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序曲河湾村解放后头场运动,大地主陈家主人陈鹤龄抗战期间就死了,大太太,三太太两个妇道人家不过挨了几场斗,受了些皮肉之苦,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大车门张家倒遭了大难,老二张守学胆子小,生生给吓死了,老大张守常心眼儿窄,眼见兄弟活支拉的,不这不那,无病无灾,一个素常本本分分,识文解字,知理道法,从不招谁惹谁的老实人说没就没了,又心疼又憋屈,一下变呆了,见天窝在家里,不肯出门,跟谁也不说话,整个人算是废了,庄乡说他是得“失心疯”了。老兄弟俩一个吓死了,一个疼疯了。河湾村在青山县县城东南,离县城十五里,从县城通往邻县的官道从村后经过,一条浅浅的,清清的小河—村里人就叫它清水河—在村东绕了一个弯,从北向南流,官道上有石板桥,过河方便。村子四周土地平展,靠河近的地方,平地里打井,不多深就出水,浇水容易。本村和左右方边的人们都说河湾是个好地方。张守常兄弟在河湾村是老户,薄有田产,虽说上几辈儿也曾雄心勃勃,拼死拼活要过份大家业,张守常的爷爷还按照风水先生的提议,把自己家大门盖成了宽宽大大,能进出马车的大车门,但因为兵荒匪乱,时运不济(1),到底也没过成大家主儿,大车门虽在,但从没进出过大马车,白白赚了个“大车门张家”的虚名,到了也还是平平常常,年吃年穿的普通农户。清光绪十三年,闹土匪,张守常他娘被土匪抢走,不甘受辱,跳了山崖,他爹悲愤难平,长气臌病死了,那年张守常六岁,他兄弟守学才两岁,弟兄俩是奶奶拉巴大的,可怜守常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天天抱着弟弟,奶奶说,俺学儿是常儿抱大的。没了爹娘,两兄弟觉得比旁人矮了一头,跟人说话,从不狂言辣语,更不敢跟人打架闹乱儿,看见打架的,他们会躲着走。张守常十岁了,对奶奶说:“俺兄弟六岁了,得让他念书,日后他念出点儿名堂来,咱张家就有出头之日了。”奶奶说:“念书是正办,可是,让你兄弟念书,你呢?”守常说:“咱家这么难,俺俩都念书,哪能行?我下庄户。”奶奶两眼流下泪来,把守常揽在怀里,说:“那就苦了孩子你了。”站在一旁的守学哭了,哽咽着说:“俺哥不上学,我也不上。”守常说:“小二,别说没用的,听奶奶的,叫你咋着就咋着。”又对奶奶说:“奶奶,你不用觉得跟个事儿似的,咱有地种着,沾打打就吃不清,比人家(2)租地种的强多了,我长大了,好好种地,俺兄弟再念好了书,到时候你老人家就着享福吧。” 奶奶提着点心盒子,去求告本村大户陈家,陈家老爷素知张家本分,又遭了难,可可怜怜的,答应让守学来陈家私塾念书,也不用花钱,到年下请先生吃顿饭就行了,请吃饭也不用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弄几个家常菜,吃饺子就行了,几句话把奶奶的眼泪快说下来了,回家交代守学可得好好上这个学,要不对不起陈家老爷。弟兄俩一个干庄户,一个念书,念书的下了学也上地干活,干庄户的,也跟兄弟学着认字。庄乡都说张家弟兄俩是个正劲,日后定能过份好日子。人们见张家跟陈家走得近,也不敢无事地欺负。弟兄俩一年年长大,守常成了庄稼地里一把好手,可是兵荒马乱的,还时不时地闹天灾,张家也没发起来,还是年吃年穿老样子,守学念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大清光绪三十二 年废了科举,不兴考功名了,上城里开了个小铺儿,当了刻字先生,一是能挣俩活便钱,二也省得一肚子学问白瞎(3)了。奶奶看着两个孙子长大成人,给他们抬了亲(4),又主张着给他们分了家,放心地走了,临咽气,嘱咐守常:“守学念书念得呆而瓜几的,又小胆儿,到啥时候你都得顾他。”守常守学老弟兄俩各有一个儿子,守常的儿子叫德成,媳妇李桂芹婚后一连生了三个闺女(只活了一个大的,叫带儿,大名广玳 ),张守常父子盼男丁心切,找人算卦,先生说,李桂芹犯“九女星”,要一连生九个闺女,下边才可能是男孩,他们慌了,问先生可有办法破解,先生说,此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他们急忙问,到底怎么办呢,先生说,只需上泰山一趟,去求泰山老奶奶和送子观音两位大神,许下大愿,就能得子,不过,就是有了儿子,起小名也要起女孩名,瞒哄那九女星。