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

俩小妮儿,打小就俊巴,现在成大闺女了,出落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两个人都让他眼热心痒。能能随她娘,疯张,浪摆(31),好跟男人戳戳叽叽,吴家槐热瞅她,她也跟他挤眉弄眼,但是他知道能能跟张守业的孙子广垣两人黏黏糊糊,用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成小两口,他是个三十大多的村干部,惹乎个贫农成分,又是贫农家孩子未婚妻的黄花闺女,弄出事儿来,管怎着有点“不合适”。他打定主意,把能能放放,先打陈家大妮儿淑娴的主意。搁到原先,淑娴是东家的大小姐,他干眼馋,不能偎乎,更不敢戳乎,于今不一样了,地主家小姐,人那话,“落时的凤凰不如鸡”了,现在弄她点儿好事儿,没什么了不得,量她和她家里人也不敢咋着。

吴家槐拿定了主意,就想歪点子,制造和淑娴接近的机会。村里办妇女识字班,要找老师,吴家槐说:“陈家大妮子淑娴念过私塾,识不少字,让她来教。”杜长英说:“这个主意好,我心里也想的是她,可拿不定主意,觉得运动刚过去,叫地主家闺女当老师,不知合不合适?没想到家槐说了。”梁仲山心里纳闷,吴家槐张嘴合嘴吹乎自己阶级立场坚决,对地富家的人总摆出一副不客气不啰啰(32)的架势,这回倒出了这么个正经主意,往后别老是朝坏处想他,就说:“好,就让淑娴来当这个老师。那闺女安稳得很,慢性子,也细心,准教好了。”

当晚,杜长英说去陈家说个事,闺女小燕问:“啥事?”杜长英说:“村里办妇女识字班,让淑娴当老师。”小燕听了,高兴得眼都亮了,说:“太好了,淑娴准是个好老师。我跟你去她家。”杜长英说:“你去干嘛?我不害怕,不用你跟我做伴儿。”小燕说:“他们家在庄外头,月黑头,你别自己去,我陪你。我自来喜拉淑娴,让她当老师,我忒高兴了。”娘两个到了陈家,陈家人觉得意外,也高兴,两个陈太太迭忙让和尚给倒茶。淑娴和小燕手拉着手,在旁边床沿上坐着啦呱。和尚先端一碗茶恭恭敬敬放到杜长英跟前,说:“婶子,你喝茶。”杜长英说:“和尚真是个好孩子,有礼数。”大太太说:“是你夸他。”和尚又端一碗茶给小燕,说:“燕妹妹,喝茶。”小燕笑吟吟地看着和尚,说:“和尚哥,你这么客气,俺受不了。”又转脸跟淑娴说:“看和尚哥跟大姑娘似的,脸都红了。”淑娴笑着说:“他就这样,你别笑话他。”小燕说:“我哪笑话他?我看他比那点子皮脸上赛(33)的混小子强多了。”淑娴说:“听见了吧?和尚,小燕夸你呢。”和尚脸更红了,不知说啥好,忙转身走开,到大太太跟前坐下。这边,杜长英看看陈家的“新家”,说:“屋是不跟原先,可收拾得还是挺板正。”大太太说:“我不中用,搬过来,凤霞和孩子紧拾掇。”三太太说:“来这边过日子了,孬好得拾掇拾掇,也省得孩子们没点心劲。”杜长英说:“就得这样。”丁凤霞说:“长英妹妹,怎么大晚上的过来了?有啥事吩咐,打发个人来喊我一声,我上村里,你给说说就行,还劳你黑灯瞎火的跑一趟。”杜长英说:“别说这,论公,你家成分不济,论个人,咱还是庄乡,自来也没过不去的事。我就不能来串个门儿?再说,今晚上,我是来请老师的。”丁凤霞听了,愣了一下,说:“怎么还请老师?俺家谁是老师?”杜长英把让淑娴当妇女识字班的老师的事说了,大太太说:“俺这个成分的,当老师能行?”杜长英说:“成分是老的的事,淑娴还有和尚、淑媛都是孩子,一样参加建设新中国。”丁凤霞说:“教当庄妇女识字,淑娴倒是能干的了,俺一定让淑娴好生教,不辜负村领导信任。”坐了一会儿,杜长英起身,喊正跟淑娴啦得热乎的小燕回家,小燕说:“天还早,再呆会呗。”杜长英笑了,说:“俺这闺女多实在。”丁凤霞说:“她们小妮子孩,到成堆就叽叽嘎嘎啦不够。”杜长英说:“走吧,想啦呱,你自己再来。”小燕说:“这是你说的,那我常来。”淑娴说:“说话算数。”小燕点头不迭,说:“算数。”说着还看和尚一眼,见和尚正盯着她看,两人都有点脸红。杜长英看在眼里,心里一愣,这闺女跟和尚有点对眼儿,还是咋的?

