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

俺东家管事儿,东家对俺爹,俺弟兄好着哩。你一个外乡人,谁能向着你?”屈秀芝一边爬起来,紥上棉裤,一边说:“就算你们村不问,俺也饶不了你,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着饭,各处衙门告你,非叫你进监牢狱不可。”吴家槐猛地跪下,说:“好妹妹,哥忒喜欢你了,一时没忍住,你放过我吧。往后我管着你吃喝。”屈秀芝说:“你是条狼,你说啥好话,叫亲姑奶奶也不中用。”说着,抬起脚,踹到吴家槐身上,吴家槐跌个仰八叉,屈秀芝哭啼啼地朝外走。

吴留根家西边住的是他叔伯爷爷的孙子吴家祥,吴家祥一向烦恶吴家槐,说他忒不是玩意儿,给老吴家丢人。两口子私下里称他“小坏子”。两人在屋里听着留根叔家有人叽歪,还有妮子的哭叫声,吴家祥说,早晨看见留根叔去赶集了,谁在家?咋还有小妮子哭?他家哪来的小妮子?小坏子趁他爹不在家胡作作啥事儿?吴家祥家里的说,你就不寻思人家好,大天白日的,他能作作啥?吴家祥说:“不行,别弄出事儿来,咱快去看看。”两口子毛毛地(7)紧跑几步来到吴留根家门口,见一个闺女后脑勺上辫子散开了,头发披散着,哭哭喳喳地往外走,两人忙迎上去,吴家祥“噔噔”地进了北屋,对愣不几的吴家槐说:“你这个不着调的货,作作啥事了?给你说,你吃不了兜着,留根叔回来,够你受的。”院里,吴家祥家里的忙把屈秀芝接着,说:“你这闺女,这是咋了?走,快上俺家,给嫂子说说。”屈秀芝跟着吴家祥家里的进了他们屋,趴到她肩上,呜呜哭起来。

屈秀芝抽噎着说了刚才受的这个坏蛋的欺辱,吴家祥家里的边听边“哎吆”,说:“俺娘哎,这个小槐子咋这么坏?这可咋着好?”屈秀芝说:“婶子,俺一个闺女家,叫坏蛋糟贱了,除死没别的路了,临死我也得拉个垫背的,非告这个混账王八蛋不可。”吴家祥家里的绵绵软软劝了屈秀芝一阵子,弄热水让她洗了脸擦了身子,打发她上炕歇着,出来跟吴家祥说屈秀芝这事。吴家祥说:“这个小槐子真是个坏子,不到二十的人,他就敢作这孽。”他家里的说:“这个屈秀芝,稀好个闺女,家里没个人了,一个孤女要饭逃生,又遇着歹人,好可怜。”吴家祥说:“弄不好,这个闺女要交命,小槐子得倒霉。留根叔那个老实样子,得难为死。”他家里的说:“那得快想想办法啊。”

吴留根赶集回来,见屋门虚掩着,老大没在家,不知上哪胡窜窜了,看看屋里,桌子上有掉的煎饼渣渣,地上碎黑碗碴子崩得四处是,炕上铺盖褥子乱乱的,跟猪打圈子(8)作践的似的,吴留根说,谁上家里来了?小槐子在家里作作啥事了?老三家才说,他能咋的?就是玩儿呗。老二家利说:“看家里这样,是有点事。”吴留根说:“你俩出去找他,叫他来家,说我叫他。他要干啥瞎包事(9),我饶不了他。”老二老三不情愿地出去找吴家槐了,吴留根把地上的碎碗碴子扫了,又收拾炕上,一边收拾,一边嘴里嘟囔,这是他娘的怎么鼓将(10)的,收拾着,竟看见一根灰不几的头绳子,吴留根手里捏了头绳,一屁股坐到炕上,心想,怎么会有这个?炕上作腾得不是个样儿,这个混账小子作作啥事了?又一想,莫不是他跟村里哪个闺女好上了?谁能看上他?就是看上也不能……吴留根正自己纳闷,吴家祥推门进来,忙把屋门关上,吓得了不得的样子,吴留根说:“家祥,你这是咋啦?啥事儿?”吴家祥悄声说:“叔,了不得,小槐子干瞎事儿了,把个要饭的小妮子糟蹋了,那妮子在俺家,哭着喊着要找甲长告状,俺家里的先把她稳住,我来跟你说。”吴家祥把“事儿”说给吴留根听了,吴留根又拍腚,又跺脚,嘴里念叨:“你婶子活着,我就跟她说,这小槐子是个孽货,不知会作啥事,她傻而吧唧的光摇头,没想到,这就开作了。”又问:“那妮子是说非告不可?”吴家祥点头,吴留根又问:“这种事儿得进局子?”吴家祥说:“这叫强奸,不光进局子,还得蹲多少年的大狱。”吴留根娘们似的哭了,说:“孬死是自个的儿,进了大狱,一辈子就完了,对不住你婶子啊。咋办哎?”吴家祥说:“咋办?老甲长死了,区里让咱东家照管着,东家自来对咱不孬,去求告呀。”吴留根为难地说:“不孬是人家看咱实诚,也可怜咱,这犯王法的事,人家能帮着瞒哄吗?”吴家祥说:“叔,你真够迂。这年月什么事儿不能瞒哄?就看是放谁身上了。快去找鹤龄叔吧。”吴留根说:“我心里没柱桩,你得陪我去。”

