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

别害怕。我估摸着,是四妮儿推着粮食车子,让公家给查着了。不会有别的事。”张德成说:“娘,俺哥说的在理,你别担心。我得快回家,看村里咋说。”李长俭说:“管怎么着也得吃了饭再走,你不吃饭就走,咱娘不难受?”张德成只好吃了几口饭,李长俭也吃一点,说:“走吧,我跟你一块儿。你自己走,老嫲嫲不放心。知道了什么事儿,我回来一说,就行了。”

张德成和李长俭两人急忙火速往县城赶,先去了广坪白天藏身的树行子,自然是没了人影儿,两人连忙回河湾。

河湾村张德成家,全家人正急得团团转。老爷子在里间屋低声哭泣,老嫲嫲一遍遍念叨,“老天爷,这爷俩是咋的了?”刘如兰心里七上八下,但还劝奶奶和娘不用忒担心。李桂芹说:“我寻思,爷俩换完酒,拐弯儿上柿子峪了,上柿子峪也该回来了,准是他爹又喝醉了,四妮儿弄不了他,娘你别害怕,他两个大男人,去换个酒,能怎么着?”李桂芹这样说,自己心里也划回儿(12),觉得今儿个这事办得不合适,怕是出了不好的事了。

李桂芹把苦子叫到门外,说:“苦子,你去叫你五妮儿哥,让他上县城酒店打听打听。”苦子说:“娘,你好糊涂,俺爹他们天不明就走的,这天都黑了一大会子了,酒店早关门了,你让他上哪打听去?还有,这换酒的事儿,本来就不对,也不能让俺五妮儿哥知道—他是团员。”李桂芹说:“你这个妮子,还净道道儿,你哥他那怕是‘扁圆’,他也是自己家人,是你爹的儿,他还能怎么着,胳膊肘子往外拐,去告你爹啊?”苦子说:“娘,你不懂得,现在,上级领导就是讲究凡事得先向着组织,再亲也不行。俺老师就是这么讲的。”李桂芹说:“甭管你老师咋讲的,俺不信,你五妮儿哥就能六亲不认了。你快去,叫了他来再说。”

苦子去了广垣家,她多个心眼儿,只说娘有事叫他,没说什么事,广垣正忙着刷碗,能能说:“你五妮儿哥共总不刷个碗,头一回刷碗,叫苦子碰上了,快放那里,我刷,你快去吧。”

李桂芹在大门外等着,广垣问:“黑灯瞎火的,什么事儿急着叫我?没明天了?开一天会,累得了不得,正想睡觉哩。”李桂芹听了儿子这话很不高兴,但强忍着,说:“耽误你睡觉了?没急事儿,能去叫你?这不是你爹和你哥上县城换酒,一早去的,到这没回来,你爷爷担心,偷偷哭,你奶奶急得连饭都没吃,叫你来,是让你上县城打听打听。”广垣说:“俺娘你真叫糊涂,天都黑了一大会子了,上那里打听去?找谁打听去?不年不节的,换的什么酒啊?八成是听说要搞统购统销,不跟上级一条心,怕卖点子粮食,想的这邪蛊(13)办法儿。我看这事儿毁了,俺爹和俺哥让人家抓起来了。” 李桂芹急得要哭,说:“你这个王八羔子,你爹跟你哥不回来,这寻思指望你帮着想想办法儿,或去找找,你倒说了这么一大套,还吓唬娘。是说分了家出去过了,爹娘也没亏待你,你再在团,也不能不认爹娘了吧?你是狼羔子啊?”广垣说:“你不懂不解的,不愿意跟你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不是吓唬你。”李桂芹说:“那你也得快找人打听去哎,不能见死不救吧。”广垣说:“一家人老落后,俺哥这么年轻,一点儿也不跟形势,非将鼓出事儿来不可。我也跟着丢人。”李桂芹说:“咱张家都落后,就你积极,你再积极,也不能不要爹娘了吧?你说话,到底你问不问?”广垣说:“我的娘哎,这半黑拉夜的,你叫我问谁去?你放心,就是叫人家逮起来,也不要紧,人民政府不打骂俘虏。”李桂芹说:“你这是胡扯的么哎,怎么还成了俘虏了?”广垣说:“跟上级对着干,让上级抓起来,还不跟俘虏一样?”跟广垣白犟这一阵子,李桂芹的心凉凉的,她原以为小儿子一听说爹和哥哥天这么晚了没回来,得急得了不得,没想到他一点儿不当事儿,这孩子的心真够硬的,这就是她最疼的儿。她低声说:“好,小五妮儿,娘算知道你的心了,你爹和你哥怎着了你也别管了,你回去睡觉吧,回去晚了,能能着急。”广垣说:“娘,你说什么?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真是没办法儿。你也别扯啰能能,根里稍里没她的事儿。”李桂芹说:“我也没说能能什么,看你护的这个紧。”

