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上)

温温吞吞,不肯“咯咯哒哒”地“大开”。地不会说话,你伺候好了,庄稼就多收成,树上就多结果子,你伺候不好,它就弄样儿给你看。狗子每到坡里,看看一块块地上长的庄稼那癞样子,一颗颗果树也都不是个好样儿,心里就难受,脊梁骨就出冷汗。

秋季“总分”完了,狗子不想让奶奶担心,偷偷跟爹不住地嘟囔:“动员入初级社,区里、村里干部说的那个好,就像在了社,家家都能吃足喝饱。打完场,先交公粮,再卖余粮,剩下的才分给社员。你看,咱家分的这点儿口粮,够干么的?这合作社,是‘说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爹说:“可不敢胡说。”狗子说:“怎么,说实话还犯法?”爹说:“你听不见?得光说好,说不好就是落后分子。”狗子说:“那就没办法儿了,一家人着挨饿?紥起脖儿来不吃不喝?”爹说:“你说咋办?也不是咱这一个庄儿,都这样。没办法儿。”狗子说:“哼,没办法儿?急了就退社,自己单干。不能活人叫尿憋死。”爹说:“小祖宗,你可不敢胡扯八癫(3),这个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狗子说:“动员入社的时候,干部明明说的‘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为么不能退?”爹说:“你还看不出来?那是糊弄人的,先把人哄着入了社再说,想退社就不容易了。”

狗子不吱声了,他知道爹说的在理。看来想脱离开合作社是万难了。狗子为这整日愁眉苦脸,话都懒得说。

狗子是他们老李家独生儿子,小时候,他觉得奶奶、爹娘、个个都疼他,他打心眼儿里高兴,天天乐呵呵的,常傻乎乎的笑,人说他跟“笑瓢子”似的。后来,狗子成大人了,心事一天天重了,慢慢的,笑模样越来越少了,有时候自己都忘了,哪天笑过了。狗子是心里有主意,又特别孝顺的人。他知道奶奶和爹娘一辈子受了说不完的苦,解放了,天下太平了,老百姓能过安稳日子了,狗子一心过好日子。他心里想的好日子,不过是家里不愁吃,一家人能吃饱饭,奶奶能一年到头儿吃上净面(不搀糠菜)的干粮;冬天家里不缺烧柴,能给奶奶屋里支起火盆;奶奶和娘病了,有钱请先生,抓药,把病治好,自己把媳妇娶进门,生儿育女,这就行了。奶奶是个瞎老嫲嫲,爹娘年纪也越来越大了,狗子觉得自己家过好日子,全指望他了。狗子不光干活拼命,还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不抽烟,不喝酒,夏季里上坡他也不戴草帽,他说是嫌麻烦,实际上是不愿意花买草帽子的钱。一个夏季,他就穿个补丁摞补丁的大裤衩子,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搭肩布,是他的上衣,也是擦汗的手巾。农村的风俗,家里吃饭,先尽着老的,再就是干活的劳力。娘想让狗子稍稍强那么一点,狗子不愿意。闹春荒,家里粮食少了,做两个玉米饼子给奶奶吃,奶奶不肯吃,非得让狗子吃,狗子早有准备,他用泥巴做了个“饼子”,晒干了,拿来让奶奶摸摸,说:“这不我也吃的饼子”。奶奶信了。狗子像孩子一样偷着笑,狗子娘在一旁偷偷掉泪。有一回,狗子又这样哄奶奶,奶奶多了个心眼儿,把狗子给他摸的饼子放到鼻子上闻,又用嘴咬,狗子一把没夺过来,奶奶咬了一嘴泥巴,狗子娘忙弄水叫奶奶漱嘴。奶奶说:“我一个瞎老嫲嫲子,吃饱蹲,一副棺材瓤子了,也不死,带累着俺孩子受罪。”狗子说:“奶奶,你别这样说,叫俺难受,怨我,不该哄奶奶。”狗子趴到奶奶跟前,祖孙两个都哭了。

狗子家的日子过得就这样难。他原指望入了社能好起来,没想到更糟了。他想退社去单干,爹说办不到,他仔细想想也觉得办不到,自己劝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到哪说哪吧。

这边儿狗子心心念念地琢磨着想退出初级社,那边儿村干部又在区里开了会,回来开村民会,会上讲,初级社要转成高级社,狗子问:“高级社高级在哪里?入了社,社员就跟工厂的工人似的,见月发钱了?”有人说:“狗子你说梦话?咱一个老农民,还想跟工人似的,真是飞机上放爆仗—响(想)得高。”有的说:“人家不过就是变着法子,怎么好收粮食、棉花,就怎么办。”还有的说:“啥话别说,啥也别想,你就一脚扎到墒沟里,撅着腚出憨力,叫你吃多就吃多,叫你吃少就吃少。”村干部说:“别胡扯些没用的。狗子,跟你说,初级社是半社会主义性质,高级社是全社会主义性质。”狗子问:“‘全社会主义’是啥意思?”干部说:“初级社土地参加分配,高级社,土地不作数了,全凭工分儿说话,多劳多得。”狗子问:“要是工分儿少,咋办?”干部说:“好办,工分儿不够,欠的部分,交钱,买口粮。”狗子说:“老农民,就指望地,地都归了社了,上哪里淘换钱买口粮?”干部们你看看他,他看看你,都不知咋说,有一个人说:“自己想办法儿。”狗子说:“自己又没地,又不能出去混钱,不能做买卖,能想啥办法儿?”村支书气得头上的青筋跟曲曲蜷(蚯蚓)似的,两眼通红,骂道:“娘那个逼的,你小子怎么这么些屌事儿?亏你是好成份,要不真让民兵把你捆起来。”狗子还想犟,李长俭迭忙跑到狗子跟前,照狗子屁股踢了一脚,说:“你小子胡咧什么?还不快给你支书大爷赔不是?”一边对着支书求告:“老哥,孩子不懂事,你别怪意。我回去收拾他。”狗子见爹连气加吓,脸焦黄,身子合合撒撒,忙走到支书跟前,说:“支书大爷,我年轻不懂事,说话不在行,你老别生气,我以后改了,不胡乱问了。”

狗子被爹拽得轱轮八跌离开了会场, 来到大街上,爹才松了手。爹说:“狗子,你咋了?疯了还是傻了?怎么跟村支书犟上了?”狗子说:“他们说的,有什么不明白的,想不通的,都提出来。我这就是有想不通的问了问……”爹说:“那些话,是说着好听的,你还当真?”狗子说:“我也不是十分当真,就是心里憋得难受,大大胆问了。”爹说:“没点儿用。老农民只能是磨道里的驴—听喝声。”狗子说:“当官儿的说了,入高级社,还是自愿报名,咱试试,就不报名,不入这黄子。”爹说:“不跟你说了?那是说着好听的,人家叫报名,你就得报,不报,他自有办法儿让你报。我上城里赶集,听四外庄里的人说,工作组到村里,动员入高级社,你顺妥妥的报上名,没点儿事,你犟着不报,就弄到你村里,没好地整治你,逼得人没办法儿了,就报名了,他们给上级汇报,就吹唬着说都是自愿报的名。庄稼人有啥本事跟公家顶?别胡寻思了,乖乖地报名入高级社吧。”

