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

再一点一点儿的给往多里加,最多加多少呢?”张德成说:“最多再加五百斤,跟他们说,再不能多了,再多,一家人就得挨饿了。”广坪说:“就这么着,我使劲顶着,逼死也不松口儿。”张德成说:“听人说,那些人有厉害了,狠着哩,跟审反革命似的。他们怕一个村的抹不开面子,把各村的骨干叉划(20)开,叫外村的人来治作人,这个法儿有毒了。”广坪说:“听说小五妮儿就上了别的庄了。”张德成说:“我听说了,眼看气死,我跟他说了,他到那里,要是无事地欺负人,叫我知道了,我就没他这个儿了。”广坪不信五妮儿能听爹的,可是,他不愿意叫爹难受,就说:“你都说这话了,五妮儿他得酌量酌量。”张德成说:“你去顶这个事儿,得受个好罪,真不行,就再松松口儿,别死牛筋。”广坪说:“个人的粮食,不是偷的抢的,也犯不了法,有啥了不得?不要紧,我跟他们缠。他们还能怎么着人?爹,你不用担心。”张德成说:“倒也是。”

爷两个计议已定,正待歇息,如兰的父亲刘洪林来了。张德成爷俩心里吃惊,这么晚才来,有什么事?刘洪林是当庄,跟张德成是从光腚到大的好朋友,两家是爱好作亲。刘洪林只一个闺女,就是如兰,嫁给了广坪。刘洪林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识得些字,会打算盘,还是个能人,会木匠活,农闲季节,各处給人家做活,没活了,还做豆腐卖,一天两包,一包搁家里,庄乡上门买,另一包刘洪林挑着串乡,说是卖,没几个拿钱买的,差不多都是用豆子换,总之,他家的日子过得不孬,再加上心眼儿好,不低不坏,庄乡都高看一眼。张德成叫广坪快烧水冲茶,还要叫如兰起来炒俩菜,弟兄俩要喝一盅。刘洪林说,天不早了,我明早还得早起做豆腐,你爷们别忙乎,我说几句话就走。

张德成问:“你过关了吗?”刘洪林说:“我人口少,地亩少,不是重点户,我有几百斤豆子,反正得卖,又不让上集卖了,我给村里说,留下一百斤做豆腐,剩下的都卖给公家,村里很高兴,立马就过关了。我来就是跟你们说说,得看头势,别硬顶,硬顶吃亏。”广坪说:“还能怎么着人了?”刘洪林说:“孩子,怎么着人?‘怎么’不轻,可不敢硬顶。”张德成说:“他们不是说说服动员吗?”刘洪林说:“那是说着好听的。我则(21)出来了,他们说话,你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这回统购统销,我串乡,听四外庄里的人说的,可不得了,不听嚷嚷的,连骂加揍,关小黑屋,不叫吃饭,弄到院子里冻着,听说还有身子瓤拉的,不撑揍,一顿给揍死了,不知真假,有的逼得没法儿,咬咬牙答应了,出来了,又觉得交不上,自己上了吊,跳了井。我知道广坪好认死理,怕你们吃亏,来说说,粮食要紧,自己身子,自己的命更要紧。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在这一时,再说,自古以来,民不跟官斗,你斗不过,末了还是得吃亏。别错了主意。”张德成说:“咱自己报的数,就不算少,梁仲山和杜长英对咱家还不错,没大不了的事儿,你不用担心。”刘洪林说:“没事就好,我回去了。”

刘洪林走后,张德成说:“听你老岳一说,咱要不就改改数,再多卖点儿?”广坪说:“不能加,你加了,他也不会放过你。还是按咱商量的办吧。俺老岳去的地方多,听不的风就是雨,我不信还能把人吃了。”张德成说:“还是得小心,小心没有过处。”

爷俩儿盘算完第二天过午,广坪被村里叫去了。广坪到了村公所,见有民兵把着大门,说:“哟,好大的阵势,怎么跟对付坏人似的?”本家兄弟柱子说:“四妮儿哥,别贫嘴了,快去吧,好好说,快点儿出来。刚才说了,叫你上东堂屋。”广坪说:“怎么还好把几席?”柱子说:“又贫,这两天都是好几路架子,不光这里,小学里还有。”

张广坪嘴上说些“贫嘴”话,是给自己壮胆,他心里打怵,但暗想,甭管怎么着了,出出来就是卖的,好歹都得上了。爹上年纪了,兄弟分家了,不分家也指不上,人家自来是洑上水的,他不上谁上?张广坪走进东堂屋 ,见有五六个人等着他了,满脸疙瘩子的工作队队长,吴家槐,剩下的几个人是生面孔,一个个歪瓜裂枣的,庄户人打扮,不像干部,看样儿这就是从外庄来的“骨干”,也就是打手了。广坪听人说,这些人特别狠,不怕得罪人。他们有的在庄里就是青皮,喜欢打架,拿着揍人不当事儿,不打架手会痒的主儿,这回逮着这么个时机,还不过过瘾。队长先不是个善茬儿,吴家槐又跟他们张家不对付,再加上这一伙子,这一壶够他喝的,广坪的心一下砰砰跳起来。

广坪进了门儿,吴家槐皮笑肉不笑,亲亲热热地说:“广坪快来,坐下,我刚才跟队长和伙计们说了,张广坪是实在人,也是明白人。明白人好说话,迷磨头(22)难缠。广坪头些天在区里受过教育,懂得党的政策了,不用多费一些口舌,头两天报的数,明摆着不行,今天重新说个数儿,上级、村里都满意,一步过关,没事儿了。”疙瘩子脸队长说:“你们村干部夸你,张广坪就说说吧。”

张广坪从没经过这种阵势,觉得心要跳到喉嗓眼儿了,他咳嗽两声,慢慢地把爹跟他商量的应付村里的粮食帐说了一遍,最后说:“俺爹说了,咱是贫农,不能忘本,不能光想着自己,不怕到时候多吃点糠菜哩,咱也要卖五百斤余粮,连上充公的那五百斤,就算贡献了一千斤了。给村里报的数,就不能再实在了,确实没法儿再朝多里加了。”