杜长英和恋恋不舍的小燕出了陈家门,来到回庄里的路上,杜长英叹口气:“淑娴,和尚,还有在外头上学的淑媛,都是好孩子,可惜生在这个家里。”小燕说:“生在这个家里,也没啥了不得,一样干活儿吃饭过日子。”杜长英说:“你小小的孩子,懂个啥。小燕,我可跟你说下,你上陈家找淑娴玩儿,我不拦你,可是,跟和尚少挨乎。你得知道好歹。”小燕说:“谁跟和尚咋啦?知道啥好歹?别没得说了。”杜长英说:“我是先把丑话说前头。”小燕说:“你是没味儿。”

妇女识字班设在村公所里。姑娘媳妇们自带小桌子,小凳子来上课,淑娴教的卖力,学生们学的认真,村干部有时候来看看,说几句鼓劲的话。吴家槐三天两头地来串游,不少女学员心里烦恶。她们看出来,吴家槐对淑娴老师很上心,常有话没话的嗒啦。有人心想,村里人都知道陈家对吴家槐家有恩,运动来了,吴家弟兄反过来对陈家那样狠,忒没良心了,可这回村里让淑娴当老师,吴家槐还这么关心她,看起来这人运动头上,充积极,过后还是照顾陈家,算有点人味儿。有人说,怕是吴家槐对淑娴没安好心,有别的人说,能有什么心,他还敢胡来?又有人说,难说。

识字班开办三个月了,冬季过去,春天来了,吴家槐来串游的更勤了,他来说几句废话,没点用,他越是表示对淑娴关心,淑娴越觉得有压力,吴家槐的小眼睛看她的神态,让她害怕。她想把这差事辞了,偷偷给三娘说了,三娘问为啥?她说,吴家槐串游的勤,她心里打怵。三太太说:“村里领导让咱干这事,是高看一眼,咱不担事,可不敢辞差事,吴家槐是充能的,不用打怵,没事儿。”

三太太没想到的是,娘俩说这话不多天,就出事儿了。这天晚上下了课,吴家槐还在办公室,淑娴和学员们啦着呱往外走,吴家槐站在办公室门口,说:“淑娴,你先别走,我有点事问你。”淑娴不情愿地站住,说:“我自己回家,害怕,她们轧伙(34)着送我,有事明天再说行吗?”吴家槐说:“事情急,现在得问,我一会找人送你。”又对几个等淑娴的闺女说:“你几个先走吧。”几个人走了,淑娴不得不跟吴家槐进了他办公室。淑娴说:“吴村长,有啥事快问,我说了得赶紧走,要不老的挂着。”吴家槐搬个椅子,伸手拉淑娴的胳膊,说:“不慌,坐下说。”淑娴让他拉得心里发毛,勉强坐下,说:“问啥事,快点。我真不能多呆。”吴家槐说:“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是区里了解识字班的情况,我想听你说说,好跟人家汇报。”淑娴说:“那不是一句半句能说完的,我回家给你写个汇报材料,明天来交给你。我先走了。”说了站起来要走,吴家槐紧走几步,哐当把门闩插上,回头抓住淑娴的手,说:“说实话,没啥事问,就是哥想你想得不行了,想跟你亲近亲近。”淑娴小脸吓得焦黄,话不会说了:“吴家槐,你说啥?你咋还这样?”吴家槐嘻嘻笑着说:“咋样?你打小,哥就觉得你长得俊,你成大闺女了,哥更喜欢你了,你跟哥好了吧,哥现在村里打腰(35),你跟我好,你们全家没亏吃。”淑娴使劲往外抽自己的手,抽不出,气哭了,说:“你说的什么狗屁话,你还是人吗?你对得起留根叔吗?你作了事,没倒霉,还赚了个好老婆,你再干坏事,对得起秀芝嫂子和孩子吗?”吴家槐脸涨得通红,两只小眼像要出火,疯了似地说:“我想你想疯了,到这霎,顾不得那些了。”说着,猛地把淑娴抱起来,走到墙跟一张床跟前,把淑娴一下摁到床上,淑娴死命挣扎,哪里抵得过他?吴家槐狠吱吱地把淑娴压到身下……