狗子知道这高级社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没一点儿咒儿念了,随大溜吧,可心里难受得百抓五挠。

(2)

几天以后,又开村民会,区里来的干部讲解农民入高级社,各家各户的“生产资料”如何归公。庄户人不懂啥叫“生产资料”,干部说,生产资料就是庄户人干活用的大牲畜,大农具(耕地的犁、耙,车辆),这些都要作价归公。狗子问:“作了价,给钱不?”干部说:“合作社还没办起来,没有收入,哪有钱给?”狗子问:“那还作那回价干么用?”干部说:“有用,就算社里欠你的,以后一年年的归还。”狗子听了这话,心里想,这是糊弄人的买卖,说作价,还不就是皮面儿上的话,图个好听,它还给你作多了?就算作了价,啥时候能还你?合作社哪来的钱?它不还你,你有什么法儿?你干瞪眼,没点儿法儿。这纯是钻头不顾腚的事儿,哄死人不偿命的。散了会,狗子心理琢磨,他家没成器的大农具,没有犁,没有耙,也没耩子,更没地排车,就一辆木轱轮小车,快零散了,到时候,不嫌破,就给他推去。狗子心疼的就是自家的黑牛,像不少穷户一样,他们家多年没有自己的牛,狗子小时候,看见村里有牛的人家,孩子上坡里放牛,有的还骑到牛背上,他眼热死了,可他家一直养不起自己的牛。狗子为这心里难受,他甚至觉得,自己家没有牛,是很丢脸的事。他给爹说过买牛的事,爹不答应,说:“一头牛,连草加料,一年嚼裹(3)不少,咱家这个穷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养牛,再说,也拿不出买牛的钱来。”狗子不吱声了,可是心心念念的还是想有自己的牛。大前年冬季里,本村西头儿林家一头癞瓜几的小黑牛犊,要宰了吃肉,狗子从那里路过,涨红着脸跟人家说:“这么点儿小牛犊,就给宰了,怪可怜的,也出不了多少肉,不如你们把它给我吧。”林家主人说:“狗子你想牛想疯了?这小家伙儿忒不行了,瘦不说,一条后腿上还有疮,老不好,养不活的,要能养活,我也舍不得杀它。你可别没事儿找事儿了。快哪里暖和上哪里蹲着去,别耽误俺宰牛。”说着就要动刀,狗子急了,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说:“算我替这小牛犊求你了,饶了它,把它给我,不白要你的,你喂牛不是得要草吗,我给你割一冬天的山草。”林家主人虽说跟李家不熟,但也知道李长俭父子为人忠厚,又见狗子如此心诚,就放下刀,说:“狗子,看你这样实心实意要这小牛犊,我不宰它了,给你吧,你也不用给我割一冬天的草,割一个月的草完事儿。”就这样,狗子把摇摇晃晃,几乎不会迈步的小黑牛犊儿弄回了家,还当真实实在在地去给林家割山草,林家觉得过意不去,几次说,山草够牛吃了,别再割了,狗子不同意,说怎么讲的就怎么干,非得割够了一个月,才停手。林家主人说:“狗子,就凭你这个心诚,那小牛犊儿准能活了。”小黑牛犊儿进了家,狗子像拉巴孩子一样待承它,在自己床前铺了厚厚的山草,让它趴在上头,狗子听人说了偏方儿,找草药捣碎了,弄成膏药,给小牛犊儿糊上,包好,狗子自己吃糠咽菜,省下米粮喂它,不出一个月,小牛犊儿就“还阳”了,疮也好了,两个月以后,就活蹦乱跳了,冬仨月过去了,小黑牛犊儿就泼实地长开了。过了一年,小黑牛长成身个儿了,又过了一年,能下坡干活了,跟人家轧犋,能干得很,人家说,这黑牛随狗子的,实在。狗子从这头黑牛身上看到了过好日子的“盼头”。狗子家入了初级社,黑牛出了好大的力。初级社,牛还没归公,干完活,就牵回自己家喂,狗子见黑牛出了力,格外精心喂它。现在,要办高级社了,土地、大农具、大牲口都要归公了。黑牛也要归公,狗子心疼死了。

这天,狗子上县城赶大集,集市上有好几个架子卖牛肉,还有两个卖驴肉的,他问了问价钱,都不算贵。虽说不算贵,他也不会买牛肉,更不会买驴肉,他兜里没几个钱,有几个钱,他得按爹的吩咐,给奶奶和娘买药片儿,给奶奶买狗皮膏药,要是有剩的钱,再给奶奶买半斤糤子。就算他还有钱,他也舍不得买肉,他们家只有过年才会买几斤肉,用来年五更給老天爷和过世的爷爷、先人上供,上完供,留着待客,过一回年,他们家吃的饺子也是素馅儿的,奶奶说,素馅儿好,一年到头儿家里素净,包十来个肉馅儿的饺子,也是为了上供,免得叫过世的老的知道家里还是那样穷,过年都吃不上肉馅儿的饺子。狗子在肉架子近处停了一小会儿,他挺纳闷,不年不节的,怎么多了这么些卖肉的,莫非是庄稼人不愿意入社,都不好好过了?不能啊,那还不是祸害自己?他问跟前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大爷,不年不节的,咋这么些卖肉的—还都是卖的牛肉、驴肉?”老头子看了狗子几眼,兴许是觉得狗子不是二郎八蛋的货,就低声说:“这里头有道道儿。”狗子问:“不就是卖肉吗,啥道道儿?”老头子说:“不是各处里都要在高级社吗?在了社,大牲口就都归伙了,有几个心甘情愿的?大胆的,心眼儿活泛的,就想办法儿把自家牲口弄残了,找政府批了,宰了卖肉,先把钱攥到手里再说。”狗子一下明白了,说:“嗷,是这回事儿,想不到。”老头子说:“这个弄法儿有苦了,把牲口祸害了,以后地咋种?还是大家伙儿倒霉。造孽呀。”狗子不知说啥好,只点点头。

狗子在集上买完东西往回走,一路老想在肉摊子跟前白胡子老头儿说的话,把人逼急了,啥法儿都有,干这种事儿的人厉害。狗子又想,有什么厉害的,他狗子也不是干不了。人家能干,他也能干,谁也不是三头六臂。真这样弄了,卖它个一两百块钱,就压着穷心不跳了。家里零花、买口粮都有钱,就不遭瘪子了。狗子知道自己窝囊,这回就大大胆,为了奶奶,爹娘,豁上了,就这么干。人家干的,咱也干的。干了就干了,凭着个大男人,站着跟人一样高,躺下跟人一般长,就拼他一回,又能咋的?狗子越想越带劲,进家门前,他拿定了主意,说干就干,不二思,明天就干。