吴家槐“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头敲打着桌子,说:“好你个张广坪,让你上客屋,你非朝驴棚里钻。你自己说说,你说的这一套,能糊弄过去吗?你把老爷们儿当傻子了?看来不挨热的,你不会服降。”疙瘩子脸队长说:“ 早就听说你张广坪过日子是把好手,有嘴有心,看来名不虚传。”张广坪说:“队长过夸了。”队长气得疙瘩子脸铁青,说:“我屌功夫夸你。我那天就看出来,你在区里就不老实,回村检讨也不是真服气,你是从心里对抗统购统销的。你这人也够不要脸的,还把充公的粮食当贡献,告诉你,你顶风而上,没逮起你来,就是便宜你了。”

张广坪一下也来了气,这也忒欺负人了,张嘴就骂,这是什么干部,他气鼓鼓地说:“自己家的粮食,不是偷的抢的,也没卖黑市,给姥娘家送点儿,也不为大过处。这也不丢人,不能说不要脸。我一个粪草不值的农民,哪敢对抗国家政策,庄稼人饿怕了,谁都想少卖点儿,为人没有不向自己的,谁也不愿意让自己家老的小的挨饿。这也不是大毛病,不至于这么糟贱人,嚇诈人。”

疙瘩子脸队长旁边坐着的一个小青年驴长脸憋得通红,站起来,指着张广坪的鼻子,骂道:“娘那个屄的,这黄子,进门我就看着不是省油的灯,小嘴儿叭叭的,还一兜理哩,我看你是属驴的,不挨鞭子不过河,欠揍。”张广坪说:“今天区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都在,我问问你们,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张嘴就骂人?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骂人干什么?买东西还兴讲价哩,我报的少,你说不行,也不是不能商量,怎么不是骂就是揍的,庄户人就不是人吗?”疙瘩子脸长跟吴家槐使了个眼色,吴家槐说:“张广坪,你也别这么挑理,这屋里的人,都是替党办事的,完成任务心切,急躁点不为出奇,你顺条顺绺的,谁也不想骂你,揍你,你小子就是不上捋条(23)儿,骨干们急了,骂是轻的,打,你也得挨着,揍到身上就扒不下来。明告诉你,你挨得再厉害,也没处讲理去,全中国一个政策。你趁早想明白了,别不打不拉屎,跟你说,一个村里的人,谁家的粮食多少,都有数,你想蒙混过关,门儿都没有。你说句痛快话,到底能卖多少?”

张广坪想,爹虽说要是逼急了,就答应再多卖五百斤,可是他不能让他们一吓唬就服了软,接着就松口多卖,那他们就会觉得剜着渲活土了,得一望二,掯(24)一阵再说。他说:“这卖余粮也不是公家白要,卖一斤給一斤的钱,往后又没粮食市了,吃不了的粮食老放着也招虫子,何苦不卖?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吴家槐说:“看来你张四妮儿,是顽固不化了,好,你再考虑考虑,叫这几个青年帮你端正端正态度,明交待你,达不到我们满意,甭想出这个门儿。我和队长上别的组看看。”说完,就和队长敞开屋门走了。张广坪在后边喊:“你俩别走,啥意思?还不让回家吃饭吗?又关禁闭吗?”

队长和吴家槐没回音,这边驴长脸跳起来,一下扇了张广坪两个耳光,骂咧咧地说:“就是这意思。你还想回家吃饭?你不卖粮食,解放军、好样儿的干部都吃不上饭,你凭什么吃饭?”张广坪说:“不叫吃饭就不吃,饿死拉倒,你凭什么揍人?”又一个短粗小子过来踢了张广坪两脚,说:“就凭你这个态度,就揍你。揍不服你还出屌奇哩。”几个人都围上来揍张广坪,一阵子把他打得头昏眼花,四处里疼痛难忍,张广坪说:“你们这些混账玩意儿,我本来还想多卖点儿,你们这个弄法儿,我一两也不多卖了,你们打死我吧。”驴长脸说:“好,算你有种,今天要是不把你揍逼气,这些老爷们就白混了。”几个人又对张广坪一顿苦打,驴长脸说:“小子,不给你点儿真格的,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怎么样,觉着疼了吗?还犟眼子吗?”张广坪疼得咧着嘴,说:“我跟你们说,用这个办法儿,甭想让我服降。我就不信,上级让你们这些龟孙玩意儿这样搞统购统销。”

驴长脸来到河湾村,已经参加整过四五个人了,都是一吓唬就乖乖地改了口,赶紧多报余粮数,这张广坪是他碰到的头一个楂子头(25),他被惹恼了,又疯了似地揍起来,一阵把张广坪打趴下了,有个人害怕了,拽拽驴长脸的衣襟,说:“三哥,别跟他生真气,咱歇歇气儿,喝点水,叫小子再想想。”驴长脸气呼呼的说:“你小子不用嘴硬,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是老爷们儿的拳头硬,还是你的嘴硬。”

张德成家,李桂芹看着孩子,刘如兰做好了饭,一家人等着广坪回来,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老嫲嫲说:“卖余粮,去了给人家说个数,几句话的事,怎么一过晌午还不回来。”刘如兰说:“奶奶,不是光报数儿,还得开会。”又对婆婆说:“娘,别都等着了,你跟俺奶奶还有小孩儿们先吃吧,吃了早歇着。”李桂芹知道广坪过不了关,担着心,可是不愿意让老嫲嫲难受,装着没事儿的样子打发婆婆和孩子们吃饭。

张德成在大门外站着,伸着脖子朝远处看,刘如兰出来,偷偷对老公公说:“爹,我上村公所打听打听去。”张德成说:“天眼看黑了,孩子哭哭呀呀的,你别去了,我去吧。”刘如兰说:“爹,你不能去,别再叫人家连你也弄进去。”张德成说:“不怕,本来就该我出头,四妮儿非要去。”刘如兰说:“他听人家说,弄了去过堂的,不听话的连骂加揍,他怕你挨打。”张德成听如兰说这话,头皮“噌噌”的一阵麻,头发直奓挲,血往脸上涌,急咧咧地说:“怎么,还兴揍人?”刘如兰低声说:“怎么不兴?不治服老百姓,公家怎么弄粮食?”又说:“你小点儿声,别叫俺奶奶、俺娘听见了。”张德成说:“不说了,我立马上村公所,看是咋回事儿。”刘如兰说:“那你去吧,跟人家好说。”

