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

哥说:“咱爹要进城卖这堆麦子,搀上点儿沙子,多卖点钱—人家都这样干,你别吱声。”胜子说:“你这是坑人,骗人。你在村里挺积极,怎么还干这种事?”五妮儿哥说:“你小妮子懂什么,积极归积极,过日子归过日子,两码事。这样能多卖不少钱,谁还怕钱多了咬手?再说,城里人有的是钱,你不坑他,旁人也坑他,他们买回去,反正得挑了,淘了,才能去磨面。放心,没点事儿。别跟爹说。”胜子气哼哼哼地夺过沙袋子,说:“我就不让你搀。”说完,提了沙袋子弄牛栏里撒了。胜子偷偷给苦子说了,还说:“五妮儿哥在外场充积极,在家里想点子坑人,什么人哎?”苦子偷偷跟娘说了,娘知道五妮儿的毛病,让他跟着去卖东西,他就喜欢做手脚,多卖出钱来,他好偷偷朝外拿,为这挨过爹几回难看,还不改,娘怕爹知道了,生气嫌五妮儿哥,嘱咐胜子和苦子别跟爹说。五妮儿气得朝胜子和苦子咬牙。到了晚上,吃完饭,爹说:“明儿个,是星期天,苦子不上学,跟我进城去卖麦子,小五妮儿不去了,跟你哥上家南里耪棒子。”五妮儿哥很不高兴,撅着嘴,说:“苦子这么小,赶牲口能行?”爹说:“赶得了,你娘带她去走姥娘家,她赶过馿,再说苦子是好学生,帐头儿比你好。”爹没说,苦子不会朝外拿钱。

苦子高兴极了—她愿意进城看光景,还能上大姐家去看大姐,她可想大姐了,迭忙说:“咱家的驴可听话,又认得路,我最愿意赶驴啦。”……苦子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蜜口香甜地吃着香喷喷的面条儿—比平常吃的饭好吃的多,爹已经吃完了,在院子里朝驴身上装麦子口袋,又把大称捆到驴身上,苦子问:“怎么刚才不提前装好,吃完饭接着就走?”爹笑着说:“小妮子,不懂了吧?早装上,这大会子,那驴不白白地在这里驮着受累啊?它不会说话,人得知道心疼它。”

爹肩上背了背褡子,把两头驴牵出大门外,让苦子牵自己家的驴,他牵另一头,爷两个一前一后上了路,出了村,来到庄后大公路,走到大桥上,清水河的水只剩下窄窄的一小溜,无声无息地流淌着,过了桥,爹说:“妮儿,牲口不用牵了,让它自己走就行。一溜大公路,没岔道儿。”

爷两个在牲口旁边走着,苦子心里紧张而又兴奋,有点儿像做梦,她跟着爹来过县城两次,那都是买东西,而这次是卖东西,这让她感到新鲜,刺激,而且,她终于能帮爹干点像样的事了,她也为这高兴。解放后,河湾村有了小学,爹娘就让她和胜子上了学,庄稼人好多不愿让孩子上学,怕耽误干活,还得花钱,更不愿意让女孩子上学,他们认为小妮子上学没用,不光没用,甚至还有害。学校里只有几个小妮子,他们家就占了俩。她和妹妹很知足,不光书念得好,下了学也格外勤力。她看出来,爹今儿个也挺高兴。运动以后,家里多出来三亩地,而且是最好的,能浇上水的地,多打了千把斤麦子。爷两个边走边说话,爹说:“解放了,不打仗了,也不怕刘黑七了,山里的土匪也没了,日子好过了,卖了麦子,你嫂子,你姊妹们一人给截一块花布,做身新衣裳。有了钱,再去请先生,让人家给你爷爷看病。你爷爷好了,咱一家人就没心烦了。就怕你爷爷不信话,不让人家看。难办啊。”苦子说:“俺爷爷是让俺二爷爷的事疼的,是心病。都是那个吴家槐的事儿。”爹说:“事儿是不假,可是还不能说。劫数啊。”

苦子见爹因为爷爷的病难过起来,就有意叉开话题,说:“卖完粮食,赶完集,我就上俺大 姐家去。爹你去吗?”爹说:“你自己去,我在外头等着,你姐出来送你,我见见她,就行。我不愿意见她那个婆婆,阴阴阳阳,拿三做四的。”苦子说:“当初怎么给俺姐找了这么个婆婆家?”爹说:“你苦瓜婶子是郑玉民的叔伯姑,有一年,郑玉民来看他姑,你姐姐正好在你苦瓜婶子家,他看上你姐了,央求你苦瓜婶子給说,当时觉得那孩子人老实,他们家就他娘和他娘俩儿,娶了你姐,娘们还不得拿着当颗星,家又在城里,你娘跟你苦瓜婶子也走得挺近,你苦瓜婶子家二旺和你四妮儿哥是好朋友,就答应了。过了门,见不是这么个事儿,后悔也晚了。郑玉民倒不坏,也不是不喜你姐,就是他那个娘不是物儿,脾气邪。郑玉民他爹死得早,他事事依靠他娘,惯了,也怕他娘,不敢替你姐说一句话。”

爹沉重地叹了口气,苦子知道爹心疼姐姐,不知道怎样安慰爹,她知道,说什么也没用。

大姐的事是他们家的大愁事。她姊妹几个,数大姐长得俊,脸煞白,两只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身量也好看,婶子大娘都说,大妮儿准找个好婆婆家。谁知道,姐姐找了这个婆婆家,竟像跳了火坑。从结了婚,就受她婆婆的气,姐姐很少回来走娘家,每次回来,进门就哭,临走也哭。听娘说,她婆婆打年轻守寡,拉扒了这么一个儿,姐姐进了她家,许是觉得自己的儿让他媳妇儿夺走了,一开始就把姐姐当仇人,没好地欺负。姐姐得下坡干活儿,家里的活也全是她的,她婆婆出去这家那家串门子,回到家,对姐姐横挑鼻子竖挑眼,稍不如意,连骂加噘,还挑唆着郑玉民打姐姐,郑玉民在自己屋待的时候多了,或是跟姐姐笑着说话了,她都生气,连摔加砸,骂姐姐是狐狸精,骂自己儿子没良心,娶了媳妇忘了娘,要寻死上吊。姐姐从小就不吃姜,娘让苦瓜婶子給姐姐她婆婆说过,求她担待,可她婆婆炒菜必定要放姜,过大年包包子(饺子),姐姐调好了馅子,她再偷偷放上姜,害得姐姐过个年吃不上一口包子,一个人啃凉窝头,边吃边流泪。姐姐还不能哭出声,她婆婆说那是“嚎丧”,是咒老的死。姐姐要是哭出声来,老婆婆会骂得更恶,还会逼着郑玉民揍姐姐。姐姐有了头一个孩子,是闺女,婆婆很不高兴,姐姐月子里,婆婆就发了几回疯,姐姐常偷偷地哭,落下了眼睛疼的毛病。下边又生了两个妮子,婆婆更是气急败坏,对孩子也不疼。小二妮儿感冒,烧的跟火炭子似的,姐姐让郑玉民去求婆婆,拿点钱上医院,婆婆说,头疼脑热的死不了,没那么娇贵,寻思家里开着钱庄?第三天,孩子就蹬了腿;第二年热天里,小三妮儿拉肚子好几天了,姐姐抱着孩子上医院,被婆婆截了回来,说:“什么金枝玉叶啊,虱子咬一口,也得上医院。没见过拉肚子拉死人的。拉肚子,是肚子里有毒气,肚子里的毒气拉没了,就不拉了。”第二天,孩子不拉了,也死了。姐姐眼睁睁地看着她村里大个子于四儿(因为小孩子死的很多,每个村里都有这种家里没人的光棍汉管着往庄外送死孩子,他就靠干这个挣饭吃)把用杆草捆着的孩子尸首夹到胳膊下头朝庄外乱葬岗子走,心都碎了,恨不得跟孩子一起死了。苦子知道,农村里,差不多的人家都拿小闺女孩儿不当回事,活了是命大,死了也不疼的慌,可是像郑家婆婆这样的也不多,太过分了。