晚上,狗子躺在床上,翻来调去睡不着,快半夜,狗子起来,点上马灯,给黑牛添草,黑牛抬起头,看主人一阵,对主人很感激的样子。狗子也盯着黑牛看。这头牛,几乎是狗子带大的一个孩子,刚把它牵家来的时候,又小又瘦又癞,腿上还有疮,他和爹娘,拿它当孩子待,硬把它养活了,养大了,还“成材”了,村里人说,错过是狗子,换换二下旁人,这牛养不活。它是狗子跳出穷坑,过好日子的希望,看着它,甚至想到它,狗子都觉得过日子有奔头,五黄六月,数九寒天,风霜雨雪,争秋夺麦,人多困,多累,照应黑牛他总不会懈怠。好几年了,如果狗子见不到黑牛,他会想它。可一想到自己打算干的这事,狗子的心咯吱疼了一阵,他这是想的什么办法儿?狗子,你还有人味儿吗?你怎么这么贼狠?可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儿,这不是叫人逼急了吗?黑牛是冤,是可怜,可它到底是个牲灵,还是顾人要紧。狗子又替自己圆成,黑牛是他从人家刀下争来的,不然,几年前就没命了,这不又活了几年,狗子也算对得住它了。狗子咬咬牙,对自己说,睡去吧,明天就弄这事。

第二天吃完早饭,狗子对爹说,有个弟兄割的山草多,他牵着黑牛去帮忙驮几趟。他牵着黑牛直奔西山,那里山路边上有个石夹缝,不论是人还是牲口,不小心迈进去,都会把腿别折。黑牛不知主人的心思,照旧本本分分,一溜小跑地跟着主人快步走着,像是赶着去执行任务。来到地方,狗子把黑牛牵到石夹缝跟前,黑牛的一只后蹄子跐到石夹缝边儿上,狗子合合眼,把那只蹄子推进石夹缝里,又狠狠心,抓住这条掉进石夹缝的后腿用劲别了一下,黑牛疼得乱蹦,它不解地看着蹲在它屁股后头的主人,也许在想,这是咋了?为啥祸害咱?狗子抬起头,和黑牛对望了片刻,黑牛痛苦的神情让狗子难过得要死,他趴到黑牛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黑牛还在艰难地掙歪,狗子擦擦眼泪,两手抱着黑牛的伤腿,好歹拽了出来,狗子看到,伤腿耷拉着,蹄子不敢着地,小腿被石缝刮破了两三块,皮张开了,往外渗血,狗子嘟囔着骂自己:“李狗子,你真不是人玩意儿,你丧多大的良心。”狗子攥着黑牛的伤腿愣了一会儿,心想,你作(5)也作了,就别娘娘们们儿的了,快该干么干么吧。他直起身子,不再看黑牛的可怜样子,上前牵着缰绳拽着黑牛回村,黑牛两条前腿用劲朝前迈,可是后腿动不了了,狗子知道这牛废了,祸闯下了。

狗子急急忙忙回家,对爹说:“我牵着黑牛去给那弟兄驮山草,在西山路上,没提防把黑牛的一条后腿掉到石夹缝里了,拽出来,那条后腿折了,皮也刮得血乎淋落的。”爹一听急了,“黑牛伤的咋样?我快去看看。”狗子说:“一时没留意,弄了这么一出。”爹说:“你说你这孩子,共总办事稳稳当当的,怎么今天办了这种瞎事儿?”老嫲嫲在屋里听见了,大声说:“长俭,你就别埋怨孩子了,他还愿意这样?还有跟他稀罕黑牛的?”狗子娘也说:“狗子这是叫高级社这事愁得没头奔了,心里不知想么,就出事了。”狗子忙说:“爹,你就别审我了,我也不愿意出这事。”爹盯着狗子看片刻,低声问:“狗子,你不是故意地把牛弄伤的吧?”狗子脸寒寒的,说:“爹,你说啥哩,那可是犯法的。”狗子又说:“爹,牛还在西山上舍着,我出去找帮忙的,你快在家里找好绳子、杠子,我带着人去抬牛。”爹问:“抬哪去?”狗子说:“还能抬哪去?抬到村里,找村长给开介绍信,拿着介绍信,抬着牛上县兽医站验伤,叫人家出证明,拿着证明上区公所批宰牛的手续。”爹似乎一下明白了,战战兢兢地问:“能行吗?”狗子说:“能行,外庄有牲口伤了的,都是这么办的。”

狗子领了八九个人,带着杠子、绳子,上西山抬了伤牛,先到村里开了信,拿了信,抬着牛上县兽医站,路上,狗子哭丧着脸,一句话不说,有人说:“黑牛受伤,狗子疼傻了。”有个叫虎子的大哥说:“哼,那是没屌味儿,疼个屁?不就是头牛吗?早晚得杀了吃肉。叫我说,这牛伤得好,宰了卖肉,弄俩钱儿,比交给高级社强多了。”有人忙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叫干部知道了,是毛病。”虎子说:“毛病就毛病,一个泥腿子,有毛病是五八,没毛病是四十。他还能咋着我?大不了,弄去吃现成的,还省家里的粮食哩。”有人说:“你想得美,入了社,你罚了劳改,农业社就不给你口粮了,你省什么粮食?”

狗子这一帮人费了个好劲把黑牛抬到县兽医站,兽医站院子里还有几头受了伤的大牲口,有牛,有驴,骡子,不少庄户人像打愣的鸡似的在院儿里等着,狗子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有点儿嘀咕,咋会有这么些大牲口受伤?政府会不会起疑心?狗子心里发毛,头上冒出汗来,心想,甭胡寻思了,牛已经伤了,也弄来了,尽人家办吧,泼出去的水回不来了,随人家处治吧。

兽医站一个老头子,一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帽子歪戴着,露出花白的头发,刺刺楞楞,老花眼镜断了一根腿,用黑线绳在耳朵上拴着,屋里屋外,一瘸一拐地忙活着,仔巴细地看牲口的伤势,一边看,一边摆弄牲口伤处,一边说牲口的伤情,旁边一个小年轻的往本子上记,狗子听到老头子嘟囔:“真他娘的邪门儿了,这是上了胡作作了,哪来的这么些受伤的牲口?”老头子的话音没落,从外边来了两个人,都骑着洋驴(自行车),两人下了洋驴,前边一个穿黄大氅、年纪大些的—一看就知道是大当官儿的,眯缝着眼,皱着眉头,对验伤的老头说:“老马,你别光看牲口的伤情,还得给我看是咋伤的,特别是看是不是人为的。看了,也不要给他们开证明,把大门关上,打电话給公安局和农工部,就说我说的,叫他们派几个人来,挨个审问这些牲口的家主儿,审完了再说。”老头儿听着,点头如捣蒜,边听边说“是,侯县长。”听完了,说:“侯县长,我刚才就觉得这里头有问题,正准备去向县领导汇报。你这决定真是英明果断。”侯县长不耐烦地说:“好了,快去打电话吧。”