他们照先生说的办了,果然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小名叫“四妮儿”、“五妮儿”,每添一个儿子,他们都认认真真地去泰山还愿,并打算如法照办,一鼓作气,再要几个儿子,他们带厚礼去谢先生,那先生自然十分高兴,越发神气活现,高深莫测,但也很负责,交代他们,莫要贪心不足,要见好就收,这是瞒哄上天的事,岂可一而再再而三?惹恼了天神,麻烦大了。没奈何,只好从此打住,下边果真又生了四个闺女,活了三个,一个小名叫小苦子,大名广玥,是民国三十一年的,日本鬼子正祸害中国人,下边一个小名叫小胜子,大名广珍,鬼子投降那年生人,再下头一个下生七天就死了,连名也没起,好把几年后又有了个妮子叫小九子,真应了那“九女”之数。守学的儿子德存很小没了娘,守常家里的对他十分疼爱,长大成人后又把自己娘家叔伯侄女灵芝说给他当媳妇,解放前,灵芝只生了一个闺女玉儿,一个儿子广培。有人说,这媳妇名字太尊贵,灵芝是多么稀见之物,灵芝的后代自然也稀少。张家两个媳妇生孩子的事,里头就有这么多名堂。这张家后来的事,根儿也就在这孩子上,当初奶奶给分家,兄弟俩是平半儿分的地和宅子,可是德成家孩子多,摊到人头儿上的地亩少,德存的孩子少,摊到人头儿上的地亩多,自从盘古开天,庄稼人没地的想地,有地的盼地多,没承想,到这会儿,地多成了毛病,还是要人命的大毛病,不光是毛病,还是罪,还不是一般的,小小莫然的罪,是大罪,天大的罪。张守学常年不在家,农忙时候家里雇短工多,这就叫“剥削”。还有一条儿,弟兄俩分家的时候,守常要了西屋和西墙二门外的闲院子,分家后,新盖了大门,把老宅的西屋改成了自己院儿里的东屋,过了好几年才盖上了堂屋、西屋和小南屋,而把老宅的堂屋和东屋连大车门都留给了兄弟守学,这就让守学家从外边儿看起来也是富户。运动中,守常划了贫农,还分了陈家三亩好地,守学不光往外拿了地,还划了富农。工作队同志说,富农不是打击对象,可是架不住你有仇人,就倒血霉了。村贫农团有个副团长叫吴家槐,是个二杆子(5),大个子,小脑袋,一对老鼠眼,打小不正干,不学好,几年前,和他兄弟家利趁黑夜偷张守学家的长果(花生),让德存逮着了,两人吱歪(6)过,还动了手,从那结了仇,张守学说,吴家弟兄是“二红砖”,不能得罪,说不定啥时候他给你来一下子,就够咱受的,德存当时年轻,又觉得自己有理,心里老大不服气,后来,还真就打这话上来了。运动开始后,吴家槐成了工作队的大红人,当了贫农团副团长,贫农团的团长梁仲山,是党员,一个老实庄稼人,另一个副团长杜长英,是个女的,都不跟吴家槐恶(厉害),工作队也信他的,贫农团的事儿,这姓吴的当一多半家儿。那天村里在陈家场院开斗争会,天阴的多厚,小西北风溜溜的,人都冻得合合撒撒,陈家大太太、三太太在台子上挨斗,上台诉苦的男爷们儿,特别是吴家槐的兄弟媳妇马如花带一帮泼辣娘们儿摁着两人没好地撕扯,掐扭,没好地糟践,陈家大太太歪倒了,拽起来,再一阵折腾,三太太像被狂风刮着的玉黍秸前仰后合,咬着牙,一声不吭,直立儿地着,张守学在台子跟前,他是富农,不敢往后搐堵(7),挨着陈家孩子—大闺女淑娴、儿子和尚(小名),小闺女淑媛—站着,吓得身子轻轻抖动,腿肚子老想转筋,心里劝自己,工作队同志言之凿凿,富农非打击对象,自己大可把心放宽,不必庸人自扰。但是身不由己,他就是害怕,偷眼瞅着会台,越看越害怕,浑身哆嗦成一个蛋,快要站不住了,猛格丁地(8),台子上的吴家槐老鼠眼一眨巴,“嗷唠”一声:“富农分子,笑面虎张守学滚上台来!”张守学听了,像头顶上炸响了一声霹雳,他哆嗦着想朝台子上走,却迈不动腿,霎那间,歪歪拉拉地倒在了地上,嘴角上出了些白沫,人事不省。 会场上一阵慌乱,张守学的儿子张德存,张守常的儿子张德成,大孙子广坪,本家的苦瓜婶子、苦瓜婶子她儿二旺、儿媳妇红莲,连村里的烈属李老七、穷汉疯子六、梁仲山的叔伯兄弟梁仲木也都偎过来,张家门里柱子,几个大男人慌忙来抬他,德存媳妇、德成媳妇、广坪的媳妇刘如兰,德存家的大闺女广玉、德成家的两个小闺女苦子、胜子哭了起来,吴家槐大声呵斥:“这不人还没死吗,哭个什么屌味儿?”张守常站在一旁,一下傻了,似要跌倒。德成媳妇赶紧让如兰和两个闺女扶着爷爷。梁仲山急得搓手跺脚,杜长英和德成媳妇娘家都是柿子峪的,解放前德成媳妇把她说给了这村的刘青田,那刘青田参加“革命”了,于今在本县当干部,杜长英素来和张家交好,这会儿,眼里汪着泪,替张家人难过,又不敢说什么。 吴家槐媳妇屈秀芝,瓜子脸,白面皮,眉眼很受看,穿戴齐整干净,在会场最后头站着,面带愁色,听见台子上的吴家槐“嗷号”一声喊,不是人腔,煞白的脸立时红一阵青一阵,两只眼恨恨地看着自己男人,嘴里嘟念:“这个丧德玩意儿。”