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

广垣和能能刚穿好衣裳,能能慌慌着开开屋门,拢拢自己散乱了的头发,两人还没坐下,孙寡妇就来喊他俩去吃饭。她搭眼一看,见 广垣小脸儿红馥馥的,冒着汗珠儿,眉开眼笑,两只眼直放光,还带点血丝,看样儿累得不轻,再看自己闺女,脸似桃红,面带羞惭,不敢抬头看娘,褂扣子扣错了都不知道。孙寡妇心里一沉,啥都明白了,好,这张德成老实人家的孩子厉害,头一回上门儿,拿了二斤十三两(她知道张家孩子是买了三斤猪肉,是卖肉的没给够称)猪肉,她客客气气让闺女陪他拉呱儿,统共还没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跟她闺女把好事儿办了,这出了名的老实人张德成还拉巴了这么不老实的儿,还有名无实是团里的什么委员,真想不到;再看自己的闺女,她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拉巴大的,全村数得着的漂亮,多少小伙子眼馋的宝贝疙瘩,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身子填还(7)了人家,这个妮子真比自己年轻时还“浪”。人家小子没费吹灰之力,就凭着一串花言巧语,把一个天仙一样的黄花大闺女自不游儿地睡了,提起裤子来偷着喜了。孙寡妇觉得自己折大了,她越想越来气,不能这么便宜这小子,得狠狠地剋他一顿,也叫他知道她这个以后的丈母娘的厉害,日后结了婚,得让他对自己服服帖帖,什么事都听她娘俩的。

孙寡妇冷冷一笑,说道:“广垣,好小子,你来俺家串门儿,婶子我宾客相待,去给你做饭,让俺妮儿陪你说话,是觉得您都是在团的,有呱啦,你‘人物’人不办‘人物’事儿,办了这种瞎事儿,你小子跟我弄这个,今天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我立马去找梁仲山和吴家槐,问问他们管不管自己的团委员,我再去找你爹,他是怎么教调的他儿。”

广垣通红的脸变得焦黄,头皮上冒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婶子,你别……”孙寡妇瞪圆了眼,说:“我‘别’啥?你还敢耍赖?醉死不认那壶酒钱?你不想想我是谁?这种事儿能挡我的眼了?”广垣说:“婶子,我不是那意思。”孙寡妇说:“你,你是啥意思?”广垣咕哝不出话来:“我……”能能说:“娘,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不问你闺女?”孙寡妇厉声道:“死妮子,你先别说话。怎么着?这还八字没一撇哩,就知道向自己汉子了?别不知道害臊了,要是成不了,看是谁倒霉。”能能手捂着脸哭了,接着又朝广垣发作起来:“你今天不知上什么疯了,俺不愿意你非弄。都怨你死皮癞脸,惹事儿了吧?看你怎么办?”

广垣扑通跪到孙寡妇跟前:“婶子,你别生气了,我是真心喜欢能能,我保证娶她当媳妇,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孝顺你老人家,比对俺亲娘都好。”孙寡妇转怒为喜,佯作生气道:“这是什么话?谁让你对俺比对你亲娘还好的?”广垣一本正经地说:“俺兄弟姊妹多,那边有他们就行了,这边就俺妹妹自己,我就和俺妹妹一心孝顺你老人家。”孙寡妇笑了:“这话听着入耳,也还算有点儿理儿。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娶媳妇,就打忘了娘的谱儿了。有你这话,婶子饶你了。不过得说准,你可得说到做到,不能对不起俺能能,不能对不起俺娘俩。”广垣忙说:“我要是对能能不好,不孝顺你老人家,天打五雷轰。”孙寡妇说:“别发这狠誓,怪吓人的。”能能伸手去拽广垣,说:“还不快起来,你想跪到天黑啊?”

广垣可可怜怜地看着孙寡妇,不肯起来,孙寡妇说:“起来吧,小子,你跪这一个屁时辰,看俺闺女疼的,真不知道你小子哪辈子积下的福分,找上俺闺女,起来吧,婶子饶你了。”广垣趴到地上给孙寡妇磕了个响头,迭忙起身,跪的功夫大了,急切间站不起来,能能急忙伸手把他拉起来,扶他坐下,孙寡妇说:“广垣,别怪婶子,俺就这么一个闺女,你不哼不哈地就给俺弄这事,我是拢不住火。已经这样了,生米做成了熟饭,染缸里倒不出白布,俺也没法儿了。话说回来,婶子也打年轻过来的,就像猫见了鲜鱼,小小子跟自己心爱的闺女在一堆,粘糊起来,忍不住,也难免。”能能说:“娘,你说什么哩?”孙寡妇说:“怎么,娘说的不对?忍住了,您俩刚才那是干的啥?”广垣忙说:“怨我,不怪能能。”孙寡妇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怨一个,母狗不调腚,公狗瞎轰轰。”能能说:“好了,别说了,难听死了,臊死人了。”孙寡妇哼一声,说:“这知道臊了,早干嘛来?好了,娘不说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咱吃饭,俺招待新姑爷。我就等着送闺女出嫁了。我可嘱咐您俩,就许这一回,你俩没狗出息,不等过门,就抱出孩子来,看你俩咋办?”广垣忙说:“再不敢了。”

吃罢饭,广垣回家,能能送他出来,到了门外头,小雨停了,两人站在胡同口,能能说:“五妮儿哥,你到底是怎么着?”广垣说:“那还能怎么着?我回家就跟俺娘说咱俩的事儿,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能能说:“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广垣说:“好吧。”能能红着脸,说:“俺娘末了说的那事儿,你做到了吗?”广垣把能能搂到怀里,说:“要共总没弄过,问题不大,这开了头了,忍住怪难,尽量忍呗。你忍住了?”能能把头埋到他胸前,咕哝说:“俺没事儿,俺就是觉得你想俺想得难受,怪疼的慌。”广垣亲起能能来,说:“俺妹妹忒疼我了,你要真可怜我,就隔些日子犒劳我一回。”能能说:“不要鼻子。好了,快走吧,光不回去,俺娘又呲哒俺。”广垣心里自不游地回自己家,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不大用使劲儿,像小孩子一样,边走边踢着石头子儿玩儿,他忒高兴了,没想到,他要把能能攻下来,今儿个马到成功,一炮就打准了,不光定下了亲事,连好事儿都办了。广垣觉得自己很不瓤,在村里是团支部委员,大小算个人物儿,上回运动他连夜举报,上级领导对他有了好印象,家里人也好,村里众人们都还不知道,他办的这事儿高明。他要找全村最漂亮的大闺女,也这么容易就得手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想么来么。可是,快到家门儿了,他心里打起鼓来,爹一提能能就够了,哥也烦她,老的不愿意,这事儿就办不成。不,广垣把心一横,这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弄个鱼死网破也得办成。他决定先给娘和奶奶说,他们愿意了,爹和哥也许就不挡了,再就是求嫂子,嫂子娘家爹是爹的朋友,爹对嫂子总是高看一眼,嫂子帮忙,爹兴许就给嫂子个面子。