张德成没走几步,迎头遇见了广培,广培说:“大爷,广坪哥回来了吗?俺爹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张德成说:“还没回来,我上村里找去。你怎么没回学校?”广培说:“俺爹报了余粮数,几天了,村里没传他,他吓得要命,今天过午,他听村里人说,广坪让村里叫去,老出不来,他担心广坪性子直,吃人家亏,在家里走坐不安,自己的事,他更害怕了,吓得走路都打软腿儿,我不放心,没回学校。晚点走没事儿,个多小时就到了。”张德成说:“回家跟你爹说,不就是让多卖粮食吗?听人家的,多卖就是了,真没吃的了,找村里要购粮证,不用害怕。你也赶紧回学校,教书的事耽误不得。”

张德成到了村公所,大门外有民兵把着,张德成说:“俺家四妮儿让村里叫来,一过晌午了,我进去看看,叫他家走吃饭。事儿说不完,吃了饭再回来。”柱子说:“大爷,干部有吩咐,除了叫来的,谁也不让进去,进去的,公事办不完,谁也不能出来。”张德成急了:“怎么还这样?天大的事,管什么罪过也不能不让吃饭哎。”一个庄西头的青年说:“你跟俺说这个没点儿用,俺是听喝声儿的。”柱子说:“大爷,你去找找梁仲山、杜长英他们吧。”张德成说:“他俩没在里头吗?”柱子说:“没有,八成在学校里。”张德成头晕了,他像醉汉似的,歪歪杠杠地去了学校,那里也有民兵把门儿,不让进。张德成心想,俺爷们儿这一关难过了,四妮儿在里头还不知受什么样的罪哩。他一辈子,连自己的老爹,干庄户,犯法的不干,犯病的不吃,从没经试过这样的事,先是四妮儿在区里蹲了小黑屋,回来在村里挨了斗,今天又这样,这霉倒大了。

张德成没办法了,他离开学校,不知往哪去好,回村公所,人家不让进门儿,隔着人把高的墙,爷两个像隔着山,孩子在里头遭罪,他没一点儿法儿,他不该答应四妮儿去,就该他去,他一把老骨头了,看他们能怎么搓摆,这好,四妮儿替他去了,出不来了,找村干部,找不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回家吧,怎么跟老嫲嫲和孩子他娘还有如兰说?说实话,她们还不急死?可是不说实话,又咋说呢?张德成二番朝村公所走去,无论如何也得进去,不行就在大门外闹,跟他们拼命,也得见着四妮儿。

张德成来到村公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里走,几个民兵死死地抓住他,不让他进门,柱子说:“大爷,你这不是个办法儿,你进去能怎么着?”张德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儿?我找干部,一个也找不着,想见我儿,不叫见。我咋办?”柱子说:“几个人把着门,你能进得去?进去也没用啊,你替四妮儿哥出来?”他说:“不假,我进去,把四妮儿替出来。”民兵们说:“那也不行,当官儿的没这么交待过。”张德成豁出去了,他站在大门外,嗷嗷地喊呼起来:“张广坪,你听见了吗?他们怎么你了?”院墙里头传出了广坪哭咧咧的回应声:“爹,我不答应多卖(粮),他们就揍人,这又扒了我的衣裳,叫我在院子里冻着哩。”张德成听了儿子这话,骂道:“是谁这么丧良心,凭么这么折磨人?”一边骂,一边疯了一样往大门里头闯,几个民兵逮着张德成,弄得他动弹不得,一个民兵“哐啷”关上大门,从外头锁了。柱子见事儿不好,撒开脚丫子跑了,先跑到张德成家,刘如兰正站在大门外,柱子悄悄跟她说:“四妮儿哥在村里还不完,大爷在村公所门口跟人家闹呢。我去找村干部。”

刘如兰急忙家去,低声对婆婆说:“娘,刚才柱子来给说,广坪还在村公所不让出来,俺爹跟人家闹起来了。”李桂芹说:“他不去找梁仲山、杜长英,怎么还跟人家闹啊?这老东西上什么疯了?”刘如兰说:“俺爹是好闹架的人吗?一定是广坪在里头遭罪了,俺爹急了。我去看看。”李桂芹说:“听这一说,我就瘫了,你快去,到那里,强一好生跟人家说,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跟你爹说,别犟眼子了,人家叫卖多少就卖多少,先叫四妮儿出来再说。”

刘如兰急急忙忙一溜小跑来到村公所,柱子对她说:“四妮儿哥、俺大爷、村干部都在东堂屋,你去吧。”刘如兰一下把东堂屋屋门推开,见梁仲山、杜长英都在,脸色难看,爹气得哼哼的,大口大口地抽旱烟,广坪 正坐在桌子旁边喘粗气,没戴帽子,头发像一团乱草,脸上满是灰土道子,还有血,棉袄前襟撕破了,棉裤也开了花,露着棉花套子,浑身都是土,刘如兰疾步走到广坪跟前,哭着说:“广坪,你这是怎么了?还真打人啊?伤着了吗?”广坪说:“我张广坪跟俺老爹出力流汗,多打了两个粮食粒子,有罪了,叫这些二流子货一顿好揍,咱爹喊呼的时候,这些龟孙玩意儿,正扒光我的衣裳,让我在院子里挨冻哩。要不是咱爹在外头闹腾起来,今天晚上,得死到他们手里。我刚才说了,粮食一两也不卖了,我跟他们来上了,非得叫他们治死我不可。”刘如兰擦擦泪,说:“梁大爷,长英姨,解放后,上级号召好生种地,多打粮食,怎么家里有点粮食成了罪了?俺小孩他爹犯什么法了,叫这些人打这么一顿?把俺的人打出个好歹来,一家老小还活不?”

