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歇完,又干活儿了。广玳一边干,一边不时地看天上的太阳,人都说秋后天短了,太阳落的快,可广玳觉得太阳好像在天上钉着,老大会儿不挪窝儿(9)。总算盼得太阳落山了,放工了,广玳拖着两条酸疼的腿往家走,不大霎儿,天就暗了,广玳一边走,一边心里吓得慌,她怕回到家,郑玉民不问青红皂白,就像狗一样照她扑上来,她越想越害怕,可是再害怕,她也得急急忙忙往家奔,她挂着自己的孩子,黑了天,常福会哭着找娘,广玳拼命朝前走,离家还有百把步远,广玳看见秀丽可怜的小身子朝自己跑来,她的心猛地抽紧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秀丽跑过来,广玳忙把秀丽揽到跟前,说:“秀丽,好孩子,天都黢黑了,你这是做什么?娘还用你迎啊?你出来,跟奶奶说来吗?你爹回来了吗?”秀丽气喘吁吁地说:“俺爹天不黑就回来了,一回来,俺奶奶就照着他告你状了。一边说,还一边哭,委屈的了不得。我跟俺奶奶说出来玩儿,好迎着你,给你说,先别家走,不如先躲躲吧,我怕俺爹打你。”秀丽说着就哭了,广玳蹲下,給秀丽擦擦泪,说:“傻孩子,那是咱的家,娘不回家,上哪去?娘没处躲。你兄弟那么小,不哭着找娘?娘躲了咋行?走吧,咱回家。”秀丽哭着说:“娘,你不能家走,俺爹又得打你,你还是先躲躲吧。”广玳说:“娘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二,娘也没处躲,你爹愿意打,就叫他打,打不死,你跟常福就有娘,打死了,娘也就熬出来了。尽他娘们的本事使吧。咱回家!”说着,就拽了秀丽快步往家走。
广玳拽着秀丽回家来,进门没听见常福哭着找娘,也没婆婆的动静,心想婆婆抱着常福出去了,躲开了,好让他儿揍我,广玳刚进门,郑玉民就从堂屋里窜出来,破口大骂:“你这个该死的娘们儿,老爷们儿出去半天,你就奓挲翅儿,作反,从坡里回来,睡大觉,不做饭,你想叫俺娘做饭给你吃?你这个臭娘们儿,三天不挨揍,肉就痒痒。”广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挑粪天数多了,忒累了,我想躺一小霎儿,就起来做饭,没想到睡着了,咱娘就生气了。”郑玉民恶狼一样扑上来就要揍广玳,秀丽在他身子后头,拽着他的棉袄,哭着说:“爹,俺娘快累死了,求你了,饶她这一回,别打她了,你把她打死了,俺就没娘了。”郑玉民像疯狗一样,抬脚把秀丽跺了个倒坐子,秀丽哭得“哇哇”的,广玳不顾自己身上疼痛,慌忙跑过来抱起秀丽,说:“踢着你哪里了?哪里疼?傻孩子,你才多大,你就能拉架啊?”娘两个都哭了。郑玉民一停,片刻又上了劲,窜过来揍广玳,忽然,大门“吱呦”一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几步跑过来,一下把郑玉民的胳膊拽着,说:“你郑玉民,什么孬种玩意儿?揍老婆是你的本事?你算什么混账男人?”郑玉民一愣神,说:“桂枝呀,黑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家务事,我一时没忍着火儿,叫你笑话了。”桂枝说:“人家街坊都说,你郑玉民在外头是怂包,在家里是‘好汉’,揍老婆,我还不信,凭着郑玉民那下子本事,娶张广玳这么个媳妇,他不供着就是傻瓜,还舍得打?问广玳,她也说,没影的事儿,闹了半天,你还真揍老婆。”郑玉民支支吾吾地说:“那能?没影的事儿。”广玳说:“桂枝,叫你笑话了,黑灯瞎火的,你这是?有事儿吗?”桂枝说:“有点事儿,我听队长说的,咱送粪的那块地粪够使了,明天不送粪了,我来给你说一声。”又把嘴贴到广玳耳朵上,低声说:“我怕郑玉民揍你,得为来看看的。”广玳说:“多亏了你,要不这一顿就挨身上了。”桂枝说:“好了,过去了,我走了,记住别惹他。”广玳说:“我知道,不惹他。”