娘两个正在大门外争掰着,张德成回来了,还是跟李长俭一堆来的,可是没有四妮儿。李桂芹忙说:“你可算回来了,哥怎么也来了?四妮儿怎么没回来?”广垣叫李长俭一声舅,张德成看广垣一眼,说:“家去说。”

张德成知道四妮儿没回家,心就扑腾了,了不得,真出事儿了。几个人来到堂屋,李桂芹正让五妮儿給舅和爹倒水,张德成还没迭地说话,杜长英来了,满屋人都慌了,杜长英先跟老嫲嫲说了话,又跟李长俭招呼了,才说:“我知道这边儿一家人得着急,听了信儿,迭忙过来了。大娘,我说了,你老人家也别害怕,不是多大的事儿,今天合黑儿,广坪推着粮食朝北山走,在县城北边儿叫区里的巡逻队逮着,连人加车扣到区公所里了,也不是扣了他一个。刘青田见扣的人有广坪,怕家里老人挂着,打发人给我捎信儿,让我赶紧过来说,不是大事,解决了,改了,积极拥护统购统销就行了。”

杜长英的话一落台儿,东里间屋老爷子又在抽抽搭搭地哭,如兰急忙进去低声劝他不哭了,又赶紧出来听动静。老嫲嫲忙问:“他姨,四妮儿就算给逮起来了?”杜长英说:“大娘,哥,姐,如兰,您都听明白了,广坪是叫区里的巡逻队扣的,不是公安局抓的,教育教育就回来了。”老嫲嫲问:“俺孩子能挨打不?”杜长英说:“挨不了打,人民政府不随便打人。”老嫲嫲说:“那可不见准,运动时该少打人了。”杜长英说:“大娘,咱不说这个,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广坪在那里,有老刘,不会挨打。”老嫲嫲说:“你说这个我信,你家青田是好人。”