广垣到家就跟娘和奶奶说了,也求了嫂子,她们都说,爹不一定能松口。娘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爹要是死活不愿意,小五妮儿,咱也不能硬硌硬地跟你爹闹。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广垣说:“反正我就非得找能能,就认这棵树了。”

当天晚上,李桂芹就跟张德成说了。张德成一听就恼了,说:“早就说叫他跟那个妮子远着点儿,这倒好,干脆要找她了,没门儿。你给小五妮儿说,让他死了这条心。”李桂芹说:“你再好好琢磨琢磨。那个妮子也没多大过处。”老太太也说:“小五妮儿喜拉那个妮子,咱硬不愿意,孩子心里难受啊。”张德成说:“娘,你和妮她娘都糊涂。给小孩儿娶媳妇儿,最要紧的是看品行。咱要是把那个能能娶进家,那就是招来个孽货,家里甭想素净了。”广坪说:“小五妮儿找了那个妮子,一家人都跟着丢人。”刘如兰说:“别说的邪乎了,不就是她娘风言风语那些事儿吗?谁见来?再说,咱们是娶媳妇儿,人上咱家来,咱管她娘好孬做什么?俺看行。俺想求求爹,别挡他了。”广坪说:“你别跟着瞎掺和了。”

广垣眼看这事要“黄”,毛了(9),他哭着跟奶奶和娘说:“我跟能能睡觉了,叫她娘逮着了,她说了,要是咱家不答应,她就叫她闺女告我强奸,送我局子里去。”娘和奶奶一听就慌了,迭忙跟张德成和广坪说了,张德成听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这还没进门儿,就出事儿了。是孽货不?”广坪说:“爹,甭管怎着了,应下来吧,可不能叫小五妮儿蹲局子啊。”刘如兰也来求告,张德成长叹一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儿?咱张家从不做坑人的事,他干了这种事儿,咱还能不要那个妮子?那不丧良心?找媒人去提亲吧。家门不幸啊。不素静的事还在后头哩。”老嫲嫲儿说:“胡说什么?不兴自己咒自己的。”

就这样,张家和孙家订下了亲事,张德成夫妻见两个孩子成天黏糊在一起,怕日子多了,真出了事儿,不好看,不出俩月,就给他们办了喜事。孙寡妇觉得自己闺女嫁给了庄里人敬重的张家,十分荣耀,好像自己身价也高了不少,虽说是老半货子了,又是小脚儿,说话嗓门儿也比原先高了不少。张家人特别是张德成和广坪倒因为和孙寡妇家结亲,觉得脸上无光。不过庄户人一心过自己的日子,没几个人操无味儿的闲心,日子长了,也就没人啦嘎(10)这回事了。

张家和孙寡妇成了亲家,乍走动,老嫲嫲,李桂芹和孙寡妇倒是亲亲热热的,张德成虽说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常交待五妮儿朝丈母娘家跑得勤着点儿,家里地里有活儿就给干了,要不人家找你做么来,亲戚来往,也得客气气的,别叫人家说,咱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因为这,能能和她娘心里十二分的满意。

(3)

两人结婚后,能能对奶奶,公公婆婆恭恭敬敬,请安问好,盛饭倒水,晚上拿盆子,早上倒盆子,干活也勤力,跟嫂子也和睦,挺是个好媳妇来头儿。虽说时常出去开会,张德成心里不赞成,嘴上不能说,但到底是新社会,这也不能说是大毛病。奶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俗话不俗。”李桂芹暗中跟张德成说:“当初找能能,你爷们儿还这事儿那事儿的,这真找了,还真不孬。”张德成说:“明面儿上,得说不孬,我就是觉得有点儿假模假式的,跟如兰两路劲。你和咱娘担不得一点好。别把话说早了,日子长了,看变不变样吧。”

还真叫张德成说着了。结婚两年,能能一直没怀上孩子,老的倒没嫌,她自己心里烦,常不常地使性子,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跟广垣闹架,早晨睡懒觉,干活不肯出力,说过得没劲。老的知道她不高兴,也不怪他,刘如兰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干啥也不攀扯她。这能能,人家不嫌她,她倒嫌别人。她觉得在这个家里,从奶奶到哥屋里的孩子,他们是近一窝儿,只有她两口子是多余的,两个人干活,两个人吃饭,忒冤枉了。不如趁早分了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不白出力了。能能暗地里跟广垣说,广垣觉得她说的有理,可是,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他没法张嘴要求分家,他知道,哥嫂是不肯分家的,他们要管老的。哥早就说过,兴老的把他们分出去,不兴他们提分家。分家就是他和能能两个人出来单过,可是,他们家就这么一个宅院儿,分开锅灶,自己做了自己吃,不问老的,成什么样子?广垣怕庄乡笑话,不同意。

过了麦的一天,黑更半夜的,能能和广垣两人打起来了,把一家人都惊动了。原来是,孙寡妇的娘家侄儿 宋小宝要在他庄(柳沟)开油坊,说得天花乱坠,吹得神乎其神,好像油坊开起来,算盘一响,黄金万两一般,孙寡妇听得心动眼红,大上一步,说要叫能能两口子在油坊里入一股,那宋小宝正愁本钱不够,听了姑这话,心里十分高兴,明面儿上却装模做样,说他寻思自己干,没想让外人参加,孙寡妇说,我是你的亲姑,你是我的亲侄儿,比亲儿就差一张肚皮,你开油坊不要外人,你能妹妹是外人?那宋小宝装出很作难的样子,最后才咬着牙,犟七犟八地答应能能入股。孙寡妇当天晚上就忙不迭地把这事跟能能和广垣说了,广垣一听就迷了,说这个股一定得入。可是,广垣夫妻俩在张家还伙着过,两人只有分家单过,这事才能办。广垣站起来,脸憋得通红,说,不管这话多难张嘴说,这回下决心跟老的要求分家,入股开油坊的事得先瞒着老的。可是分了家,在哪安家呢,能能说,她娘那边现成的房子,去她娘家住不就行了,广垣觉得那自己就成了倒插门女婿了,名誉不好,不同意,这晚上,两人又争掰这事,三句话不合适,吵了起来。广垣不敢使劲吱歪,能能故意大声叫嚷,就把两人要分家的事明开了。