婆婆领着常福回来了,广玳迭忙做好饭,伺候大人孩子吃了,自己才好赖扒口饭,又哄常福睡了,再回饭屋刷锅洗碗,拾掇完,才蹑手蹑脚地回屋睡觉,她大气儿不敢喘,怕惹着郑玉民。她见郑玉民正蒙着头睡着,心想今天这一顿打也许脱过去了,真得朝北磕头,多亏了桂枝。广玳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脱衣裳睡觉,郑玉民猛地坐了起来,说:“你个混蛋娘们儿,寻思没事儿了?我越想越来气,我问你,桂枝个小娘们儿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咱俩正打架她就来了?是你给她说的,叫她来的?你这不是败坏我吗?你说实话,是不?”广玳吓得打哆嗦,连忙说:“桂枝是来给我说明天不挑粪了,不是我叫她来的。”郑玉民说:“我就不信,要不是你叫她来的,还管换哩。我看你是不挨顿苦的,不死心。”说着,一脚把广玳从床上踹了下来,广玳光着身子摔到床跟前,急切间爬不起来,郑玉民光着屁股,下床来,照着广玳的光身子连踢了几脚,就回到床上钻进被筒,广玳要起来,可身上疼的一时动不了,郑玉民说:“你别她娘的给我装样,起不来,你就在那里冻着就是。老爷们儿不可怜你。我看你以后还惹俺娘生气不?”广玳咬着牙,挣扎着,歪歪杠杠地爬起来,头晕眼花地回到床上躺下,把灯吹灭。屋里像坟洞子一样黑,广玳摸着自己身上疼的地方,不出声地淌眼泪。郑玉民揍完了人,像是干完一件事一样,没心事了,一个屁时辰就打起了呼噜,连出去推树栽子,加上揍老婆,他累了。这就是广玳的男人,他不是人,他在他娘跟前,是条狗,在她广玳面前,狠起来是个疯狗。广玳从进了他郑家的门儿,她自己也不再是人,是他娘两个的奴仆,是他们会说话的牛马,是让郑玉民寻欢自快的家什儿。广玳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会这样苦,娘家还不能指望,你回去诉诉苦,爹娘就说,当儿媳妇没有不受气的,小夫妻打架闹乱儿是家家都有的,广玳想过离婚,别说别的,光娘家这一关就过不去,不用说离婚,就是挨了打,跑到娘家去,当天就让爹娘撵回来,爹娘都说一套话,张家门儿里的闺女到婆家必得做好媳妇儿。广玳想过死,可她舍不下孩子,她不能叫他们变成没娘的孩子。怎么办?她真的走投无路了。
广玳猛地想起来,村里有的妇女叫婆婆男人欺负急了,就往外跑,人跑了,舍下孩子,公婆男人就坐了腊,他们也害怕,媳妇死到外头,麻烦就大了,弄上几回,婆婆、男人就改了。广玳也要跑一回,叫婆婆和郑玉民受受那个滋味儿。可是上哪跑呢?上娘家跑,白搭,爹娘得立逼着回来,上亲戚家去,也不是办法儿,不年不节的,不带孩子,走啥亲戚?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偷偷跑出来的,立马就給送回来,白倒腾。广玳突然想起了颜华老师。两年前,村里要求各家七岁以上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得上学,婆婆说啥也不让秀丽报名,颜华上门动员,婆婆让颜华说得张嘴结舌,没办法儿才同意秀丽上了学。打那广玳就和颜华认识了。广玳虽是个一个字不识的农村妇女,颜华是有学问的人,可一点儿也不拿大,对广玳就像姊妹一样。广玳有什么心里话,喜欢跟她说,她总是耐心听,有时还陪着广玳掉眼泪,听了广玳说的话,她就安慰,开解。她说,中国社会几千年来男女不平等,农村特别厉害,婆婆欺负儿媳,男人打骂老婆。男人把女人当成追求快乐的家什儿,传宗接代的工具,会说话的牛马,还是出气的布袋,忒不公道了。