吴留根和吴家祥叔侄俩去找陈鹤龄。河湾村的财主陈鹤龄,年轻,本分,只想过自家日子,素来对纷乱的世事抱有“甩手不沾泥”的想法,从不“热”甲长保长一类差事,觉得干这个无外乎就是收税,派夫,征兵,全是招人恨的事,他怕得罪庄乡,也怕到时候自己狠不起心,误官家的事被怪罪。区公所硬派他照管村里的事,他一心脱了,盘算着上外头开铺子。这天正和大太太商议他走了家里咋办,见吴留根和他侄子吴家祥爷两个—叔是他家长工,侄是他家佃户—来了,忙让他们坐下说话。吴留根不肯坐,吴家祥说:“叔,鹤龄叔叫坐,咱就坐吧。”爷俩儿坐下,吴留根哏哏哧哧(11)说不出口,吴家祥替他把事儿说了,临了说:“留根叔知道自己孩子不是物儿,干下屙血事(12)了,可真要叫官家把小槐子抓走了,又觉得对不住死了的婶子。求东家把这事给盖抹(13)下。打这指准叫他改了。”陈鹤龄听了这事,连连跺脚,说:“家槐这孩子,看着是有些不着调,想他树大自直,慢慢就走正路了,咋越大越胡来,行这伤天害理之事。按民国六法,这叫强奸,要判重罪哩。这可咋办?”吴留根哭咧咧地说:“东家,孩子是干了瞎事了,可是真叫他蹲了大牢,一辈子就完了,你行行好,放他一马吧。”陈鹤龄挠挠头,说:“留根,咱谁跟谁?你媳妇都是我帮着找的,我还愿意你的儿子给抓走?可是我要袒护他,就是包庇,也是犯罪。我放他一马,法不放他。就算我豁上保他,可我只是临时代理村里这点事,人说手大捂不了天,别说咱的手还不大。人家妮子要是破死破活非告状,村里不行,人家不会上区上县?咱咋弄?”吴留根愣愣地看着东家,张着嘴说不出话。吴家祥凑到大太太跟前,小声说:“婶子,你管咋着也得给俺叔说说,帮俺留根叔这回。”大太太看看自己当家的,又看看哭咧咧的吴留根,问:“家祥,那受屈的闺女多大了?”吴家祥说:“那闺女跟俺家里的说了,今年虚岁十六。”大太太又问:“多高?”吴家祥说:“倒不矮了,长成身个了,细手麻脚的,不丑看。”大太太笑了,说:“那还不得稀俊巴,不俊巴,还碍不住出不了这事哩。”陈鹤龄皱皱眉,责怪道:“说什么呢。”大太太说:“说什么?给你们解这难题。”陈鹤龄说:“能的你,咋解?”大太太说:“咋解?你想啊,这个闺女孤吊吊的一个人,大冷天,要饭讨生;小槐子快二十了,找媳妇不容易。他相中这个妮子了,两人这样了,那妮子反正得找主,她一个要饭的,找什么样的?不如跟她说说,就让她跟了槐子。槐子成家了,留根兄弟去个愁帽,那闺女也有归落了,两全齐美。”陈鹤龄说:“你说的轻巧,人家闺女要告槐子,你倒让她嫁给他,人家能答应?她不答应,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大太太说:“这不就这么一说,人家答不答应,也在两可之间。试试不行吗?你想啊,她一个要饭的,已经这样了,就算把小槐子逮了,她受的害也揭不下来了。小槐子长的多高的个子,模样不多出眼,可不缺胳膊不缺腿。这闺女跟留根当儿媳妇,没福享,可挨不了饿,不比要饭强?家祥,你回去,叫你家里的跟那姑娘就这样说,我看八成行。她要是不吐口,你把她叫这来,我再跟她说。”大太太看看陈鹤龄,陈鹤龄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回去试试吧。”

吴家祥家里稍稍露了这么点意思,屈秀芝就急了,说:“这半天,你俩照应俺,是装摆(14)着,心里打的这主意。您心眼儿也忒不是这么着了吧?俺让这个狼羔子害得这么苦,恨不得一刀宰了他,您倒好,叫俺跟了他。俺成啥人了?跟你说,墙上扒个窟窿—没门儿。我这就走,去找甲长,甲长不问,就去找保长区长县长。”说着起身要走,吴家祥家里的拽住她,说:“屈妹妹,你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有气,咱明情。这事放到谁身上,也得跟他拼命。可你再想想,他就是个浑小子,见你长得俊,看上了,一下就麻爪了。你就把他告下了,赢了官司,可咱吃的亏也找不回来了。一个小女子,叫男人上了身,管咋说不囫囵了。你无依无靠,要饭讨生,哪里是一站?早天有个落脚处,不比要饭强?你跟那个浑小子年纪相当。你不知道,他爹人老实,东家待他好,你进了他家,没福享,可准能吃饱饭。再说了,都这样了,再找别人,也不是清白女儿身了,还不如将错就错,跟了他,就算你俩一见面相好了呗。他那么稀罕你,过了门,能不疼你?要这样办了,咱以后就是叔伯妯娌,我就多个妹妹。你要答应了,就住俺家,我打发你出门子(15)。”三说两说,屈秀芝不做声了,强强(16)地点了头,可过了一会儿,又反悔了,抬腿要走。翻过来,调过去,几起几落,吴家祥家里的又是饭又是水,伺候着,会会儿(17)守着她,跟说旱书(18)的似的,劝了又劝,说了再说,过了三天三夜,屈秀芝总算答应下来。