苦子觉得姐姐太苦了,她特别为姐姐难受。她跟姐姐感情最深了,娘有了胜子以后,苦子就跟着姐姐睡觉,临睡觉,姐姐给她啦呱儿,有点好吃的,姐姐自己舍不得吃,给她吃。姐姐给她做花鞋,缝书包,她调皮,还惹得姐姐哭,那是姐姐刚找了婆婆家,有一次,苦子放学回来,在苦瓜婶子大门外,见到了郑玉民,回到家对姐姐说:“我见你男人了,他忒黑了,跟黑溜蛋儿似的。”姐姐哭了,娘知道了,打了苦子一巴掌,姐姐又心疼得哭了一回。姐姐出嫁那天,姐姐临上轿,哭得呜呜的,花轿走多远了,苦子还跟在后头跟着哭,一边哭,一边喊姐姐。几年过去了,苦子只要想起姐姐就心里难受。……姐姐几个月不回娘家了,苦子很想她。她恨不得一步到县城,把麦子卖了,好快去看大姐。

两头毛驴走得飞快,爹大步走,苦子一溜小跑,紧紧跟着,约莫个半小时就到了县城,直奔城北市场。走到粮食市,还没来几个人儿,爹把麦子卸下来,放好,把大称放到旁边,把牲口拴到近处牲口橛子上。这时天大亮了,太阳出来了,一会儿天就热了。爹去水摊子上买了俩碗白开水,爷俩喝着水,等着买麦子的,一大会子,没多少买麦子的,有几个人光打问,不真买,苦子急得不得了,半晌午,一个挺面善的半乎老头赶着马车,带着两个年轻的,自己说是中学的司务长来收小麦,老头儿看了他们的麦子,立时相中了,很快就和爹讲好了价钱,过了称,老头儿拿出算盘算了钱数,苦子帐头儿好,会心算,爹看看苦子,苦子说,这个大爷算得正对。老头儿说:“这个闺女不简单,小小孩子,这么好的帐头儿,待二年上咱中学里来念书。”爹说:“借你的吉言,以后一定让俺妮儿考进中学。”两个伙夫忙着把麦子装到他们的口袋里,苦子收了钱,点了两遍,把钱交给爹,爹装好钱,就领着苦子在集上转了转,买了点东西,又牵了牲口,去了一个如意饭店,爷两个买了杂烩菜和烧饼,吃中午饭。苦子觉得饭店的菜和饭比自己家的好吃多了。吃完饭,爹又买了四斤酱猪肉,店家用荷叶给包成两包,还买了二十个烧饼,爹都装到背褡子里,爹说:“妮儿,咱上你姐家去。”

爷两个来到广玳家门口,爹把刚才买的肉和烧饼拿出一半递给苦子,叫她去,就说奶奶让她跟着庄里人来走姐姐家,爹在胡同口等着。苦子进了姐姐家,去了姐姐屋,广玳自己在屋里,见了苦子,高兴地跳起来,眼泪都出来了,苦子问:“俺姐夫和秀丽呢?”广玳说:“你姐夫给人家帮忙盖屋去了,秀丽跟小孩儿们玩儿去了。”姊妹俩忙说一阵话,姐姐让苦子拿着带来的东西,说:“走,咱去看俺婆婆。”苦子说:“这些肉和烧饼你不留点儿给孩子吃?你也得吃点儿。”广玳说:“不行,客人拿东西来,得全都拿到她屋里。她再给孩子。这是规矩。错了了不得。”苦子跟姐姐去了堂屋,郑老娘们儿刚睡午觉起来,见苦子手里提了东西,十分高兴,迭忙接了东西,放到大桌子上,回头把苦子揽到跟前,抓着苦子的手,亲热得了不得,十分周到地把亲家的人问候了一遍,又说:“早就催着你姐回娘家看爷爷奶奶,你爹你娘,可你姐天天这事那事的忙不完,我也就懒得说了。”

待了几分钟,苦子站起来要走,郑老娘们儿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待这一个屁时辰就走?住下吧,咱娘们儿好生着啦啦呱儿,你也跟你姐多亲热亲热。”苦子心里烦她这一套,但强装出笑脸,说:“我明天得上学,不住下了,以后再来看婶子。”郑老娘们儿夸张地拍一下自己脑袋,说:“你看我,还没老就糊涂了,忘了你上学的事了。苦子是学生啊,上学可耽误不得,婶子就不留你了,趁天早走吧,秀丽她娘,去送你妹妹。”

苦子和姐姐一块儿往大门外走,低声说:“咱爹在胡同口儿等着呢。”广玳听了,疾步走到胡同口儿,见了爹,装出高兴的样子,说:“爹,你怎么不家去?”爹说:“家去麻烦,见见你和孩子就行了。秀丽呢?”广玳说:“秀丽跟小孩儿们出去玩儿了,我去找找她吧。”爹说:“不找了,待功夫大了,叫你婆婆看见我在外头,让人家挑毛病。”爹问:“这些日子怎么样,你婆婆又出事儿了吗?”广玳强笑着说:“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儿。你给俺爷爷奶奶俺娘说,别挂着我。俺爷爷好些了吗?俺奶奶腰还疼吗?俺娘心口疼犯没犯?小河儿会跑了吗?”爹说:“你爷爷还那样,过了麦找先生给他看,你奶奶你娘都没事儿,小河儿挪扎(1)着学迈步哩,如兰忙着干活,你奶奶、你娘看他,喜人着哩。你不用挂着咱家的事,伺候好你婆婆,照应好客(女婿),管好秀丽,别让她着凉,病了又是麻烦事。”广玳眼睛发热,强忍着不让眼泪冒出来,说:“不碍事。您都别挂着我。”爹说:“你奶奶想你和秀丽,得空儿回趟河湾。别硬要去,给你婆婆好好说。”广玳点头答应着。爹说:“那俺走了,你在外头呆的时候大了,让你婆婆嫌。”