从民国到新政权,都提倡男女平权,妇女解放,妇女自己也要敢斗争……对,就去找颜华,在她那里住个五七六天的,颜华老师可怜她,一准帮她,真的这样弄了,婆婆和郑玉民就毛了,看他们以后还再欺负人不?豁出去了,就跑一回,鸡被宰了,还蹦跶一阵哩,活活的一个人,不能不声不响地叫他们治作死。广玳越想越觉得非这样办不可,明天就跑。广玳拿定了主意,心里好像有点儿空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郑玉民还“呼哈”地打着呼噜,广玳蹑手蹑脚地起来,拿了一个包袱皮和自己两三件替换的衣裳,一把木梳,出了屋,在院子当央捧了自家自留地里产的,还在院子里堆着的花生,和衣裳包在一起,悄没声的洗一把脸,去饭屋喝了碗剩糊涂,吃了一个煎饼,又拿几个煎饼放到包袱里,把自己下坡常带的一把铁锨藏到柴火垛后头,背上包袱,轻轻开开大门,迈出门槛,回头把大门虚掩上,就上路直奔西山乡了。
西山乡离县城三十来里,广玳心急走得快,半晌午就到了,打听着找到了乡完小,进了校门,看到学校院子里小学生排成横看竖看整整齐齐的队伍,学生后头是一排穿戴板板正正的老师,有男有女,学生和老师正一块做操。广玳忙看那一排老师,一眼就看见了颜华。颜华搭到脖子的短发黢黑铮亮,细溜条直,穿的是再普通没有的衣裳,可在她身上,就格外受看,不用看脸,就知道是个俊人。广玳站了一会儿,操做完了,队伍散了,广玳急忙过去,一把抓住颜华的胳膊,合合撒撒叫一声“颜老师”,颜华转脸一看,很是吃惊,说:“广玳姐,你怎么来了?”广玳像见了亲人,眼里满是泪,说:“我让俺婆婆男人她娘俩欺负得活不下去了,来找你诉诉苦。”颜华忙伸手接过广玳背的包袱,说:“嗷?还那样?也忒不像话了,正好我上午没课了,咱上我宿舍里说话。”
广玳跟着颜华去了学校最后排的宿舍,一间屋,拾掇的干干净净。颜华先倒了水让广玳喝,说:“我接到调令,报到时间太紧,没跟你说声就走了,两年多了,真还怪想你,说实话,知道你的处境,也挺挂你。秀丽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惜家庭环境太差,思想负担重,小小的孩子,常愁眉苦脸的,好可怜。现在学习怎样?”广玳说:“她倒愿意学,可是她奶奶,她爹不喜拉小妮子,天天像个团圆媳妇(童养媳),舒不开身儿,还得抱她兄弟,有了病都不给治,常不常地缺课,甭指望能念出什么名堂,不过认俩字儿就是了。”颜华说:“可惜了。”广玳说:“我一听说你调到西山去了,心里可难受,呼打呼打的,老大盼子放不下,颜老师,咱那里是县城,你上这小山沟里来做么?”颜华苦笑说:“不是我愿意来的,是人家调我来,我必须服从。”广玳说:“怎么不调旁人,调着你了?”颜华说:“我家是地主成份,刚解放缺人,就分到县城了,可现在人多了,下边学校需要人,我这成份不好,还不就给弄下来了?不碍,在哪里都是教孩子。”
颜华听广玳说了她婆婆和男人欺负她的这些事,说:“你这个事儿难弄,离婚你狠不起心来,舍不下孩子,你娘家也不支持。你这个婆婆虐待儿媳不光是‘传统’做法儿,她简直是邪性,变态,你男人听他娘的,生怕被说成娶了媳妇忘了娘,怕人家说他对寡妇娘不孝顺,就做他娘的帮凶。你再努力,也感化不了他们,你这回跑出来—这叫‘离家出走’—是个办法儿,把家、孩子都舍给他们,让他们受受,兴许能管点事儿。孩子在家没事儿吧?”广玳说:“秀丽没事儿,常福也不碍—他是小子,他娘们儿疼小子。俩孩子都得哭,哭就哭吧。就是给你添麻烦了,人家学校里不嫌?”颜华说:“麻烦什么,在县城工作的时候,咱两人就投缘,离开了,挺想你的,我巴不得你在这里待些日子,咱俩啦啦呱儿。学校里不管这个—我就说你是俺表姐。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些日子 ,直到你自己撑不住劲了,或是 你们家的人找到这里来—他们肯定得找疯了。”