一阵疯狂过后,吴家槐从淑娴身上下来,满头满脸的汗,两只小老鼠眼迷迷瞪瞪地看着急切中爬不起来的陈淑娴,长出一口气,嗓音发颤,浪声浪气地说:“忒好了,过瘾了,娴妹妹,哥跟你这一回,这辈子不白活了。”说着,伸手来拉淑娴,陈淑娴拨拉开他的手,爬起来,扬起巴掌,狠狠地照吴家槐脸上抽一个耳光,骂道:“吴家槐,你不是人,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狼。你等着,我豁上死,也饶不了你。”吴家槐一下把陈淑娴紧紧地抱住,陈淑娴破死命挣歪,怎么也挣歪不开,吴家槐说:“妹妹,哥是不该,对不住你,可是哥真心喜拉你,你就算可怜哥了,哥保证以后照顾你全家。”陈淑娴骂道:“你这没人味的东西,俺家死绝了,也不用你照顾。”吴家槐说:“妹妹,你别犟了,我知道你在气头上,说气话,当不了么。你听我说,我已经办瞎事了,你非告我,咱两人的事,我死不承认,区里县里我都有人,我就说是地主小姐诬赖贫雇农积极分子,上级信了,你白丢人,你一家就更苦了,就算你把我告倒了,我蹲了公安局,你一家人也丢大发(36)了,你两个娘的脸朝哪搁?淑媛丢不死?和尚咋找个媳妇?你仔细想想,哥说的是这么个事不?”淑娴挣歪开,趴到跟前一张桌子上哭了,说:“吴家槐,你比戏台上的恶鬼还坏……”吴家槐说:“你也别把我看得这样孬,搞运动,我斗你家,是赶潮流,我不上前,你家也脱不了,今晚的事,不过就是一个男人喜拉一个俊巴闺女,没忍住。你听哥的,这事咱让它过去,你吃个哑巴亏。我也不白占便宜,今后说到做到,照顾你家,我在外头认识的人多,有那吃公家饭的小青年,合适的,给你介绍个对象,哥一辈子记你的好,不比两人闹个鱼死网破强一百帽头子(37)?”淑娴不吱声了,一个劲哭,吴家槐说:“妹妹,别哭了,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家,今晚的事,管谁也别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算完。”陈淑娴站起来,擦擦眼泪,说:“你得保证,不许再朝我发坏。”吴家槐赶紧说:“我下保证,再有第二回,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陈淑娴说:“就你办的事,就是不得好死!”吴家槐说:“好,我认了,不得好死,来,咱快走,我送你,忒晚了,让人家看出毛病。”陈淑娴说:“你滚远些,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陈淑娴刚走出村公所大门,听见和尚喊“姐”,紧走几步,迎着和尚,说:“快走。”和尚问:“姐,你没事吧?”淑娴俏声说:“没……事……”和尚又问:“咋这么晚才散?”淑娴说:“村里让汇报识字班的情况了。”姐弟俩回到家,淑娴低着头跟两个娘打声招呼,说自己累了,就端盆水上自己小屋去洗洗睡了。三太太跟大太太说:“我咋看着娴妮儿不高兴,莫不是有什么事儿?”大太太说:“教女人们认个字,能有啥事儿?就是累了。”三太太问和尚:“你姐姐路上没说啥?”和尚说:“她跟原先不大一样,不高兴,一路没言声,问她,她说没事儿。”三太太说:“没事儿就好。”