梁仲山说:“ 打人是不对的,不符合党的政策,我刚才批评他们了。可是,这统购统销是中央的指示,各村都有任务,谁完不成也不行,压力忒大,工作队也好,村支部也好,也是没办法儿。”杜长英说:“姐夫,广坪跟如兰,你们家地种的好,粮食存的多,是全村出了名的,头些日子,又弄了那一出,让人更觉得咱家粮食多了,你们使使劲,报了个五百斤,把广坪叫了来,他咬口不开,这伙子就急了。今天这个事儿,还真不好办。”张德成问:“你这两个村干部是好人,咱兄弟姊妹都不错,你们说句实话,俺爷们到底得卖多少才能过去?”梁仲山说:“村里也有排的底数,你们家少到底也得卖两千斤,这还是有照顾。少了,办不到。”广坪说:“要是就不答应呢?能逮人不?”梁仲山说:“那倒不至于。”广坪说:“那不就结了吗?就不卖,我看你们那几个打手能把我打死不?”梁仲山说:“爷们,别犟了,明跟你们说吧,定了,实在不肯多卖的,就入户翻,到时候,卖多卖少,自己说了就不算了。”广坪说:“那不就是抄家了,凭什么?”杜长英说:“孩子,别抬杠了,这个杠咱抬不了。上级下了任务,不完成不行,你说咋办?”张德成说:“原先都讲究对群众说服动员,现在改章程了,来恶牌儿的了。”梁仲山说:“也不是那个意思。德成兄弟,咱多年不错,别伤了和气,你算给我和长英帮忙,把这事儿办了,别到末了,上门儿翻了,就都不好看了。”杜长英说:“到那时候,老人孩子的担惊受怕,大爷还有怕惊吓的病,有个好歹就苦了,粮食还得卖的更多,丢人合撒的,犯余吗?”

张德成的头耷拉了,他想了想,抬起头,问:“仲山哥,就是两千,不能少了?”梁仲山看看张德成和被打的广坪,眼里汪着泪的如兰,心里说不出的味儿,眼圈有点儿发红,说:“德成兄弟,当哥的不愿意看见你爷们这样,没办法儿。我大大胆,你卖一千八,事儿就过去。你也给哥个面子,应下来吧,应下来,快回家,家里不知怎么挂着哩。”

张德成看着广坪,说:“四妮儿,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在河湾村混,日后还得靠你仲山大爷,长英姨,咱就听他们的,按他们说的数儿卖吧。”广坪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说:“咱出力流汗,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成了罪过,我让那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孬种玩意儿揍了这么一顿,从小到大,爹娘也没打过我,凭什么挨这个欺负?不行,我出不了这口气,不卖,就不卖。”张德成也哭了,说:“孩子,有啥办法儿?谁叫咱是老百姓来?你挨的打,就算替爹挨的吧。怎么办?咱再去打他们?咱打得过人家吗?就算打得过,他畜类咱也畜类?叫他们给咱赔补?办不到啊。人家还指着他们给完任务哩。人家打人,不是过处,还是立功哩。咱咬咬牙,认了吧。”广坪憋得脸通红,两眼出火,咬着牙说:“我恨不得杀了那几个孬屌日的。”梁仲山说:“广坪,可不能胡说,上级有通知,对反对统购统销的要严厉打击,咱可不能再出别的事儿。”张德成说:“四妮儿,爹求你了,爹没本事,护不了你,还让你受了这大罪,咱一家老老小小,还得朝前过啊,咱不能毁到这上头啊。你忘了你老岳父咋说的了?咱不犟了,行吗?”刘如兰泪如泉涌,抽噎着说:“孩子他爹,你看爹多可怜,咱爷爷还躺在床上,为了老的,为了咱孩子,咱不争了,求你了,行吗?”

张广坪看看爹,看看自己老婆,拿手背擦擦眼泪,说:“好了,爹,咱应下来,叫卖一千八,咱就卖一千八,把驴卖了,鸡鸭都消交它,别叫它们跟人争食,再没的吃了,我出去要饭给俺爷爷奶奶吃。”梁仲山说:“大侄子放心,到不了那一步,万一真揭不开锅了,村里不会不管。”广坪说:“那俺就谢主隆恩了。”张广坪叹口气,又说:“人说经一事,长一智,有这一回,我算明白了。打这往后,管你什么人,再甜言蜜语,我也不信了,叫他们哄弄别人去吧。让你说的天花乱坠,我自有自己的小九九儿。”张德成说:“四妮儿,别说没用的了。”广坪说:“好,不说了,爹,咱回家吧,仲山大爷,长英姨,怎样?俺能走了吗?”梁仲山皱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看,连忙说:“走吧,德成兄弟,今天这事,要怪就怪我,没安排好,出去别说这些事,影响不好。”

刘如兰伸手扶广坪,广坪推开她,自己站起来,说:“不用扶,我自己能走,姓张的孩子骨头硬,撑砸打着哩。”说完,歪歪岗岗地朝外走,刘如兰忙赶上他,张德成在后头跟着,爷三个走出村公所大门,这夜晚,月黑头加阴天,伸手不见五指。西北风溜溜的,刮得人喘不开气儿。他们冻得要命,浑身冰凉,身上凉,心都凉透了。到了张德存家门口,张德成说:“这两天没顾得问,不知村里让你德存叔卖多少?”广坪说:“那还能轻饶了他?”

1.眼子包,就是倒霉蛋,常被欺负的人。 2.白文儿,就是辩白,争论。 3.扒灰头理,扒灰头,是公爹对儿媳妇行为不端,扒灰头理是特别混帐荒谬的说辞。4.洋洋,骄傲,趾高气扬的样子。5.腰窝,指猪身上的腰部,肉多的部位,喻事情的要害处。6.抓瞎,事情办砸了,遭遇困境。7.茸松明儿,天稍微有点明。8.凑付,凑合,勉强对付。9.圆成,就是帮人解释,替人辩理。10.企,企图心强,且执着。11.短路,即拦路抢劫。12.划回儿,就是心里有疑虑。13.邪蛊,不正当的,邪性的。 14.憋鼓,憋着气,不出声,或说话困难。15.癔症,不是说这种病,是指强硬地对抗。16.硌实,就是扎实,把握得紧。17.撑綆,绠是牲口拖拽东西的绳子,撑绠就是有能力,承受得起。18.回头子儿,就是回报。19.刮插,原意是用刀,铲一类工具除掉啥东西,这里的意思是搜刮。20.叉划,即交叉,交换。 21.则(出来),根据经验琢磨出来,看出来。22.迷磨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人。23.捋条儿,被捋顺的枝条儿,比喻人服从管理。24. 掯,抵制,借故朝后拖。25.楂子头,楂子,是高粱,玉米等作物的根部,难刨,这里是说难治服的,不讲道理的人。