吃饭的时候,颜华问:“怎么样,入了合作社,日子过得咋样?生活有提高吗?”广玳说:“入社不跟不入,分的粮食比单干少不少,还不像单干见样的种点儿,就那几样大路货的粮食,图产量高,种一些地瓜。瓜瓜菜菜,汤汤水水的将就填饱肚子。出工比单干多,可是弄不到好处。”颜华说:“报上说,合作化有利于男女平等,可能有道理。”广玳说:“哪国的道理?上级叫妇女干活,为了挣工分儿,各家妇女也死逼着干,可是从坡里回来,推磨轧碾,做饭喂猪,伺候老的小的,缝补拆洗,还一点儿不能少干,妇女苦死了。”颜华说:“那还真是个事儿。”
广玳家里,郑玉民起了床,擦着睁不开的眼,扛了家什儿下坡干活儿,边走边嘟囔:“小私孩子娘们儿走那么早,积极的没屌味儿,看样儿还是累得轻。”不大会儿,郑玉民他娘起来了,秀丽正背着书包要去上学,老嫲嫲问:“秀丽,你娘怎么没给我冲鸡蛋茶就干活儿去了?”秀丽说:“我不知道,俺娘走的时候,我还没醒哩。”老嫲嫲说:“走这么早做什么,不知坡里有什么想头。”秀丽说:“俺娘不敢去晚了,晚了人家扣工分儿。”老嫲嫲说:“哼,猛一说,还怪是过日子的样子,恶心人。”秀丽看看奶奶,心想,俺娘下坡干活儿也是毛病,怎么也不落好儿,扭头去上学了。
郑玉民出早工从坡里回来了,不一会儿,秀丽也放学回家了,老嫲嫲在堂屋看着常福,问他儿:“秀丽她娘怎么还没回来?”郑玉民喝令秀丽:“快上你桂枝婶子家问问去,你娘干的什么活儿,怎么还没回来?”秀丽去了,不大会儿急急慌慌地回来了,小脸儿干黄,说:“爹,桂枝婶子说,女劳力今天在西南洼地挖排水沟,她说俺娘没去,她说她怪纳闷,挑那么些天的粪,你娘一天没落,怎么今天换了活儿了,倒没来。” 郑玉民和老嫲嫲娘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嫲嫲说:“这个小媳妇子玩的什么把戏?”郑玉民说:“小私孩子娘们儿真她娘的出屌奇了,还是揍得轻。”秀丽大大胆,说:“爹,别光骂了,俺娘怎么了呀?”郑玉民说:“还能怎么了?死不了她。”秀丽“哇”地哭了:“娘,你上哪了?”常福也哭起来,哭着找娘。郑玉民喝道秀丽不让她哭:“哭!哭什么哭?你娘死不了。再咧咧,一巴掌扇你一边子去。”话音没落,桂枝推开大门走进来,说:“你郑玉民真有本事,多大点儿孩子,她娘没了,你还不叫她哭?”老嫲嫲忙说:“她婶子,你咋来了?”桂枝说:“秀丽跑去问我,我怪纳闷,不放心,跑来问问。早晨队长问,张广玳怎么没请假就旷工了,我也想问明白了,好给队长说,省得人家扣罚工分儿。”秀丽还在嘤嘤地哭,常福“哇哇”地哭着找娘,桂枝跟秀丽说:“秀丽,好孩子,别哭,你娘没事儿,你快抱着你兄弟上外头玩一会儿。我有话跟你奶奶和你爹说。”秀丽擦擦泪,懂事地点点头,来抱常福,说:“常福,别哭了,我抱着你去找娘。”说着抱了常福出院子了。
老嫲嫲说:“她婶子,你跟秀丽她娘能说上话了,你猜摸着她是咋了?”郑玉民忙接上:“对,妹子,你觉着这私孩子娘们儿是怎么个事儿?”桂枝冷笑笑,说:“你听听,都这样了,你郑玉民还胡嚼乱骂,一句人话没有。怎么个事儿?她在这个家里过的日子忒自快了。”老嫲嫲说:“过的日子咋了?她给你说啥了?”桂枝说:“她说啥?她啥也没说,她敢说吗?她招天挨打挨骂,庄里谁不知道?阖县城没不知道的,我也不怕你们生气,你郑家欺负媳妇是出了名的。”老嫲嫲说:“别说的邪乎了,一家人过日子,没有不打架闹乱儿的。这咱先不说,你觉着她这是?”桂枝说:“你老人家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还怎着了?媳妇、娘们儿受了屈,要不就寻死,要不就跑,旁没法儿。”老嫲嫲说:“怎么着她了,她就寻死,就跑?”桂枝说:“俺大娘,你就别迷磨了,你娘们儿但凡拿着她稍微当个人,她也不会这样。错过是广玳,瞎着眼上你这门儿里来,咬着牙受你们的。要换换别人,早跟你们拼了。