过门头一晚,天不早了,屈秀芝一个人坐在新房炕沿上,想她一个十五六的小妮子,放到旁人家,还是爹娘的宝贝疙瘩哩,自己却遭了这难,落到这等人手里,一辈子全完了,自己的命真叫苦啊。又想,爹,娘,兄弟,你们都走了,撇下我自个,你们知道我受的什么苦,倒了什么样的霉吗?落到这地步,哪如跟你们一起走了?越想越难受,啪嗒啪嗒地掉泪。吴家槐喝得歪头打逛,进了新房,眼盯着坐在炕沿上的屈秀芝,嘻嘻笑着,说:“我……我娶……媳妇了,有老婆……了,不是做梦,是……真事儿的,打这就天顶天……搂着大姑娘光腚睡觉了,忒自了……今天忒高兴了,妹妹,你不高兴?别价,哥一准叫你高兴……”边说,边朝炕沿走,一边躬躬着身子,伸着手,要朝屈秀芝身上扑,屈秀芝吓得要命,忙躲开,他一步没站稳,在炕前头跌倒了,哼哼吆吆两声,眨眼间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屈秀芝又坐到炕沿上,看着睡在地上的吴家槐,心想,这个没人心眼的,打这真成我男人了。她忽地想起那天的事,觉得恶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又低了头掉泪。夜深了,屈秀芝困得睁不开眼了,再看看地上睡着的吴家槐,心想,这黄子(19)在冰凉的地上睡,别再冻着了,她觉得不好,对不住老公公,白天见老公公了,跟自己爹一样下力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自己爹娘没了,今后就拿他当自己的爹孝顺吧。又想,他爹这么老实,儿随爹,这人也许差不哪里去?那天是一时上疯了?甭管咋着,本是生米,让这黄子做成熟饭了,已经这样了,就像是块白布,进了他的染缸了,只能跟他煮一块了,想着就蹲下拽吴家槐,吴家槐迷迷糊糊,歪歪杠杠地站起来,靠到屈秀芝身上,屈秀芝好歹把他架到炕上,给他脱了鞋,拉被子给他盖上,自己也脱了棉袄棉裤,在另一头,扯扯被子盖上,躺下了。头一回跟个大男人在一床被子里睡觉,屈秀芝心里百抓五挠,翻来调去睡不着,四更天了,困极了,才刚刚迷瞪,猛地觉得有人在搂她,又抱了她的脸亲,屈秀芝惊醒了,拿手推他,哪里推得动,屈秀芝嘟念着说:“你别这样,我怕……”吴家槐说:“怕啥,你是俺媳妇了,咱是两口子了,咋还怕?别怕。哥疼你,喜拉你。”边说边亲得更带劲了,屈秀芝心知抗不住他,只得由着他,一阵子就被他揉搓得身上热咕嘟的了。过一会儿,吴家槐翻身起来,毛毛地把自己脱了个光溜溜,屈秀芝不敢看他,蒙上头,吴家槐又强拽硬扯地三下两下把屈秀芝的衣裳扒光,钻进被窝,把屈秀芝搂紧了……屈秀芝心想,已经这样了,随他吧,……心里想法变了,感觉也不一样了,屈秀芝让吴家槐折腾得先是哭了,过会还笑了,一会儿又哭了,骂着说:“你这个坏东西,俺一辈子叫你给败坏了。”吴家槐哼哼唧唧地说:“败坏?哥喜你,就想败坏你,好生地败坏你。”屈秀芝说:“你是如意了,快活了,俺可忒苦了,你害了俺,让俺还没长大,就当你老婆了,打这可不许再坑俺。”吴家槐一边又在屈秀芝身上撒欢儿,一边哼哼叽叽地说:“好妹子,亲妹子,我咋亲都亲不够你,还能不对你好?”屈秀芝说:“你得说话算话。”吴家槐喘着粗气,说:“往后我要对你不好,不得好死。”屈秀芝伸手捂他的嘴,说:“哥,你对俺好就行,哪个叫你骂这毒誓来?”吴家槐又亲一口屈秀芝,说:“俺妹妹心疼哥了,俺忒自了。”……

两人累了,并排躺在被窝里,吴家槐摩挲着屈秀芝滑溜溜的脊梁,问:“妹妹,别心里屈得慌了,说实话,哥叫你自了不?”屈秀芝说:“别不要脸,说啥话?你再说这俺就急了。”吴家槐说:“亲不够你,光想说浪话,好,说好听的。那天,哥忒毛糙了,对不住了,你是看不上哥,要是看上哥,哥亲热你,你顺妥的,多好。”屈秀芝咬他胳膊一口,说:“你这坏蛋,还说说好听的,就这话?头一回见着,一个姑娘家,就让你亲热,成什么人了?都像你,脏心烂肺?记住,一辈子不再说那天的事了。”吴家槐说:“好了,不提了。哥那天不是人了,可是哥也亏得那天上了疯,要不,哪去找这么好个媳妇?”屈秀芝靠在吴家槐身上,说:“俺叫鬼蒙眼了,要饭要到你家门上,偏巧你自己在家,上你当了。哪想这辈子跟了你这么个孽货。”吴家槐说:“还鬼蒙眼了,瞎说。叫我说是月下老人拿红线把你牵到俺门口,给我送媳妇的。”屈秀芝扭他一把,说:“看美的你。”吴家槐搂紧了屈秀芝,亲一阵,又要那样,屈秀芝扭着身子,说:“哥,求你了,别价了,俺还小哩,累坏俺了。”吴家槐哪里肯?一下上去,说:“小?小才好,嫩,馋人。”屈秀芝说:“不要脸。”吴家槐又说:“放心,累不坏,我小点劲。”屈秀芝哼唧着说:“你能小点劲?”……