张德成气得要命,他生气,不是为着五妮儿两口子半宿拉夜的打架,是他早就看出,能能觉得自己没孩子,在家里出力忒吃亏,已经变得不是刚结婚那样儿了,闹了半天,是想分家,更让他生气的是,那能能想分家不为出奇,自己的儿子五妮儿耳根子就这么软,老婆说么都听!张德成并不知道,五妮儿两口子急等着分家单过,是要去跟人家合伙开油坊,如果知道,他会更加生气,因为他有个很老很顽固的观念,庄稼人就要一心一意种好地,弄别的,都叫不守本分,不守本分,说不定啥时候就会栽跟头。

李桂芹偷偷跟广垣说,小五妮儿,咱家里,你爷爷病着,奶奶也不壮实,小苦子和小胜子上着学,小九子才三岁,你哥屋里两个孩子也丁点儿大,离不开人,全家就指望你兄弟俩,你这闹着分家,忒不是这么着了。晚两年分不行?广垣咕哝着说:“能能没孩子,心里不是味儿,怕惹老的生气,还是分开吧。”李桂芹心想,打小最疼的是他,他还最没良心渣儿,真是人家说的,娇儿无孝子。

张德成跟娘和李桂芹说,你们都别就乎(11)了,一个家里,要是有人想分家,那就得趁早分,不然,搅得都过不好。广坪说,五妮儿不少地里活儿干不鲜,能能更白搭,两人怎么过?刘如兰对能能说:“你要是觉得哥和嫂子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说出来俺改,这个家不能分,你俩出去单过,人家外头还得有人说,是俺这当哥的,当嫂的,容不下兄弟和弟媳哩。”能能竟然说:“嫂子,你和俺哥没一句话的毛病,因为你俩忒沾好了,咱更得分家,跟你俩在一块儿,俺俩多咱也是底子货。”一句话把刘如兰差点儿噎死,拿着好心当驴肝肺,这是什么人哎。李桂芹劝如兰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分家的事,让张德成很作难,他按农村的兴俗,把孩子的舅李长俭请来,做主事人。李桂芹说:“哥,小五妮儿胡闹腾,让你跑这一趟。俺觉得丢得慌。”李长俭说:“老话说,十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席,谁家不分家?不过是早天晚天,别当事儿。”

当舅的主事,家里的粮食、鸡鸭、猪羊、家具按三份分,两头大牛一头小牛,仍在家里喂着,耕地一起用,土地也按三份儿分。兄弟俩各一份儿,父祖两辈老的加上小闺女们算一份儿,日后老的没了,闺女嫁了,土地再分给两兄弟。这样分,广坪明显吃亏,但他和如兰说他们是大的,理应让着小的。地块儿尽着广垣挑,愁人的是房子,让广垣还住在家里,另给搭间饭屋,广垣不干,广坪说,分就分利索,给他们置办个小院儿,让他们搬出去住吧。村西头吴家槐的堂叔伯哥吴家祥全家锁门下关东了,听说钥匙在吴家槐老婆屈秀芝手里,李桂芹托杜长英找屈秀芝,说张德成家两个儿分家,急等着弄处宅子,不知道吴家祥的房子卖不卖,屈秀芝早就觉得家祥哥的房子老闲着,不是个事儿,怕年数多了,屋塌了,现在张家要买,忒好了,她很愿意跟张家人做邻居。屈秀芝立马给说了吴家祥在关外的地址,让张家自己写信跟吴家祥商量。吴家祥接着张家的信,很高兴,觉得屈秀芝中托,他们没想到这老屋还真能换钱,很痛快,说给三佰万块钱,房子就归张家了。张德成让广坪上邮局给吴家祥打了三百万块钱,那边收到钱,就给屈秀芝来信,让她把房子钥匙给了张家。屈秀芝怕吴家槐阻拦,一直瞒着他,看到张家拾掇吴家祥的院子,才知道了这事,气得一蹦多高,把屈秀芝揍了一顿。屈秀芝说,家祥哥临走,给我钥匙,就给我说,有要这屋的,大差不离就给他。吴家槐说,你这个混账娘们儿,傻了,疯了?房子没人要,早晚不是咱的?屈秀芝说,我知道你不安好心,可我不能对不起家祥哥和嫂子,人家对我有恩。吴家槐哼一声,说:“有恩?狗屁!”他既恨吴家祥,也恨张德成瞅巧儿,捡了个便宜,更恨自己老婆死心眼儿,胳膊肘子往外拐,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没咒儿念了,关起门在家里发恨,说,早晚有一天,我还让这姓吴的房子再姓吴。买好了房子,广坪带着人去给泥了屋里子,修理了院墙,换了新大门,弄得广垣两口子很不好意思,但是心里暗喜,急赶急的就搬了过去,阴历六月里,就单支锅,另开灶,自己单过了。

孙寡妇早就盼着闺女自己单过,没想到这么快好日子就来了,除了催着他们趁黑夜推着粮食上柳沟,又借了钱送了去,正儿八经地在宋小宝油坊里入了股,还常不常地过来吃饭,广垣当真成了她的儿了,她越想越高兴,笑得嘴都合不上。那张德成一早一晚地过去转转,看哪里不合适,给拾掇拾掇,见儿子干事不入眼,呲哒他几句,就走,儿子和媳妇留他吃饭,他甩下一句:“留着饭你们自己吃吧。”就走了。李桂芹更是常过去,还顺手给拿过去小家什,或者拿点儿吃的东西,有时候看着他们过日子不是那个样儿,眼圈儿发红,说:“你看你俩,就像没长大的,非得早巴早的出来过,真不叫人省心。”广垣见爹娘这样,心里也呼打呼打的,有点懊悔,过一阵,也就习以为常了。

农村的兴俗,弟兄们大了,都找了家口,是一定要分家的。可是,谁家分家晚,父子爷们儿还周周正正的,弟兄妯娌们还和睦相处,就会被村里人称道,而分家早,则是很没面子的事。张德成家在村里素来受敬重,却弄了这么一出,张德成觉得丢得慌,一大些日子不偎人场儿。干活回家来,家里少了小儿子,到了晚上,小五妮儿住的西屋里黑咕咚的,张德成心里不是滋味儿,吃几口饭,早早地就躺下了。老嫲嫲对李桂芹说:“小五妮儿出去单过,咱娘俩儿心里不是味儿,他爹也不好受。你别看,小五妮儿在家里,他天天不给他个好脸儿,孩子真出去了,他一样难过哩。”李桂芹说:“你的儿你还不知道脾性,没他再心软的,甭管是儿,是闺女,他凶是凶,没像别的男人真打过孩子,哪个孩子,都在他心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季来了,头一回自己收割耕种,广垣小两口手忙脚乱,爹和哥哥帮着,他们也收了秋,种上了麦子,有点儿过日子的样儿了,张德成两口子也就放下心来。