我跟你们说,广玳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不素静,政府得处治你们。她跑了,你娘们儿也试试这个家离了她行不?你们也不寻思寻思,有你们这个名声,要是广玳没了或是不跟了,你郑玉民想再找个老婆,门儿都没有。”桂枝“七十三八十四”地说一大通,老嫲嫲脸寒寒的,像出了气的皮球—软了,郑玉民头耷拉下来,不一会儿,竟两个肩膀一抽一抽,娘们儿一样呜呜地哭了,桂枝冷笑道:“你娘俩儿真是不好操兑(10),这就傻了,都恶不起来了,郑玉民,你看看你那孬种样子,像个男爷们儿不?你的本事呢?怎么一下子怂了?”郑玉民说:“怎么办呀?”桂枝说:“怎么还‘怎么办?’你娘们还愣着做么,还不快给合作社里说说,撒出人去找啊?反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郑玉民急忙去找社长,社长说:“不是熊你,你娘俩儿对媳妇儿确实忒过分了,庄乡都看不过去。这回要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郑玉民哭咧咧地说:“社长大爷,怎么办啊?”社长说:“怎么办,今天都不出工了,我这就派人树行子里,河沟子,井里到处看—我觉得广玳不准走这一步,不过是预防万一,另一部分人上亲戚家找。你赶紧把广玳的、你家的亲戚都是哪庄,叫什么名,全写下来,会写不?”郑玉民说:“能写,上识字班学过些字。”社长打发人去布置庄里庄外找,这边郑玉民吭吭哧哧地写了,交给社长,又哭咧咧地说:“社长大爷,你可得救救俺这家人啊。俺娘守寡拉巴我不容易,好歹有个媳妇,孩子丁点儿,可不能出事啊。”社长说:“这知道了,早做么了?别弄那可怜样子了,你赶紧回家,把两个孩子带上,上河湾,去给你丈人家报信,叫他们帮着找。”郑玉民说:“我不敢去,到那里不得挨骂?小舅子不得揍人?”社长说:“那也得去啊,人家把闺女给了你,你给弄没了,不去说一声?骂也罢,打也罢,你得挨着。不是你自己作作的吗?”郑玉民说:“带孩子做么,哭哭抓抓的?”社长说:“你头叫驴踢了?傻啊?家里摊这样的事儿,还有法儿伺候孩子?孩子再病了,不更苦了?叫他姥娘家看些日子,不好吗?”
郑玉民硬着头皮,用小推车推了俩孩子去了河湾。到张家时,一家人正吃饭,李桂芹吃完,从饭屋出来,一看郑玉民推着两个孩子来了,可没有广玳,头皮“噌”的一声,我的亲娘,不年不节的,姑爷怎么来了?闺女怎么没来,出什么事儿了?还没等大人说话,秀丽从小车上爬下来,扑到姥娘怀里哭了,常福还在小车上绑着,见姐姐哭,也哇哇哭起来,李桂芹说:“玉民来了,快把常福抱下来。”秀丽哭着说:“姥娘,俺娘没了。”李桂芹一下吓傻了,扑通坐到了地上,急问:“怎么了?你娘怎么了?”秀丽说:“俺娘从早晨老早出去,没回家,找不着了。”李桂芹大声问:“郑玉民,无怨的你带孩子来,广玳怎着了?”郑玉民抱着哇哇哭的常福,支吾道:“广玳从早晨出去没回家,村里正派人到处里找哩。我带孩子来,是想看看她上这里来了没。”一家人都从饭屋里跑出来,连老嫲嫲也扶着小苦子走过来,把郑玉民围到中间,张德成说:“她不带孩子,自己能上这里来?她敢吗?到底咋着了?”如兰忙从郑玉民手里接过常福,广坪站到郑玉民跟前,两眼出火,说:“郑玉民,你个混蛋玩意儿,你说,你娘俩是不是又欺负俺姐来?”郑玉民吓得朝后倒退,说:“没怎么着,就是轧了点气。”广坪说:“哼,轧了点儿气,那她就能出了事儿?你是放狗屁的,我给你说,要是俺姐有个好歹,我要你死的。”小苦子、小胜子、小九子姊妹仨哭起来,边哭边捶打郑玉民:“你把俺姐咋着了?你赔俺姐……”老嫲嫲眼含着泪,说:“俺带哎,什么命哎,这可怎么好哎?”张德成说:“苦子,你仨别哭了,快扶你奶奶上堂屋。郑玉民,你屋去喝口水,快回去,看找着了吗,无论怎样,快给这边来信儿。这边儿也撒出人去找。”广坪说:“我跟他一块去。”李桂芹说:“去吧,到路上,就别跟他吱歪了。吱歪也白搭。事儿过去再说。”小苦子站在堂屋门口大声说:“哼,事儿过去,饶不了他娘们,跟他离婚!”小胜子说:“早就该跟他离婚!”郑玉民说:“爹,娘,我快回去,孩子放这里,爹娘费心了。”李桂芹说:“好了,别充周到的了,快走吧。”