奶奶一个劲问,广垣觉得奶奶说的话忒反动了,他一直皱着眉头,没办法儿。张德成怕老嫲嫲再说不在行的话,急忙接过话头,说:“刘区长没说,这事怎么个弄法儿呢?”杜长英说:“他是叫别人捎信儿来的,就说了几句话。这一阵子搞统购统销,他工作忙,多天没家来了。”李桂芹说:“长英,要不咱今儿后晌就一堆上县城,让他姨父把四妮儿给放了。”杜长英苦笑笑,说:“今晚上我倒愿意去,四妮儿出事儿,我也着急,可是,不能去,你想,巡逻队逮运粮食的,一定是县里区里布置的,逮的一定不是他一个,怎么处理,一定有说法儿,咱今晚去了,老刘能立马把咱的人放了?一定不行,要那样,他这个差事还能干?咱明天去,听听他怎么说。”张德成说:“长英妹子说的在理,咱不能过于地难为刘区长。”杜长英说:“哥,在咱家里,别说他是什么区长。”张德成说:“这不说的是公家的事吗?就叫他官称了。”如兰说:“天怪冷的,广坪今晚上得冻不轻。我想赶紧上县城给他送被窝去,别冻病了。”杜长英说:“按说老刘不会叫四妮儿冻着,就别跑这一趟了。”如兰说:“要是逮一点子人,哪里弄被窝去,俺姨父也不能就单给他弄床被子哎。”李桂芹说:“如兰说得不错,是得给他送被子去,可是如兰就别去了,叫五妮儿去吧。”广垣憋憋鼓鼓(14)地说:“天这么晚了,我出来,能能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得家去跟她说声儿。不是我说你们,就根本不该弄这样的事儿,爹,你和俺娘往后别管什么事都听俺哥的,也问问我。”张德成气哼哼地说:“问你,你偎边儿吗?你成个月的不过来,怎么问你?”广垣说:“又得干活,还常开会,不得空,过来的少了。”张德成说:“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也不用去,也不叫如兰去,黑灯瞎火的,不放心。我去。要是人家非扣人不可,我去把你哥替回来。”杜长英说:“德成哥去一趟,行,我给你说青田在区公所哪个地方住,你好找他。不过别说替广坪,这种事哪有替的。”

张德成摸黑上县城找到刘青田,刘青田正在开会,连忙安排一脸疙瘩子的区文书赵臣领着他去见广坪。赵臣到了一个大筒子屋门前,把锁打开,广坪和二十几个老百姓—有年轻的,也有半乎老头子—在里边蹲乎着,冻得合合撒撒。广坪说:“爹,你怎么来了?”张德成把拿来的被子放下,说:“你长英姨父捎信儿给家里说的,你奶奶、你娘不放心,怕你冻着,我就来了。如兰要来,没叫她来。人家怎么逮着你的?”广坪说:“黑了天,我推了车子往柿子峪走,没走出多远,就有几个人把我截着了,都背着枪,拿着电棒子,一起朝我脸上照,我眼都睁不开,他们几个人逼把着我,让我推着小车,跟着他们弄这里来了。一看,弄进来的人还不少。”张德成说:“给么吃了吗?”广坪说:“我来得晚,开过饭了,没捞着吃。也不觉饿,气就气饱了。这是他娘的什么事哎。个人推个人的粮食,犯什么法了?凭什么逮人?”疙瘩子脸文书说:“张广坪,你胡说八道什么,想吃现成的?”张德成一边嚇唬广坪,一边给那人赔不是。又赶紧把带来的干粮拿出来让广坪吃,说:“广坪,别癔症(15),听上级领导的。好生着认错,认识好了,好快出去。你爷爷光哭,你奶奶,你娘挂着,如兰担心。”广坪眼里含着泪,说:“都怪我,弄成这样。看这样,这几口袋高粱也捞不着了,还让老的担惊受怕。”张德成说:“捞不着就捞不着吧,破财免灾,打这记住了,不管啥事,听上级的。”

广坪在区公所黑屋子里蹲了七天。说是黑屋子,那屋并不黑,大瓦屋,玻璃窗子明晃晃的,比自己家的屋亮堂多了,叫他黑屋子,是说人被关到里头,不让出门,拉屎尿尿都有人跟着你,就跟当官儿的后头跟着护兵似的。天天疙瘩子脸文书和别的干部来给讲话,念文件(就是印在纸上的一些话,区干部说那是“文件”),关着的这些人,几乎都不识字,也听不明白那些话,疙瘩子脸文书急的了不得,说:“难怪上级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广坪心里纳闷,上级不说依靠贫雇农吗,怎么又这么烦恶农民。区干部叫每个人都要提高认识,交代个人私自转移、隐藏或者偷偷到黑市上卖了多少粮食,区干部说,谁交代好了,就放他走,交代不彻底,不让回家。广坪说:“统共弄了那些高粱上酒店换酒,酒店不换给,想推着给柿子峪俺姥娘家送去,才刚走出县城,就叫你们连人带车弄这里来了,还有什么交代的?”疙瘩子脸文书就说广坪“不老实”,广坪说:“你说这话是瞎啦的,你上河湾村问问,有说我不老实的吗?”疙瘩子脸文书气得翻白眼,广坪就一天天的回不了家。