(4)

可是,过完秋没多少日子,广坪从外边回家来,偷偷跟爹说:“爹,小五妮儿跟能能她舅家表哥合伙开油坊,你知道吗?”张德成愣了,张着嘴说不出话,过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说:“什么?小五妮儿开油坊?他会开油坊?你听谁说的?”广坪说:“我听二旺说的,他姨家跟能能她姥娘家都是柳沟。”张德成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广坪说:“时候不少了,能能将鼓(12)着分家,就是听她娘的,分了家,好去做这个买卖。二旺说,分家没几天,五妮儿就上那倒腾粮食,当本钱。”张德成说:“能能她表哥叫小宝,我见过,滑滑溜溜,不是办事的衙役,这个油坊开不鲜亮,苦了。”广坪说:“还有更苦的哩。”张德成问:“怎么着?你别吓唬我。”广坪说:“五妮儿除了上油坊弄粮食,还押上自己的房子和二亩地,问吴家槐借了三百万块钱,一抹儿都投到油坊里了。”张德成说:“你看弄得多花稍,怎么还跟吴家扯上了?”广坪说:“谁说不是?”张德成说:“这吴家槐哪来的钱?”广坪说:“你还不知道啊?吴家跩起来了,吴家才不是卖豆芽吗?挣了点儿钱,了了的事,可是他卖豆芽卖出功名来了,这下不得了了。”张德成说:“咋回事儿?”广坪说:“ 吴家才会钻挤,知道区里常开会,就上上乎乎地去卖豆芽,每回去,孙家才不光卖豆芽,还给伙房择菜,洗菜,啥都干,还抢着往当官儿的屋里端菜送饭,弄得区里的,县里来的的当官儿的都挺喜他,他还有个本事,会下棋,县里的组织部长叫高西华,喜欢下棋,吴家才大上一步跟他下,哄得他很高兴,觉得这个青年头脑灵活,又勤快,现在党政部门缺人,做主叫吴家才当了脱产干部,接着就参加了什么统购统销培训班,吴家才就吃上了公家饭,每月发津贴了,听说这钱就是吴家才想法儿借的。我看吴家没安好心。”张德成说:“怎么着?”广坪说:“五妮儿住的房子,不是买的吴家祥的吗?挨着吴家槐家,他不瞅乎?房子归了张家,他心里得烦死了。到时候五妮儿还不上钱,房子不就成他们的了?”张德成叹口气,说:“吴家弟兄这一手有毒了。这个小五妮儿,办这么大的事,都不给家里说一声儿,事事都听能能和她娘的,作死啊。当初他非找能能不可,我就说找了个孽货。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不行,我得去找他问问。”广坪说:“你趁早别问,白惹气。不是他自己,还有能能,你怎么问?再说,他啥都办完了,你问他什么用?你让他抽出股来?猴子嘴里能倒出枣来?咱就等着看吧,兴许油坊真掙着钱了,吴家的帐也还上了,不就没事儿了?”张德成摇摇头,说:“万难。没办法儿,先不问。你也别跟你奶奶和你娘说,叫她们担心,没用。”

这天吃后晌饭,张德成说:“今年秋上,小五妮儿两口人见的棒子,高粱,谷子可不少,分家还给了他一点子(13)麦子,两人两年也吃不清。咱这边地少了快三成儿,比去年也少收不过两成,都不孬。”广坪说:“国家打美国鬼子,多要了不少公粮,不是这,咱粮食还更多。”张德成说:“自古以来,皇粮国税是免不了的,该交就交,交上皇粮不怕官。”广坪说:“就这样干法儿,只要风调雨顺,地里多打粮食,吃不了赶集卖,咱再好好喂猪,最好是喂母猪,下一窝,就卖不少钱,不出几年,咱就把北屋翻盖成砖瓦屋,把爷爷奶奶送老的东西都置办齐,有钱供俺妹妹念书,咱张家准能过份子好日子。”张德成说:“你就甩开膀子干吧。”如兰上里间屋給爷爷送水,却见爷爷正躺在床上淌眼泪,如兰急问:“爷爷,你怎么啦,哪里难受?”老爷子低声说:“可不能过有了,再来一回又得死人。”如兰轻声说:“爷爷不怕。没事儿。往后不会再那样了。”外间屋的人听见了屋里爷两个说的话,都不吱声了。

三年前那场运动,张家二老头儿守学死在会场上,大老头儿守常得了怪病,再也不出门,不见人,这件事像罩在张家人头上的一个大黑影,平素里不这不那的,没什么事儿,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嫲嫲会暗暗落泪,张德成两口子会为这唉声叹气。刚才广坪一番话,让张德成精神一振,心里好像点了一团火,可是老爷子一句话像是泼了一瓢冷水。这好日子能过成吗?头些日子,不少人讲咕,说马上要实行新办法儿,庄户人自己打的粮食不让上集卖,都得卖给公家,价钱公家说多少是多少,广坪也说,吴家老二去参加那种培训班了,要真那样了,还指望什么过好日子?

1.马不了大花,即不会有大错,大闪失。2.正形儿,即正经样子。3嚼舌根子,背后议论旁人是非,说人的坏话。4.挡叉,即阻拦,阻挡。5.摆鼓,即摆弄。6.妈妈,即乳房。 7.填还,就是不情愿地让对方获利益,得好处。8.呲哒,即训斥,斥责。9.毛了,即慌了,或吓坏了。 10.啦嘎,即议论。 11.就乎,迁就,勉强维系。12.将鼓,暗中酝酿策划做不好的事。13.一点子,即一些,比较多。(1)

人道是无风不起浪,是说就又因,公家要收粮食的事说来就来了。刚进阴历十月,梁仲山、杜长英、吴家槐三个干部上区里开会,回来开村民会,说会上宋书记和刘区长讲的,中央有什么样的文件,打这往后,国家要把粮食全管起来,庄稼人的余粮(吃不了的粮食)全卖给公家,一两也不能上集买,谁偷着到集上卖,就是犯法。自己没吃的了,公家再卖给。干部们说,这叫个啥名堂—“统购统销”。

梁仲山讲完了,村民们都咕嘟着嘴,不说话,不少人叼着烟袋抽旱烟,愣了一会儿,疯子六儿咋咋呼呼地说:“你们说的是让人卖余粮,那得看人家有没有吃不了的粮食,没有,就不卖呗。卖余粮,余粮,余粮,我论年不够吃,不余,卖个狗屁圈子?”吴家槐小老鼠眼儿一立楞,说:“疯子六儿,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那个槽上的,到了你插嘴?”