狗子进了兽医站,见来验伤的牲口多,心里就有点发毛,听老头子嘟囔那话,就慌了,来了这个大官儿(还是县长!),又说这番话,狗子就慌得没治了,他知道自己这孽作大了,县长的话还没说完,狗子的心就砰砰跳起来,两条腿酥酥的,软软的,像是被人抽了血,不撑绠了。不多大会儿,来了一帮穿黄衣裳的公安和穿制服的干部,分开组,叫来给牲口验伤的主家的人挨个审问。有人喊到狗子,狗子的腿打哆嗦,好歹进了一小间屋,刚进门,一个赤红脸,圈腮胡的公安上来就踢他一脚,狗子没点儿准备,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狗子想爬起来,那公安又给了一脚,这一脚踢到腰上,狗子疼得呲牙咧嘴,那公安说:“你这个狗东西,不用弄那个可怜相。踢你两下儿,你觉着疼了?活蹦乱跳的牛,你硬硬地给弄伤,它不疼?不用钻你心里看去,你是不愿意牛入社,故意弄成这样,来找政府批了,好去杀牛卖肉。你承认不?”狗子支吾说:“不,不是……”那公安又要抬腿踢狗子,屋里另一个穿制服的四五十岁,黄面皮的干部,拉住了那公安,对狗子说:“别嘴硬了,你不想想,你家的牛早不伤,晚不伤,怎么偏偏要入高级社了,它就伤了?你乖乖的,说说当时怎麽想的,怎么把牛弄伤的,说完了,就放你回去。”狗子急忙问:“俺的牛呢?”干部说:“牛已经伤了,留着也没用了,还不就得宰了算了。”狗子听了这话,忙说:“我交代。”

狗子“招了”,录了口供,在记口供的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李狗子”,公安说:“什么屌名?写大号!”狗子手哆哆嗦嗦地把“狗子”俩字划去,写上“兆基”俩字,又按了红手印,圈腮胡公安把狗子的口供装到自己包儿里,从包里拿出铮亮的,铁链子拴着两个铁环儿的物件儿—狗子听人说过,挨逮的人要戴手铐,心想,这家伙就是手铐了,这是要逮我了,圈腮胡公安两步窜到狗子跟前,恶狠狠地拽过狗子的两根胳膊,简捷麻利快,“咔嚓”把狗子两只手給“铐”到了一起,狗子吓坏了,裤裆里的家把式儿没知觉了,忽忽尿了尿,尿汁子顺着腿淌下来,淌到脚底下,土地面上出了一小水汪,尿汁子冒着热气,一霎时满屋一团酸臭味儿,干部皱紧眉头,犟着鼻子,说:“什么孬种玩意儿,能惹不能撑。快走吧。”狗子哭着说:“你刚才不说的让俺交代了,就放俺回家吗?怎么俺都招了,还逮俺?这不是糊弄人吗?”干部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你犯了法,说了就没事了?怎么寻思来?”狗子又问:“俺的牛呢?”干部说:“你的牛?还你的驴哩,充公了。”狗子这会儿竟不害怕了,急咧咧地说:“俺人犯法,牛没犯法,你凭么把俺的牛充公?”干部说:“凭么?不用凭么,你对抗社会主义,就要受到惩罚。”狗子还要争讲,公安没好拉歹地拽他,弄得他脚不沾地,跌跌歪歪地出了屋,跟他一起来的庄乡都吓得脸干黄,狗子哭咧咧地说:“虎子哥,你们快回去给俺爹说吧,完蛋了。给俺爹说,狗子混蛋,作下了,把老的害苦了。”狗子止住哭泣,又说:“把俺爹叫到大门外头再说,别让俺奶奶听见了。”

虎子他们一帮人急急忙忙回到村里,到了狗子家门口,虎子进院去,把李长俭叫了出来,李长俭见几个人扛着杠子,拿着绳子,却不见黑牛,也没狗子,心想坏事了,哆哆嗦嗦地问:“出事了?人家不愿意?”柱子压低声音说了到兽医站后的事儿,最后说:“狗子嘱咐别叫奶奶知道。”李长俭急得跺脚,说:“你说这个狗子,办的这事忒胡闹了,弄得人财两空。俺这家人完了。” 虎子说:“大爷,别怨狗子了,他是心里想不通。也不是就他自己这样,县兽医站院儿里好几伙在那里等着的,看样子是一个单子吃药,都挨了。”李长俭难受得脸都变了形,不住地摇脑袋,说:“这事弄的,也不能叫你这伙家来吃饭了。”虎子他们齐搭乎地说:“都这样了,那还有心吃饭?”说完各回各家了。

李长俭回屋,把事偷偷給狗子娘说了,还没说完,狗子娘就哭了,李长俭说:“你别哭了,是咱家该倒霉了,记住,这事不能給老嫲嫲说,先瞒着她。”狗子娘说:“那能瞒得住?她不问狗子干么去了?”李长俭说:“先糊弄着,慢慢再说。”李长俭说:“我上县城去看看狗子。”

李长俭上县城了,老嫲嫲问:“怎么多半天没听见狗子的动静?”狗子娘说:“牛不是去给人家驮草,伤着腿了吗,狗子弄着牛找人治伤去了。”老嫲嫲又问:“怎么长俭也没在家?”狗子娘说:“上村里开会去了。”老嫲嫲说:“招天(6)开会,也不知啥开头。”

半过晌午,狗子娘去碾上轧糊涂面子了。老嫲嫲在屋里坐着,听见屋后头路过的人说话,一个说:“这家的狗子把自家黑牛弄残了,想找上级批了卖牛肉,没弄合适。叫人家给逮起来了。”另一个人说:“老百姓跟政府捣蛋,你能捣过政府了?”老嫲嫲听了这话,头脑子懵了,心嘣嘣跳,嘴里嘟念:“老天爷爷,要了命了……”话没说完,就从椅子上栽下来了,头歪到一边,嘴角吐着白沫,狗子娘回家来,看见老嫲嫲蜷搐在屋当门,吓慌了,急急地喊“娘,你咋啦?”可是喊不应了。

老嫲嫲听说自己的孙子被逮了,又心疼,又害怕,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狗子被抓了,狗子奶奶疼死了,县里来的干部在村民会上讲,在合作化运动高潮中,柿子峪村出了个破坏耕牛犯李兆基,村里有人猛一听这名字,怪纳闷,李兆基是谁?有人就说,你不知道啊,就是狗子啊。干部又说,这个李兆基对抗社会主义道路,顶风作案,受到了惩处,还把他奶奶的命搭上了,弄得家破人亡。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跟政府作对的结果。村里人也觉得狗子胡来,是鸡蛋碰石头,是鬼领路,该当倒霉了。

张德成、李桂芹接着报丧贴,带着孩子们,有坐小推车的,有骑驴的,也有步撵儿的,来柿子峪吊孝。到发丧的正日子,陈家三太太和淑娴竟也来了,李长俭和李桂芹又吃惊,又感动,说,你娘们咋还跑来了?三太太说,咱多年的交情,不是亲戚,胜过亲戚,你家摊上祸事,大娘老了,俺该当来。李桂芹说,淑娴也来了。淑娴眼泪汪汪地说:“解放前,狗子兄弟上河湾,我跟和尚,淑媛跟他来过柿子峪,奶奶对俺可好,我听说狗子哥遭了事,奶奶又走了,心里难过,就跟娘来了。”丧局中,李桂芹把来的亲朋挨着睃摸(7)了一遍,没看见狗子没过门的媳妇家的人,偷偷问嫂子怎回事,嫂子说,给她家送报丧贴了,人家没收,说这门亲不作数了,待些天就把彩礼给送回来。嫂子说:“妹妹,狗子弄这一出,俺这家人完了。”

发完丧,回家的路上,李桂芹跟张德成说,一接着报丧贴,我就让二旺上县城給大妮子广玳送了信儿,这个妮子咋没来?她姥娘最疼的是小带,小带打小跟姥娘亲,怎么会不来?莫非出什么事了?

