位，长长吁了一口气，面含微笑举起酒杯朗声说道，哥几个今天兴致这么高，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喽。
饭局散场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酒不错，多喝上几杯依然有些醉意。与三人道别后，宋维民沿着省委机关后门的小径，慢慢向家中走去。行至部办公楼一侧，翘首望向漆黑一片的院墙，胸间隐隐萌生出几丝说不出的快意，更有一些祈盼。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