虽然广玳恋恋不舍,苦子和爹还是匆匆走了。爷两个不再说广玳的事。路过一个大院子,很宽的大门,挂着大牌子,上写“青山县中学”,爹说:“妮儿,看见了吧,这就是县中学,多气派。”苦子看着这大院子,两眼放光,说:“这中学好大,恨不能比咱河湾村都大。”爹笑了,说:“倒没那么大。”爹又说:“你和胜子好好上,都考上中学,爹和你哥种好地,多打粮食,多卖钱,你们上到天边儿,爹也供你们。”苦子被爹说得心里热乎拉的,急忙点头。

爷两个回到家,还没迭地(2)细说去广玳家的事,李桂琴就对张德成说:广玉和林北生去办结婚登记,出叉头了,德存兄弟一家人快难为死了,听话音,这事儿有大麻烦了。

1.挪扎,一步一顿,学着走路的样子。2.迭地,来得及。

4

父亲运动中倒在会场上,回家就咽了气,张德存夫妻不敢也没有埋怨任何人,他们从心里觉得不怨上级,比起让人砸打死的那些人,爹并没遭什么罪,是爹太小胆,太经不得事儿了,这都是命。他们对外人都说爹是长急紧病死的,压根儿不提运动的事,不提不光是怕上级怪罪,也是觉得说运动吓死的不好听,面子上不好看。两口子特别是灵芝觉得,天下运动中“挨”的多的是,都还得活着,要活还就得好好活,不能自己先趴下了。他们还有一双好儿女,儿子好才分,在邻县师范念书,马上就毕业了,学校领导说新中国建设需要人才,家庭成份不好的学生只要改变立场,站到人民一边,也一样分配工作。儿子分配了工作,就是公家人了,他们也就是公家人的家属了,虽说不能和军烈干属相比,但终归也是件好事情。他们觉得一家人有盼头了。从这里看,人民政府是讲理的。就是这运动,人家工作队同志也说得明白,富农不是打击对象(听说是“孤立对象”,就是不让人们搭理的意思,孤立就孤立呗,你是富农,还想让大家伙儿偎乎你?不偎乎就不偎乎,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是了),人家也没说要斗他,是吴家槐节外生枝,细想想,也不怪吴家槐,谁让咱得罪他呢?那主儿是惹不得的,你惹他,不活该倒霉?

儿子身上没心烦了,可闺女的事让他们担着心。闺女广玉长得摸样儿百里挑一,虽然没上过学,但跟爷爷学认字,看书,明理,还好活道,老早就有婆婆家了,在邻村二红庙,按旧社会说,也是好人家,大户,爷爷是有学问的人,在外边做事,公公婆婆人好,“客(女婿)”老实本分,可是,他们家运动中划了地主,爷爷得说是反革命,没音信,孩子嫁过去,准得受罪,可是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散,不能散不是因为订了亲了,新社会了,结婚登记领证儿才作数,不少订了亲的,就因为这头儿成份不好,那头儿就给散了,哪怕当初是上赶着做的亲,现在也翻脸不认人了,不散是因为俩孩子有感情,要散俩孩子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再就是他们当老的的也不能那样办,他们干不出那样的事来,真那样办了,死了的爹也不依。还有一层,光凭这门亲事的媒人就不能散,真散了,就弟兄不成弟兄,妯娌不成妯娌,亲人不成亲人,他们就里外不是人了。

广玉这门亲是“亲上加亲”。大爷家德成嫂子李桂芹的姥娘家是二红庙,舅叫林作栋,在外边混事多年,八路军打济南那年春天,舅母生急病死了,舅舅来家发完丧,第二天就走了。解放军打开济南府,就再没音信。林北生是他的孙子。李桂芹是林北生的表姑。林北生和广玉一般大,小时候来李桂芹家走亲戚,在张家一住好几天,两个孩子投缘儿,常手牵着手一起玩儿。大娘对这边孩子的事最上心,对李桂芹说:“你看,广玉和北生跟一对小鸳鸯似的。”嫂子知道大娘的意思,等孩子大了些,就去给作栋舅舅说这俩孩子的事,作栋舅舅见过广玉,没打哏就答应了,两个孩子早就心心相印,自是一百成儿的愿意。本来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现如今时过境迁,两家都跌了跤了,不光是跌了跤了,还都爬不起来了,不光是家败了,人也亡了,张家老爷子死了,林家老爷子还不知道落到个什么地步,张德存夫妻天天寻思,时时念叨,等着两个孩子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哩。

两家本来说好了明年給孩子办喜事,连日子都让人给看了,定在八月初九,可是,头麦里,林北生来给表姑说,打过了年,他娘好闹毛病,想着今年就把事儿办了,如果这边儿愿意,过了麦就先去登记,登了记再看日子。李桂芹给德存两口子说了,他们觉得,林家那边儿说亲家母身体不好是个“赖稿儿(1)”,他们是见一些因为成份退亲的,心里不踏实,怕夜长梦多,想先把证儿领了,就压着穷心不跳了。德存两口子有点儿不痛快,说好的事儿,怎么说变就变,心眼儿忒多了。李桂芹说:“甭管他那头儿咋想的了,反正早办晚不办。”这时广玉从里间屋出来,红着脸说:“咱反正也不学人家似的退婚,他们愿意登记就登呗。何苦让人家担这份儿心。”三个大人没话说了。不守着闺女了,灵芝说:“女大不中留,玉儿自己巴不得快点儿成亲,咱就不挡她了。”张德存说:“闺女也不是想离开咱,她是心疼客。俩孩子感情深。”灵芝说:“甭管咋着了,叫他们去登记吧,以后过好过孬,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张德存说:“虽说林家是地主,老头子是反革命,可是老的有罪,小孩们没罪,结了婚,老实巴交的过个人的日子,还能把人怎么样了。”灵芝说:“说得是,明儿个,就让嫂子给林家捎信儿,让他们这两天去登记吧。”

这天晚上,张德存两口子都挺晚才睡着,天还不亮,灵芝把张德存叫醒了,说:“玉她爹,孩子登记这事儿,先放放吧。”张德存说:“都说得好好的了,你这又怎么着了?”灵芝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很不好,我觉得孩子这事凶多吉少,我害怕了。”张德存说:“你做什么梦了? ”灵芝说:“我梦见她爷爷了,我领着玉儿去赶集,走到张家林后头,老爷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猛格丁地走到俺跟前,过来拽着玉儿就走,我攥着玉儿的手不放,他跟我急,说,他在那边孤吊吊的,他想玉儿了,你就把她放了,让她去跟我做伴儿吧。我就说,没见过你这样当爷爷的。他说,她是心疼玉儿,不让她在这边儿受罪了。那玉儿也邪了,使劲挣歪,硬掰开我的手,跟她爷爷走了,一霎功夫,爷两个就没影了。我就醒了。你说这是什么梦?这个梦太不好了,要了命了。 ”张德存让灵芝说得头皮上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冷汗,嘴上却说:“孩子要出门子了,你心里舍不得,胡思乱想,才会做这样的梦。别自己吓唬自己了。”灵芝说:“那你说怎么着?”张德存说:“那还能怎么着?说好了的事儿,还能说变就变?张不开嘴说呀。别三心二意的了。”灵芝叹一口气,说:“没好办法儿了,走投无路了,就这么办吧。”张德存听了灵芝的话,心里一沉,心想,灵芝今儿个是中什么邪了?这是说的啥话?闺女结婚是好事,怎么还“走投无路”了?