刹那间又见被叫着的张守学像半截墙倒了似的跌到地上,疾步往里走,张家爷们抬着张守学往外来,媳妇姑娘们紧跟着,屈秀芝挤到灵芝和李桂芹跟前,眼泪汪汪,低声说:“两个嫂子,对不住了,都怪俺家那个不是人的货,他忒丧天良了。”灵芝说:“妹子,现在不是说这的时候。没你的么。”李桂芹说:“屈秀芝,吴家槐如今干的就是这差事,现在时兴这。你别朝自己身上揽不是。”屈秀芝跟着张家人往外走,李桂芹说:“秀芝,你回去开会吧,别跟着俺了,怕人家说咱。”屈秀芝说:“打心里不愿意开这样的会,我是来看看他咋作作。回家,不在这陪他丢人。”边说边跟着张家人往外走。张守常的二孙子广垣也在会场上,喊口号特别带劲,一边跟着咋咋呼呼,一边还断不了跟村西头孙寡妇家的能能—河湾村最好看也最浪的姑娘—戳戳叽叽,他爹、他哥老远看着,气得了不得。 眼见二爷爷出这么大的事,广垣跟没事儿人一样,不这不那,故意把头扭到一边,不 朝那边看,自己家人都走了,他照常留在会场里,临散会,工作队队长表扬了他。广垣觉得很光面(9),得意地看着能能,能能煞白俊俏的小脸儿高兴地朝他笑,广垣心里乐滋滋的。张守学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回家,任老婆孩子怎样哭喊着叫魂,再没醒来,连一句话也没给家人留下,就这样“走”了。张守学唯一的孙子,他最喜欢的广培,在邻县上学 ,接到信儿赶回家来,也没说上一句话,趴到爷爷身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广玉的未婚女婿林北生来吊丧,文文弱弱的,也哭得呜呜啕啕,几个人拉不起来。有知道内情的说,这个林北生,他家是二红庙村的头号地主,爷爷跟着国民党干过,逃亡在外没音信,爹娘給斗得待死不活的,这孩子心里苦啊。张家人想着二老爷子这一辈子,年纪轻轻就失了家,怕两个孩子受晚娘的气,再没找“人儿”,他们想着他的恩德,想着他对他们的教诲。孩子们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德成、德存都有讲究,下一辈儿,男孩子名字“土”字旁,讲究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圣人以厚德载物”,要后代永远对土地感恩,不忘根本,女孩子名字都是“玉”字旁,讲究的不是要模样如花似玉,是要有好品性,要玉洁冰清。张家人觉得自己家塌了半边天,可他们家广垣却跟着工作队的人上外庄儿“观摩”斗争会去了,没在家,广坪说,看样儿,俺二爷爷发丧他也不回来了,他是有意躲了。张德成气得要死,说:“都怨你娘,打小惯他。娇儿无孝子,这话在他身上由了。”李桂芹跟老婆婆说:“娘,你听听你儿,只要小五妮儿不着调,他就赖我。”老嫲嫲说:“德成,你也别沾边儿赖四两的。四妮儿打小皮实,省心,五妮儿下生白白净净,赖赖瓜瓜,肯生病,蚊子咬一口,哭起来没完,不由得就偏疼他了。一样吃么,连苦子胜子都知道让着她五妮儿哥。他也就惯了,不大顾人。也不是得为(10)地对他娇生惯养,是叫那个事儿逼的。别拿着当事儿,有啥不地道的,常盼儿里说他呗。”张家老大守常从会场回到家,一头钻到里间屋里,再也不肯出门儿,躺在床上,两眼啪嗒啪嗒掉泪,跟谁也不肯说话,说话也只说半截话,端了饭来,好赖吃一口,吃完再睡,真像傻了一样,兄弟的丧事,他都没露面。庄乡们想着张守学的种种好处,虽说是有学问的人,对谁也不拿大,见了人不笑不说话,给村里人帮忙写帖子,写信,过年写门对子,从不吃人一口饭,更不要人家钱,还白搭上纸张笔墨。这么个好人死了,庄乡们也难过,都说世事无常,谁也不知会摊上甚么事儿,还说好人不得好报,张家门里的,李老七、梁仲木,疯子六儿齐搭乎地(10)都来吊丧,梁仲山,杜长英也来了,日后挨了工作队的批评。陈家大太太开斗争会冻病了,发烧,动不了了,三太太白天不敢来,是趁后晌(晚上)带着淑娴、和尚、淑媛三个孩子来的。吴家槐媳妇屈秀芝也来了,还跟着上了林,听说回家两口子闹了一架。发丧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坡里,庄里,房舍,树木,一片煞白,发丧回来,张守常家里的跟儿子德成说,这是天地给你叔举哀呢,张德成苦着脸,说,天爷爷的心硬着哩,死个平头百姓惊动不着他,打这往后,天地变了,看着吧,还不知道弄个什么样哩。1.不济,不好,不吉利,不合时宜等等。2.人家,别的人,旁人。3.白瞎,瞎,在不同的情况下,有不一样的含义,诸如假的,坏的,白搭的,乱搞的,等等,都可说“瞎”。4.抬亲,即娶亲,娶媳妇。5.二杆子,不受道德常理约束,敢于胡作非为的人。6.吱歪,即争吵,吵架。7.