1.“风”,即破伤风,旧时土法接生,不讲卫生,新生儿易患此病,下生后几天发病,就说是几天风。2.孙力,像给人当孙子那样出力,就是出冤枉力。3.胡扯八癫,即胡说八道,说疯话。 4.嚼裹,即吃穿,这里指花费。5.作,即胡作非为,胡搞。 6.招天,即每天,天天。7.睃摸,用眼寻找。二旺上县城给广玳送信儿的时候,广玳没在家。广玳婆婆见了二旺,忙说:“外甥来了,快进屋喝茶。”二旺进屋来,说:“妗子,我不喝茶,也不能坐下。我是来送信儿的,带姐呢?她姥娘死了,叫她上柿子峪去哭她姥娘。”广玳婆婆说:“你带姐上合作社干活去了,她回来我给她说,叫她去。反正得好几天才发丧,耽误不了事。”二旺说完就要走,广玳婆婆说:“你走姥娘家,怎么没坐热板凳就走?也没喝茶。”二旺心想,你没去烧水,更没冲茶,我喝什么?二旺站起来,说:“我上街还有点儿事儿,这就走了。”说着就朝外走,广玳婆婆说:“在社在的都没点儿空,就不留你了,本该吃了饭再走,这好,连口水也没喝。下回来不许这么着。”二旺心想,谁也不愿意上你这个门儿,下回大下回也喝不上你家一口水。二旺走了,广玳婆婆在后头说:“你看这事儿弄的,没吃没喝的,说走就走了。”见二旺走远了,回到屋里,自己跟自己说:“没味儿的事儿,出了嫁的闺女,家里死了亲戚,送啥信儿?多里周到。别说小媳妇子今早晨还惹我生了气,就是好好儿的,也不叫她去,一去好几天,耽误挣工分儿,算谁的?”

这时候,“小媳妇子”广玳正挑着粪走在去往东坡的路上, 一边走,一边用袖口捂着嘴哭。头天晚上,她推碾回来半夜多了,今天早晨睡过了劲。她猛然警厥地醒了,一看窗户纸铮明,天大亮了,慌忙起来,慌忙烧开水,慌忙冲好鸡蛋“茶”,慌忙端着鸡蛋茶朝堂屋跑,还是晚了,老婆婆已经起了床,坐在大桌子旁的椅子上了,脸气得猪肝一样。平常日子,都是老婆婆还睡在床上,广玳就端了鸡蛋茶来到她床前,轻声说:“娘,黑夜睡得好吗?我端鸡蛋茶来了,娘趁热喝吧。”说完,端着鸡蛋茶,在床前等着,婆婆眯着眼,明明醒着,但不吭声,过一会子,才慢慢睁开眼,一边嘟囔着:“浑身没点儿好受的地方,又处处里不顺心,还能睡好了?到天茸松明,才打个麻愣眼儿(1),你就来了,放那里吧。我再歇一霎儿就喝。”广玳说:“娘想着别待功夫大了,凉了喝了不好受。”广玳两只脚刚迈出门槛,婆婆就忙不迭地端起鸡蛋茶,贪馋地喝起来,鸡蛋茶还很热,烫得嘴歪歪的……广玳进门来,把鸡蛋茶放到婆婆大桌子上,低声说:“娘,俺起晚了,娘别生气,快喝吧。”婆婆冷笑道:“起晚了?晚上光顾撒欢儿了—婆婆把广玳和郑玉民办那事儿说成是‘撒欢儿’,还能起早了?也不是多小的年纪了,孩子养了好巴几个了,还这么没够?也得知道心疼男人,累黄病他咋办?”

婆婆是个寡妇(郑玉民六岁,他爹就死了),人很邪性,从打广玳嫁过来,只要广玳跟郑玉民近乎,她就受不了,听见郑玉民和广玳亲亲热热地说话,或者在一起说个笑话,就赶紧把郑玉民喊走,郑玉民除了下地干活儿,只要在家,就得在他娘屋里,到晚上,天很晚了,才肯放郑玉民回自己屋睡觉。郑玉民和广玳在一起时候多了,婆婆就骂他“狼羔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是郑玉民看上广玳,求告他叔伯姑,找广玳做媳妇的,广玳也喜拉郑玉民。广玳虚岁才十八,郑家催着“抬亲”,广玳心想,那黑小子等不及了 。广玳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她不愿意离开奶奶、爹娘和兄弟妹妹,可是,她也想郑玉民,只要一想到结了婚,就会跟那个黑小子在一个被窝儿里睡觉,她就会心跳,浑身热古都的,她暗暗盼着那日子早点儿来。过了门头天晚上,闹新房的散了,郑玉民进屋来,毛毛地插上门,悄悄走到她跟前,就像怕吓着她,小小心心地把蒙头红子揭了下来,好像那蒙头红子是一团火,怕给烧着了似的。广玳偷眼看他,见他脸红扑扑的,两眼发亮,广玳自己脸也胀得通红,郑玉民給广玳倒了水,说:“带妹妹,渴了吧?喝点水。”广玳接过水,喝一口,郑玉民又问:“饿了吧?我拿鸡蛋糕你吃。”广玳心里一阵热,想,黑哥还真知道疼人,小声说:“俺不饿,你天不明就上俺庄迎亲,回来拜完堂,就在外边招应客,还没住脚哩,累了吧?别忙活了,坐下歇歇吧。”郑玉民说:“心里高兴,没觉累。 ”说着,就试试量量地做到床沿上,离广玳有两拃远,坐了一霎儿,这才扭过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戳戳广玳的手,广玳不动弹,才把广玳的一只手攥到自己手里,广玳还是不动弹,又把广玳两只手全攥到自己两只大手里,屁股也挪到了广玳跟前,广玳依旧没动弹,过了片刻,郑玉民松了广玳的两只手,伸开胳膊把广玳揽到自己怀里,广玳还是不动弹,郑玉民就抱着广玳的脸,说:“叫我好生看看你。”广玳两眼看着他那憨样子,嗔他道:“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郑玉民说:“见是见过,没看仔细。”广玳说:“没看仔细,就上赶着提亲,怕捞不着了似的。”郑玉民说:“不上赶着,叫别人抢了去,这辈子就完了。”广玳说:“那也完不了,天底下大闺女多的是。”郑玉民说:“大闺女再多,俺只要你。”广玳把头贴到郑玉民胸膛上,郑玉民抱起广玳的脸,说:“妹妹,俺想亲亲你。”广玳低声说:“你只要俺,俺也跟你了,你想怎么着都依你。”郑玉民抱了广玳的脸,像啃窝头一样亲了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广玳说:“好了,快半夜了,睡觉吧。明天早晨起不来,叫人笑话。”郑玉民迭忙地松开广玳,迭忙地出开被筒,又迭忙地来给广玳解扣子,脱衣裳,广玳说:“你自己脱自己的吧,俺个人脱,你转过脸儿去,头一回在一起,怪臊的。”郑玉民转过身自己脱得光光的,广玳脱了外头衣裳,只穿个小汗褟,小裤衩儿,正要上床,黑塔般的郑玉民转过身,看了广玳的光身子,呆了片刻,过来弯腰把广玳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自己也迭忙地上了床,等不及盖好被子,就把广玳紧紧地搂在怀里,广玳说:“这还说不叫你看俺的光腚,你倒好,不光看,还把俺抱起来了。”郑玉民哼哼哧哧地说:“俺也想不看你,可没忍住,一看,更忍不住了,就抱起你来了。”广玳着郑玉民亲了一阵,郑玉民说:“咱办那事吧,俺忍不住了。”广玳说:“过两天再那样吧,俺害怕。”郑玉民说:“俺想那个事儿,多少日子了,这搂着你的光腚,不那样,还不得急死?可不行。”广玳说:“非得那样?俺才十七整岁,还是小闺女哩,你五大三粗的,俺吓得慌。”郑玉民像哄小孩一样,拍拍广玳的小脸儿,说:“好妹妹,亲妹妹,别叫俺难受