张德存领着广玉上村公所开介绍信,村里干部都在,广垣也在。德存心里暗想,这个广垣,不党不干,有事儿没事儿好往村里偎乎,让村里人指脊梁骨,不像张家的孩子。张德存说了开信的事,广玉红着脸站在一边,低着头,进门她就看见吴家槐两只贼溜溜的眼色迷迷地看她,她不愿意看他那张老鼠脸。梁仲山说:“广玉长大了,要出门子了,这是喜事,让鲍华给开。”鲍华在一张抽头桌子后边坐着,两只眼滴溜溜地盯着广玉看。这人爷爷辈上,在村里也是富户,好赌博,家败了,成了穷人。鲍华是吴家槐的远门表弟,解放前在济南府当店员,解放才回村,在运动中积极得要命,先是在贫农团管账,运动结束,在了党,当了村文书。这人油头滑脑,说话油嘴滑舌,外号“滑皮”。他听了村支书的话,一边拿纸笔,一边搭眼看吴家槐。杜长英说:“二红庙林北生那孩子我见过,不孬,挺体面,满看着老实。”吴家槐说:“老实?能不老实吗?他们家是大地主,老头子还是在逃的反革命,广玉就嫁这样人家的孩子?凭着这么俊的大闺女,不找贫雇农,可惜了。张德存,你是猪脑子?还是就愿意让闺女钻黑窝?就不掂量掂量?”张德存头上立时冒出汗来,心里扑腾,嗫嚅着说:“两家是亲上作亲,说成多年了,不能散了。”广玉抬起头来,脸朝着梁仲山和杜长英,说:“政府有没有政策,像俺这样儿的,就不让登记结婚?”梁仲山连忙说:“闺女,没那种政策。”杜长英说:“政府的政策是婚姻自主,只要自愿,谁也不能干涉。”吴家槐说:“政策是政策,我说的是阶级路线。”广玉说:“俺不懂什么‘路线’,俺只要不犯政府的政策就行。”广垣插嘴说:“叔,吴村长也是好意,玉姐,你再考虑考虑。”广玉两只杏眼瞪着广垣,说:“广垣,你啥时候当上干部了?你想叫我退婚,先回家问问俺大娘愿意不愿意,她是媒人。”广垣张口结舌,“哦哦”着,说不出话。梁仲山说:“不扯啰一些了。鲍华,給开信吧。”

张德存两只手合合撒撒,从村文书鲍华手里接过介绍信,和广玉一前一后往家走,心里像掖了一团蒺藜,又疼又乱,灵芝晚上做那样的梦,还说什么“走投无路”,刚才在村公所又弄了这么一出,这都不是好兆头。好兆头也罢,坏兆头也罢,总不能再变卦了呀。就不说别人怎么着,看这两天广玉这样法儿,你想变卦,她能交命。有道是雪里爬山难上下,冰上过河进退难,他们这件事,哪怕是跌下山崖,掉进冰窟窿,也只能硬着头皮,合着两眼朝前拱了。广玉嘱咐爹,村公所开信不顺当的事,回家不给娘说。张德存心想,广玉这妮子平日里不这不那,不言不语的,到了事上,还真有主意,不光有主意,到紧八扣(2)的时候,还真能说出话来,不光能说出话来,还能说到点子上。回到家,灵芝问:“怎么还去了这么一大会子?不顺当?”张德存说:“没不顺当,村文书不在,等了一会儿。”

第二天,广玉和林北生上县城—河湾和二红庙属于一区,区公所在县城—去登记,张德成要去送她,她说不用,他们俩已经说好了,在村后桥头上会合后就去县城,老的去也没用,白跟着跑腿受累。

两人到了县城,打听着找到一区区公所—区公所在过去大户人家的宅子里,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又找到管婚姻登记的办公室,区公所文书是个黄病脸子,手里拿把大蒲扇扇着,一边嘘嘘溜溜地喝茶,林北生递上两个人的介绍信,黄病脸子拉着慢腔问他们话,一个赤红脸子的中年干部进屋来,文书慌忙站起来,那人穿一身旧军装,敞着怀,说话口气很大,一看就是个官儿,他交代文书什么事,他说一句,文书点一下头,那人边说话,还朝广玉脸上打量,广玉忙低下头,那人说完话,走了,文书到门口送他,回来刚坐下,又端起茶杯喝茶,才要说话,就被一个小毛孩子似的人叫走了,说是区长找他。文书出去总有半顿饭时,回来,没坐下,也不再问他们话,就说:“这两天区公所没有结婚证了,今天不能办了,你们先回去吧,听通知再来。”林北生嗫嚅着说不出话,广玉说:“领导,俺大老远的跑了来,没证儿不要紧,麻烦你先给俺登上记,等证儿来了,俺再来拿。俺回去也好给老的说。”文书黄病脸子耷拉得多长,不耐烦地说:“一回办的事分两回干什么?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找啰嗦吗?说今天不办就是不办了,回家等着吧。我还有别的事,你们走吧。这就豫磨(3)半天了。”广玉还想说话,林北生拽着她出了办公室。

两人走出区公所大门,来到大街上,天热,加上慌张,两人都满头满脸的汗,林北生的白褂子后背都溻湿了,广玉脸憋得通红,见林北生的脸黄得跟黄表纸似的,心里疼,没说出话,先哭了。林北生说:“广玉,你别哭,他不是说让咱回去等着吗?咱接着信儿再来。”广玉说:“俺哥你好糊涂,你看不出来吗?他们不知弄什么鬼把戏哩,他说没证儿是假的,要没证儿,怎么咱一进门儿他不说,那个官儿来了,又叫出他去,回来就说没证儿了?这事有麻烦了。我估摸着是俺村或是你们村有使坏的。”林北生脸色更黄了,说:“那咱不就完了吗?可怎么办啊?”广玉说:“现在还不好说,你家比俺家还不担事儿,你回去先别给老的说,免得他们害怕,我回去听听动静,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儿,再想办法儿。”林北生说:“就怕咱想不出办法儿啊。”广玉说:“也说不准,到哪说哪吧。”