搐堵,往后退缩的意思。8.猛格丁地,猛然间,突然……9.光面,体面,有脸面。10.得(读dei)为,有意或特意地。11.齐搭乎地,即一齐……1运动过去半年多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四月,满坡的麦子都黄梢了。这天晚上,张德成和两个儿子从村公所开会回来,在德存家大车门门口,遇见广培出来送陈家二闺女淑媛,两人问候张德成,德成说:“学校不放假,你们怎么回来了?”广培说:“挂着俺娘,趁星期六回来的。淑媛也来家看她娘。” 张德成感叹说 :“广培随他爷爷,有学问,还仁义。真是好孩子。”广坪说:“往后俺叔这一家子就指望广培了。” 张德成回到家,先上东里间屋看了爹,出来给娘装上烟袋,递给娘,又给娘点着,让娘抽烟。娘说:“打运动往这,成天价开会,也不知道有多少事儿,今儿个又开的啥会?”张德成说:“这不快麦季了吗?让做好准备,搞好麦收。”娘说:“还真想得周到,这些人得天下也罢了,在先官家谁管这点子事儿,就知道收税派捐要壮丁。” 张德成说:“还说要提高什么‘警惕’—就是加小心,防备地主富农捣乱,破坏麦收。”娘摇摇头 ,说:“这是多余的,那地主富农都吓破了胆了,谁敢胡闹腾?”张德成说:“也不过就是这么一说。” 张德成老婆李桂芹问:“四妮儿,都是谁讲的话?”广坪 说:“梁仲山先讲的 ,吴家槐又讲,咋咋呼呼,头上一句,腚上一句,扯啰起来没完,他兄弟家利也插嘴, 连他家小三儿家才也掺和,还攒巧话,烦人,他弟兄们烧得不行了,河湾村怎么显着他们了?”张德成说:“吴家住庄尽西头,咱这边跟他家不熟。吴家兄弟他爹给陈家扛活多年,有陈家供着,弟兄们没挨过饿,他爹人忒老实,不会说个话,他娘是个半傻子。仨小子吃饱了论天价胡窜窜,谁也管不了。弟兄仨,老大贼狠,奸伎流滑,老二点子多,嘴头子滑泛,老三鬼球,沾东家光,在陈家私塾上过几天学,还都多少认俩字。头些年,吴家槐干下不见天的事,东家帮着,倒糊弄了个稀好的媳妇。老的没了,吴家弟兄就更像那没上笼头的牲口了。什么人什么命,改朝换代,这不真翻身了。”李桂芹说:“他那个媳妇屈秀芝人不孬,长的好看,心眼也周正,你二爷爷遭难,她一个劲赔情。吴家槐在村里作作,她一弄(2)就说他,吴家槐不是东西,三句话说不好,就没好地揍她。”如兰说:“屈秀芝跟了吴家槐,这辈子倒血霉了。”广垣说:“那也不能这样说,她一个要饭的,找什么样的?”广坪说:“找谁也比他强。哼,吴家槐这样的成好玩意儿了,这是什么年月?”广垣说:“哥,你不能说这,人家是纯雇农,他爹是地主家长工,这叫苦大仇深,人家是干部,谁不服也不行。你们忘了,搞运动时工作队长夸家槐兄弟是‘痞子’,还说‘痞子’就是依靠对象。” 广坪说:“哼,我问过广培,‘痞子’是什么意思?广培说,就是咱这里说的二流子。”张德成说:“那还真差不多。”广垣不服气地说:“胡屌扯,我问你,那工作队还能喜二流子?”广坪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娘又问:“你俩别争掰了,四妮儿,你长英姨讲来吗?”广坪说:“讲了。”娘说:“嗷,也讲了,说啥?”广坪说:“说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妇女也要参加生产劳动,积极参加麦收。老人要看好孩子 。长英姨 别看是女的,说话一字一板的,还真不瓤,比吴家槐强得多。”娘说:“柿子峪,山庄儿解放得早,她参加过识字班,跟着八路军学的。也灵通,好记性。换个榆木疙瘩,学也白搭。”广垣说:“俺在车门口碰见广培出来送淑媛,看样两人稀粘糊。”广坪说:“别胡咧咧。人家都是学生,板板正正的,黏糊什么 ?你寻思跟你似的,跟那个能能勾儿嘎吱(3)的。恶心人!”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你哥说得不错,以后别跟那个能能拉拉扯扯的,叫人家笑话。”广垣说:“能能哪里孬了?新社会了,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李桂芹说:“小五妮儿,别气你爹。不过,能能那闺女模样倒是真出眼,只可惜她娘孙寡妇名声不大好。”刘如兰说:“她娘是她娘,能能是能能。管那么多干什么?”苦子说:“能能是真俊啊,我都光想看她,不怪五妮儿哥相中她。”胜子说:“俺哥叫能能迷住了。”张德成说:“你娘们儿净说些糊涂话,光看俊不俊啊?俊能当吃当喝?名声不好的人家的闺女就不能上咱这门儿里来,小五妮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广垣“哼”了一声,没答腔。