鸡叫了,天快明了,吴家槐呼呼睡着了。屈秀芝又累又困,可就是睡不着,她摩挲着身边吴家槐的身子,心想,这坏黄子真是厉害呀,快叫他揉搓零散了,嘴也会说,一盼子(20)叫他说得心木木乱的,上他道了。真是媳妇迷,也许往后能疼人。又长出口气,自己说,甭管咋着吧,就死了心跟这个男人过吧。孬也罢,好也罢,全算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来还他的吧。

就这样,屈秀芝犟捏着鼻子,嫁了吴家槐。吴家槐做梦也想不到,一时没鼓住劲,办了瞎包事,倒赚了了个老婆。吴家对外人说,是吴家人行好,打发要饭的,屈秀芝和他家老大两人对眼儿了,旁边的人一说就成了,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知道内情的都说,那闺女瞎了眼也不会相中吴家槐,是吴家槐作了孽,姑娘没法儿了,将错就错。人家吴家槐才真是应了那话:“人的时气屌的命。”

吴留根的傻老婆死了以后,吴家老少四条光棍。老大家槐把屈秀芝娶进门,家里有了女人,日子立时变了样。屈秀芝穷人家孩子,勤力(21),好活道,粗茶淡饭,缝缝连连,家里地里,啥活儿都干,不过仨俩月,家就变了样。吴留根说,孩子,你心劲大,光想把咱这个穷家拾掇(22)好,可你还忒年轻,别累着了,咱家就指望你哩。屈秀芝说,爹,俺是出力的命,看见活儿就想干。人有饿死的,没有累死的。吴留根对自己儿子说:“老大,老二,我给你俩说下,小三还小,你俩记住,这上井挑水,上磨磨面,是你俩的,不能叫秀芝干。庄稼活儿,除了秋里麦里,秀芝给送饭,别的活儿都不用她伸手。”

黑天了,吴家槐早早地钻进被窝,对还在灯下做鞋的屈秀芝说:“别忙活了,快来睡觉吧,一个人冻得慌。”屈秀芝说:“小三棉鞋挂不住脚了,我赶紧给他做一双,脚冻了难受。”吴家槐说:“那也不差这一时,快来,你不来,我光着腚去拽你了。”屈秀芝看一眼吴家槐,说:“真没法儿治你,好,不干了,睡觉。”屈秀芝脱衣裳钻进被窝,吴家槐一下搂紧她,屈秀芝说:“看你这忙活样。给你说下,来那个下头还没干净,我也忒累了,今晚上,别想。”吴家槐说:“不三四天了吗,咋还不完?靠死我了。”屈秀芝说:“这才几天就靠死了,你也忒没狗出息了。真没完,不诳你。”吴家槐伸了手去摸,说:“我不信,不行我下去看看。”说着就要往下头钻。屈秀芝没奈何,拿手指头点他一下,说:“真是治不了你。”吴家槐就像听了啥号令一样,毛毛地趴到了屈秀芝身上。

好大会子,两人才亲热完。吴家槐枕着屈秀芝的胳膊,说:“隔好几天了,熬靠坏了,今晚上捞本儿了,忒痛快了。”屈秀芝说:“还今天捞本儿了,哪天你也没攒下劲过。”吴家槐说:“不就是喜拉你吗?”屈秀芝说:“你喜拉我,不是材坏(23),可是,你得长大人心眼,得收心过日子。咱是庄稼人,不能论天滑滑溜溜。”吴家槐说:“上了几年私塾,活学得少。以后听你的,勤力的。”屈秀芝亲他一口,说:“那才是俺的好男人。”吴家槐说:“不如你好,你听听,老头子多向着你。俺弟兄们都不跟你。”屈秀芝说:“爹是好心人,可怜俺外乡的没爹没娘的孩子。我进了吴家门,就得当好媳妇,使劲过吴家的日子。”吴家槐说:“我是看准了。人家说得不错,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儿,你真是死心眼儿的。”屈秀芝急了,说:“你说的么,这是混账话。”吴家槐说:“怨我,我学的人家的话,我是说你干么都忒实诚了。别价,得多长个心眼,别傻而吧唧的,论天死干。累着你,我疼得慌。”屈秀芝说:“知道你嘴巧。我也累不死,只要你学好,成个好庄稼人,我累也高兴。”吴家槐说:“好,听你的。”