半过晌午,广玉回到家,张德存和灵芝正在院子里翻晒麦子,见广玉进门来,脸上没点儿喜色,不光没点儿喜色,还垂头丧气的样子,满脸汗道子,蹙着眉,两眼红红的,像是哭过,他们慌了,娘忙问:“妮儿,怎着了?没给登?”广玉趴到娘肩上哭了,灵芝陪着闺女落泪,张德存脸变了颜色,说:“妮儿她娘,在院子里哭哭啼啼的,让人家听见了,不好。闺女跑那么远的路,累了,屋里说吧。”广玉抬起头,见爹的可怜样子,泪流得更欢了,忙跟着爹娘进屋,爹给闺女倒一碗凉白开水,广玉“咕咚咕咚”喝了,娘说:“看俺闺女渴的,晌午吃么儿了吗?饿了吧?”广玉说:“吃了,林北生非得叫着我上饭店,吃的杂烩菜和烧饼。心里难受,吃不下,他硬劝着我吃了几口菜,一个烧饼。”娘说:“妮儿,快说说为么不给登的?”广玉说了两人在区公所登记从头到尾咋回事,又说:“我猜摸是咱这两个村里不知什么人给垫了坏话,我觉得咱河湾村的面儿大。”张德存说:“昨儿个我跟闺女上村里开介绍信,别人都说得挺好,就吴家槐说的不地道,俺回来没给你说。”灵芝说:“没准儿是他上区里給递了坏话了。”张德存说:“都怪我那年得罪了他,咱爹搭上了命,现在又治作咱孩子。这不没完了吗?这可咋办啊?”广玉说:“昨儿个梁仲山和杜长英都说的不孬,咱去找找他们,求他们帮咱说说好话,兴许行。”张德存说:“闺女说的是,可是也不能慌了,我觉摸着,那吴家槐好吹大气儿,要是他捣的鬼,没个不朝外说的,停几天,听听动静,摸清是咋回事儿了,再去找。也不急在这一时。”灵芝说:“找村干部,咱也先别出头,咱成份不好,不担事儿,让德成嫂子去找,先找杜长英,嫂子跟她走得近。” 张德存说:“就这样办,咱俩去给嫂子说。”

广玉和她爹娘猜想错了,这里边没有吴家槐的事,两边村里也没谁上区里说坏话,事情比他们想的严重的多,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不光他们想不到,合天下的人谁也想不到。一般人都想不到,可是,架不住有人想得到,不光想得到,还做得到。三天过去了,他们没听见什么动静,也还没让德成嫂子去找杜长英,吴家槐就先找上门来了。

这天晚饭后,广玉刷完锅碗瓢盆,又扫了院子,堵上鸡窝,插上大门,回屋来。娘说:“妮儿,忙活这一阵,快歇歇吧。”广玉说:“趁着还在家里,多干点儿。以后能替爹娘出力的时间就少了,想干也捞不着了。”娘眼里汪着泪,说:“妮儿,别说的让娘难受了。……这两天,你爹和我快愁死了,你登记的事儿,到底是咋着哎。就是老的多給了几亩地,人也死了,地也拿出去了,还不算完,闺女出个门子,都出不素静。”爹怕隔墙有耳,说:“别胡扯啰。”广玉说:“你两人也不用这么犯愁,我和林北生就是成份不好,上级也没说地主富农家的孩子不能登记结婚,他们反正得給登记。总不能把我像头牛,像个家巴什儿,分给什么人当老婆吧,最大不济,我就不出门子了,在家伺候你们一辈子。什么时候您二老都走了,我也就跟您去了。”娘说:“这个妮子,胡说的什么。”

灵芝的话音没落,就听见有人敲大门,屋里人吓一跳,张德存说:“大晚上的,谁上咱家来?”说着就去开了大门,吴家槐晃着身子,大步迈进来,大声大气地说:“德存叔,吃饭了吧?”一句话把张德存说了个愣怔—按庄乡,吴家槐应该叫他“叔”,但是从解放往这,吴家槐再没这样称呼过,有事就喊他“张德存”,而且还都是恶狠狠地,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德存忙说:“俺吃饭了,村长也吃了吧?”吴家槐说:“不用喊我村长,我也不是村长,村长是梁仲山,我就是在村里跑跑腿儿,在组织里有点儿差事。”

张德存领着姓吴的进屋来,灵芝和广玉慌忙站起来,吴家槐说:“婶子,妹妹,不用客气,多少辈子的庄乡了,咱还不担事儿吗?”张德存请他上坐,他不肯,非得在大桌子西边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下,灵芝让广玉快去烧水冲茶,广玉应声去锅屋烧水。张德存试试量量地说:“村长大晚上的来,有什么吩咐?”吴家槐两只老鼠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说:“俺叔客气,哪有啥吩咐,我是给您二老和妹妹道喜来了。”张德存忙说:“村长太客气了,哪有什么喜啊,俺两人正为闺女的事犯愁哩,不是头几天她和二红庙的客上区里登记,没登上吗?俺正想求村里上区里说说哩。村长,您可得给俺多操心啊。”吴家槐说:“没登上,村领导都知道了。这不是坏事,是好事。叔、婶儿,俺妹妹交好运了。”张德存嗫嚅着说:“村长,你把俺说糊涂了,咋交好运了?”吴家槐说:“情况是这么个情况,那锅底下,火浇灭了,一股热气从锅门脸窜出来,满锅屋都是水汽,广玉冲出锅屋,“咚咚咚”跑进北屋,站在门口,放大声,哆哆嗦嗦地说:“吴村长,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俺爹娘让你给吓着了,还没敢说啥话,他们就先别说了,说也是白说,他们可能不敢说个‘不’字,可他们就是应下来,也是白应。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我的事我自己当家,我跟你说吧,我这辈子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那个林北生,政府因为他跟我订亲是罪过,把他逮起来,我等着他,多咱放出来,我再跟他,我这辈子,生是林北生的人,死是林北生的鬼。林北生孬泥,不敢要我了,我一辈子不嫁人了,老死在河湾村。爹娘不敢留我了,我就出去要饭。我就这样,我看谁能把我绑了去。谁也别拿区长眼晕人,姓张的姑娘看不到眼里,那姓牛的见了人家大姑娘,就起这样的孬心,光凭这一条儿,他就不是好人。不就是个区长吗?别说是区长,就是县长省长上赶着,我眼皮不带扇一扇的。你回去跟你的领导说,叫他赶紧死了这条心,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大下辈子,也不行!我今晚上,把话撂到这里,一口唾沫砸一个坑儿,就像钉子砸进木头板子,不带改的。你们也不用逼把俺爹娘,他俩当不了俺的家儿,治死他俩也白搭。我是要人没有,要命一条!”