广玳最觉得奇怪的是,婆婆是郑玉民的亲娘,她疼她儿,给他儿吃,给他儿喝,可她儿最迷的跟媳妇好,她倒烦恶。她好像不愿意郑玉民和广玳办那事儿,她甚至偷偷在他们窗子跟前“听房”,听了房,她会更生气。他俩人要等着婆婆屋里没点儿动静,确信她睡着了,才悄没声的赶紧亲热。广玳听别的媳妇儿说,两人那样会自得不由自主地哼吆,叫唤,广玳再自快,也从不敢出一点儿声。两人说个浪话,也得在耳朵门子上嘁喳。他们办那事儿,不像夫妻,倒更像是偷情。广玳心想,婆婆从很年轻就守寡,捞不着跟男人办那事儿,心里难受,现在见儿媳妇到晚上就有她儿陪着睡觉,心里不是味儿,就嫉恨,这忒邪蛊了,她偷偷问郑玉民:“你娘不愿意咱这样,他给你娶媳妇做什么?”郑玉民说她“胡咧咧”。这不大早晨,婆婆又说这样的话,广玳脸臊得通红,低声说道:“俺昨晚上推碾回来半夜多了,忒累了,睡过劲了,娘别光朝那种事儿上想。”婆婆两眼一瞪,站起来,劈脸给了广玳一个耳光,一只手躲开鸡蛋茶,也不动茶壶茶碗,老远够把着摸起大桌子上一个空烟筐子扔到院儿里,骂道:“怎么了?起晚了,说你几句,了不得了?还不能说了?得敬奉着你才行?还反了你了哩。”广玳知道闯祸了,忙给婆婆赔不是,又迭忙端了鸡蛋茶去给热了,毛毛地上社里干活去了。

广玳是虚岁十八嫁给郑玉民的,到现在十一年了,生了四个孩子,活了两个,大妮儿十一,小儿子一岁多了。这些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论受多大屈,挨打,挨骂,她只能偷偷落泪,不能大声哭,就在心里憋着。爹娘給她找了这个婆婆家,她算苦死了。广玳从小到大,爷爷奶奶、爹娘都疼她。村里不少人家,不疼小妮子,舍着裂着(2),有好吃的,尽着小子吃,小妮子在旁边干看着,有一家人,奶奶给孙子好么儿吃,孙女捞不着,有人问这奶奶,怎么只给孙子,不给孙女点儿,奶奶说:“都吃那得多少?”小子孩儿生了病,忙忙地找先生看,生怕他死了,小妮子有病,就不当个事儿,死了也不疼的慌。在这些人心里,小子孩儿是个宝,小妮子是棵草。小小子到处疯跑,玩儿,小妮子干不完的活儿。小妮子还是爹娘出气的布袋,日子过得不顺心,穷急,就拿小妮子撒气,打过来骂过去。他们家不这样,小子闺女一样疼,爹对小子还管得 严,凶得要命,对几个闺女就舍不得,连句狠话也不说,姊妹几个谁也没挨过打。广玳是爹娘头一个孩子,爷爷奶奶、爹和娘都疼得了不得。小姐妹都羡慕她。谁承想找了婆婆家,竟一下子跳进了火坑。苦瓜婶子说这媒也是好意,郑玉民上河湾走亲戚,广玳也见过,人挺老实,除了脸黑,旁没毛病,脸虽说黑,可黑得受看。奶奶和爹娘觉得郑玉民是苦瓜婶子娘家的叔伯侄儿,知根知底,又是独生子,一个寡妇娘(一个寡妇奶奶,刚死了不久)。过了门,没有妯娌、姑嫂、七大姑八大姨,家长里短那点子事,素净,寡妇婆婆好不容易 把儿子拉扯大,娶媳妇了,还不得把媳妇当闺女疼?广玳也信这些说法儿,对这个婆婆家从心里乐意。没过门,就在心里暗暗地编织着结婚后美好甜蜜的生活图画,甚至会在梦里笑醒。出门子时,她哭得厉害,那是不愿意离开奶奶、爹娘、兄弟和妹妹,不是相不中这个婆家。她哪里想到过了门会是这样?她知道不少婆婆蜇掇(3)儿媳妇,可没听说有她婆婆这样的,她就像婆婆八辈子的仇人,让你牛马一样的干活,疼你吃喝;横挑鼻子竖挑眼,吹着浮土找裂纹,找不着你的毛病,就硬往你身上派毛病,时不时对你连骂加噘,急了抬手给个大耳光子,还逼着她儿揍广玳。郑玉民是个怂包,在他娘跟前像个避猫鼠,大气儿不敢出。他娘嗾呼着他打老婆,他就恶狠狠地真打,狗一样扑过来 ,一阵拳打脚踢,孩子在一旁吓得嗷嗷哭,他也不管不顾。最可气的,郑玉民 白天对广玳又打又骂,晚上上了床,听着他娘没动静了,照旧死皮赖脸,软缠硬磨地要跟广玳办那事儿。可怜广玳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跟他那样?可她是他的老婆,老婆只要有口气儿,就得着叫男人“出毒”,广玳也不敢跟他反犟,一是怕闹起来婆婆听见,二是郑玉民跟牛一样有劲,广玳没力气,掙歪不过他,只得像根木头一样尽着他摆弄。广玳想想刚结婚那会儿跟他亲热是多么自快,自快得过后想想都要笑出来,天一黑,就盼着婆婆快点儿睡觉,小两口儿好快点儿那样。可惜好景不长,现在,广玳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郑玉民趴到她身上,不论多乱腾,不论对着她的耳朵门子说什么样的浪话,她也提不起精神,没心劲跟他摽着亲热,她就是着,心里盼着他快点儿出了毒,快点儿下来,回把半回的,郑玉民把她折腾得忒厉害了,她又有点原先那种感觉,不由得想亲他,搂他,他就自得不行,更破本儿地乱腾。可是过后,广玳想起那难得一现的好感觉,也觉得成了苦味儿的了 。广玳常想起为闺女时的日子,那有多么快乐啊。知道结了婚会这样,她就一辈子也不出门子了。广玳知道那样想没用,哪有大闺女不出门子的?