吴家槐娶了屈秀芝,对屈秀芝腻歪,缠磨个没够,屈秀芝一个年轻女子,孤苦伶仃,阴差阳错,有了家,虽说是窝窝囊囊接的亲,但到底是有个男人疼,男人爱,心底也是快活的。常想,人都说,“成家立业”,那意思,是世上男人,年轻,好玩儿,吊儿郎当,娶了亲,就会安心过日子了,有本事的,挣份家业。屈秀芝也盼着吴家槐那样,可是日子久了,屈秀芝知道了,她盼也是白盼。这吴家槐生就的,啦嘴算一个,但好吃懒做,不想出力。有时候自己念叨“走着不跟站着,站着不跟坐着,坐着不跟躺着,躺着不跟睡被窝儿里。一个人睡不跟搂媳妇睡。”屈秀芝又气又笑,说:“你听你这一大套,你光知道偷懒,迷媳妇,怎么过上好日子?你这样没出息,俺真跟错你了。”吴家槐说:“你觉得能干就能过上好日子?我问你,你娘家爹能干不?咱家老头子能干不?他们过上好日子了吗?”屈秀芝说:“咱两边老的都肯出力,也都没过上好日子,那是家底子薄,再加上天灾。”吴家槐说:“我跟你说,马没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让你撅着腚干,累死也过不好。”屈秀芝说:“听听,你说的啥话,那横财是容易发的?庄户人不本本分分的,凭力气过日子算什么人?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生气不理你了。”吴家槐又哄她:“跟你说玩话儿的,放心,管许好生干,不为别的,就为叫你高兴。”说着过来亲她一口,屈秀芝说:“就忘不了这个。你这张嘴也会说,我这辈子就让你坑死,哄死。”经不住屈秀芝好说歹说,吴家槐娶亲以后,装模做样的,比原先多干些活儿。屈秀芝还看出吴家槐有个瞎毛病,就是花心。按说一个穷小子,甭管咋娶的,总是有老婆了,该知足了,他不,他压根就不是能知足的人,哪怕在家里刚跟媳妇腻歪完,出了门,看见漂亮闺女,还是馋得眼珠子伸多长,老想跟人家套近乎。更可气的,庄里有那俊巴小妮儿,像陈家大小姐淑娴,庄西头儿孙寡妇家小妮子能能,都才十来岁,长得是真俊,吴家槐多咱见了她们,也凑到跟前,没话搭拉话的说这说那,惹乎人家。有一回,屈秀芝跟他急了,回家来,跟他说:“小妮子儿在一堆玩儿,你瞎凑乎什么?”吴家槐说:“我是喜欢孩子。”屈秀芝哼一声,说“还喜欢孩子,俺没见你喜欢别家孩子,不用钻你心里看去,你就是觉得小妮子好看,心里说不出的味儿。”有时候,屈秀芝问吴家槐:“我就纳闷了,你一个穷小子,怎么跟戏台上花花公子一个毛病?”吴家槐说:“别胡咧咧了,我哪有那毛病?我有这么好的媳妇,哪还会想三想四?”屈秀芝说:“我看你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吴家槐说:“别没得说了。”日子久了,屈秀芝也就懒得问他这些事了,心想,就这穷样子,花心也是白花,他满心里“花”,人家让他“花”吗?闲功夫管他。

一晃不少年过去了,兵荒马乱,轱辘八跌,吴留根家还是租东家的地种,一边还给东家干活儿,东家还像往常一样,并不苛待,他们没能发家,也没饿着。吴家槐快三十了,还是滑滑溜溜,有屈秀芝拦挡着,也没出大差池。屈秀芝生了几个孩子,拉扒活了俩小子。有了孙子,吴留根高兴坏了,跑到爹坟前报喜,说咱吴家这回是真留下根了,有第三代了,吴留根给大孙子起名叫小东,说不能忘了东家的恩德,他请本村有学问的张守学给孙子取“大号”,张守学说,小名起得好,大号就叫吴纪东,又说,留根感念东家的恩德,是有良心的,很好,又说,你留根一辈子不容易,下辈孩们也得长远地记住老辈的艰难,你二孙子就叫吴纪先。守学先生几句话,说得吴留根心里热咕嘟的,眼圈红了。可惜老汉命不济,大孙子六岁那年长急紧病死了。老头子没了,屈秀芝觉得吴家没了主心骨,往后的日子咋过哎。吴家三弟兄,老大浪荡,不正干,论天琢磨着怎么发横财,可是,那横财在哪里?他想横财,横财不想他。他也跟滑皮轰轰着弄这弄那营生,啥也没弄成,滑皮死了心,上外头铺子里当学徒,后来还干上了掌柜,吴家槐干眼热,他没那能耐;老二鬼精,心眼子多,能得很,可能不到点子上。小三儿虽说还小,倒是比俩哥强,识字多,眼皮子活,看样是个有出息的。屈秀芝想,老头子没了,吴家槐是吃凉不管酸的,她这个当大嫂的死逼着得多操心,要不对不起老头子。老二大了,找不上媳妇,天天跌卸(24)着脸,时不时地念“秧子”(25),说干啥都没劲。老大有时候嫌他,他就说:“你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驴的不心疼步撵的。”屈秀芝跟吴家槐嘟囔,老二找媳妇的事,你也不上心。吴家槐说,咋上心?赖谁?怨他自己没本事。屈秀芝说,别说得寒伧了,你是凭本事找的媳妇?吴家槐说,咋的?我是命好。屈秀芝说,哼,命好,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是亏了家祥哥家祥嫂,更亏了人家东家。多咱你不能忘了人家恩德。吴家槐说,那倒不假。知道,忘不了他们的恩情。你说一百遍了,你的嘴磨明了,我听得耳朵结茧了。两人再扯啰,老二的媳妇还是没着落,最后,还是屈秀芝跑回河西,把自己姨家的的表妹,叫马如花,连哄加拽地弄了来,给老二做了媳妇。老二对屈秀芝千恩万谢,说:“人家说老嫂如母,嫂子的恩情我记一辈子。”屈秀芝说:“我比你大不了一岁半岁,你别折我(26),我担不起。你两口子好生过,往后不跟我打架就是好。”

(2)