李桂芹不吭声了,她心里是愿意让五妮儿找能能的,一是庄稼人的孩子找个媳妇难得很,找个可心的更是难上加难,能找这一个就不错,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还有,不怪张德成说,李桂芹自来偏向五妮儿,他是她的小儿子,长得比四妮儿俊巴,让人喜,从小癞瓜,她嘴上不承认,心里是格外疼他,不愿意叫他不如意。这事得长盼儿里慢慢跟他爹说,还得让儿媳妇如兰帮着说。过了一会儿,广垣又说:“正说广培,没味地扯到我头上了,反正我觉得广培跟陈淑媛才是真不合适。”奶奶说:“淑媛可是个好闺女,全庄里没比的,咋不合适?”广垣说:“奶奶你不明白,俺叔家是富农,广培再找个地主家的闺女,还有好果子吃啊?”广坪说:“就你能,人家能得吃不了,你能得不够吃的。”胜子说:“俺五妮儿哥能,才兴心找个更能的‘能能’。”奶奶说:“小四妮儿、小五妮儿,你俩别抬杠。胜子也学着贫嘴。我就纳闷,这上级还问下边儿小孩儿们娶媳妇的事儿啊?”广垣说:“那当然问了。”广坪说:“别管他问不问,叫我说,广培好眼力,找淑媛是烧高香了。”刘如兰说:“两人是真般配。”李桂芹说:“不光淑媛是好闺女,她娘(三太太)也是难得的好心人。那年你舅在陈家扛活,得了急紧病,多亏人家三太太给弄到县里大医院,给看好了,平日里跟咱家也没再好的。来鬼子跟我一起上柿子峪逃难,她是大脚,恨不能背着我走。人家也有主意,叫淑媛上学,不像淑娴和尚光念了私塾。还劝咱叫她小姊妹俩也上了学。”苦子问:“娘,我在学校里听人家说,陈家三太太可有本事,咋回事?”李桂琴说:“陈鹤龄早年间在外头开铺子,做买卖,大太太不生养,娶了二太太,生了淑娴、和尚两个孩子,天天有病,三十多就死了,陈鹤龄在北京又找了三太太,大名叫丁风霞,是在他店里管账的女先生,这人有嘴有心,小日本儿占了北京城,逼着陈鹤龄做伪事儿,他不从,叫日本人给打死了,三太太凭着一个女人,淑媛才丁点儿大,冰天雪地,无依无靠,她硬是带着孩子,把男人的尸首弄到火车上,到了济南,又找了马车,拉着尸首来家,大太太傻了一样,三太太指料着发了丧,就在家里落固(4)下来了。听说在北京还有宅子。大太太是个懦人,没主意,任啥事儿,都听三太太的,三太太这人心眼儿平活,对淑娴、和尚,跟自己的一样疼。真是难为她了。又摊上这个大灾,都是她顶着。遭老罪了。”胜子问:“陈家小子怎么叫和尚?他当过和尚?”李桂琴笑了:“这个妮子,问的这话,哪当过和尚,是小名儿,为了长命。”胜子问:“那和尚的大名叫啥?”李桂芹说:“和尚的大名?陈三太跟我说过一回,叫个什么陈毓彦。”胜子伸伸舌头,说:“到底是大家主儿,起的名儿文文绉绉的。”李桂芹又说:“这说了半天陈家的事,陈家姑娘好,家里老的也好,你广培哥这个事,咱不能说别的。小五妮儿,不许你胡咧咧。”奶奶说:“是这话。这俩孩子要成不了,那才叫人难受哩。天下这么多的人,那上级管谁的是?管得过来吗?别自己吓唬自己。”正说着广培和淑媛的事,广培来了,先去看了大爷爷,又出来问候大奶奶,奶奶说:“广培就是周到,回顶回来家都过来看我。”广培说:“我回来还能不来看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奶奶问:“你爹你娘都在家?”广培说:“在家,老早就睡了。我把淑媛送回家就过来了。”奶奶说:“培儿,你跟淑媛是想作亲的意思?”广培说:“心里是有意,以后再说呗。”广垣说:“她家是地主,你不怕受连累?”广坪在一旁瞪了广垣一眼,广垣装没看见,广培说:“俺俩从小一块上学,有感情了。再说,富农和地主,还有多大区别?就是俺家好成份,我也不会嫌她。”奶奶说:“这就对了。”张德成说:“孩子,你可得想好了,不来变的。”广培说:“早想好了,兴她变,不兴我变。”广坪说:“兄弟,这就对了,是咱张家男爷们儿说的话。”广培又说些闲话,就回家了,刘如兰,苦子胜子姊妹俩都回屋睡觉了。奶奶说:“ 我打十八来河湾村,几十年了,全村谁家是啥样人,都明情。这陈家老少几辈儿,都不孬。陈鹤龄论年在外头,回趟家,见着庄乡,不管你是穷富,一样吃了喝了的啦呱。两个太太也不拿大。仨孩子都本分。要是头两年,不都上赶着跟他家做亲?也不光是图他有么儿,也看他是好人家。这如今,倒成愁事儿了。”李桂芹说:“谁说不是呢。今下晚,几个孩子在街上玩,我去叫他们家来吃饭,陈三太和淑娴,和尚俩孩子从北坡里回家,路过咱门口,以前见了,都是客气的了不得,这都不敢傍边儿了。我让他们家来坐坐,陈三太瞅瞅近处没别人,才说,现在不是以前了,俺不担事儿,也怕别人受刮连(5),无事地不上人家串门儿。说完赶紧走了,俩孩子也紧跟着—跟避猫鼠似的。