广坪回不来,张德成一家人急得像在热鏊子上烤着,走坐不安。第五天上张德成去找梁仲山和杜长英,求他们帮忙,把广坪弄出来。梁仲山说,清知道这是你们怕卖一点子粮食,想办法儿朝外转一些,这肯定是不允许的,不过,你们家是贫农,也是初犯,还是要教育为主,我正考虑上区里给领导说说,叫广坪回来。梁仲山找吴家槐商议这事,吴家槐不等他说完,就跳起来反对,说:“那天开会,小四妮儿还有他爹都事儿事儿的,散了会,想点子往外转粮食,忒胡来了。这叫么,这是破坏统购统销,得叫区里照本儿里整整他,不能轻饶,咱还去保他,想得美。多关些日子才好哩,也叫村里人知道点儿厉害。”梁仲山见说不通,就和杜长英商量了,两人一起上区里找了刘青田,梁仲山给出了保证书,除了这一车高粱,张广坪没有别的私自违犯粮食政策的事,待到第七天上,区里通知河湾村,让张德成带着六万块钱去把张广坪领回来。区里还交待,回村后,要让张广坪在全村大会上检讨,用这个反面教材教育村民。

张德成到了区公所,先去找刘青田说了谢呵的话,又找区会计交上六万块钱—是广坪这六天吃的饭钱,这才去领了广坪回家。出了区公所大门,广坪说:“个人推着自己的粮食走姥娘家,这还犯了法,粮食给没收了,人关小黑屋儿,天天训得跟狗流子似的,这是他娘的什么理哎。”张德成说:“一朝一个王法,理多咱也在当官儿的手里。老百姓还不就是想怎样捏,就怎样捏。打这往后,人家叫咋着咱就咋着,可不敢弄另样的,了不得,招着就比害眼厉害。”广坪说:“这也忒欺负人了。”张德成说:“这官家做事,不是跟咱一家过不去,不算欺负人,是官清过民,民不跟官斗,认了吧。”

张广坪跟着爹,推着空小车回家来,进了门,见了奶奶和娘,人高马大的汉子,竟像小孩子一样咧着大嘴哭了。从小没经过这种事,他觉得憋屈。奶奶和娘都掉眼泪,奶奶说:“俺小儿受委屈了,挨打了吗?”广坪说:“没打人,就是天天教训人,听得头脑子懵懵的,烦死人了。”刘如兰眼里滚动着泪珠儿,端了水递给广坪。广坪接过水,看如兰一眼,奶奶说:“你叫人家弄起来这几天,如兰可受难为了。又挂着你,还得哄劝老的。”广坪又朝如兰看一眼,两人对看着,如兰说:“别愣着了,快去见爷爷。”广坪进了里间屋,到了床跟前,叫声爷爷,说:“我回来了。”老爷子躺着,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紧攥着广坪的手,只连着叫:“四妮儿,四妮儿”,再说不出话,两只眼红红的,不住地淌泪,广坪也哭了。