吴家槐弟兄们跟河湾村的多数泥腿子不一样,他们念过书,识字。世事有变化,他们的消息更灵通,并且明白得快。青山县还没解放,吴家槐就在集上听从胶东回来的人说那边的事了,他觉得自己的时机来了,偷偷跟老二家利说:“八路军很快就打过来了,咱弟兄们要翻身了。”家利朝四下里瞅瞅,说:“我也听说了,可是咱不好办。”吴家槐说,怎么不好办?家利说:“咱爹在着的时候,时时交代咱想着东家的恩情,你的孩子名都叫‘小东’。没咱爹了,嫂子动不动就指着鼻子合撒牙地说不能忘了陈家。八路来了,不弄便罢,只要弄,头一个挨的就是陈家,咱咋弄?”吴家槐冷笑一声:“嘿嘿,你真是没出息的货。你念的书都就糊涂喝了?忘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忘了戏台上常说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赵匡胤,后周皇家对他有恩不?得着机会,他不来了个黄袍加身?要是顾虑这顾虑那,哪来大宋朝?”家利说,人家是有做皇上的命,咱算老几?吴家槐说:“我是打个比方,到时候,该咋干就得咋干,瞅准了,该裂(27)就裂,用了急,就得六亲不认,别说还不是啥亲。”

说着念着,转眼间天地变了,工作队来到了河湾村,吴家槐就偎上了,很快就成了红人,天明到天黑,跟在工作队屁股后头轰轰。屈秀芝嫌他,说:“早就跟你说,这回这事,陈家得挨最苦,你干嘛上乎的这么紧?咱不是说了的,不能忘了陈家的恩情,你答应得好好的,咋到这时候,就不是你了呢?”吴家槐说:“一朝一个王法,这个运动是人民政府的王法,村里人谁都得参加,我是贫雇农,自然得跟着。”屈秀芝说:“跟就跟,你就随大溜,别领头儿。对陈家翻脸不认人,那叫忘恩负义,庄乡笑话。”吴家槐说:“你女人家不懂得,这叫此一时彼一时。要说村里人跟陈家关系,在早都不孬,这回都得跟他们翻脸,我也不能另样。我早跟你说,人无外财不富,这回时机到了,姓吴的不光有房有地,还得弄个一官半职,在河湾村跩跩。过这个村,没这个店,我谁的也不听,非干不可。你也别拦挡,拦挡也白搭。”屈秀芝见拗不过他,只得说:“那你依我一件,对陈家两个妇道人家不能戳一指头,骂也不行。”吴家槐说:“好,这一条,我答应你。”

一天夜里,很晚了,吴家祥来吴家槐家,吴家槐刚开完会回来,两个小眼通红,看得出正在兴头上,说话粗声大气,喉咙有点哑,见了吴家祥,上来(28)就说:“家祥哥,这回该咱弟兄们扬眉吐气了,上乎得紧点,别往后搐堵。”吴家祥说:“我来就是为这,你再说,我也不当那积极分子,我劝你,随大溜,别忒出头。人家陈家对咱,特别是对留根叔,对你咋样,你明情,人不能不要良心。”吴家槐听了,狂笑几声,听着像猫头鹰叫,吴家祥吓了一跳,说,家槐你咋了?吴家槐说:“我笑你这话。啥良心?狗屁。一样的人,地主老财咋这么富,这么享福,咱咋就这么穷,这么苦?是他们剥削欺压贫雇农,他们讲良心吗?我们就是要跟他们算帐,把他们推翻,打倒。”吴家祥说:“你忘了陈家咋帮你的了?”吴家槐说:“俺哥,你别傻了,就是咱弟兄们不上前,他们该倒还得倒。咱上前,斗他们的也不多咱几个。你不是说,他帮过我吗?那好,叫他们帮人帮到底,他们趴地下,咱弟兄们踩着他们上去,算他再帮一回。”吴家祥气得翻白眼,想说话,不知咋说,一跺脚,站起来,说:“好,你是真行,我算服你了。你就踩着人家上吧。”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吴家祥走了,屈秀芝过来问:“家祥哥找你啥事?”吴家槐大模大样的口气,说:“能有啥事儿?来替陈家当说事人,扯积极分子的后腿,有屌门儿吗?真是不识时务。”屈秀芝说:“你也别忒胀饱(29)了,人家家祥哥是有人味儿的,不像你,良心渣儿都没了。”吴家槐说:“你别跟我弄这个,我不听。我铁了心了,跟潮流走,非彻底翻身不可,到时候,我混出个样儿来,你就知道吴家孩子的能耐了。”屈秀芝说:“我不稀罕那个,甭管咋着,你不能照陈家两个妇道人家动粗。你答应了的。”吴家槐看屈秀芝一眼,说:“她们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我对她们动啥粗?”屈秀芝说:“就是别人来武的,你也不能动手,你不听,我跟你没完。”吴家槐不耐烦地说:“好,依着你。到时候,我是干部,也不用动手。”屈秀芝叹口气,说:“这是啥事哎。”吴家槐哼一声,说:“亏了你是要饭的出身,看你这觉悟。”屈秀芝说:“你这叫‘觉悟’?别恶心我了。”过一会儿,屈秀芝问:“张家咋样?”吴家槐打官腔道:“张守常家,人口多土地少,没问题,他兄弟张守学,按政策,够杠了,属于剥削阶级,斗争对象。”又说:“我早听人说,陈家私塾那个混账先生,说我坏话,老家伙滚了,要还在,这回我非得找他算账。那老东西跟张守学要好,常在一起说古谈今,看样张守学没替我垫好言,我饶不了他。”屈秀芝说:“你咋知道,张守学没给你垫好言?”吴家槐说:“朋友,啥话不说?八九不离十。”屈秀芝说:“那是你自己胡寻思的。张守学那人可好,对咱爹不孬,咱俩孩子的名都是他给起的,你忘啦?那私塾先生说了你,你就逮人家张守学撒恶气?你们还兴官报私仇?”吴家槐把小眼一瞪,说:“私仇?私仇也得报。贫雇农的仇就是官仇。”