那淑娴,在先多好的个闺女,见了人,不笑不说话,长得又体面,怎么现在这样了?看着怪可怜人。”奶奶问:“我一大些天没见那闺女了,啥样了?”李桂芹说:“啥样?瘦不说,脸也黄焦蜡气,低着头,像变了个人。”奶奶说:“真可怜人。闺女大了,见自己家落到这地步,犯愁愁的。”李桂芹说:“运动过去快两年了,她一个没出嫁的姑娘,何至于这么大的心事?纳闷。”张德成说:“我老琢磨,人家过的好,地多,你要均分,拿出地来,就行了呗,不行,还得治作他们家的人。地多,过的好,拿出来,白给别人,这本来就够呛了,谁的地,还得按他们个罪过,咱不明白,这是做么,啥人想这么个点子,不咋的。”广垣说:“爹,搞运动时开会你没听?”张德成说:“咋没听?那还不就是上下嘴唇一呱唧,想咋说就咋说。”广垣说:“爹,你糊涂,他们地多,是剥削来的,就该挨整。”广坪说:“我听你说话就扎耳朵。还咱爹‘糊涂’,我看你是混球,学话说,‘剥削’来的,‘剥削’你来?咱二爷爷家的地是老奶奶分给的,咋是剥削来的?二爷爷那样的老实人,招谁惹谁了,活活吓死,冤不冤?”广垣说:“你说这话,立场就不对。”广坪说:“什么立场不立场?我是个人,人就该这立场。听你这话,还不知你是啥样干部哩,恶心人。”广垣说:“你也不是四五老十,年轻轻的,这思想,在如今社会,吃不开。”广坪说:“什么吃开吃不开?咱种自己的地,完上公粮,谁能咋着咱?我倒要看看你能多吃得开。”奶奶说:“不扯啰这点子事了。要割麦子了,我听说,今年麦子长的不孬。”德成说:“今年风调雨顺,麦子长得格外好。”广坪说:“咱分的陈家那三亩地长得更好,看成色,一亩能打小三百斤,这三亩地能见小千数斤麦子。”张德成说:“我跟你娘念叨几回了,咱跟陈家稀好稀好(6)的,人家种的麦子,咱去收,心里总觉得不是这么个事儿。到了地头儿上,下不了手啊。”李桂芹说:“这些天,我一寻思这事儿,心里就呼打呼打的。”奶奶说:“不行就跟陈家三太太说,让她自己割了,下一季子咱再种。”广坪说:“不行咱收了,哑不叽(7)地给她家送了去。”广垣说:“你们说的什么话哎,这是人民政府分给咱的,有什么亏心的?你让她自己割,她敢吗?你给她送麦子,她敢要吗?想点儿么是点儿么,没重样的。”广坪说:“一家人谁也不跟你觉悟高,你有多能,陈家太太睡的大床,咱都说不要,你非要不行,你睡到上头,上天了?”广垣说:“那又怎么了?那叫胜利果实。”广坪说:“真有脸说,还‘胜利果实’,狗屁,都不知道自己扒几碗干饭了。”李桂芹说:“小五妮儿,别跟你哥犟,你胡扯啰,让大人生气。咱家是本分老实人,跟陈家自来不孬,人家没看不起咱过。这一翻个儿,觉得挺大个崖子。要不,咱问问你长英姨,听听她怎么说。”广垣说:“俺娘你好糊涂,这样的事你问她,她能说同意?她那是想倒霉了。”张德成说:“这事儿是不能问她,她是在组织的。就是觉得,割人家地里的麦子,跟偷人抢人似的,心里不是味儿。”广垣说:“那想的是没味儿的事儿。地分给咱了,你不割谁割?让陈家去割?他家要敢割,就是反攻倒算,吓死他们也不敢。你们想不割陈家麦子,我反对。不行我就跟吴家槐说去。”张德成说:“你敢。”广垣说:“你看我敢不敢。”广坪说:“真到劲了,张嘴就说吴家槐,你可算交了个好人。要不是他,咱二爷爷还死不了,咱爷爷还吓不毁哩。”广坪说:“哥,你说这话,是反动。吴家槐咋啦?人家是村里响当当的干部,以后在咱庄最撑劲。”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你说这话我信。可这是年月赶的,不是他人好应当应份的。这吴家槐,连他两个弟兄说着,都不是着调的人,最泚毛(8)的就是这吴家槐,不是东西。不怕那些人看他是好样儿的,插上花,画上红脸,他也不是好庄稼人。上级的人是迷了窍,看走眼了。”广垣说:“那出奇了,人家上级不跟咱?”张广坪说:“你才出奇,你知道么?你不就是洑上水吗?就跟人家玩的猴儿似的,一敲鑼就上吗?”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不怨你哥说你,你小小孩子,经的事少,分不清好歹人。你以后少跟吴家槐近乎。庄乡嘴上不说,心里看不起。四妮儿,你也别见着吴家槐扭着鼻子吊着脸,说不准啥时候吃他亏。人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吴家槐在咱村指准是跩起来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咱也不跟他敌对着,好鞋不踩臭屎。”广坪和广垣都睡觉去了。老太太说:“活这把年纪,做梦也没寻思吴家弟兄在村里成人物了。”