张广坪低声跟爹喳咕:“吴家槐这个黄子,你听听,疯子六儿一张嘴,他就骂人家。”爹说:“疯子六儿是眼子包(1),还肯说,不找难看?”张广坪听爹说过,这疯子六儿自来家里穷,他娘有点儿傻,一连串生了六个孩子,就活了他一个,他还丁点儿,爹就没了,娘俩苦呵呵的,这个小六儿打小人来疯,肯胡咧咧,村里人送个外号儿叫疯子六儿。实际上,他不疯,也不傻,就是说话不看头势,惹人烦,他心眼也不孬,还特别孝顺,有一口好点儿的饭,也得给他娘吃。广坪嘟囔道:“还不就是吃柿子捡软的捏。”

有个叫梁仲木的,是梁仲山的本家弟兄,呜哝道:“没余粮,就不卖,不对吗?”吴家槐说:“告诉你,有余粮没余粮,那不是个人说了算的,村里得给各家各户算账,不能你自己说没有就没有。村里说你有,你就得卖。”

吴家槐一句话还没落台儿,会场上就乱了套,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那不就是强迫了吗?”“个人就是不卖,你们还家来翻吗?”吴家槐说:“那不一定,用了急,也挡不住翻。”

会场上呜地站起来一个人,叫李老七。这人名唤“老七”,实际上就弟兄俩,他娘生了他弟兄七个,就活了大的和最小的,大哥李承勋为革命牺牲了,他们家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的烈属。李家在河湾村曾是富户,有地百多亩,宅院齐整,铁桶一般,李老七他爷爷奶奶过世后,有一年闹灾荒,他爹被土匪绑了票,老七他娘妇道人家,吓破了胆,急忙卖地凑钱,灾荒年地不值钱,烂贱不赊,自家地几乎全卖光,总算凑够钱,把他爹赎回来。他爹回到家,听说家里地全换成钱给了土匪,急火攻心,吐出大大一口黑血,病倒再没爬起来,不出半年,刚过四十的汉子就一命归西了。李老七的大哥念过书,暗中在了地下党,四七年奉调去黄河北,牺牲了。解放后,他家地没几亩了,划了贫农。这李老七得说是贫农兼烈属,可出奇的是,他不跟“形势”,好抬杠,犟眼子,认死理,对新上来的吴家弟兄和滑皮一伙子干部横竖看不顺眼,说他们狗拉耩子——不排场,得机会儿就挑他们的的刺儿,吴家槐烦他,说你李老七,贫农、烈属,哪句话落后说哪句,你是个蛋也能把人坠死。这话传开了,村里人送他外号“墜蛋”,客气点儿的人就喊他坠爷,他也习惯了,自认是“坠爷”,说,老爷们儿说坠就坠了,不能让有的人说么是么。这当儿,他把眼袋杆子朝腰里一掖,说:“坠爷听这话不顺耳朵,问问你们,粮食是个人的,是一个汗珠子掉到地上摔三瓣儿,种出来的,也不是偷的,抢的,你凭什么上家来翻?那不成了土匪,明抢了吗?”吴家槐急哧白裂地说:“李老七,你说谁是土匪?”李老七说:“我谁也没说,谁上家来翻粮食,谁就是土匪。”梁仲山说:“老七,别胡咧咧,谁也不会轻易上人家里翻粮食。”吴家槐瞪着老鼠眼,转脸对着大伙儿说:“刚才李老七问‘凭什么’?大家伙儿记住了,就凭你在中国地儿,你是中国人,就得听人民政府的。”坠爷白瞪白瞪眼,像是让吴家槐的话給噎着了似的,咽口唾沫,没再吱声。是啊,你问人家“凭什么”,你自己又“凭什么”,你有啥能耐不听?你哪来的胆量敢不听?虽是坠爷,也没法儿“坠”了。

疯子六儿挨难看没挨够,又说,这边儿叫卖余粮,那边儿再卖给,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找啰嗦吗?吴家槐骂道,疯子六儿,你胡说的屌么?杜长英说,家槐,群众有啥意见,叫他们说,别光截拉。

广坪的丈人爹刘洪林虽说是庄稼人,可是认识些字,会算账,他抬起头,大声问,粮食卖给公家,价钱有的商量吗,梁仲山说,收购价政府定,不让老百姓吃亏,刘洪林说,那还不就是哄弄人的买卖了吗?梁仲山说:“洪林,话不能这个啦法儿。”坠爷接上说,自古以来,官家用粮食都是市上买,价钱随行就市,你现在这个法儿为的么?梁仲山说,老七,跟你说吧,为的有粮食供应部队,供应城市,建设国家。刘洪林嘟囔道,这个法儿国家得劲,苦老百姓了。梁仲山说:“国家好,老百姓就好。”坠爷说:“你说这话,俺不跟你白文儿(2),可是,自己家里没的吃,一家老小就得挨饿,公家人不能替你挨饿。” 广坪说,要是公家给的价钱比集上低一些,年年这么个弄法儿,老百姓不就吃亏大发了吗?梁仲山说,广坪,这是为了国家建设,吃点亏也是应该的。广坪的本家哥们儿张二旺——是苦瓜婶子(他爹小名苦瓜,死多年了,因为穷,大号没人叫)的儿,两人是从光腚到大的好朋友,打日本的时候,两家人一起逃难,他俩在山后老丘峪结交了一个朋友,叫刘志和,三人好得跟一个头似的,睡觉都在一个炕上,还拜了把兄弟—“腾”地站起来,給张广坪帮腔,说,国家建设是当官儿的事,凭什么叫老百姓吃亏?这是讲的什么扒灰头理(3)?广垣说,二旺哥,你也是青年,怎么觉悟这么低?张二旺说,小五妮儿,你跟自己爹娘亲哥都过不到一家,你就能向着国家了?你充什么大人吃瓜?去屌的吧。广垣气得两眼冒火,想跟二旺来上,但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忍了,恨得指着二旺说,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不啰啰你。君子不跟牛治气。二旺冷笑道,你这样的君子,俺见过。吴家槐厉声说:“张二旺,你今天忒洋洋(4)了,满嘴里胡说八道,你想当反革命吗?”张二旺说:“吴家槐,别人吃你的,老爷们儿不吃你的,老爷们犯法的不干,犯病的不吃,你凭什么叫我当反革命?你是贫农,这些老爷们儿也不是地主富农,老爷们儿是跟俺娘要饭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你少跟我弄这个。”梁仲山急忙拉场儿,说:“家槐是为了工作,二旺一时还有糊涂认识,不要紧,贫雇农跟党一条心。”