8

(1)

张德存还在“关”这边儿。他像屁股上扎着葛针,坐不住,一会屋里,一会院儿里,一圈儿圈儿转。打马骡子惊,他听说,广坪让村里叫了去定余粮数,老出不来,德成哥家是贫农,都这样弄,对他这样的富农,还讲客气?他吓得要命,身上一阵阵冒冷汗。

灵芝上年春天又添了个闺女。他们结婚后,先后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打那灵芝再没生养。十几年过去,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摊上了大难,大闺女被区长逼婚,和未婚夫一起上了吊,两口子觉得自己就一个儿的命。他们也认了。他们觉得自己顶着个富农帽子,孩子来他们家也跟着吃气受罪,少就少吧。谁想,灵芝四十的人了,突然“有了”,生了个跟玉儿大脸扒了个小脸的小妮儿,他们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他们那么好个闺女说没就没了,又打发玉儿转世投胎来了,他们高兴得要命,给小妮儿起名叫珠儿,大名广珠。这两天,孩子不时地,不这不那的就哭。这会儿,又哭了,张德存大声喊道:“你不好生哄哄她,叫她号号么?”灵芝知道,他是因为广坪让让村里弄了去,紧慢的回不来,担心广坪挨打,又想自己家余粮数,不知村里给定多少,不知怎样逼把法儿,越想越害怕,自然心焦木乱,连忙陪着笑说:“多大点儿孩子,能不哭两声儿?我刚才去喂上猪,她醒了,哭起来了,我迭忙喂她奶,把嘴给堵上。”

广培星期六家来了。孩子师范毕业,因为功课好,当了中学老师。广培怕自己教不好,格外用功,过星期天常常不回来。他知道农村正搞统购统销,不放心,星期六半过晌午就来家了。广培对他们说,村里叫卖多少就卖多少,真没的吃了,还有他。张德成说:“光指望你能行?你吃公家饭的,也得按定量給口粮。”广培说:“那总比一家人都在村里的好点吧。”今天他们催他回学校,他不肯走,说,明天一大早走,不耽误上课。吃了晌午饭,广培去陈家找淑媛,张德存本想让他去德成大爷家打听广坪的事,怕让人看见,没敢让他去。黑了天,这才叫他去了。

广培回来了,爹在堂屋门口站着,珠儿不哭了,娘在屋当门,架架着她,教她学走路,广培说了碰见德成大爷,大爷说的话,张德存听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说:“天都到这时候了,四妮儿还没出来。他那个性子,认死理,不服降,今天得挨苦了。”又说:“你大爷家是贫农,都过不了关,咱这个成份的,那还不得给弄个底儿朝天?”广培说:“那也不一定,人家会讲道理,也得给算帐,还说了,不能饿死人。”

第二天天蒙蒙亮,灵芝做了炝锅面条儿,让广培吃了,叫他赶快回学校,广培吃完,又上了娘屋里,亲了亲妹妹的小脸儿,出门走了,娘嘱咐他路上小心,爹满腹心事地送他到大门外,广培说:“爹,想开点儿,运动过了,把地拿出去十来亩,不也过来了,不就是让卖余粮吗?还按斤给钱,不至于这样害怕。”张德存说:“你快走你的吧,不用担心家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一步说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你在学校里可得好好干,你娘,你妹妹可都指望你哩。”广培说:“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不会偷懒磨滑。”张德存说:“好,那就快走吧,别耽误给学生上课。”广培走了,走出去老远,他回头看,晨光里,爹还在门口站着,原先高高的个子,直直的身板儿,三年过去,不知怎的,变得佝偻了,躬躬着腰,广培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广坪在村公所挨了一顿揍,爷两个争了半晚上,最后还是应下来卖小两千斤,才算过了关。第二天,消息传得全村没不知道的,张德存也听说了,更害怕了,可是一连三天过去了,村里还是没找他,他在家坐不住,就背了粪筐,出去拾粪。拾粪也拾不到心里去,转游几圈儿,就家来了。灵芝劝他,说:“别愁了,广培不说了吗,有他呢,人家家里没有人在公家干的怎么着来?”张德存说:“你哪里知道,他在学校里也得吃定量,别说挣不了几个钱,就是有几块钱,咱这个成分,也不敢上黑市买粮吃。”灵芝说:“不说谁家没的吃了,就给购粮本儿吗?”张德存说:“你想想,到时候,要购粮本儿的,还不都得伸着手,跟麻子叶样,有贫农,中农,咱还不得使劲朝后挨?非饿干牙不可。”灵芝说:“甭管什么成份,都是一张嘴,一个肚子,成份不好的,不吃饭也得饿死。也没死罪,就是死罪,也没把人饿死这么个王法。他反正得大差不离的。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广培回学校后第四天晚上,村里通知,叫张德存上村公所。张德存对灵芝说:“要过堂了。”灵芝说:“过堂也罢,过殿也罢,你得好生跟人家说,咱确实拿不出更多了,一家人没法儿紥起脖儿来啊。”张德存说:“是这话,咱也没敢报少了。”

张德存去了,跟广坪一样,还是东堂屋,审人的,除了疙瘩子脸队长不在,还是吴家槐、驴长脸那几个人。

张德存随他爹的,自来就小胆儿,旧社会,见了官家的人,那怕是个保长,腿肚子也转筋。新社会,划了坏成份,胆儿更小了。张德存进了屋,本想客气地跟人家打个招呼,可是心里害怕,嘴不听使唤,咕嘟着没说出成句的话来,吴家槐让他坐下,他的腿有点合撒,说:“不用坐,站着就行。”吴家槐不耐烦地说:“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张德存半个屁股挨在一张杌子上,就算坐了。

吴家槐拿眼瞪着张德存,瞪了一阵,瞪得张德存心里发毛,把头耷拉下。吴家槐说:“张德存,你不用弄那个可怜相,跟吓得了不得的似的,这些人不是狼,吃不了你。告诉你,今天不打你,也不骂你,就是卖粮食这点儿事儿,你老实点儿,有个好态度,多卖,别打马虎眼,就没事儿了。”张德存说:“我打心眼儿里,就不敢跟领导来虚圈套,报的数儿,就是算好了账,尽可能地多卖,没留后手儿。”