广坪从区里放回来,村里按区里的要求在村公所院子里开村民会,叫广坪作检讨。会前商量的时候,梁仲山说,先叫广坪检讨,他再说说,叫村民接受教训,从这往后,不经过批准,不带着介绍信,谁也不能往外倒腾粮食。吴家槐说:“你说的也忒轻巧了,广坪检讨了—还不知道检讨个啥样,你说说,轻来轻去的,就完了?那也忒便宜他了。区里明摆着是让咱开他的斗争会,借着这事,杀鸡给猴看,你这样弄,就像给他挠痒痒似的,别的村民也不觉得害怕,屌作用不起。”最后定下来广坪检讨完,让三个青年发言批判他,批判完,梁仲山再讲话。三个发言的,吴家槐非得让广垣参加,杜长英说:“别那样了,弄得兄弟父子疙疙瘩瘩的,有啥意思。”吴家槐说:“那意思大了,这说明张家不是铁板一块,有愿意听党的话的,也让村民以后干坏事酌量着点儿。”梁仲山说:“别争论了,我看就问问广垣,他要愿意讲,就叫他讲几句,不愿意,就算了,别牛不喝水强摁头。”

开会了,吴家槐大声讲:“今天开的是张德成家大小子张广坪的斗争会。”梁仲山和杜长英两人互相看了看,怎么这么说?但也没办法儿更改,只好随他去了。张德成头懵的一声,看看自己儿子,广坪脸通红,像肿了一样,两眼含着泪,咬牙忍着,不让泪落下来。村民也低声嚷嚷,原来不是光能斗地主,让你是贫农,不听喝声,犯到事儿上,一样斗,谁也没面子。有的说,这张家爷们儿过日子忒硌实(16),打一点子粮食,卖给公家觉得冤枉,想门道没想合适,倒霉了。有的说,谁也别想跟人民政府玩心眼儿,玩不好就毁。国民党八百万大军都不撑绠(17),别说咱平民百姓了。有的说,那是不假,上边的大领袖都是在星象的,要不怎么坐了江山?咱是草木之人,你不听不找难看?叫咋着就咋着,叫吃半斤,你就别想吃九两。

吴家槐大声喊道:“破坏统购统销分子张广坪做检讨。”广坪涨红的脸变得焦黄,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哏哏哧哧地说:“我张广坪私自(这个说法儿是在区里关黑屋子跟干部学的)朝柿子峪运粮食,犯了政策,我有罪,对不起领袖和上级,往后再不敢了。检讨完了。”张德成站起来,说:“兄弟爷们儿,今天这个事,该挨斗的是我,是我让四妮儿去送粮食的,不怪孩子。这个事儿办瞎了,不是贫农该办的事,往后一改必改。”吴家槐大声说:“张广坪检讨不深刻,应付公事儿,以后再跟他算账,张德成说了实话,这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是后台,承认了好,是不是真心认识错误,就看下一步愿不愿意多卖余粮了。”张德成心里想,这吴家槐够狠的,拿这事压人,逼着多卖粮食。往外转粮食,粮食白瞎了,家里还有多少粮食,说不清了,这事麻烦大了。广坪想,这姓吴的烧得不行了,真恨不得跑过去,照着吴家槐身上给他一脚。吴家槐又叫一个高小生上来发言,那孩子身量还没长成,搐搐巴巴,两只手哆嗦着拿了两张写满字的纸,念那稿子,声音也哆嗦,不成溜,好歹念完了,吴家槐大声说:“下边张广垣发言。”

张广垣站起来,不敢抬头,他觉得他爹和他哥得气死了,娘知道了,会又生气又伤心,嫂子也得烦透他了。可是,他没办法了,吴家槐让他讲,他上来没答应,可是,吴家槐阴阴阳阳地说,告发你舅姥爷那样的事都能做,怎么这点儿事儿就不能干了?不怕我说你那时进步,现在落后了,广垣没办法儿了,他怕有人提那件事,要是那事传到自己家人特别是娘耳朵里,他就没法见自己的娘了,他心想吴家槐用那事拿他一把儿,他不敢不听他的,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又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大面儿上的事,总不能一家人都当落后分子,再说,这事从根里说,还是怪张广坪,为么干这种事儿?他豁出去了。他想大点儿声音说话,可是嗓子不听指挥,声音高不起来,他说,张广坪破坏统购统销,他要跟党一条心,跟张广坪划清界限,在统购统销运动中当积极分子。一个儿子在会上挨斗,一个儿子上去讲话斗人,糟蹋自己的亲哥,张德成觉得丢尽了脸面,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恨不得脚底下有个缝儿,让他钻下去,广坪眼里冒火,好你个小五妮儿,一家人在水里,你在岸上,还朝水里扔石头,你真行。