张德成试试量量地说:“仲山哥,我有点事不明白,问问行不?”梁仲山忙说:“怎么不行?有啥话你尽管说。”张德成说:“听你刚才那说法儿,卖多少余粮,得听公家的,那打这往后,不就得先交了公粮,再卖了余粮,剩下的才是自己吃的。”梁仲山说:“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张德成说:“那,打这往后,吃多吃少,不是你打的粮食多少,也不是你饭量大小,是官家让你吃几成饱,你就吃几成饱,想吃个饱饭都难了,是这话不?”梁仲山皱皱眉头,心想,这张德成不说是不说,一说就说到当紧处了,就像砍肉,一刀砍到腰窝(5)上了,他咳嗽几声,说:“德成哥说的有这么点儿意思,往后吃粮是要有计划,不能可着肚子装了。”坠爷说:“听见了吧,自己地里打的粮食自己不当家了,等着挨饿吧。”

吴家槐张张嘴要凶李老七,梁仲山使眼色制止了他,说:“天不早了,今天会就开到这里,有一点,兄弟爷们儿心里有数,这统购统销是中央的政策,只能听从,不能违抗,谁也别想另样儿。各村有任务,叫卖多少卖多少,只能超过,不能少了,都得完成任务。羊毛出到羊身上,咱河湾村的任务,就得咱村里各家各户老少爷们儿一起完成。大家回去,都算算账,看自己家能卖多少余粮。上级领导说了,这个事,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谁也不能当绊脚石,谁当绊脚石,就搬了他,村里搬不了,外边儿来人帮着搬。咱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都不好看。挨了难看,粮食还得卖,不如早卖早利索。还有,中央文件上说了,打这往后,谁也不能再上集卖粮食,那叫黑市,逮着了,卖的买的都犯法,粮食充公,还得挨罚。兄弟爷们儿别找不素静。”吴家槐说:“说干脆点儿,就是各家各户都得往外拿粮食,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谁也别想对着干,谁要对着干,那就是自找不利索,到时候别怪不客气。”张二旺说:“怎么不客气法儿?还揍人?还是把人逮起来?”吴家槐立楞着眼:“那说不准。”张二旺也把眼一立楞,要跟吴家槐来上,梁仲山忙就乎着,把张二旺推出了会场。

散了会,梁仲山说:“家槐,上级叫说服动员,咱不能跟群众戗着来。”杜长英说:“得团结大多数,不能谁说点有意见的话,张嘴塞个蚂蚱。”吴家槐哼一声,说:“你们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老百姓,什么屌觉悟?你别看分给他地的时候,他作揖作不迭,直喊万岁,你让他往外拿粮食,就跟割他身上的肉差不多,更别说那些没分着地的了。你叫他们自愿卖一点子粮食,有屌门儿吗?全村也找不着几家愿意卖的,不信你看着。老百姓是属牛的,不打不拉屎,不挨鞭子不过河,非来硬的不可。”杜长英说:“领导在会上讲的,是让好好做思想工作。”吴家槐说:“你真是娘们儿,那上级还能明着说让你回去揍人骂人?会说的不跟会听的,那上级是跟你要粮食,别的都是假的,拿粮食是真的。你拿不出来试试。”梁仲山说:“咱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你这个啦法儿,听着不是这回事儿。”吴家槐说:“好,你就好生着为你的‘人民’服务去吧,看你的‘人民’听你的不?到时候,粮食交不上,看是谁坐蜡。”

(2)

张德成和广坪回到家,老嫲嫲问:“开的什么会,真叫卖粮食?”张德成让小苦子、小胜子和小九子都出去玩儿,这才说:“不假,是让卖粮食,说是卖余粮。听那个说法儿,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卖少了都不行。”李桂芹说:“卖一点子,没得吃了咋办?”张德成说:“到时候再卖给。”广坪说:“那个意思,公家把粮食市给弄没了,他一把全搂着,全中国的粮食它都管起来,它就是个大粮店了。”李桂芹说:“俺娘哎,它管得过来吗?”张德成说:“政府想管么,都成,就没有管不过来那一说。”广坪说:“今天在会上,那吴家槐不说人话儿,小五妮儿也充大不错的,在那里帮腔,还直跟二旺顶牛,烦人。咱张家怎么出了这么棵蒿蒿子?”奶奶说:“四妮儿,这是怎么说你兄弟?”李桂芹说:“你兄弟在着团,他是得随着人家说。别怪他。”广坪说:“我倒要看看他能卖多少粮食,可得把丑话说前头,可不能他充积极,卖一点子,没的吃了,再家来要。”刘如兰说:“你想得多,他又不傻,还胡乱卖一些?要真没的吃了,你也不能看着他饿着。”广坪说:“那不见准,叫他找他的组织吃去就是。”

张德成说:“别说这些了,咱先算算帐,看满打满算能卖多少粮食,别到时候抓瞎(6)。”李桂芹说:“咱也不能忒实诚,得看看别人家卖多少,咱再说。”广坪说:“爹,我有个办法儿,咱赶紧给俺姥娘家送些粮食去,存那里。那里是山庄,要的粮食少。”张德成说:“这个办法儿行,那得紧溜溜的,晚了就弄不成了。”广坪又说:“还一个法儿,明天早起,推一点子粮食上酒店换酒,政府它反正不能要咱的酒。家里存上一点子酒,有客有人儿的,阴天下雨的,慢慢地喝呗。奶奶和爹,往后别这么会过了,想过也过不成。”奶奶说:“那也不能无味儿地喝点子酒。”奶奶又说:“别看俺四妮儿平日里愣不几的,到事儿上,心眼儿还够使的。”广坪说:“这不是叫人家逼的吗?”

晚上,张德成两口子躺到床上,张德成说:“这么多年了,咱家虽说不是富户,可是从没缺过粮食,年顶年有余粮,就是遇上灾年,也没断过顿,把老底儿吃空了,好年成又补上了,运动时又分了地,粮食更多了,没想到来这么一出。”李桂芹说:“别说咱家,除了懒汉二流子,有地不正经种,或是胡吃海喝,或是歉年,庄户人不都是年吃年穿的。”张德成说:“搞运动把各户扯平了,一人最少的管二亩半地,只要不受灾,孬好种种,二亩多地一年两季朝少里说,也见八九百斤粮食,怎么也吃不清,吃不了的,集上一卖,也有钱了,这有多舒心,打这往后不是这么个事儿了。自己的日子自己不当家了。”张德成长出一口气,又说:“这老百姓就跟那个牲口一样,要給戴笼头了。”李桂芹说:“戴就戴呗,天塌下来砸众人,也不是咱一家。”张德成说:“唉,那可不咋的,自古以来,当老百姓你就甭想有好果子吃。好了,不说了,明儿个天茸松明儿(7)就去换酒,黑了天,就往柿子峪送粮食。”