张德存两口子让自己闺女吓着了,张德存急得跺脚,灵芝过去拽广玉的胳膊,说:“妮儿,好妮儿,你别胡说,咱就是不愿意,也得好好跟上级领导说。别说些没用的。再说,这事是林家先退的婚,不赖咱。人家区长也是好意,一家女,百家求,普天下都兴,不为毛病。咱再慢慢商量。别一句话说死了。”广玉说:“娘,你好糊涂,林家怎么退的婚?他们敢不退吗?人家都去登记了,逼男方退了婚,他再提亲,天下有这样求亲的吗?您俩也不用拦挡我,我不连累你们。”

吴家槐听广玉跟爆料豆子似地说这番话,又气又恼,坐不住了,小老鼠眼儿紧眨巴,好几次想站起来,骂这个妮子,劈脸扇她,或者干脆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扔到院子里去,可是这个富农家的闺女长得实在是漂亮,生了气,眼瞪得更大,小脸白里透红,更是格外好看,能把人馋死,无怪牛区长相中她,他吴家槐也巴不得娶这么个老婆,让他吴家槐再生气,照着(8)这样的闺女来恶的,他还真狠不起心,下不了手,再说,这个妮子跟牛区长不成便罢,一旦成了,就是区长的老婆了,他也不敢动粗。看起来,他把事情想简单了,自报奋勇来干这事。那梁仲山、杜长英不肯来,不奇怪,他们有自己的老主意,姜还是老的辣,还是他们心眼子多,他毛毛地跑来,挨了这么个难看不说,弄不好,牛区长还当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怪罪他,你说冤不冤?吴家槐满心的懊悔、丧气,又不好发作,憋得慌,难受得抓耳挠腮。张德存两口子一边不住的跟吴家槐赔不是,一边骂广玉“混账”,让她“快滚一边子去”,吴家槐强压着恼怒,说:“没关系。广玉一时想不通,也不碍。慢慢想。你们一家人再好好掂量掂量。我先回去。”张德存说:“广玉这个妮子脾气犟,村长你多担待。容俺好生着劝她。”吴家槐口干舌燥,心里窝囊,起身走了,张德存两口子送他到大门外,见他走远了,才关上大门,回家来。他们想跟广玉商议这事,可是广玉已经插门睡觉了,怎么叫门也不搭腔,只好作罢。这一夜,张德存一家三口谁也没睡着。

广玉是张德存两口子的头生孩子,生下来白白胖胖,大眼嘟噜,特别招人喜爱,爷爷拿着当宝贝,从小到大,他们没动过她一指头,摊上眼前这事,他们只能跟她好商量。可是只要他们一张嘴说这事,广玉就给截住,说:“您俩也别费话,留着唾沫暖暖心也是好的。”灵芝说:“妮儿,那林家已然跟咱退了婚,这事怨不着咱,你就掂量掂量,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能把爹娘难为死吗?”广玉说:“不让您说,非得说,那好,我也不用掂量。我就再说一遍。我明情,林家退婚,退到您心眼里了,可是林北生退了,我张广玉没退。您也许巴望着当区长的老丈人、丈母娘,下辈子也别想。退一步,也许人家旁人儿是海阔天空,我就是死路一条。您俩也不用这么难为得慌,政府不会因为这事整治您—他们不敢,这事太胡作,他们讲究影响,出了事,传开了,不好看也不好听,有人得挨难看,吃不了兜着。打这咱不提这事,您再提,我不打你们知道跑了算完。你们看着办吧。”张德存两口子害了怕,不敢再提这个茬儿。广玉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也一样下坡干活,推磨轧碾,吃完饭刷锅洗碗,就是脸上没笑模样,不问不说话。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天,张德存夫妻觉得,功夫大了,闺女慢慢地没那么难受了,兴许能回心转意,等等再说吧。

这天,灵芝娘家捎了信儿来,说她娘有病,让她去,张德存拿小车儿推了她去走娘家了,交待广玉在家好好看家。半晌午,广玉没上坡,正在屋里纳鞋底,給林北生做鞋,小苦子来了,悄悄对她说:“玉姐,林北生来了,在俺家,他因为退婚的事不敢来你家,他想见见你,俺娘让我来叫你。你给俺婶子说一声吧。”广玉苦笑道:“你真是个孩子,你婶子不会让我去见林北生的,可不能跟她说。不过不要紧,他们上俺姥娘家去了。家里就我自己。你怎么没上学?”小苦子说:“老师都上区里开会去了,说是要搞镇啥运动,学生放假了。”小苦子又说:“听说,这回就是要逮那些跟国民党当过差、当过兵的人,林北生他爷爷——就是俺作栋舅姥爷那样的,他们家天天吓得了不得,别说他家了,俺娘也难受得要命,她这个舅,对她可好啦。家里摊上这种事儿,人家区里让他家退婚,他家敢不退吗?广玉姐,你别恨俺北生哥。”广玉听苦子小小的孩儿说这些话,看着她小脸儿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两眼一下噙满了泪水,说:“傻妮子,我不恨他。谁说我恨他了?林北生说来?”苦子摇摇头,说:“他没说。他什么也不说,就说想见见你。”广玉问:“都有谁在家?”苦子说:“没什么人,俺爷爷还是在里间屋里躺着,不见人,俺奶奶让她娘家侄儿接走了,俺爹,俺两个哥给人家帮忙盖屋去了,吃了后晌饭才回来,家里就俺娘、俺嫂子和小孩子,不耽误你和北生哥说话。”

广玉跟着苦子到了大娘家,进门看见林北生在院子里站着,头发多长了也没剃,脸上像生了锈,广玉心里立马塞了个酸疙瘩,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叫一声:“北生哥……”李桂芹听见广玉说话,站在东屋门口,说:“广玉来了,妮儿,快屋来。”广玉和林北生相跟着进了屋,李桂芹说:“你两个孩子好容易到一块儿,说说心里话吧,省得憋在心里难受。我和你嫂子做点饭,今儿晌午都在这里吃饭,吃了饭,北生再走。”李桂芹又说:“事儿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儿—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区长?啥也不说了,怨咱娘们命苦。你俩把话说开,各人也好做个人的打算—都老大不小的了。”广玉哭了,说:“大娘,你说什么话?有什么打算头?”李桂芹一愣,说:“妮儿,大娘不该说这话,好,我不说了,你俩说话吧。”说罢就出了屋。

屋里就广玉、林北生两个人了,广玉说:“十来天不见,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林北生说:“都这样了,还能有好样儿?你也瘦了。……广玉,我,我们家对不起你。”广玉说:“你别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怨你。你和你家老的还愿意这样?区里到底咋说的?”林北生说:“那个黄病脸子和村里的干部把俺爹叫到村公所,说俺家是地主,还有在逃的反革命分子,马上就搞新运动,说俺和河湾这门亲事影响不好,区里不同意,叫俺爹马上同意退婚,俺爹吓坏了,急忙答应了。”广玉说:“怎么不问问他,根据哪条政策逼人退婚?”林北生说:“哪敢?主要是怕人家没好的治俺爷爷。”广玉说:“大爷好糊涂,爷爷没音信,你就是退了婚,人家逮着他,该怎么弄他还怎么弄他,你不退婚,他们也没法儿为这事給老爷子加罪。”林北生说:“俺爹不敢,我也觉得,俺家这个样了,让你去跟俺受罪,心里不忍。我也看出来了,是那个当官儿的打你的主意,咱俩散了,你要跟了他,就省得受罪了,咱两个,能爬出一个来也是好的。”广玉哭着说:“北生哥,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我就舍下你,去攀那个高枝儿?那还不如叫我死了呢。”林北生掉了泪,说:“广玉,你这是何苦啊?我就是个地主羔子,反革命的孙子,人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不值得你这样。”广玉说:“北生哥,你好傻,我跟你能分开吗?你受苦,我难受,心里和你一般苦,你们这样不是向我,是害我。你回去跟你爹说,叫他去跟区里说,你们不退婚了,让他们給咱登记。不行咱就去告他们。”林北生说:“叫俺爹去说这个?借他个胆,也不敢哎。再说,人家区里就不給咱登记,咱有什么办法儿?告他们?上哪告去?天底下哪里有咱讲理的地方?谁会替咱说话?广玉,认命吧,别管我了,你以后只要过好了,我死也不难受了。咱俩有缘无份,下辈子吧。”广玉说:“北生哥,你啥也别说了,你说的那个,我做不到。”……