三太太睡下以后,老在想淑娴的事,从到识字班教学,这妮子一直很高兴,每晚回来,都笑嘻嘻的,还常常说识字班学生们闹的笑话,今晚另样,回来得晚,来家低着头,不高兴,看样是有事儿。啥事儿?受欺负了?……就这样胡寻思,睡不着,快半夜了,她惊厥地听见淑娴在小屋里屈屈哒哒地哭,急忙披上夹袄,蹬上裤子,到另张床前,把正打呼噜的大太太喊醒,说,快起来,娴妮儿有事,大太太慌慌张张爬起来,胡乱穿上衣裳,两人悄声喊淑娴开了屋门。三太太点着灯,两人见淑娴披散着头发,眼哭肿了,大太太揽过淑娴,问:“妮儿,咋了,跟娘说。”淑娴趴到大太太怀里,嘤嘤地哭,说不出话。淑娴、和尚姐弟俩很小,生母就死了,大太太把他们拉把大,他们一直把大太太看作自己的亲娘,三太太来家后,虽然有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对他俩也一样疼。从小到大,他们没因为没有亲娘受过屈。运动中,不论两个娘挨得多苦,家里日子怎样艰难,进了自己院子,他们一家人相互还是知疼知热,三太太说,咱们相依为命,好生朝前熬,我跟大姐两人盼着给你俩妮子找上好婆家,给和尚娶了媳妇,陈家有个后,就对得起你爹了。仨孩子听娘的话,规规矩矩,本本分分,不招谁惹谁,忍气吞声朝前过,一心朝三娘说的那光景奔。村里让淑娴当老师,淑娴高兴,一家人都觉得是个大好事。淑娴在大娘怀里哭,三太太觉着脚底下踩件衣裳,拾起来看,见是淑娴的里裤,窝成一团,三太太心里一惊,把裤子抖落开,赫然看见裤裆里有黑色的血迹,三太太觉得自己脊梁骨抽紧了,浑身出了冷汗,心在“扑腾扑腾”跳,她想,这是要俺孩子的命了啊。老天爷,你不叫俺这家人活了吗?

哭了一大会子,淑娴抬起头,说:“两个娘,我本打算不跟家里人说,我也答应那个狼玩意儿了,管谁不让知道,他应着以后不欺负咱家人。我想先装着没事,硬撑着,过些日子,自己偷偷死了算完。难得他打这不欺负咱家了,我死也值了。没想到,没憋住……”大娘抽泣着说:“你把娘疼死了,受了这样的欺负,你自己窝在心里,不跟娘说,不憋出病来?”淑娴说:“长病才好,病死比自己死好。”

三太太觉得滚滚热的血从全身往头上冲,喉咙憋得生疼,肚子鼓鼓的,像要炸开,她站起来,攥住淑娴的手,咽声说:“妮儿,你说的什么没志气的话,咱受了欺侮,自己再含着冤屈死了,凭什么?咱就是死,也得拽上那个狼羔子一堆死,不能饶了他。”回头又对大太太说:“大姐,运动头儿上,无论人家怎样治作咱,斗,打,掐,抓住头发猛劲薅,往脸上吐粘痰,把家里成用的东西都敛活(38)走,扫地出门,赶到场院屋里住,地都分光,给留几亩最孬的地,咱都认,都忍,我劝你想开,天底下都这样,不是河湾村的人给咱掐亏吃。咱认罪服管,想天无绝人之路,咱啥也不为,为咱这三个孩子能活个人,咱陈家别断了根,可是,就这样,还是不行,吴家槐这个喂不熟的狼,干下这样的事,我不忍了,豁上豁了,跟姓吴的拼了。娴妮儿死都不怕了,我也豁出去了,天明,就去找梁仲山告状,非把这个坏蛋告倒不可。”又拿了淑娴的里裤,说:“这就是证物。”