吴家槐小老鼠眼眯缝着瞅着张德存,说:“不屌准吧。你使了使劲,报了个一千五,你敢说没留后手儿?听你这话,就不老实。”张德存说:“真没留后手儿。家里一共还有两千二百斤粮食,三口子人—小闺女虽说小,喂奶的娘们儿饭量大,比我都能吃,从这到吃上新麦子,还有八个月,再加上鸡狗鹅鸭,共总才留了七百斤粮食,真是不多。”

吴家槐说:“运动的时候,给你家留了九亩地,老头子死了,闺女没了,广培去吃公家饭了,怎么家里才存那么点儿粮食?”张德存说:“猛一说,家里九亩地,不算少,可是,地孬,见不了多少粮食,加上給广玉办嫁妆—嫁妆也白办了,卖了一点子,上年家里的坐月子,来客来人儿,也破费了不少,都是从粮食里出,真就剩下这么多。”

吴家槐把眼一瞪,气哼哼地说:“你是嫌运动时给你留的地孬,才不肯多卖余粮啊?”张德存连忙说:“村长,吓死我也不敢那样想,我是说实情。”

吴家槐站起来,伸手指着张德存的鼻子,说:“甭管你说的是实情虚情,今天我就告诉你,你想叫村里同意你报的那个数儿,没门儿,少到底,你也得卖两千。你不答应,就甭想从这个门儿出去。”张德存哭咧咧地说:“村长,我没说半句瞎话,真卖两千,出了正月,就得断顿(1)。求你高抬贵手,放俺过去。”

吴家槐说:“村里把你们几个孬成份的户,放到尽后头,就是因为你们不敢反犟。你看着老实,到了事儿上,还真敢耍滑头。我看你是老实拐鼓(2)。明告诉你,这个手,老爷们儿不能抬。你家非卖两千不可,你要不同意,就说明你对运动不服气,我们就給工作队说,给你把成份改了,叫你升升级,当地主分子。到那时,你还是不能少卖。你看着办吧。”

张德存瘫坐在杌子上,快秃撸(3)下来了。他吓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吴家槐说:“怎么不说话?想论堆(4)啊?”驴长脸走过去,扳起张德存的脑袋,晃荡着,说:“你到底是咋着?两千,干不干?”吴家槐说:“松开他,叫他自己拿主意,要不就卖两千,要不就升成份。”

张德存的心扑腾扑腾地跳,浑身冷汗,一下跌坐到屋当门,他嗫嚅着说:“别,别……我答应……卖两千……”吴家槐冷笑道:“真是不挨鞭子不过河,好了,别弄那个怂样儿了,没人可怜你,爬起来,来填上这个表儿。”张德存合合撒撒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吴家槐指着桌子上一张表格,写了张德存名字的那一行,“原报数一千五百”后面“确定数”,给他一支钢笔,说:“在这里写上两千,签上你的名儿,再按上手印儿。”张德存手哆嗦着,歪歪扭扭地写上“2000斤 张德存”,又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吴家槐把表格收起来,说:“进门就痛快地应下来有多好,非得叫老爷们儿费这些唾沫。快回家吧,做好准备,听通知,上粮所交粮食。”

张德存头晕脑胀,跌跌撞撞地走出村公所东堂屋,走出村公所大门,来到街上,天不早了,又冷,庄稼人都趴窝睡觉了,路上没个人影儿,鸡不叫,狗不咬,晴天了,天上月亮铮明,月光下,枝杈干枯的树木,路旁的柴禾垛,连泥巴顶的村屋好像都在冷风中发抖,张德存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两千二,两千,二百,这几个数儿老在他头脑子里哧溜溜转,家里满打满算就只有两千二百斤粮食,他自报了一千五,他是老实人,他胆小怕事,没想过也不敢对抗政府,可是人家不信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了死命令,立逼他卖两千,就给他留下二百斤,一家三口,八个月,把鸡狗鹅鸭都消交了,让你吃糠咽菜,这二百斤粮食也吃不到明年二月,一个春季,头麦里,怎么办?要购粮证?他怕村干部,去找人家,人家不啰啰他,怎么办?两个大人,还有那么点儿个孩子,不得饿死?他不敢不答应,不答应,人家就给改成份,那不要人命?他吓坏了,答应了。他后悔了,他本应该像个男人—虽说是富农,可你还是个男人,你有老婆孩子,有理有据的跟吴家槐争掰,哪怕姓吴的吓唬人,要给改成份,哪怕要他的命,也不能答应卖两千,可是他做不到,他一到村干部跟前就打软腿了,直不起腰了,凭着嘴说不出话了,人家说么就是么了。也难怪,从运动往这,吴家槐身上就像长了瘆人毛,他见了他就害怕,还有那个外村来的驴长脸,跟旁边那几个都立立楞楞(5),跟凶神似的 ,吓人得很,他不是人家的对手,不用过招,他就得败阵。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张德存像醉汉一样,歪歪杠杠地走着,两条腿酥酥的,没一丝劲儿,来到村小学前头大汪跟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他不想回家,到家怎么给灵芝说?灵芝嘱咐他的话,白嘱咐了,他自己说的话,是狗放屁了,灵芝知道了这个结果,不得急死?一家人咋活?灵芝是守常大娘娘家村里的人,是大娘给他找来的媳妇,娘家是好成份,跟了他,倒大霉了,这几年跟着他吃气受罪,没埋怨过他一句,闺女出了那样的事,没疼死,好歹闯过来了,四十的人,又添个孩子,忒难为她了,再来这么一家伙,还不要了人命?张德存,你忒无能了,按村里人的说法,忒屌么不是了,活着没点儿用,不能给老婆孩子遮风挡雨,还给家里惹事儿,成了家里的祸根,活着也没多少用处了,人家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欺负得再厉害,自己一句反犟的话也不敢说,这样活着有啥意思?活得没脸了。真是活够了,不如死了算了,他死了,撇下个寡妇娘们儿,带着丁点儿个孩子,村里就不好再难为她了,广培也不会不管他娘和妹妹……