天刚晌午,李桂芹就打发林北生和广玉吃饭,两人哪里吃得下去,只是做了做样子,一人吃了几口菜,喝了一碗汤,就说饱了。李桂芹说:“不吃算了。北生回去吧,回去晚了,家里挂着。”林北生起身要走,广玉说:“大娘,我也回家。”李桂芹知道广玉是要送北生,就说:“走就走吧。都走吧。俩孩子苦命啊。”

广玉和林北生出了张德成家大门,林北生说:“广玉,你出来大会子了,快回家吧,省得叔和婶子担心。”广玉说:“他们上俺姥娘家去了,今儿个回不来。我送你,到您庄跟前再回来,咱俩多啦会儿呱儿。以后就捞不着见面啦呱了。”林北生说:“好,那我就再送回你来。”广玉苦笑着说:“咱俩你送我,我送你,就没完了。……没完就没完,没完才好呢,可人家不让咱‘没完’啊。”广玉眼圈红了,林北生看她一眼,怕她哭,没接她话茬儿。

两人相跟着出了村,过了桥,朝二红庙走。路上没什么人,地里的小苗子绿油油的,长得很旺,坡野远处有人耪地,低着头,弯着腰,一大会子才直一回身子,马上又把头低下接着耪。两人都咕嘟(9)着嘴,不说话,说什么呢?说也没用,没一点办法儿,谁也救不了谁。二红庙离河湾村只有三里路,不大会就快到了。

二红庙庄东南一片柏树林,是林家林(10)—林家的家族墓地,广玉看着林家林,说:“北生哥,咱两人订一回亲,又叫人家给拆散了,咱到林上給过世的奶奶磕个头,让我也表表孝心。”林北生说:“别价,不年不节的,磕什么头。”广玉说:“非去不可。我送你回来就是这个打算。”林北生只好依她,两人一起走进林家林,一颗颗柏树遮天蔽日,光影婆娑,里边凉森森的,广玉打了个激灵。两人走到奶奶坟前,广玉跪下,说:“奶奶,你在世的时候,可喜欢我,疼我,还没等我进您林家门,你老人家就走了,眼下,人家非得拆散俺不可,我当不成你的孙子媳妇了,奶奶,我心不甘啊。你怎么不保佑俺呢。奶奶,我认死也不嫁给那个孬种玩意儿,我早晚也去找你,孝顺你老人家。”广玉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给奶奶磕了头。林北生在一旁陪着广玉跪着,也不住地落泪,边落泪边给奶奶磕头。

过一霎儿,林北生站起来拉广玉,广玉还在抽泣,扭歪着身子站了,趴到林北生怀里呜呜哭起来。林北生说:“广玉,别,别这样……”广玉抬起头,两只泪眼看着林北生,说:“别咋样?订婚这几年来,我心里早就是你的媳妇了,到这时候了,你还……”林北生嗫嚅道:“广玉,我……我……”广玉说:“哥,你真是个木头啊。”说着两手抱着林北生,两只眼火辣辣地看着他,林北生被广玉看得脸红耳热,心怦怦跳,两只胳膊搂紧了广玉,不一霎儿,两手抱了广玉的头,两人嘴对嘴亲起来。不知过了多大会儿,广玉说:“哥,那边有个平活地儿,咱上那里坐下。”两人走过去,林北生把地上的石头子儿拾了,拔了地上的蒺藜,两人相拥着坐下,搂抱在一起,又亲一阵,广玉抬起头,说:“北生哥,趁俺爹娘不在家,咱俩跑了吧?”林北生一愣,说:“可不行,咱两人都成份不好,开不出介绍信,上哪跑?你又让区长盯上了,人家还不把咱逮回来?人家还得治作老的,那就麻烦了。”广玉又哭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行?莫非我真得去跟那个赤红脸半老头子才行?看样子,磨功夫大了,俺爹娘脱不了答应人家。谁也救不了我。那我不就完了吗?还不如死了的好。哥,我可怎么办啊?”林北生哭着说:“好妹妹,哥也没办法啊,哥是无能的人,愧对妹妹了。”广玉用手擦去林北生脸上的泪水,说:“哥,不怪你,不是你的事儿,是咱命不好。”林北生哭着说:“好妹妹。”又抱着广玉亲,广玉也发狂般亲林北生,突然,广玉挣脱开林北生的搂抱,伸手解林北生的褂子扣子,给他脱了光脊梁,又解他的扎腰带,拽下他的裤子,林北生明白了广玉的意思,挣歪了几下,见广玉疯了一样,只好由着她,说时迟那时快,广玉几下脱光了自己的衣裳,林北生头一回见大闺女的光身子,还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妻的光身子,白得晃眼,他晕了,两人把衣裳铺到地上,赤条条的搂抱在一起,林北生吭哧吭哧地说:“妹妹……咱不能那样,我怕你以后受屈,今天咱要那样了,我就是害你了。”广玉说:“俺哥你真到了劲了,想得多周到,你跟我订一回亲,凭么光担个虚名?别说我死也不跟那个半老头子,就是跟,也不能给他囫囵身子,便宜他了,我这身子生成是你的,今儿个就给你。咱俩有了今天,我就是你的媳妇了,哥也算娶了我了,不冤了。”林北生使劲搂着广玉,恨不得把两人箍在一起,广玉喘息着说:“哥,你还犹豫什么?”林北生翻身趴到广玉身上,没好地亲她,不大霎儿,两个人就合成一个了,在树林里,在斑驳的日影下,像小船在浪尖上,疯狂地颠簸……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北生趴在广玉身上不动了,广玉爱恋地拿手扑拉着他的脊梁,说:“俺哥累了,下来歇歇吧。”林北生恋恋不舍地下来,两人脸对脸躺着,林北生说:“妹妹,哥有这一回,不白活了,我怎么报答你啊?”广玉说:“你刚才就报答我了,我也一样,有这一回,死也值了。”两人又搂抱着亲了起来,不一会,林北生又爬到广玉身上,又是好一阵疯狂。林北生恨不得化到广玉身上,广玉恨不得把林北生吞到自己嘴里……