(3)

开了广坪的斗争会,过了三四天,统购统销工作队进了村,开村民大会,动员村民多卖粮,卖好粮,支援国家建设。工作队要求各家各户两天以内报上卖余粮的数量和品种。工作队长是区公所文书赵臣,五大三粗,满脸疙瘩子。广坪见是这人,心想,冤家路窄,这回得让他弄不轻。果真,赵臣讲话,口气很炝,口赤牙硬,脸上的疙瘩子一齐乱蹦跶,像是跟着使劲。讲了没几句,就点了广坪的名,说:“你们村张广坪在统购统销运动中顶风而上,私自转移粮食,在区里蹲了小黑屋,这家粮食肯定不老少,要多卖,不要再想打埋伏。不然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张德成这天头疼没去开会,广坪听了这话,身上立马出了凉汗,心想这回惹的这个麻烦大了。

张德成和广坪爷俩商量卖粮数。张德成说:“这两天,我把仓囤里的,各屋缸里的存粮挨着看了,算了,一共还有五千五百斤粮食,这当中,麦子两千八百斤,剩下是杂粮,余外还有三千斤红薯,也顶五百斤粮食。”广坪说:“要不是那一小车高粱給讹走了,还多出五百斤。”张德成说:“那个就不提了。”广坪说:“咱到底卖多少呢?”张德成说:“咱这边儿老少十一口人,从这到明年过麦,还有六个月,过了麦,到秋收又是六个月,咱按吃一半的新麦子,算三个月,一共九个月,男女老少均扯着,一人一月按三十五斤算,统共得三千五百斤,喂牲口喂猪还有鸡狗鹅鸭,得一千斤,能余下一千五。你就往少里说,共总家里还有四千斤粮食—红薯也折成粮食,吃到新麦子季儿,最少得两千五百斤,喂牲灵、鸡狗鹅鸭得嚼过一千斤,能剩余五百斤,咱全都卖了,连上充公的五百斤,咱就算贡献一千斤了。广坪说:“好,咱就报余粮五百斤,当中麦子三百。”

第二天广坪就把数儿报给了村里。广坪说:“我给村干部和工作队说了,俺家兄弟俩分家了,老的跟着我,有啥事儿就找我,别找俺爹。”张德成说:“不行,还是得我出头。”广坪说:“你就别跟我争了,我在区里挂了号了,不出头,他们也不会轻饶。再说,你身子骨不强壮,别叫他们治作病了。你放心,我撑得住。”

各家各户报了数,有一多半儿的户一次就过了关,首先是党团员、村干部,烈军属,工作队对他们说,你们带了头,到时候真没得吃了,优先发给购粮证,保证不叫你们挨饿。李老七说:“这个屌弄法儿,一样客,两样待,不咋的,咱也不能忒离谱儿,咱这伙卖的忒少,那点子人就得多卖一些,人不能不要良心。”梁仲山说:“老七说的很对,开大家的会,是让咱带头儿,不是说咱这些人另样儿。”杜长英说:“咱们这些人更得听党的话,不是比别人有面子。”吴家槐偷偷说:“这个李老七,真他娘的邪门儿,不管什么事儿他都跟你别扭着来。”梁仲山和杜长英说的也不过是明面儿上的话,党团员、村干部和烈军属都心里有数儿,吃了定心丸,就照乎着报点儿,工作队草草审查一下,就放这些人过去了。