淑娴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三娘,大太太小声小气,合合撒撒地说:“他三娘,小点声,别叫和尚听见。”“吱呦”一声,小屋门被推开了,和尚光着膀子,穿个短裤进屋来,哭腔说:“我都听见了,就是三娘说的那话,不忍了,告这个坏蛋,告不倒他,我杀了他,给俺姐报仇。”淑娴从铺上下来,把和尚拽到床跟前,拿条单被披他身上,说:“和尚,你疯了?先别嚷。你心疼姐,姐赞成你,可咋办好,得让两位母亲好生掂量。不能为着我,把咱这个家全毁了。”大太太试试量量地说:“按起这个坏货干的事,是得告他,可是,告了他,就算告赢了,咱闺女的名声也毁了,和尚跟淑媛也得跟着受牵连,咱这个家就全完了。不告吧,又难咽这口气。”三太太说:“咱孩子是受人欺侮,就是告状,也不丢人。忍气吞声,这日子还能过吗?咱一家人还活个啥味儿?”和尚两眼通红,说:“反正这事不能就哑不叽地过去算完,淑媛是学生,跟广培走得近,她不要紧,我豁上了,什么名声,以后成家,都随他去,非得跟吴家槐这个混蛋玩意儿拼个鱼死网破不可。”大太太说:“和尚,好孩子,小点声,让人家听见,了不得。”和尚脑袋一捕楞(39),大声大气地说:“俺娘,你别害怕,深更半夜,荒郊野外,谁听见?听见也不怕,都这样了,再小心也白搭,最大是个死!俺姐这气不出,我也活不了了。”大太太嗫嚅道:“我寻思,咱不担事儿,小心没有过的。”和尚说:“从运动往这,咱不小心吗?四指高的孩子骂到脸上,咱也不敢回句硬话,可今晚这事,不是能忍的事。我是不忍了。”大太太看看三太太,看看和尚,又回头看披头散发的大妮儿,嘤嘤地哭了,说:“咱陈家祖辈儿里没丧德啊,咋让咱遭这罪啊?”淑娴擦擦眼泪,说:“俺娘死得早,大娘拉巴我跟和尚长大,三娘也把俺俩当亲生的疼,我在路上就想好了,为了和尚和淑媛,为了两个娘,咱一家人能活下去,权当我让疯狗咬了,不告状。我在家歇一天,明晚照常去教课,别让人家看出来。我一辈子不嫁人了,伺候两个娘。两个娘也别为我难受了,和尚更得忍住,就全算是咱家的难还没遭完,又遭了新难。”三太太说:“要是那个坏货再发坏呢?”淑娴说:“我加他小心,我猜摸着他再不敢了。”大太太说:“我寻思,大妮儿说的是,要不是有这运动,吴家槐再坏他也不敢。他三娘,咱就这么着,打碎牙往肚里吞。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三太太趴下饮泣,和尚憋得往墙上碰头,淑娴抱住他,把他拽到大太太跟前,说:“好兄弟,为了咱两个娘,为了咱陈家,你别这样。”和尚像小孩子一样,趴到大娘跟前呜呜哭……