亲热完了,广玉哭了,说:“哥,这些天,我就犯愁,觉得活不了了,你想想,往后咱俩谁都没好日子过,活个什么味儿?刚才咱俩这样了,想想更不能再活了,怎么活?我就真嫁给那个姓牛的,拿身子让那个畜类糟贱去?死也不!还不如咱今儿个就一块儿死了,家里人把咱埋在这里,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媳妇了。到了那边,咱一起去孝顺奶奶。也不用挂着老的,你们家,你死了,还有你哥和你嫂子,俺家,我一个妮子家,没了就没了,还有俺兄弟,他是学生。到这样了,咱两个人只能给老的添麻烦了,咱死了,老的倒省心了。”

林北生听广玉说这话,竟觉得像是在黑屋里一下捅开了窗户纸,猛然看见了光明,他说:“妹妹,你本来还有活路,都不愿意活了,我还有啥话说,死,咱俩一起死,早死早托生,下辈子再做夫妻。”两人又亲热一阵,互相拿手擦干脸上的眼泪,起来穿上衣裳,林北生折了根柳树条,紥上腰,毛毛地用自己的裤腰带 系了个绳套儿,挂在奶奶坟旁一棵大柏树树杈上,又搬了一块半截石碑放到绳套下边,两人站在柏树下,紧紧地搂抱着,良久,广玉说:“哥,不留恋了,咱走吧,你先把我抱上去。”林北生两眼含泪,抱起广玉,让广玉站到破石碑上,自己也上去,两人又搂抱在一起,过一会儿,广玉说:“哥,好了,依着豫磨没头儿,咱快上路吧。”说着把脖子伸进绳套,林北生也把脖子伸进绳套,两人互相搂抱着,脸贴着脸,林北生说:“妹妹,你陪我死,太冤了,要不咱下去吧。”广玉哭着说:“哥,你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变了?你想什么呢?咱两人不能结婚白头到老,就死在一起,做阴间的夫妻,一点儿也不冤。别二思(11)了,咱快点儿,一会儿林子里倘或来个人,想死也死不成了,我白丢人,人家准得給你摁个不小的罪过。哥,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下去就在奶奶的碑上一头碰死。”林北生再看看广玉两只泪眼,狠狠心,咬咬牙,两只脚使上劲一下把石碑蹬倒,绳套就紧紧地勒住了他们的脖子,两人来不及互相看一眼,立时就断气儿了,头耷拉下来,四只胳膊还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天张德存夫妻俩在小孩姥娘家,吃了晚饭,灵芝老觉得心里不素静,像是有什么祸事要来,张德存说她胡寻思,说好住一晚上,就没有走。林北生上河湾村是自己偷偷来的,该吃晌午饭了,林北生没回家,黑天了,还是没回来,林北生的哥哥祥生说,兴许是上河湾了,老的迭忙让他来河湾村,祥生黑灯瞎火来张德成家打问,李桂芹吓坏了,“扑通”坐到地上,说:“坏事了,两个孩子出事了。”忙打发广坪快上德存叔家,看广玉在不在家。德存叔家大门用门吊子挂着,没锁,屋门也挂着,家里没一个人。广坪身上噌地冒出了冷汗,赶紧回家说了。张家人和林祥生知道出大事了,祥生赶紧回二红庙自己家,李桂芹估摸着德存夫妻俩是上了广玉她姥娘家去了,张德成打发广垣快去叫回他们,还交代,就说是村里开村民会,省得黑更半夜的,让老人担心。快到家,广垣才给叔婶说了实话,临了,还叹声气,说:“真不知道广玉迷哪一窍儿了,跟林家散了,找牛区长,多少人想都想不着的好事儿,就不干,说不定连小命儿都丢了,值当的吗?”灵芝说:“五妮儿,都啥时候了,你就别说这样的话,让叔婶难受了。婶子求你了。”张德存说:“五妮儿,你是拿刀子在俺心里搅拉呀。”

河湾村张家,二红庙林家本家,亲戚,庄乡,几十号人,灯笼火把,窝子反叫,两个村里树行子,井里,坑里,旮旮旯旯,四处里寻觅,八下里查找,这一对未成的夫妻竟如飞升土遁了一般,哪里也没他们的踪影,黑更半夜,两个孩子的娘,婶子大娘,嫂子,姐妹的哭声,众人的嘶喊声回荡在夜空,两个青年男女在柏树林里沉默着,不肯答应,他们已然脱离了苦难,像书上说的,魂归“离恨天”了。人们像是鬼蒙了眼,竟都没想到进林家林去找,直到第二天上午,二红庙一个拾柴火的半大孩子看见在柏树上吊着一对男女,差点儿吓死,慌忙回村报了信儿。

两家的亲人,庄乡,看热闹的人簇拥着走进林家林,到了林北生他奶奶坟前,人们看见,二红庙最出色的小伙子和河湾村最好看的姑娘两个人挂在大柏树上,头挨着头,脸对着脸,四肢胳膊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像是死也不让人把他们分开,灵芝被李桂芹和广坪媳妇架着,一下昏死过去,林北生他娘跌坐到地上,哭天抢地,不光俩孩子的亲人心肝都要碎了,乡亲们也都觉得忒惨了,忒惊人了,忒疼人了,不少人伤心落泪。

死的是两个年轻的,不能回家发丧,两家商量,就在林里发送他们,給亲戚报丧,捎信让自己家在外头的回来,林家买了两口棺材,两家把给孩子准备的结婚用的衣裳被褥都拿到林上,給他们穿戴整齐,就在林里入了殓,把两个孩子合葬,埋到了林家奶奶坟前。

广玉死了,她弟弟广培从学校赶回来,伤心欲绝,头在大柏树上碰得砰砰响,头皮都血洇了,陈家二姑娘淑媛一直守在林上,照顾张家叔婶儿,劝慰广培,有人叽咕,张家闺女和林家弄了这么一出,小子又和陈家姑娘这么近乎,能有好结果吗?

河湾村和二红庙一对青年男女在男方祖坟前双双上吊殉情,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县,成了当地的特大新闻,事情的起因是区长在指导员支持下强夺人妻,尽管苦主成分不好,但还是引起了很大民愤,老百姓认为,两个孩子忒死心眼儿了,怎么拿自己的命这么不值钱?话又说回来,人不逼到急处,谁也不会走这一步。两个孩子死得冤枉。地主也罢,老的有问题也罢,杀也行,剐也行,这个屌弄法儿不行。老的有罪,孩子没罪,就是有罪,也不能变着法子夺人家媳妇儿,欺负人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儿,那些人不是说自己大公无私吗?这是弄的什么缺德事?上级领导得报,十分震怒,雷厉风行,立即把牛区长,指导员和区文书三人都逮了,县委派来了新任书记兼指导员,叫宋培新,河湾村的刘青田本来在县里当科长,出了这事,调到一区当了区长,还派来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疙瘩子名叫赵臣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