第二天,鸡叫三遍,张德成就摸索着起来了,李桂芹说:“换个酒还用起这么早,到那里人家也开不了门儿。”张德成低声说:“这是偷偷着的事儿,晚了叫村干部碰见就去不成了。”李桂芹说:“拿自己的粮食换酒喝,还跟做贼似的,这是什么事儿哎。”

张德成出了屋门,到了院儿里,东屋门吱悠一声,门开了,广坪低声说:“爹,你起得这么早,我还寻思装好车再喊你。”张德成说:“心里有事儿,睡不着。两个人装车快,装上车快走,走晚了,就去不成了。”

爷两个朝小推车上装了四布袋高粱,几只酒篓,捆好车,带上水葫芦和干粮,就上了路。在庄里,爷俩不出声,只有小车的木轱轮吱悠吱悠地响着,听来让人心惊肉跳的,路边人家的狗“汪汪”地叫起来,广坪撅着腚,推着小车儿一溜小跑,张德成在一边紧跟着,爷两个像偷了人家东西,怕后头家主追来,像逃难的,后头有鬼子撵着似的,好歹出了村,两个人身上都放大汗了。

河湾村离县城十五里路,太阳刚露头,张德成爷两个就来到了县城当央的鑫源酒店,酒店门市还上着门板,没开张,门外换酒的大车小辆,老少庄户人已经排开了半里多的长队,在先他们来换酒,也挨号,可是从没这么些人。张德成爷俩赶紧排在队伍的最后,广坪放好小车,拿搭肩布擦擦汗,说:“俺的娘哎,怎么这么些人?都成酒猫子,不过了?”张德成低声说:“你寻思就你有这个心眼儿?还不都是一个意思?”

太阳多高高了,酒店的门板卸下来,开门了,换酒的庄稼人一阵忙乱,纷纷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想朝前挤,后边的一阵吱吆歪声,不大霎儿,从酒店里出来一个穿着灰布大褂儿,留着分头,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稳稳当当站到门台上,一字一板地大声说道:“本店近日销量大增,店内存货有限,已经供不应求,另接上级通知,酒是粮食产品,国家现正推行统购统销,任何人不得大量买酒换酒,否则按囤积居奇,破坏统购统销论罪。本店不敢违反,故而规定,无论买酒换酒,每家最多五斤。”这些等着换酒的庄户人一听就急了,有年轻的大胆的咋呼道:“俺凭着粮食换你的酒,凭什么不换给?还讲不讲理?”有上年纪的就说:“人家不换就是不换,让买多少就是多少,咱吱歪白搭,你跟人家闹起来,小心抓你的反革命。”年轻的不吱声了,人们叽哇一阵,有的还排着队,等着换五斤酒,多数赶大车、推小车的生气不换了,骂噘连天地走了。

张德成对广坪说:“四妮儿,咱就等着换它五斤酒,换出来咱就不回家了,连酒加粮食一堆推着上柿子峪,两个事儿就都办了。”

酒店像是有意拖拉,卖酒换酒都慢慢腾腾,伙计做事豫豫磨磨,爷两个换了五斤酒,装到一只小酒篓里,离开酒店,天快晌午了。走到一个背静地方,张德成说:“四妮儿,咱得把空酒篓找地方搁起来,上个树行子藏一天,到黑天再上柿子峪,看今天酒店这个阵势,推着粮食明出大卖的走,怕是不准行。”

爷两个推着车找了个熟人把空酒篓寄放好,真的上了城外一个树行子里躲起来,广坪说:“爹,冷冷呵呵的,咱别都在这里挨冻,你拿着那五斤酒上柿子峪,先去看俺姥娘,跟俺舅说放粮食的事儿。黑了天我再推着车去,到时候,你叫狗子兄弟上庄外山坡路口等着我,给我拉拉车,省得爬不上去。”

张德成觉着广坪说的在理,就说:“天怪冷的,你吃点么,找个背风的地方歇着。黑了天就上路,别忒晚了。”广坪说:“你放心吧,没点儿事儿。你麻利地走,还能赶上晌午饭,不年不节的,跟俺舅说,别喝酒了,非让喝,可别跟过了年似的,喝醉了。得看什么时候。”张德成说:“又提爹的漏壶。这回保准不喝醉。”说罢,背上酒奔柿子峪了。

柿子峪在县城西北,河湾到柿子峪十五里路,从县城去,只有七八里。柿子峪是个穷山村,张德成老岳家是庄户人,还算有点家底,早年间,老岳上县城卖柴火,回家的路上遇着了土匪,土匪抢他身上那一点钱,他死死地攥着钱不肯松手,被土匪一刀砍死了,老岳母把眼哭瞎了。好在一双儿女争气能干,加上岳母娘家是好户,哥哥林作栋在外边混事,没少帮她家,总算挺了过来。儿子叫李长俭,早些年在河湾陈家当过长工,陈家待扛活的不孬,吃喝不亏人,工钱比一般人家多,从不拖欠,年底准给。二十出头娶了媳妇,生了几个闺女,没拉巴活,后来有了一个小子叫狗子。闺女李桂芹模样周正俊俏,心肠好,又心灵手巧,好活道,剪裁衣裳,只要人在跟前,她搭眼一看,甭管是裤子褂子,铺上布料儿,喳喳地下剪子就剪,剪完了,你就缝去吧,做起来准合身,说做鞋,只要见了人,看看那人的脚,就能剪鞋样子,做出鞋来,穿上保准合脚。还会剪窗花儿,花样子。做庄稼活儿,也好身手,别看是小脚,甭管是薅草,拾棉花,拾柴火,一个顶仨俩的。李长俭在河湾村扛活,日子长了,跟河湾村的人就熟了,农忙季有时候张德成給陈家帮工,李长俭和张德成两人很投脾气儿,成了朋友。李长俭跟娘说了河湾张家的境况,张德成的为人,娘两个做主,把李桂芹说给了张德成。

解放了,李家分了地,李长俭不再当长工,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山庄没像样的地,地里打不了多少粮食,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上集买粮吃。有些果木子树,结点果子,也卖不了几个钱。日子还是紧紧巴巴。解放了,李家的光景比旧社会还难,为啥?一个是老嫲嫲和李长俭家里的都病病怏怏,一对药篓子;再就是,在早,作栋舅常接济他们,解放后,作栋舅家成了地主,紧接着又来运动,作栋舅遭了事儿,接济断了,地里打的粮食少,没有旁的来项,能不穷吗?