吴家槐作了孽,自快劲过去,就害了怕。运动刚过去不久,自己干了这个瞎事,要是淑娴豁出来告状,他非得蹲监狱不可。可是已经作了,没办法了,第二天,一整天像掉了魂,在家里躺一阵,起来抽一阵烟,天黑了,才安稳了。睡了觉,翻翻蹬蹬,睡着了,说梦话,嘟念:“淑娴,淑娴,好妹妹,我忒喜拉你了……”“淑娴,饶我这回,我再不敢了……”头天黑夜,吴家槐很晚才来家,屈秀芝早就睡着了,第二天,屈秀芝觉出吴家槐不对劲,看样在外头作事儿了,问他咋啦,他说啥事儿没有,还嫌她没屌味儿的胡寻思,睡了觉,屈秀芝心里老琢磨,睡不着,听见吴家槐说这梦话,头脑子就懵了,知道吴家槐照淑娴发坏了,她把吴家槐晃醒,问他昨黑夜作啥事了?吴家槐一瞪眼,说屈秀芝胡咧咧。屈秀芝吓他,说:“你不承认,我就去问陈淑娴,我说她勾引村干部。”吴家槐头耷拉了,说了实话,屈秀芝扇了他一巴掌,说要穿衣裳去找梁仲山,问他,你们的干部做了这种事,他管不管。吴家槐说:“你闹吧,你把我闹到监牢狱里去,看你跟俩孩子怎么过。”屈秀芝没主意了,她想去陈家给人家赔情,又怕事弄发了渣(40),也觉得没脸,她恨死吴家槐了,可是没法儿治他,时不时一个人偷偷落泪,大儿子小东看出来,问娘咋啦,屈秀芝说:“咱算让你爹给坑苦了,娘有心一头碰死,可又舍不下你弟兄俩。”小东陪着娘哭,说:“我长大了,出去混事,把娘和俺兄弟都带上。”

虽然陈淑娴照常来识字班教课,可是有细心的学生还是看出,从吴家槐留下她谈话那晚上以后,陈淑娴像变了个人,课还一样教,可没了笑脸,学生在石板上练习写字的时候,她一个人常对着窗户发呆,有几回还偷偷抹眼泪。是吴家槐照她发坏了吗?不能啊,要真发了坏,她还能不这不那地照常教课吗?有心眼多的妇女觉得,陈淑娴家是大地主,吴家槐是运动上去的打腰的干部,陈家不敢得罪,也怕丢人,只好吃哑巴亏算完,可在心里,这种事哪能过去,一辈子也过不去。姑娘媳妇喳咕,村里风言风语就传开了。小燕回家气冲冲地跟娘说:“吴家槐这户的干部,就是败类,就像一粒老鼠屎,把你们村里一锅汤都弄臭了。”杜长英说:“别胡咧咧。你听见风就是雨。可不能胡说八道。”小燕说:“早就看着吴家槐不是好人,看着淑娴难受的样子,我光想哭。和尚哥,他一家人不得死的份儿。”说着眼圈就红了。杜长英跟梁仲山说了识字班学生这些猜疑,说:“吴家槐自来有这毛病,可是,淑娴是个大闺女,成分不好,他敢胡来吗?”梁仲山说:“这事我也听人说了,光喳咕不行,得了解,调查。民不告,官不究,咱也没法插手。不过为了党的利益,我跟吴家槐啦啦。”梁仲山找吴家槐啦,吴家槐先寒寒脸,立马就跳脚,说,传这话的别有用心,是阶级敌人仇恨他,造他谣言。还嫌梁仲山偏听偏信。梁仲山见吴家槐这样恶,没咒念了,说:“我不过是为了维护组织,对同志关心,打问打问,没事最好。”吴家槐更恶了,说:“老梁,你以后少跟我来这一套。”