郑玉民和广坪走了,老嫲嫲嘤嘤地哭,三个妮子偎在奶奶跟前,陪着哭,老嫲嫲念道:“俺带到底咋了?俺带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仨妮子一边叫奶奶,一边哭,李桂芹揽着秀丽,给她擦泪,自己也止不住地掉泪,常福吃饱了,不哭了,如兰抱着他,说:“奶奶,娘,您不用忒担心,俺姐受气不是一时了,她不会有别的事儿,她就是急了,跑了,给她婆婆和郑玉民个颜色看看。叫我说,是个办法儿,跑的好,早就该这样治治他们。”张德成说:“如兰说的在理,娘,你不用忒担心。”
一家人劝得老嫲嫲不哭了,李桂芹问秀丽:“秀丽,你奶奶和你爹又蜇掇你娘来?为的么?”秀丽说:“俺娘天天上合作社里挑粪,人家干部不喜俺奶奶和俺爹,就掐亏给俺娘吃,派苦活儿,不让人替。俺娘挑了半月粪了,肩膀压肿了,脖子也磨破了,她晌午放工回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着了,俺奶奶串门子回来,嫌俺娘做饭晚了,就骂,又挑唆着俺爹,打了俺娘。”如兰说:“这郑玉民娘们儿真是忒不是人玩意儿了。”苦子说:“郑玉民他娘不跟李二嫂她婆婆一样坏?早就该给他离婚,你们就说,张家门儿里的闺女不兴离婚,张家门儿里的闺女,就该让人家欺负死?”胜子说:“爹,娘,往后可别再这样了,我长大了,反正谁欺负我,我就跟他拼。”老嫲嫲说:“往后,谁欺负俺孙女,我先跟他拼!”张德成说:“娘,你也别忒难受,有这一回,郑家再胡来,也得酌量酌量。小带的事,怨我了,忒老八板,让孩子受屈了。”
广玳失踪六天了,婆家村里派了人在县城里里外外、沟里河里,水井里,树行子里找了个遍,哪里也没有广玳的影子,公安派出所帮着找,也没发现线索。公安的人分析,根据郑家说的情由和几天来找的情况,失踪者自杀身死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现在看来,是失踪者受不了虐待,离家出走了,你们抓紧找吧。婆家、娘家两边撒出人去,是凡能想到的,近的远的,旮旮旯旯儿,七大姑、八大姨,曲里拐弯,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家都找遍了,全都没有。郑家娘俩儿慌了,怕了,郑玉民他娘不恶了,怂了,郑玉民急得碰头打滚,动不动就埋怨他娘:“成天价没事儿找事儿,这回没得找了,一盼子把个家踢蹬了,就死心了。”他娘哭哭咧咧,装装摆摆,要不活了,村里派了人来看着她。河湾张家 像塌了天,老嫲嫲难受得吃不下饭,天天喝几口米汤,躺下起不来了,李桂芹犯了心口疼,还得照护外甥,外甥女,俩孩子哭着找娘,哭得老嫲嫲和李桂芹心里刀搅一般;张德成除了上合作社去忙公家的事,就是抽闷烟;张广坪天明到天黑出去找姐姐,像掐了头的蚂蚱东奔西窜,急上来就要去找郑玉民拼命,李桂芹说:“小祖宗,你可别添乱了,那个私孩子郑玉民也够载了,你逼死他怎么办,光他吗,还有这俩孩子。再说,你逼他也没用。”苦子、胜子两个学生不能缺课,可也学不到心里去了,和小九子三个妮子不住地擦眼抹泪,如兰没早没晚,推磨轧碾,见天做三顿饭,做好了,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见奶奶、爹娘吃不下饭,愁得偷偷哭几回了。只有广垣照常紧跟吴家槐,在合作社里当骨干社员,积极的紧,偶尔过来坐一会儿,问问“情况”,装装摆摆地劝奶奶和爹娘几句,就蔫不几地(11)走了,能能连这边儿的门也没擦。张德成伤心地说:“五妮儿这个儿是白拉巴了。”李桂芹说:“他自己单过,事儿也多,天天长这里也没用。”张德成说:“我说的是他那个心。”