张德成说:“这吴家槐成人物也白成。这人忒不地道,作作不出好作作来。我把话放这里—也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他看扁了。这吴家老大,让他烧包多少年,九九归一,到不了好处。”老太太长叹口气:“看着吧。像陈家这样的大家主儿遭殃,二郎八蛋的吴家弟兄撑劲,这莫非就是老辈人说的,风水轮流转?”1.打,方言,“从……”的意思。 2.一弄,就是“动不动就……”3.勾儿嘎吱,就是勾勾搭搭。4.落固,即流落,落脚的意思。 5.刮连,即连累。6.稀好,就是挺好。 7.哑不叽地,就是暗暗地,偷偷地。 8.泚毛,即糟糕,差劲。 2(1)“风水轮流转”,放到吴家槐身上一点不假。村里人说,“人的时气屌的命”,吴老大打年轻就干畜类事,没倒霉,还越混越好,壳郎猪长膘跩起来了。吴家槐的爹叫吴留根,是吴家槐的爷爷给起的名字,意在告诉儿子,这辈子你混好混孬不强求,可再不济,也得成上个“人儿”,生养孩子—自然是男孩子,给吴家留下“根”。吴留根从十几岁就在当庄大户陈家扛活,三十多了,还没寻上老婆,人穷,一个扛活的,谁跟?亏得东家操心,让本村一个呆不济的孤女,人唤“傻大妮儿”的跟了他,过门后,不出几年,蹦蹦拉拉地有了三个小子,人都说吴留根这个名起的好,吴家真的留下根了。这吴家有东家帮补着,三弟兄没缺着吃喝,长得活蹦乱跳,东家让他们在自家私塾念书,一起念书的还有吴留根的的一个远门表侄鲍华。几个人都没怎么好生用功,混蹬(1)几年,就“下学”了。老大识了些字,能看看唱本儿,学了些歪门邪道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之类黑话,老二念书不上心,可脑瓜灵,好帐头儿。老三和鲍华算是学着点东西,后来都派上了用场。弟兄、表兄弟几个不管书念的孬好,品性都不咋的。老大家槐胆大心狠敢胡作,老二鬼头鬼脑,没正经心眼儿,老三有点歪才,人精,见圈儿就跳。那鲍华賊伎流滑,外号“滑皮”。一个外乡来的私塾先生跟东家陈鹤龄说,你行善,给吴留根成了家,有这三弟兄,吴家是留下根了,可是他们特别是那老大顽劣太甚,根性难移,以后会作事儿,弄不好,是给河湾村留下祸根了。陈鹤龄说:“树大自直,不至于,不至于。”老先生说:“惟予不信,请拭目以待。”不久,那先生因家事辞馆回家了,陈鹤龄 跟大太太说起私塾先生的话,大太太说:“吴留根老实,人说,吃芋头不知道倒把,家里的傻,怎么拉扒的孩子这么不着调?”陈鹤龄说:“子不教,父之过,他两口子能生养,却不能调教,吴留根急了就会打。人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孩子大了,打不了了,就像野牲口卸了笼嘴,还不惹事儿?我看倒不至于会为害乡里,成啥祸根,是先生多虑了。”大太太说:“不过是穷小子,也没啥能耐,又不会武艺,去当土匪?没那胆量。当庄本里的,让他作,能作多大事?”陈鹤龄夫妇想错了,私塾先生看得很准。几个捣蛋包先后离开学堂,老大领着头,偷鸡摸狗,打架闹乱儿,耍钱,是家常便饭,这都不算事儿。几年过去,老大家槐就作大事儿了。民国二十五年,吴家槐虚岁十九了,长得人高马大,依旧好吃懒做,还讲究起穿戴来。进了腊月,他逼着爹给他买布,说要做新衣裳过年穿。爹说,你娘病了好几年,今年刚死,家里哪有钱给你们添新衣裳。老的刚死,穿得人五人六的,庄乡笑话。他急了,说:“你有儿,留了根了,俺弟兄们要是找不上媳妇,吴家的根还得断。我这么大了,穿的破破烂烂,咋找媳妇?”吴留根说:“听听你胡说的么。成天(2)人活儿不干,谁家大闺女能跟?想找媳妇,就得老实勤力,会过日子,不在穿戴。”吴家槐说:“哼,俺不信,要是家里有么儿,富得流油,啥活不干,大闺女也挤破门。不怨自己没本事发家,怪孩子不会过日子。你倒老实勤力,过的啥日子?东家哄你,给找个傻老婆,要不你也留不下根。”几句话,把吴留根气得脸铁青,嘴唇哆嗦,只说:“你,你,混账王八羔子……”小三儿家才书念得好些,也觉得老大的话说得不堪,连自己的娘也遭贱了,忙说:“大哥,你说的什么话,快给爹赔不是。”吴家槐一甩袖子走了。腊月十八,县城大集,吴留根要推冬天拾的柴火和捆的笤帚去卖,卖了钱过年。吴家槐还在跟爹怄气,说不好受,在炕上蒙着头睡觉,吴留根只好和老二老三爷仨去了。吴家槐并没不好受,也睡不着,不一会儿就起来,寻摸点东西吃了,上自己家箔帐子门外瞎逛。阴天了,云彩又黑又厚,西北风一阵阵刮来,泚得脸疼,快下雪了。吴家槐心想,亏了没跟他们去赶集,冻得要命,受老罪了。