张德存越想越觉得“死”是个“好”办法儿。他看着眼前的大汪,天还没特别冷,汪里的水没上冻,没有风,月光下,水面像镜子一样平,时不时的,泛起一溜溜儿波纹,是汪里的小鱼儿在游动 。河湾村就这么一个汪,全村人都离不开这个汪,除了上大冻的两三个月,它常年是村里闺女媳妇的洗衣池,一块块捶衣石,被捶得光滑儿的,汪边儿上常响着“砰砰”的捶衣声,姑娘媳妇的说笑声,捶衣石上,自然也落过数不清的苦女子的辛酸泪。它还是村里人的公共“澡堂子”,小小子们不用说,一年有几个月泡在汪里戏水,打“砰砰”(6),就是大人,热天也趁夜色在汪里洗澡,不知谁,也不知从啥时起立下了规矩,男的在汪东头,女的在汪西头儿,洗澡的时候,男人们咋咋呼呼,胡打嬉闹,女人们嘁嘁喳喳,就是闹玩儿,也细声细气儿。张德存因为娘死得早,爹稀罕他,不让他靠近汪边儿,更不许他下汪洗澡。有一回,他被苦瓜哥硬拉着下了汪,他不会水,差点儿淹死,从那,他再也没敢招过这汪里的水。张德存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活得窝囊,一辈子窝囊,运动以后就得加个“更”字了。张德存看着大汪,流出了眼泪,心里想,一辈子不敢下这个汪,今天豁上了,就朝这个汪里跳,把命交给它吧。他站起来,面朝着自己家的方向,闷念道:“灵芝,广培,对不住了,我走了,你们忘了我,个人好好过吧。”说完,抖抖劲,一头栽进眼前大汪里。

事有凑巧,张德存朝汪里跳的那一刻,刘洪林正从学校大门出来,他看见,月光下,一个高个子男爷们儿跳汪了。刘洪林爱看闲书、唱本儿,冬天夜长,他跑学校来找老师啦呱儿,借书看。刘洪林眼见有人跳汪,心想,这是谁,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这么想不开,急忙转身“咚咚”跑回学校,喊了两个老师,三个人不顾天冷,脱了衣裳,下到汪里,费个好劲,把跳汪的人捞了上来。但见这人满头黒泥,看不清脸面,刘洪林摸摸他的身子,还没断凉儿,可是把手放到鼻孔上试试,已经没气儿了。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师说,这人要是直着身子跳下去,这一霎儿死不了,他是头朝下栽到汪里的,头插进汪泥里,一下就没气儿了,看来是真不想活了。一个年轻老师回学校拿来电棒子照着,刘洪林用树叶子擦去死者脸上的的泥巴,一看,惊了个倒坐子,我的娘,这不是叔伯亲家张德存吗?这是咋着啦,运动那样的大风浪都过去了,现在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怎么走了这一步?

两个老师喊了刘洪林回学校擦干身上泥水,穿好衣服,刘洪林跑着上张德成家給送信儿,年轻老师到村公所报告。

张德成家一家人都睡了。大门外突然响起“砰砰”的敲门声和急咧咧的“德成哥,德成哥”的叫喊声,张德成

嘴里嘟噜着:“这是谁呀,什么急事?”急忙起来去开大门,如兰把已经睡着了的广坪蹬醒,说:“快起,我听着是西头咱爹喊门,出什么事了?”两口子迭忙起来。张德成敞开大门,刘洪林张嘴气喘地说:“德成哥,了不得,出大事了,德存兄弟跳了汪,人完了。”张德成的头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差点晕倒,急问:“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刘洪林说:“我晚上没事上学校找老师玩儿,出学校门,老远看见有人跳汪了,我不会凫水,赶紧回学校叫人,把跳汪的救上来,可是人已经没气儿了—他是头朝下往汪里栽的。我迭忙来送信儿,知道德存兄弟家,就灵芝和一个小丁点孩子,怕猛一说,受不了,就先上这里来了。”

张德成说:“兄弟,亏了你看见,接着就把人捞上来了,他那个死法儿,是真不想活了,没办法儿,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天这么晚了,不让你家来了,你快回家,暖和暖和,我得赶紧去办他的后事了。唉,俺叔家的灾就是完不了了。”刘洪林说:“那我走了,你劝着大爷大娘点,别太难过了。”

刘洪林走了,张德成先嘱咐广坪夫妻俩,先别让爷爷奶奶知道,明儿吃了早晨饭再告诉他们,接着说,我赶紧叫起你娘,咱一起上你婶子家,你娘看着小珠儿,如兰跟着你婶子,看好她,让广坪快上苗庄学校叫广培。

广坪回屋穿上袄,疾奔苗庄去了。张德成转身回屋,却看见李桂芹正扶着老嫲嫲站在堂屋门台子上,张德成惊厥厥地说:“娘,黑更半夜的,你怎么起来了?”老嫲嫲颤声说:“德成,别瞒我了,我不聋,都听见了,你德存兄弟没了。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看灵芝,这两口子是什么命哎。”

张德成夫妻正劝老嫲嫲在家听着孩子点,明儿再去看灵芝,如兰听见爷爷屋里动静不对,疾步跑进去,一边点着油灯,一边喊“爷爷”,只见爷爷想伸手指什么,但动了几动,手没抬起来,耷拉到铺沿上,头也歪到了一边,如兰哭喊起来,说:“奶奶,娘,俺爷爷不好了。”老嫲嫲和张德成夫妻急忙进来,一连声喊“爹”,老头子好像稍稍动了动,就一动不动了,如兰朝屋外奔,说:“我去请先生。”说着就急匆匆走了。老嫲嫲眼里含着泪说:“别叫了,你爹回不来了,他刚才听见咱说话了,知道德存的事了,叫他侄儿给疼死了。先生来也没用了。你俩就别在这里守着了,快上灵芝那里去吧。”

张德成和李桂芹只好去了,他们刚走一会儿,如兰领着村里的邱老先生来了。老先生进屋,坐到老爷子床前,拿了他的手腕把脉,又翻翻他的眼皮看了看,说:“老哥从运动受了惊吓,得这怪病,躺了几年了,心脉都很弱了,不担事儿了,这回是急火攻心,引起中风不语,告别人世了,得这种病,不用说咱庄稼人,就是城里的大干部,也难扒出命来。老太太节哀顺变,孩子们办理后事吧。可是刚才没问,怎么德成和桂芹不在?”如兰说:“俺爹和俺娘上俺叔家去了。俺叔他……”邱先生说:“德存的事,我听说了,可惜了。德存不该这样。”如兰说:“但凡逼得人轻,谁会走这条路。这一下子,俺叔没了,连俺爷爷的命也要了。这是什么弄法儿?”邱老先生说:“不说这个。平民百姓评说不了国家大事。我走了。”