从运动往这,吴家祥从心里烦恶吴家槐,觉得他这个堂叔伯兄弟不是东西,没良心的货。觉得他们吴家人对不住陈家。但又想,如今是新朝的王法,吴家槐是跟潮流,不能全怪他。可是听村里人扯啰陈淑娴这事,他恨得牙根疼,他家里的说:“这事也不见准是真的,别自己生闷气了。”吴家祥说:“你就是装傻哄我,你不知道小坏子的毛病?你不见他现在见了咱装那样儿?他是做贼心虚,你不见屈秀芝这些日子愁眉苦脸难受得要死?这回小坏子要没干瞎事儿,我头倒过来走。”个把月后,吴家祥吃后晌饭喝了点酒,酒劲上来,越想越气,咚咚咚地去了吴家槐家,结结巴巴,教训吴家槐,说:“小坏子,你干的啥屙血事儿?你做事儿得摸摸心口窝,得对得住留根叔,还有秀芝,得给咱老吴家留点脸,给自己的儿孙后代积点儿德。别觉得当这点蠓虫子蛋大的官儿,就不知道姓么了,早晚有倒霉的一天。”几句话把吴家槐惹恼了,不顾屈秀芝在一旁拽他,把吴家祥推得轱辘八跌,推到大门外,吴家祥一脚没站稳,倒在地上,屈秀芝气得流眼泪,急忙扶起吴家祥,送他回了家。从那,这叔伯弟兄俩结下了梁子,谁也不跟谁搭腔,吴家祥犟眼子(41),认死理,天天气得肚子鼓鼓的,常跟家里的说跟这黄子是一个老爷爷的弟兄,轧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天天人五人六,看见就来气,又没法治他,这样下去,非让他气死不可。咋办呢。可巧,吴家祥家里的娘家哥从关外回来,说家里分了一大些地,种不过来,关外好混,让他们跟他去。吴家祥两口子一商量,惹不起,躲得起,干脆远走高飞。过了麦,把家里新粮陈粮全弄集上卖了,又把自家的地卖给了庄乡,跟着亲戚下了关外,临走给屈秀芝说,吴家槐再不是物,咱还是一个老爷爷,你是好人,也是俺两口子把你给留住的,俺走了,你劝着他点,别作得忒厉害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屈秀芝点头不迭,说:“我啥话不说了,谁叫我是这命呢。劝他?该少劝了吗?他能听吗?到哪说哪吧。”吴家祥把自家院门屋门的钥匙给了屈秀芝,让她给照看着,有想要的,也不是好房子,让她看乎着给卖了,多少换俩钱。

1.混蹬,胡混,或混钱。2.成天,即整天,天天。3.白净子,即白面庞。4.木乱,乱腾,翻蹬,或不安位儿,心神不安。5.挣歪,挣扎,抵抗。6.砍椽子,就是自慰。7.毛毛地,急急忙忙,毛里毛慌的。 8.打圈子,就是猪交配。9.瞎包事,或“瞎事”,即坏事,特别不堪,差劲的事。10.鼓将,倒腾,搞动作,有时是心里暗暗寻思,纠结的意思。11.哏哧,因胆怯,或难为情而说话不流畅,或对某事态度迟疑。12.屙血事,当地人说,人做坏事,遭报应,会屙血,屙血事,就是特别坏的,特别缺德的事。13.盖抹,即掩盖。14.装摆,即装样儿,作假。 15.出门子,即出嫁。16.强强,读犟,即勉勉强强,有时候是差一点就……17.会会儿,时时地,不间断地。18.说旱书,说书,没有器乐伴奏,谓之说旱书。19.黄子,骂人的话,原指鸡蛋黄子,这里是说对方是坏东西,有时对小孩子表示亲昵也这样说,还有时候指某个不好的烦人的事或物。20.盼子,就是一会子,一段时间。21.勤力,即勤快。22.拾掇,即收拾,有时候引申为整的意思。 23.材坏,毛病,残缺,不成器。24.跌卸,因不高兴而脸上的部件变形,下垂。25.念“秧子”,说牢骚话。26.折我,即折损我的阳寿。27.裂,就是争斗,对着干。28.上来,即一开始。 29.胀饱,即骄傲,自我膨胀。30.打坠嘟噜,就是扯后腿,朝反方向使劲。31.浪摆,就是风流,疯张,不检点。 32.不啰啰,就是不搭理,不与之打交道。33.皮脸上赛,就是脸皮厚,没羞没臊,上疯。34.轧伙,结成伙,凑一起。35.打腰,即腰杆硬,有权势。 36.大发,即事情大了,严重了,或数量多了。37.强一百帽头子,强得多。38.敛活,强制地,不合理地拿走财物。39.捕楞,摇晃,晃动。40.发渣,事情糟糕了,严重了,或坏事暴露了。41.犟眼子,固执己见,不随和,遇事喜欢和人较劲,争执的人往常年,村里下关东的,都是实在混不下去的人家。故土难离,谁愿意上那小半年冰天雪地的地场去?河湾村吴家祥,运动分了地,叔伯兄弟还在村里当了干部,可是,不这不那地,把存粮、土地一卖,带上行李,一翅子飞走,下了关东。真是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