街上没个人影,吴家槐找不着闲人跟自己嗑牙,觉得没劲,正想去串门摸牌,猛地看见一个要饭的肩上背个破包袱,手里拿个黑碗朝他家走来,他搭眼看,见这要饭的是个十五六的闺女,个头不小了,细手麻脚的,穿着打补丁的袄裤,倒还齐整,虽肌黄面瘦,但两个大眼,白净子(3),要是吃上饭,洗了脸,梳了头,一准好看,吴家槐不由心猿意马起来,连忙回到自己家门口站住,等要饭的闺女几步走过来。那闺女说:“大叔,行行好,给点么吃吧。”吴家槐说:“不用喊大叔,叫大哥就行。”闺女说:“俺是小孩,俺婶子叫俺高称主家。大叔,给俺拿点么吃吧。”吴家槐说:“外头挺冷的,家来吃点么吧。”那闺女觉得意外,不好意思地说:“那就忒麻烦了。”吴家槐说:“不麻烦,跟我来吧。”闺女跟着吴家槐进了家,到了屋里,吴家槐让她在杌子上坐了,拿了那闺女的黑碗,倒水给她,说:“天冷,先喝口水暖和暖和,我给你找么吃。”闺女急忙接过热水喝了,说:“老天爷,遇见好人了。”吴家槐心里暗自高兴:这闺女好糊弄。吴家槐拿了煎饼、咸菜,让闺女吃,闺女急急慌慌地吞咽煎饼,吴家槐说:“别慌,慢慢吃,管饱。咱边吃边啦呱。”闺女不好意思地笑笑,吃得慢些了。吴家槐问:“看你也不小了,你叫啥,家哪里,家里啥人,怎么出来要饭?”闺女说:“俺叫屈秀芝,是黄河西的,俺娘死得早,黄河闹灾,俺爹,俺俩兄弟叫大水冲走了,我走姨家去了,拣了条命,跟着庄里一个婶子出来要饭,两人走散了。我想回家,也不知道路,回家也没饭吃,就在这青山县落固下了。”这名唤屈秀芝的闺女一连吃了三个煎饼,喝了两黑碗热水,抹抹嘴,脸红红的,臊不几地说:“吃饱了。不怕大叔笑话,多少天没吃顿饱饭了。”吴家槐偎乎在闺女旁边,一边装着听她说话,两只小老鼠眼滴溜溜,盯着闺女看不够,他看到,这闺女吃了喝了,暖和过来,脸色变得红馥馥的,更好看了,他觉得自己脸发热,浑身痒痒木乱(4),下边那里撑了棚,心想今天亏了没去赶集,遇上这样的好事儿。不能白叫这个妮子吃这顿饭。长这么大,还没尝尝干那事儿啥滋味儿哩,没想送上门儿了。这到嘴边儿的好食儿不能客气。这样想着,就更往闺女跟前凑乎,那屈秀芝似乎觉出了什么,装作没事的样儿,说:“好了,天不早了,俺得走了,麻烦大叔了,我好生记住这个庄,你这家的门,以后有机会报大叔的恩。”说着,站起身,拿了自己的黑碗,就要往外走,吴家槐急忙拦住,说:“这妹妹别慌着走,你就是嘴会说,还报俺的恩,你是河西的,走了就不知哪去了,你说说咋报恩?”闺女知道事儿不好,脸黄了,嘴唇哆嗦着,说:“俺把你这河湾村,你这家门,记心里,俺长大了,过多少年,也带着礼物来看你家老的和大叔你。”吴家槐嬉皮笑脸,两眼色迷迷地盯着闺女,说:“那不是远下的事儿?哥不等那个,你叫哥亲热亲热,这恩就报了,咱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多利索?”说着就伸手抓闺女的胳膊,闺女叫他一抓,浑身哆嗦,手里的黑碗掉到地上,摔碎了,闺女说:“好叔来,你给俺么吃,俺感你恩,说报准报。天下打发要饭的多的是,是行好积德,叔说下三烂的话,就恩变仇,不好了。求叔放了俺,俺一辈子记你的恩德。”说着就死活地挣歪(5),那吴家槐两只手铁钳一般,哪里挣歪得出去,吴家槐像疯了一样,狠狠地抱起这屈秀芝去里间屋,屈秀芝破上死命,用手抓他,拿脚踢他,全不顶用。吴家槐狠狠地把屈秀芝摁到炕上,一下扑上去,死死地压住,一只手下去撕扯开屈秀芝的棉裤,自己也褪下棉裤,那屈秀芝不过十五六岁饭吃不上的瘦弱女子,哪还有力气抵抗,也让他吓瘫了,就浑身抖嗦着让他给败坏了……完事了,吴家槐从屈秀芝身上直起身,说:“我的娘哎,真叫一个自儿。比自己砍椽子(6)自的忒多了。好妹妹,别委屈,人都得走这一步,就是早天晚天的事儿,说实话,你自不?起来,我给你装上几个煎饼,走吧,待会儿俺爹就该回来了,叫他知道了,得发熊。我不在乎,怕你害丢。”屈秀芝“哇”地哭出声,高声骂道:“你这个畜类玩意儿,你等着,我豁上死,也不跟你算完。我这就去找你们甲长。”吴家槐说:“你找甲长也白搭,甲长死了,俺东家管事儿,东家对俺爹,俺弟兄好着哩。你一个外乡人,谁能向着你?”屈秀芝一边爬起来,紥上棉裤,一边说:“就算你们村不问,俺也饶不了你,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着饭,各处衙门告你,非叫你进监牢狱不可。”吴家槐猛地跪下,说:“好妹妹,哥忒喜欢你了,一时没忍住,你放过我吧。往后我管着你吃喝。”屈秀芝说:“你是条狼,你说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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