广玳来西山乡完小六、七天了。刚来头两天,颜华陪她吃了饭,就去上课或是去教研室备课,广玳到校园外坡野里转悠转悠,觉得像是上了另一个世界,不光远离了地里家里的劳苦,也脱开了对婆婆和男人的恐惧,她眼热颜华和这学校里另一位女老师,都是年轻女子,人家像在天堂上,活得神仙一般,自己是在地狱里,连牛马也不如。这辈子是完了。她想,这回跑出来,非得他娘俩有个说法儿才能回去,不能叫她们治作死。她心里放不下孩子,又想,孩子哭,叫他们哭两声吧,自己給治作死,他姊妹(12)俩就没娘了。可是,第二天晚上,她梦见秀丽抱着常福,被石头绊倒了,常福头摔破了,呼呼地淌血,广玳吓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了,天刚明就起来要走。颜华说:“你挂着孩子,才会做这样的梦,没点事儿,无论奶奶还是姥娘,都会疼孩子,你不在家,会更关心。你得想到,你这回出来,是给逼得没法儿了,你这是跟你婆婆,你男人作斗争,刚过了两天,你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们会比原先更欺负你。既然出来了,就坚持到底,非得让他们急些日子,叫他们知道厉害。这就像攻山头,你攻不上去,退回来,就全完了。你听我的,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里待着,我也管得起你饭。”广玳说:“我光在这里,也忒麻烦你了。”颜华说:“你要这样说,我就更不放你走了。”广玳觉得颜华说的有理,是不能善一善二(13)的就回去,自己臊不搭地回去,婆婆和郑玉民非得使性子不可,硬要走,也对不住颜华一片好心,豁上吧,狠狠心,咬咬牙,就在这里待着,多咱他们来找再说。
广玳找不着了,桂枝听说了,心想这是广玳让她那混账婆婆和男人欺负急了,跑了,跑的好,就该这样治治他们。从广玳跑了头一天,桂枝就天天打问找没找着,三四天过去了,婆家娘家钻头觅旮旯地找,亲戚家都找遍了,哪里也没找着,桂枝心里就有数儿了,广玳上西山去找颜华了。这个办法儿忒好了,就是让他们找不到。桂枝心想,管谁都不知道,我知道也不跟你们说,非得让郑家娘俩多急几天。到时候,我再把这事透出去,透也不跟郑家透,想法儿悄悄跟河湾说。广玳跑了的第七天,县城逢大集,桂枝知道河湾村编筐的多,集上卖筐的差不多都是河湾的,桂枝给孩子要一张白纸,用铅笔写上“西山乡完小”五个字,叠起来,到大集筐市上,找了河湾村一个厚道本分的半乎老头叫梁仲木的,说:“老哥,麻烦你給河湾村张德成家捎个信。”老头说:“张家是好人家,就是不走运,大闺女走失了,找不着,一家人跟在鏊子上似的。你放心,我回去先不家走,就去送信。”
梁仲木回村直奔张德成家,在门口遇见了广坪,说:“大侄子,我今天进城赶集卖筐,一个姊妹团(妇女)让我给你家捎了封信。”广坪接过信来,没进家,先出开白纸,看上边只写了“西山乡完小”五个字,就回家給爹说:“俺姐有地方了,城里好心人給捎信了。”张德成接过信纸,说:“错不了,你姐在西山乡完小,快去找。”苦子说:“准是,俺姐头两年来,净夸一个颜老师—她调到西山去了,说我和胜子上出学来,跟颜老师似的就好了。”如兰要了信纸看,老嫲嫲和李桂芹虽说不认字,也急忙接了信纸看不够, 因为这只有巴掌大的白纸,带来了找到他们可怜的“带哥儿”的希望。老嫲嫲说:“四妮儿,你麻利地走,快上西山乡接你姐去。”李桂芹说:“如兰,快给四妮儿端饭,叫他快吃,再给他拾掇上长果、红枣,让他给那颜老师带上。四妮儿,到那里跟你姐说,快来家吧,不管什么事,回家再说。”张德成说:“给你姐说,爹一准给她做主。”