吴家槐一个原先谁也看不起的二流子货,到了这时,鹞子翻身,飞高枝儿了,鲤鱼打挺,跳龙门了,先是进了贫农团,当了副团长,诉苦,开斗争会,挖浮财,他都打头阵,对陈家,不光不留情面,还格外狠,斗两个地主婆,一样咬牙切齿,抄她们的家,恨不能挖地三尺,工作队队长说,听你们村的人说,吴家槐的老父亲一直把陈姓地主看作恩人,可是,吴家槐同志在运动中对他们坚决斗争,这就是阶级觉悟,吴家槐同志经受住了考验。运动中,吴家弟兄分了地,分了房,吴家槐在了了组织,当了副村长,转正以后,进了村支部,成了村里响当当的干部。老二家利也是积极分子,小三家才是儿童团,也窜窜得很紧,就连家利的媳妇屈秀芝的表妹马如花也入了妇联,斗争会上嗷嗷叫。吴家就屈秀芝打坠嘟噜(30),开诉苦会那天,她本不想去,可是又怕陈家太太挨打,她觉得自己去了,吴家槐就不敢太胡来。在会场上,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看着吴家槐在会上奓手舞掌,嗷天呜地,她觉得丢得慌,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她钻进去,看见吴家槐朝陈家大太太、三太太跟前站,她就心发慌,她怕吴家槐动手打她们,她看着开会的不少人,有老爷们也有娘们儿家,在会上像发了疯,口号声像大洪水,一浪高过一浪,积极分子们对台上的地主佬,地主婆拳打脚踢,娘们儿下口咬,连扭加掐,拿针锥子攮,朝脸上吐唾沫,吐粘痰,屈秀芝吓得脸发黄,身子哆嗦,自己的两个孩子紧偎着她站着,小声问:“娘,你咋啦?”屈秀芝扑拉着孩子的头,说:“娘没事儿。”诉苦会快完了,吴家槐嗷嚎一声,被叫着的张守学活生生的好端端的,硬硌硬地给吓死了,直挺挺地摔倒在会台前,屈秀芝觉得自己立时浑身簌簌的,像被抽了筋,她急忙朝张家一伙人那里走,觉得脚底下发软,走到跟前,她都不知道自己跟人家说了啥话,看着张家人抬着死人,哭着走了,她心慌头晕,紧抓着俩孩子的肩膀,不让自己歪倒。过一会儿,散会了,马如花从会场往外走,扬得高高的脸通红,头发也奓挲起来了,像刚打过一场血架,马如花看见屈秀芝,吃惊地说:“姐,你咋着了?怎么脸那么黄。还有眼泪,谁咋着你了?”屈秀芝拽着马如花离开会场,说:“谁也没咋着我,我是看着陈家俩太太,妇道人家挨得忒厉害了,张家二老汉命没了,不由得就……”马如花嘿嘿笑起来,说:“俺姐,你真行,贫农团团长的老婆替地主老财难过,他们挨是该挨,死是该死。你没听说?外庄里,更厉害,对这些人,咱河湾村是最客气的。”屈秀芝看一眼马如花,说:“看你,脸红着,头发奓挲着,疯了?你充啥积极?有你的么?跟这些人哪来的仇?”马如花说:“咋的?咱在老家,在这里,都是贫农,咱就是要翻身。你叫我来,我寻思咱那里闹水灾,这里没水灾,就来了,没想到,这边也一样穷得叮当响,运动了,吴家弟兄扬眉吐气,咱吴家分地分房,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儿?你嫌我积极?就得积极,没亏吃。”屈秀芝朝马如花苦笑笑,说:“听你这一大套,姐快不认识你了。”

屈秀芝离开会场,跟吴家祥两口子一块往家走,吴家祥嘴里含着烟袋,低头抽烟不吭声,屈秀芝说:“刚才在会场里没看见你俩。”家祥嫂说:“俺在一个人堆里蹲着,头也不抬,不愿看那些人作践人,丧良心。”屈秀芝说,家祥哥没在贫农团?人家不动员他上台斗人?家祥嫂说:“那些人写上他的名了,可是开会他不吱声,工作队叫他发言,他说,不会说,小胆儿,没在人多的地方说过话。”家祥嫂对着屈秀芝耳朵说:“他不光不积极,还替东家难过,在家里唉声叹气的。他死心眼儿,不像槐子兄弟,心眼活,成人物了。”屈秀芝觉着脸红耳热,说:“别提他,他这样,我也觉得忒昧良心,替他丢得慌。没办法儿,说不了他。”吴家祥插嘴道:“丢什么丢,家槐这回跩起来了,留根叔坟头上冒青烟了。”屈秀芝说:“家祥哥,别说这,他就是这样人,人家也跟他对眼了,热听他的好嘴。我从心里觉得对不住陈家,还有张家,也对不住你俩。”吴家祥说:“不怪你。”家祥嫂说:“咱还是好姊妹。”