村里人议论纷纷。张德成家老嫲嫲念叨,这吴家祥子,上辈到他,老实巴结,跟吴留根家几个孩子两路劲,咋猛格丁地就下关外了呢。张德成说:“找不清,出奇。”张德成家里的说:“跟吴家祥家里的啦呱,她两口子对吴家槐行的事相不中。”大孙子四妮儿说:“听说是嫌吴家槐不着调,两人闹了,吴家祥生气,躲他算完。”四妮媳妇如兰说:“村里还传着,吴家槐照陈家大妮儿做了瞎事儿,吴家祥气不过,又没法治吴家槐,生气走的。”五妮儿说:“哥跟嫂子,你俩别光听人说这些闲话,吴家槐是村干部,新上去,有的人看不顺眼,败坏他的。要真有事儿,上级能让他?”四妮儿说:“真出奇,吴家槐是你什么人,老向着他?”张德成说:“这弟兄俩,一扯啰村里的事,就抬杠,听着烦。睡觉吧,明天我跟苦子进城卖麦子,得早起。”

老嫲嫲说:“带哥儿多少天不来了,我挂着她,你过去看看。叫她得空儿领着孩子来一趟,就说我想她娘们儿了。唉,你苦瓜婶子給说这个婆婆家,算是把俺孩子坑苦了。”德成说:“谁也没想到会这样,就别光难受了。明儿我卖完麦子,买点吃头,让苦子带上去看她。”

鸡叫三遍,苦子就让娘叫起来了,想起今天要跟爹进城卖麦子,立时来了精神,睏劲儿也跑没影儿了,急忙从水缸里舀水洗了脸,只见又大又圆的月亮还孤孤单单、清清冷冷地挂在西半边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闪闪烁烁,像在眨眼,天还早,最勤力的庄户老头儿这会儿也还没起(床),十分寂静,一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得见响声,二门外闲院子里,两头毛驴(自己家一头,借了一头)旁边横着家里的大称,还放了四条细长的装得满满的口袋,口袋上各印着“汇源堂”三个正楷大字,苦子听爷爷说过,这是他们张家的堂号,张家虽然不是大户,但盼着有一天会成为大户,所以也给自己家取了堂号,叫个“汇源堂”,那字是二爷爷写了又刻了印的,二爷爷的字写得多么好啊,比字帖上的字也不差。那时苦子心里想,幸亏她们家没成大户,要真成了大户,划成了地主,他姊妹兄弟可就惨了。庄里地主富农家的孩子都显得比人矮一头,连句大话也不敢说,人多的地方不愿意凑,走路靠墙根儿,太可怜了……苦子想,爹起来一大会子了,什么都准备停当了。一阵凉风吹来,苦子打了个激灵,爹正在堂屋里大桌子旁坐着哧哧哈哈地喝着面条儿,娘从饭屋里又端了面条儿来,爹说:“小苦子,快来吃,吃完咱上路,赶早不赶晚,去晚了,粮食市上占不着好地方。”苦子赶紧进屋,坐到大桌子跟前吃饭,还有点儿不习惯,因为按规矩,只有爷爷、奶奶,爹在大桌子上吃饭,娘和小孩们在小矮桌上吃,除非来了需要娘陪的的女客,娘才上大桌子。四妮儿、五妮儿两个哥哥长成大男人了,他们在大桌子上吃饭了,娘还是在小桌儿上吃。苦子心想,这就是老师说的“重男轻女”吧。可是他们家,又不像别人家,光疼小小子,不疼小妮子,不光爷爷、奶奶、娘疼她姐妹几个,爹也很疼她们,没戳过她们一指头,倒是对两个儿子—特别是五妮儿—很少有笑脸,见他们干活儿不是那个样儿,或是说了不中听的话,就嗷天呜地地训,五妮儿哥挨难看最多。前天晚上,胜子上南屋找东西,看见五妮儿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袋跟麦粒儿差不多颜色一样大小的沙粒粒儿,正慌慌张张要往麦子堆里搀,急忙问:“五妮儿哥,你要干什么?”五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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