张德存的尸首已经拉回家来,停在堂屋门里一张床上,如兰来的时候,灵芝已经哭不出声儿来,嘴里埋怨张德存“真不愧是你爹的儿,孬泥,人家叫多卖粮食,你就死啊?他把粮食都给拉走,咱就要饭去,你也不能死哎,你死了,素净了,撇下你老婆,你岁把的孩子,怎么活?你还不知道,你这一死,把咱大爷疼死了,你多大的罪过啊。”李桂芹偎在灵芝跟前劝她:“ 他叔一辈子就不是有转环心眼儿的人,不到急处,他也走不了这一步,咱不埋怨他了。他也不愿意撇下你娘们,更想不到把他大爷带了去。你也想开吧,他一蹬腿走了,咱还得朝前过,有广培撑着,咱还得拉巴珠儿,叫她长大成人。”如兰趴到婶子肩上,哭了一阵,抬起头,说:“俺珠妹妹呢?”李桂芹说:“珠儿忒小,怕她害怕,让你苦瓜婶子抱去了。”

广坪陪着广培来到了,兄弟两个趴到灵前,嚎啕大哭,广培头磕得地“砰砰”响,说:“爹,你好糊涂啊,除死无大难,你这是怎么了呀。”兄弟俩哭一阵,张德成跟他俩说:“你俩别哭了,听我说,广培,你家来了,别光哭,得拿主意发丧。那边你爷爷也过去了,我跟你大娘、广坪、如兰得快回去。”广坪和广培同声惊叫:“爹(大爷),你说啥?俺爷爷死了?怎么回事?”张德成说:“咱在外头说你叔的事,他听见了,疼坏了,急火攻心,一句话没说就断气儿了。”两个孩子听了,疼得碰头,广培说:“大爷,你们快走吧。这边有我,大爷放心,我一定好好发送俺俺爹。”

张德存跳汪自尽,惊动了全村人,也惊动了工作队和村干部,连夜开会,商议对策。会上,疙瘩子脸队长和吴家槐主张,张德存用死对抗统购统销,不能被他吓倒,让张家明天就把死人埋了,马上开村民大会,消除恶劣影响。梁仲山说,这一次,张德存他大爷也死了,张家在河湾村是大户族,弄得忒过分,脱离群众,张家发丧,还是按老兴俗办,咱别干涉。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决定请示区里,第二天,队长和梁仲山一起去了县城,刘青田区长答复,工作队长的意见体现了原则性,革命精神是好的,但梁仲山的意见比较切合实际,也不违背原则,为了团结大多数,就按梁的意见办吧。

出事后第七天,河湾村老张家,一天发了两场丧,张家老林添了两个新坟。办完丧事,广培第二天要回学校了,吃过午饭,他给娘说,心里闷,坡里转转,出村去了老林。他想起上回来家,他星期天没回去,星期一一大早,他走,爹送他的情景,爹可怜可哀的样子,谁料想那竟是跟爹的诀别,他当时并没想到会有什么大不幸将临,只是觉得爹活得艰难,哪知几天以后,爹就决绝地把自己四十几岁的生命打发了。广培十分懊悔,他过分的相信那些“文件”,以为不过是动员卖粮食而已,工作队会执行政策,广坪挨难看,是他脾气犟,爹哪敢跟人家犟,不会有事的。他本应把事情往坏处想,给学校请个假,在家陪着爹,爹上村公所,他在外头等他,爹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他给排解,过去那个时间点,爹就不至于走上绝路了。爹出殡,他不只是嚎哭,他还捶自己的胸膛,打自己的脑袋……

广培在爹坟前站了大会子,又来到大爷爷坟前,那一场,爷爷吓死在会场上,大爷爷从那得了怪病,再不出门,不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脸捂得纸一样,白得吓人,花白的头发,胡子老长,像鬼一样,村里人说,大爷爷是因为亲兄弟死,疼得害了“失心疯”,他问过西医,大夫说,他得的是忧郁症。这一次,大爷爷听说了爹的事,硬硬地疼死了……

广培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有一杆子高,起风了,林里的柏树枝摇动起来,天更冷了,他该回家了,娘得挂着他了。广培正要走,却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心一动,一惊,一热,是陈淑媛来了,她不是在学校没回来吗?什么时候来家的?这大冷的天,怎么还跑这里来了?广培迎了上去,一眨眼,淑媛肩上背个手缝的蓝布书包来到他跟前。广培眼圈红了,说:“淑媛,你?”淑媛泪眼婆娑,咽声说:“叔的事,你为么不给我捎个信儿?和尚上学校给我送干粮,给我说了,我回来的。”广培说:“我不能给你捎信儿。这不是什么好事,对你不好。”淑媛说:“有什么不好?我不在乎。叔这样了,我怎么也得回来哭他一场,再就是不放心你。”广培的眼泪往下淌,低声说:“淑媛,我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淑媛两眼定定地看着广培,点点头。一边敞开书包,拿出冥纸,火柴,在坟前点了,扑通跪下,说:“德存叔,淑媛来送你了。你活得苦,到那边歇息去吧。你放心,广培会照顾好婶子和妹妹,我也会帮他。”说着,呜呜哭起来,哭一阵,趴下磕了头,广培拉起她来,说:“天挺冷,咱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淑媛问:“不就是卖粮食吗?怎么会这样?”广培说:“ 一是给定的余粮数忒多,剩的很少,没法过了,还听人说,人家吓唬他,说态度不好就给改成地主成份,他心眼儿窄,觉得走投无路了,就……”淑媛说:“你们家这几年摊的事太多了,太苦了,广培哥,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广培说:“淑媛,你别担心,我撑得住。”淑媛说:“我相信你,你记住,不论多难多苦,都有一个叫陈淑媛的女生支持你。”广培说:“淑媛,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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