吴家老二娶媳妇后,老大和老二分了家,小三跟着大哥大嫂过,没新房子,都在老家破屋里挤着。这回他们分了陈家的一溜北屋,老大和老二两人抓阄,老二抓着了新屋,老大留在老家。这天,陈家搬走,去他们家的场院屋子,老二两口子急赶急地就往陈家腾出的房子里搬家,屈秀芝去帮他们收拾,正赶上陈家三太太和淑娴、和尚来拉大门外的柴火,屈秀芝忙过去,帮他们往车上装柴火,陈三太太说:“秀芝,别伸手,使不得。”屈秀芝说:“三太太,别价,我帮帮忙还不行?”正装着车,吴家槐一步一跩地来了,陈家人忙停了装车,站在柴垛一边,陈三太太说:“吴村长,你来了,俺来运这点柴火,秀芝客气,还给俺帮忙。”吴家槐大大的口气,拉着慢腔,说:“家利搬新家,我工作忙,迭不的帮他,过来看看。你们及时搬走,表现是好的,秀芝愿帮忙,行啊。管咋说,还是庄乡。”吴家槐一边说,两个小眼耵在淑娴身上不挪窝,屈秀芝觉得身上刺刺挠挠,心想,看这人多会拿架子,淑娴一个大闺女,是地主家小姐,看他看人家那没出息样儿,什么人哎。

这天晚上,吴家槐让人请了去陪客了,屈秀芝叫上大儿子小东,去陈家场院屋。场院屋在村南边坡里。黑蓝的天上,月亮又大又圆,天冷,屈秀芝觉得那大月亮像是一块冰,散出的月亮光冷飕飕的,满坡里没个活物,场院屋在坡里孤吊吊的,屋旁,几棵杨树光秃秃的枝梢在西北风中摇晃,屈秀芝想,陈家两个妇道人家,两个闺女,一个小子,在这蔓草湖坡里,得多害怕?能睡得着觉吗?她的心一下抽紧了,使劲抓住小东的胳膊,紧走几步,进了场院屋。陈家大太太有病,早睡了,三太太丁凤霞见屈秀芝娘两个来了,先是一惊,急忙找凳子让他们坐,不好意思地说:“刚搬过来,还没拾掇好。”又让淑娴烧水冲茶,屈秀芝忙把淑娴拽住,说:“喝了糊涂来的,不渴。”又说:“您刚搬家,过来看看。”丁凤霞说:“忒感谢了,实是不敢当。”屈秀芝说:“摊上这年月,俺家那人干的这一套,我老觉得对不住。”丁凤霞忙说:“可不能说这话,运动伟大,正确,吴村长干的是革命工作,俺从心里拥护。”屈秀芝说:“那是公家人说的,咱私下里得知道各人的心。”丁凤霞说:“那也不行,明里暗里一样,俺都拥护,服从村领导。”屈秀芝说:“我老觉得,在先您家对吴家那些好处,不能血心一昧,都忘了。”说着就落泪了,丁凤霞连忙说:“秀芝,咱不说这个,以后咱见了面,也不说这个。俺不担是非,接伙着说这些话,了不得。”屈秀芝见三太太吓得了不得的样子,心里更觉得难受,再说两句闲话,就不再坐了,起来回家,路上,屈秀芝说:“小东,记住,陈家,张守学家,都不是孬人,以后不兴学样,欺负他们家的人。”小东看看娘,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屈秀芝回家来,过一会儿,吴家槐也回来了,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两只小眼迷迷瞪瞪,一摇一晃地走到运动中分的八仙桌旁边,一屁股坐到也是分来的太师椅上,手哆嗦着端起也是分的细瓷茶碗喝茶,喝得忒猛,一下喝呛了,咳嗽了一阵,屈秀芝说:“人家叫你去陪客,就喝成这样?有点出息,顾个脸面不好?”吴家槐停住咳嗽,结巴着说:“你……没见,那个场儿,敬酒的……多,不喝,不给……人家面子。这是……人家看得起我,当然了,如今,河湾村,谁敢小瞧我?没敢的。就回到家,你看不起我……”屈秀芝说:“别没得说了,我看起看不起你有啥用?人家是真看起你了?你还是原先那个人,没长出三头六臂来,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吴家槐小老鼠眼一瞪,犟犟鼻子,说:“咋的?不就是过去浪荡点儿?那不是事儿。不是吹,老爷们儿早就说,累死也白搭,人没外财不富。怎样?叫我说着了吧?说着念着,外财来了,有房子了,老二搬走,家里宽绰了,有自己的地了,一下有了十几亩,往后不愁吃不愁喝。”屈秀芝说:“自己有房有地,我心里也高兴,觉得跟做梦样,可就是觉得人家的肉,糊到自己身上,心里游游忽忽。”吴家槐说:“你这叫没屌味儿。咱这叫革命胜利,应得的。不光这,我明情,在早先,在咱庄,我就是块不方不正的材坏石头,可当下,材坏石头翻了个个儿,当顶梁柱了,十年河东转河西,咱成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屈秀芝说:“知道。不过是沾了上头的光,在村里有点差事,不能烧包,得学点人样,‘人物’人得办‘人物’事。”

屈秀芝知道自己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河湾村人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劝他那些话,是她的盼望,可她自己心里犯嘀咕,河湾村的人也暗地里猜摸着这吴家槐以后会咋着。有那烦恶他的,偷偷叽咕,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背孩子,这人老实不了他,还会作事儿。

(3)

吴家槐有个要命的毛病:馋女人,馋漂亮女人。人都知道,一般男人都不会不喜欢漂亮女子,就像人都愿意吃好吃的东西一样,可是,大多数的人能管住自己,有的人是有心没胆,可吴家槐不一样,他泼皮大胆,上来那劲,会不管不顾,会不论三七二十一。他相信“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到时候,不犯寻思,就“裂了”,他娶老婆,解放翻身,都沾了大胆的光。如今他成“人物”了,越发来劲了。多少年了,他两只色迷迷的小眼到哪都忘不了瞅乎漂亮女子,现如今当了官儿,机会更多了。本庄的姑娘,看来看去,还是孙寡妇家的能能和陈家的淑娴好看,这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