老岳家虽说穷,可是大舅子为人仗义,在村里人缘好,李桂芹为闺女时,又俊巴,又能干,本村的婶子大娘,姊妹们都喜见她,一个山里闺女,找了平原地儿不错的婆家,村里人更高看了。老岳家日子过的艰难,张德成和李桂芹没当年作栋舅那能力,只能多多少少地帮他们一点,他们一家人都感激的了不得。张德成年年正月初二走老岳家,李桂芹骑到驴上,驴脊梁上拴两个篓子,里边坐上小闺女们,张德成步撵着,牵着牲口。到了老岳家,不光老岳母高兴,一家人都欢天喜地。每当姑家小表妹来了,狗子急忙把过年自己分的没舍得吃的好吃的拿出来给她们吃,吃完了,就带着她们上山玩儿,一边走,还大声唱着:“柿子峪村李小狗啊,大步小摇山上走啊。”李长俭笑着骂道:“你妈这个小私孩子,你看欢的。天天盼着您这伙来。”苦子她们高兴得不得了。后来狗子长大了,还是跟河湾姑家的人亲。李桂芹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婶子大娘姊妹们来一大帮,嘻嘻哈哈,说不完的话。多咱去了,他张德成都是贵客,李长俭找上俩仨陪客的,一个劲地敬酒,劝酒,弄得张德成没办法儿,十回有八回喝醉,按兴俗,还不能住下,多晚都得回来。吃完饭,狗子牵过驴来,扶姑骑上,再把苦子她们抱着放到篓里,张德成强打着精神,牵了驴上路。在村里还凑付(8)着能歪歪杠杠地走路,出了村,他就晕头打逛儿,脚底下没根儿,迈不了步儿了。无奈何,骑在驴上的李桂芹一只手破死命地拽着他,另一只手还得轰着驴,一溜歪斜,摸着黑走那十五里路,到了家,李桂芹跟婆婆说:“这一路把俺磕打零散了。”老嫲嫲说:“德成就那下子出息,不能少喝点儿?”李桂芹说:“娘,你不知道那几个劝酒的多实在,让谁也得醉。不怨你儿。”老嫲嫲说:“你倒会替他圆成(9)。”张德成觉得,他这一辈子找了李桂芹这么个老婆,这么好的老丈人家真是有福的,好命的。张德成想,这回去了,得跟他舅好好啦啦,听听他们村里干部是咋说的,在他家放粮食合适不合适,会不会给他惹麻烦。刚才,四妮儿嘱咐他别喝醉了,你爹是什么人?不明事理?眼看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喝什么酒?

张德成到了老岳家,瞎子丈母娘又高兴又吃惊,不年不节的,河湾的“客”怎么来了?张德成跟老人和李长俭两口子说了是啥事儿,老人家说:“你长俭哥也开了会,回来说了,个人粮食个人不当家了。”李长俭说,他这里是山庄,打的粮食少,老百姓都是用山货换粮食,这个新办法儿,那都得给购粮证,你弄点儿粮食放这里,这个办法儿行。也不放家里,我北山坡跟前有个地瓜窖子,一点儿也不潮,咱就把粮食搁里头,万无一失。到时候,再慢慢地往回拿。张德成说:“不光我拿,你一样拿着吃。”李长俭说:“那使不得,亲兄弟,明算账,存的就是存的。我没得吃了,问你要,不能自个儿随便拿。”张德成说:“你这人就这一套,那就随你。”

狗子问候舅和妗子,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张德成搭眼看着狗子,说:“狗子比你五妮儿哥还小三四岁,怎么看着比他还显年纪。狗子,你小时候多欢实。咋回事儿,累的?”狗子说:“没累着。”老嫲嫲说:“俺狗子是累的,也是叫穷日子愁的。”李长俭说:“狗子这孩子小时候整天胡打嬉闹,大了,心事重了,到这还没成亲。他是一门心思过份好日子,不易啊。干活也企(10),想的也多,人不就显年纪?”张德成说:“狗子,庄稼人过穷日子,都这个样儿,日子不是一天过的,悠着点儿,你奶奶你爹娘都指望你哩。”狗子有点不好意思,说:“没觉着累,也没动啥心思,姑父别挂着。”

狗子坐了一霎儿,站起来,说:“姑父,你坐着,我上山給牛割筐草。”张德成说:“怎么,牛草不够吃?”狗子说:“这边儿不比平原地,地薄,麦子长得跟香似的,麦穰少,全靠割山草喂牲口。咱家已经备了些山草了,趁天好,再割点儿,过些天,大雪封了山,就不能割了。”

狗子拿了镰刀,背上筐,出门割草去了。张德成看着趴在东墙跟晒太阳的黑牛,说:“狗子跟那边儿四妮儿差不多的心性,能过日子,你看这牛喂的多胖,皮毛铮亮。”李长俭说:“大前年,这庄里西头林家大黑牛下了俩犊子,一头挺好,另一头挺癞,怕拉巴不活,想宰了吃肉,狗子跟人家好说歹说,让人家把小癞牛给了他,为这,他给人家割了一个月山草。也错过是狗子,换第二个人,这头牛活不了。可费老劲了。”张德成说:“狗子真是过日子的干家儿,学人家说,把家虎儿。”

李长俭陪着张德成吃了晌午饭,就领着张德成,装着闲逛,到北山坡看了那地瓜窖子,果真是又宽敞,又干松,是搁粮食的好地方。过晌午,两人转悠着看了李长俭的花椒,山果树。傍黑天,李长俭打发狗子上庄前山坡路口等着四妮哥,狗子娘做好了饭等着。老嫲嫲儿虽说眼看不见,可心里啥都明白,说,七八里路,四妮儿推着小车儿,呜呜的,有顿把饭时就到了,等他来了一块儿吃饭,天冷冷呵呵的,孩子在那树行子里冻一天了,狗子娘,你熬半小锅姜汤,叫四妮儿喝。

狗子在庄前山坡路口等四妮儿哥,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看看,一会沿着路朝前迎,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天黢黑了,还是不见四妮哥的人影,狗子知道今天办的是个私密事,也不敢喊叫,心里急得要命,等不着人,又不死心,就在那里靠着,家里人更是急坏了,张德成说:“这么晚了,还来不到,别是出什么事了。”李长俭说:“能出什么事呢,合黑儿,还能有短路(11)的?不能啊。解放这几年,没劫道儿的了啊。你在家里等着,我上路口看看,兴许就来了。”

李长俭到了村前路口,狗子还在那里等着,急得就地转圈儿。李长俭心想,看样子是真出事儿了。赶紧叫上狗子回家来。张德成一见李长俭爷两个回来,知道事不好,说:“到这会四妮儿还不来,指准是出事儿了。”老嫲嫲哭起来,说:“我的娘哎,俺四妮儿这是咋着了?”李长俭说:“娘,现在没有劫道儿的,出不了凶险事儿,你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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