团员张广垣只报了一百斤,他跟工作队说自己弄了粮食去入股开油坊了,吴家槐给证明确有这事,疙瘩子脸队长说:“小子,卖余粮这事,可以叫你过关,可是,统购统销以后,你们的油坊怕是不好干了,这事你办得太莽撞了。”张广垣听了心里寒沙沙的,油坊办了快一年了,还没见一个回头子儿(18),要再办不下去了,他和能能就倒大霉了。

再就是村干部的近门儿、亲戚,有点面子,三平二不满,就糊弄过去了,还有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像疯子六儿那样的,你弄死他,也没余粮卖,就随他们去了。

对剩下的“有油水”的户,上级指示,要逐个突破。村里的干部、骨干和工作队分成几个组一家家单独“过堂”,像审犯人似的。几个人围攻一个人,不让反犟,报不出满意的数,不让回家,也不让吃饭。有的组审人的急了,就把挨审的推来搡去,甚至拳打脚踢,朝脸上吐唾沫,多数人受不了这罪,也害怕,就服了软,按他们的要求报了数。

报完数后,过了两三天,广坪还没去“过堂”,星期六晚上,广培来了。夏天,广培从师范毕了业,已经分配到本县苗庄县二中当了老师。张德成说:“广培,你回来了,头些天,这边办了个瞎事儿,弄得很窝囊,怕人家找你爹麻烦,我没上你家去,你爹过关了吗?”广培说:“没过关。俺家成份不好,俺爹没敢报少,可是村里还不算完。俺爹正犯愁哩,他挂着这边儿,让我过来看看。那事儿,不是把粮食没收了吗?怎么还不行?”张德成说:“人家讲的,你既朝外转粮食,就说明你家粮食多的是,就得使劲多卖。看样儿,不給刮插(19)透了气儿不算完。”广坪说:“这事赖我了,光寻思着想点办法儿,少卖点儿,没想到南瓜头撞到礤床子上了。”张德成说:“往后可不敢了。”广坪说:“吴家槐那黄子最坏,我觉得他对咱家格外狠。”张德成说:“ 吴家弟兄跟咱家的人两路劲,共总没来往,咱家的人看不惯他们,他们从心里也不喜见咱们。”

广坪说:“广培,你有学问,天天开会学习,你说说,国家怎么想了这么个法子。”广培说:“这是跟着苏联学的。苏联一开始更厉害,搞余粮征集制,强迫,征粮队带着武器,不交就逮人。国家实行这个办法,把粮商治没,它全部控制起来,干部、部队、城市人就有饭吃了,政权就稳了,国家也能建设。农村人种的粮食,你也不能想吃多少是多少,都得计划着吃。”张德成说:“人跟人的肚子不一般大,饭量大小不一样,这忒胡来了。”广培笑了,说:“大爷,瞧你说的,政府他还管你肚子大小?”广坪说:“粮食不能赶集卖,卖给公家,价钱它定,老百姓忒吃亏了。”广培说:“这也是学苏联,农民的东西价钱低,等于农民帮国家出钱去建设。”张德成说:“上边有能人,谁不服也不行,谁不听也不行。”广培说:“是这样。往后事事得听政府的,不然会很被动,最后还得听。”广坪说:“咱也不是不听,就是舍不得,不甘心。没想到挨这么一下子,就是不让过去了。”广培说:“不会这么严重,他们不过就是逼着多买粮食,多卖点就多卖点吧,真没的吃了再要购粮证,政府说了,人民政府不叫饿死人。”广坪说:“凭着自己吃不了的粮食,到时候叫老的小的挨饿,还得低三下四地去求告购粮证,真是想不通啊。”广培说:“想不通也得通,而且打这往后,日子就这么个过法儿了,你不通咋办?”张德成说:“广培说得对,往后真不能‘癔症’了。”

广培走了,广坪对爹说:“我觉着明儿个就得叫我去过堂了,我打谱儿,还是咬着那个五百,实在扛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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