广玳不光在家里受屈,在外头也吃气。婆婆不省事,尖嘴毛儿长,处处得罪人 ,郑玉民是窝里的光棍,只能在家里照着老婆恶,在外头,是个软蛋,比谁都窝囊,在合作社里,没点儿眼色,不会干眼前活儿,更不会巴结干部,天生眼子包,当官儿的什么苦活、累活都派给他,工分儿还不多挣 ,强强的比四类分子强点儿,广玳也跟着受连累,往坡里挑粪,旱天挑水点棒子,热天钻到高梁地里打高粱叶,甚至谁都不愿意干的倒粪,都能派着她。你还不能争讲,你这回争讲,下回更治你。广玳虽说是农家孩子,何曾干过这样的活儿,出嫁前干地里的活儿,不过是轻来轻去的,倒腾粪肥那种活儿,爹和兄弟都叫她躲远点儿,怕她嫌味儿。可现下什么活儿都得干。人家家里姊妹妯娌多的,有人替换,再苦再累的活儿,也没人替广玳,她就只能咬着牙硬撑。回到家給郑玉民诉两句苦,郑玉民呱嗒个嘴,没点儿咒儿念,老婆婆听见了,扯起嗓子就骂:“年轻轻的,能吃能喝的,到黑夜没再欢的,怎么干地里的活儿,就哭咧咧的?也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细皮嫩肉的,受不了,不就是个庄户人家的妮子,装什么金枝玉叶?”婆婆能吃能喝,点打着“解放脚(4)”,走东家,串西家,不光不下地,连家里的活儿也不伸手,歪倒油瓶不扶。婆婆说的明白:“你奶奶活着,活儿都是我的,没你奶奶了,你过了门,你就成我了,家里外头活儿就都是你的。啥叫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就是。老娘我得好生享受享受这当婆婆的滋味儿。”广玳常常想,人说受苦是当牛做马,那牛马白天干完活儿,黑夜就在栏里吃草歇歇,自己连牛马都不如,干完坡里,再干家里的,白天干一天,黑夜还得出去推磨轧碾。回到家,还得伺候婆婆,照应孩子,睡到床上,还得尽着没狗出息的郑玉民“撒欢儿”倒腾。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早晚有一天折磨死算完。

这天社里派的活儿还是往坡里挑粪,广玳已经挑了十几天了,别人都有人替换过了,就她从头干到这,没人替,腰疼腿酸不说,两个肩膀又红又肿,连脖儿颈后头因为换肩都磨破了,汗水一浸,滋滋辣辣的疼,广玳咬牙忍着,硬撑着挑一趟又一趟,她不能叫别人落下,按挑的筐数儿给工分儿,工分儿掙少了,婆婆知道了,又得挨难看。快到晌午天了,广玳又累又饿,浑身疼,腿酸得厉害,挑着两只粪筐上一个慢坡,脚底下一滑,跌倒了,广玳爬起来,慌忙用手朝筐里捧粪,一个跟她要好的媳妇儿叫桂枝,见广玳跌倒了,放下挑子,蹲下帮广玳捧粪,广玳说:“桂枝,你不用管我,你回去晚了,队长嫌。”桂枝说:“嫌?嫌去,不管哪一套。”广玳一边糊拉(5)粪蛋子,一边说:“快走吧,耽误你挣工分儿。”桂枝说:“别说的寒伧了,少挣那下子工分儿,精松,一个整工,值不了两毛钱,不够恶心人的。就是豁上一天不记工,也不能看着你摔倒不管。”

两人把粪装到筐里了,广玳弯腰挑粪筐,扁担碰着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桂枝看见了,放下自己挑子,过来,说:“你先别慌着走,我看看你咋着了。”广玳只好放下挑子,桂枝掀开广玳的褂领子一看,惊叫道:“哎吆,俺的亲娘哎,广玳,你膀子肿成这样,脖子都磨破了,还天天跟着挑粪,这不是胡闹吗?”说着,两只眼睛落下泪来。广玳也哭了,说:“人家就给派这样的活儿,不干有什么办法儿?有这么个罪,不得不受。”桂枝擦擦泪,说:“好嫂子来,宁可不挣这个工分儿,也不能这样干。你不要命了?”广玳说:“不干可不行,你还不知道俺那老婆婆?那才真是要人命哩。”桂枝说:“哼,这队长明知道没个人替你,天天派你挑粪,没人心眼儿,你婆婆比黄世仁他娘还厉害,不行,我得去找郑玉民,叫他看看他老婆折磨成什么样了,问问他还想要这个老婆不?”广玳说:“桂枝,你可别,那你算害死我了,你一找,俺婆婆就得知道—郑玉民是个软蛋,不敢瞒他娘,我非得挨大的不可,那就苦死了。”桂枝说:“那怎么着?就这样还得一直干?”广玳说:“干,粪快挑完了,再撑两三天就过去了。”桂枝说:“嫂来,你怎么忍来,这不是人受的罪啊。”广玳掉着泪说:“受吧,兴许是我上辈子作过恶,老天爷罚我这辈子受这罪的。”桂枝说:“别胡寻思了。你就是豁不上, 要换了我,队长欺负人,就跟队长裂,老婆婆不讲理,就跟她拼,最大弄个鱼死网破,哼,你没听人说,这年月,鬼怕恶人。”广玳说:“头两年在咱村学校里教书后来调到西山乡完小去的那个颜华老师,可怜我,也跟我说过,叫我不能光忍让,得斗争,我没那个胆子,闹起来,不光这里不素静,叫俺娘家知道了,老的挂着。我就想,么也不为,就为自己这俩孩子,糊弄着朝前挨吧,盼着孩子长大了,就熬出头了。”桂枝说:“那你慢慢地熬吧,只要保住自己小命就行。”

广玳跟桂枝说这一盼子话,竟觉得心里宽绰了不少,两人挑起担子,往地里走,到了地方,队长气哼哼地说:“你俩怎么个事儿?我还寻思叫老和尚把你俩背走了哩。”桂枝说:“别没的说了,广玳摔倒了,我帮她了,你别瞪眼,俺俩晚下工,多挑一趟补上,行了吧?”

别人都下了工,广玳和桂枝又挑了一趟,这才收工。广玳挑着空筐回家,两条腿又酸又疼,好歹挪动着回到家,家里就她闺女秀丽一个人趴在堂屋里大桌子上写作业,广玳问:“秀丽,你放学了?”秀丽说:“娘,你糊涂了,今天是星期天,没上学。”广玳又问:“你奶奶和你兄弟呢?”秀丽说:“俺奶奶领着常福上人家串门儿去了,晌午了,还没回来。俺奶奶就这样,不管到谁家,啦起来就没完,坐折人家的板凳腿。到饭时了,还不走,人家多烦不?”广玳说:“别充会说话的了,不兴这样说你奶奶的。”秀丽说:“俺奶奶上来那一阵,什么话都骂你,还打你,你还向着她说话。”广玳说:“不管怎么着,你奶奶是老的,小的不能说老的。”秀丽说:“好,知道了,就是你说的,俺姥娘那话,‘老的无过天无过’。”广玳又问:“你爹呢?”秀丽说:“半晌午,俺爹家来一趟,拿了几个煎饼就走了,说是社里派他上林场推树栽子,黑天才回来。”

广玳回自己屋,舀了水,洗了脸,坐到床沿上,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心想,趁婆婆没回来,歇一小霎儿,再去做饭,可不能睡着了。广玳一头攮到床上,两只眼不由自主地眯上,一下睡着了。还没睡一个屁时辰,婆婆领着常福来家了,进门问秀丽:“你娘还没家来?”秀丽说:“奶奶,你回来了?俺娘家来了,刚进家一小霎儿,上她屋洗脸去了。”奶奶嘟囔道:“穷讲究,下坡回来非得洗脸,洗白了啥用项?谁看她那个脸碴子(6)?”秀丽见奶奶生气了,不敢吱声,低了头写作业,常福吓得“哇”的声哭了,奶奶说:“看,俺孙子都饿哭了,秀丽,你看着你兄弟点儿,我去看看你娘梳洗完了吗,还做饭不?”说完就去了东屋,进门一看,广玳在床上睡着,一下来了气,破口骂起来:“秀丽她娘,你是要作反啊?大晌午顶子,你不做饭,在这里仰屄晾臊地睡觉,你是想把俺娘们儿饿死,还是不想过了?”广玳一下惊醒了,立马起来,战战兢兢地说:“娘,头晌午挑粪忒累了,回到家快爬不动了……”婆婆不等广玳说完,就说:“你那意思,你下地干活儿,有功了,家里的饭得我做,是这意思不?你这是想弄样儿给我看?”广玳忙说:“娘,俺没那意思,你别多心。”婆婆说:“哼,我多心?我没的多了!小带,你要奓挲翅儿(7)啊?我多什么心了?你下地回来不做饭,在床上挺尸,我还没说你两句,你就嫌我多心,你不光嫌我多心,是嫌我多管吧?”广玳说:“娘,我下地回来,快累瘫了,寻思歇一霎儿,就起来做饭,不小心睡着了,你别生气,我赶紧做饭去。”说着急忙出屋去做饭。

这边广玳慌忙做饭,那边婆婆回自己屋躺到床上,拉开被子蒙上头睡了。秀丽听见奶奶跑到东屋去骂她娘,知道娘又惹着奶奶,要倒大霉了,常福哭着找娘,秀丽知道娘要做饭,奶奶也生气不管常福了,又怕常福一个劲哭,奶奶心烦,连忙一边哄常福,一边抱起常福朝院儿外走,广玳正坐在锅门脸前拉风箱烧锅,听见常福“哇哇”哭,又看见个子还挺矮的秀丽吃力地抱着掙掙歪歪地哭着的常福朝大门外走,心里又酸又疼,像在心口窝扭了个疙瘩,一边流泪,一边烧锅。

广玳做完饭,先盛了,端到堂屋大桌子上,走进里间屋,站到婆婆床前,低声下气地说:“娘,怨我,下坡回来不该躺下歇着,往后不这样了,娘,别生气了,起来吃饭吧。”婆婆脸朝墙躺着,说:“吃什么吃?光气就气饱了,这会不能吃,你搁那里,快去喂常福,孩子早饿了,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广玳说:“那我去喂孩子,娘消消气,快吃,省得凉了。”

广玳到大门外去叫孩子,见秀丽还抱着常福,常福还嘤嘤地哭,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灰道子,成了小花脸儿,一个磨剪刀的老汉对广玳说:“我在这里看一大会子了,你家这个小闺女真不赖,一把把人,抱着个孩子,还不住脚的走动,一边走,还哄她弟弟。忒可怜人了。家里没旁人了?她还是个孩子,就这样受累,一盼子累的不长了。”广玳忙从秀丽手里接过孩子,眼里含着泪说:“你这大哥心眼儿真好。孩子有他奶奶,不大舒服。穷家小户的,不都是大的看小的,不碍。”

广玳抱了常福回家来,迭忙喂常福,饭食粗拉,孩子小咽不下,广玳吃到嘴里,嚼碎了,再嘴对嘴喂常福,就像树上的大鸟给小鸟喂食,那个颜华老师见她这样喂孩子,给她说过,这样不好,不卫生,对孩子健康不利,广玳说:“农村人,孩子没得吃,跟大人吃一样的饭,吃不进去,只好这样。没孬好,当小狗小猫的喂呗。”广玳喂饱了常福,哄他睡了,自己急忙扒几口饭,让秀丽快些吃完饭,跟她说:“秀丽,你奶奶还睡着,你看着你兄弟,别叫他从床上掉下来—一是不能叫他摔着,再就是,他要掉下床来,咱娘俩罪过就大了。我这就下坡干活儿。”秀丽看看娘,说:“干啥活儿?还是挑粪?你晌午饭也没吃几口,要不我去跟队长说你病了,别去了,歇一过午吧。”广玳看看秀丽的可怜样子—十岁了,还搐搐巴巴,瘦得小脸儿像纸一样薄,就光两个大眼—强忍着眼泪,说:“不行,咱家光你爹干活儿掙不够口粮,我多干点儿,兴许还能分几块钱,要不你奶奶和你兄弟有病有灾的,没个钱,没办法儿。”广玳又低声说:“不这不那的,就不去干活儿,你奶奶也不依,紧着惹你奶奶生气了,再不去干活儿,可了不得。”秀丽懂事地点点头。广玳又去堂屋,见桌子上的饭已经吃完,悄悄地走进里间屋,说:“娘,常福睡了,秀丽看着他哩,我下坡了。”婆婆没搭腔。广玳把大桌子上的碗筷儿收拾了,拿到饭屋里,赶紧下坡了。

过午干活歇着的时候,广玳一个人躲在旁边,低着头想晌午的事,她觉得自己闯祸了,这事不算完,婆婆还没出气,会挑着郑玉民揍她一顿,想到这里,广玳就心慌、心跳,她让郑玉民揍怕了,秀丽也給吓坏了。婆婆怕常福害怕—常福是“带把儿的”,“把儿”是“打种的”,常福是他们郑家的后代跟苗儿,得好好养着,好好护着,每回郑玉民打她,婆婆都抱着常福躲出去。桂枝见广玳不高兴,偎过来,问她:“怎么了?又出事儿了?你婆婆又治作你了?”广玳把晌午的事给桂枝说了,桂枝说:“你婆婆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七老八十,你下坡干活儿,她在家不能做饭?不做饭就罢了,你做晚一会儿,还是大罪过?”广玳说:“俺家的规矩就这样,除了做饭,我晚上还得出去推磨轧碾。我就是郑家的一头驴,连驴也不如,驴干活儿,吃料,还不受气哩。”桂枝说:“好了,事儿过去了,别光愁了。”广玳说:“没过去,郑玉民没在家,他回来,他娘还得挑着他揍了我,才算出了气,这事才算过去。”桂枝说:“这个郑玉民怎么这么不是人,他就真舍得揍老婆?”广玳说:“他怕他娘,他就像他娘的一条狗,他娘一嗖呼(8),他就上。哪回都是胡嚼乱骂,拳打脚踢一阵。”桂枝说:“这是什么人家儿哎。要叫我,撩开腿跑娘家去,看他娘们儿怎么着?”广玳说:“那可不行,俺爹娘不许闺女跟婆婆闹,去了,立马就撵回来,不让在那里过夜。他们说,张家的家风就这样。嫁出去的闺女就得在婆家安分守己。再说,要这样弄,回来郑玉民更揍得厉害。”桂枝说:“那就没法儿了?”广玳说:“没法儿,只能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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