广坪好赖扒了几口饭,就背上包袱上了路,大步流星,恨不得一翅子飞到西山乡。大冷的天,广坪跑得一身汗,半过晌午,来到了西山,打问着找到完小,没进学校,老远就看见姐姐站在学校外头 一棵大梧桐树下,脸朝东 正发呆,广坪紧走几步,老远就喊:“姐,可找着你了。”广玳见广坪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像小孩子一样,一下趴到高大的兄弟胸膛上哭起来,广坪也陪姐姐哭。
姐弟俩回学校谢了颜华,颜华说:“广玳,有这一回,他们再欺负你,就得掂量掂量。从这打起精神来,刚刚硬气地过。”广玳流着泪说:“颜老师,妹妹,跟你在一起这些天,我觉得自己才像个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颜华眼里含着泪说:“别虚火了,没这么些事儿。天不早了,要走就快走吧。到家给奶奶、叔婶儿问好。”
广坪和广玳紧跑慢跑,回到河湾时,天黑一大会子了。一家人等得心焦。老嫲嫲念叨:“他姊妹俩到这不回来,反正不能是个慌信儿,广玳没在那里?”张德成说:“娘,别寻思着让自己难受,咱家到西山,来回几十里路,他们哪能来多早?等等吧,别急躁。”天黑了,如兰摆上饭,奶奶和爹娘谁都没吃几口,常福哭着找娘,秀丽也嘤嘤地哭,苦子抱了常福,胜子领着秀丽,说:“你俩别哭,咱上大门外头等着你娘。”苦子和胜子带着广玳两个孩子来到大门外,九子也跟了出来。如兰收拾了锅碗,也出来,接过常福抱着,待会子,老嫲嫲擦擦嘟嘟地走出大门,在门槛上坐下,如兰说:“奶奶,你出来做么,外头冷,别受了凉。”奶奶说:“我在屋里坐不住啊。恨不能一眼看见俺带哥儿。”如兰两只眼一下满是泪,忙把常福给了苦子,弯下腰去架奶奶,说:“奶奶,咱院子有多大?你在屋里等是一样的,走,咱回屋。”正说着,张德成和李桂芹也出来了,李桂芹说:“我正照应俩孙子,一转眼花,你奶奶自己出来了,娘,咱快回屋。”张德成和李桂芹把老嫲嫲架回屋,如兰回屋找了棉袄,把常福裹上,说:“咱在这里等,我觉着快来了。”如兰说这话不大霎儿,苦子眼尖,喊道:“来到了,俺姐俺哥那不是来了。”
广坪和广玳听见了苦子的话声,两人三步并作两步,朝家门跑,大门口如兰他们也抱着常福,领着秀丽,朝前迎他俩,迎到跟前,常福和秀丽哭着喊娘,如兰和苦子、胜子、九子齐声喊“姐”,广玳从如兰手里接过常福,哽咽着说不出话,秀丽抓着娘的胳膊,哭着说:“娘,你可别再跑了。”广玳抽泣着说:“妮儿,娘对不起您姊妹俩,娘再不跑了,死也跟俺孩子在一起。”如兰擦擦泪,说:“姐,不怨你,咱快家走。”广坪抱起秀丽,说:“好孩子,你娘多咱也不跑了,再有事儿,就来姥娘家。”
听见大门外的动静,李桂芹和张德成走出了堂屋,老嫲嫲颤颤巍巍地站在屋门里,颤声叫:“带哥儿,我苦命的孩儿,可回来了。”广玳把孩子给了如兰,三步走到奶奶跟前,趴到奶奶怀里,大哭着说:“奶奶,你带不孝,让奶奶和爹娘害怕了。”广玳扶奶奶到椅子上坐下,昏暗的油灯下,广玳看到,奶奶和爹娘都瘦多了,广玳心里刀搅般难受,说:“奶奶,爹娘,您都瘦了,都是我害的。”如兰端了水,递给广玳,说:“姐,先啥话不说,跑大远的路,先喝口水,我去热饭,你跟你兄弟吃了饭再说。”
如兰伺候广玳和广坪吃了饭,李桂芹叫小孩儿们都睡了觉,老嫲嫲说:“带哥儿,这些天,你就在西山来?”广玳说:“是。头两年县城小学一个女老师,叫颜华,因为动员秀丽上学,俺俩认识了,挺投缘,我在郑家受气,她挺生气,叫我得‘斗争’,我想了想,就去找她了。这些天,除了上课,开会,备课,天天陪着我,跟我一起吃饭,晚上在一个床上睡觉,跟亲姊妹似的。”奶奶说:“这个颜华老师真是少有的好人,到多咱不能忘了人家。”广玳说:“是。奶奶,爹娘,我这回可真是给您惹麻烦了。”奶奶说:“妮儿,别给你爹娘道情,谁叫他俩瞎着眼给你找这样的婆婆家。”张德成说:“娘,你也别说这话,她苦瓜婶子也是好心,咱也觉着郑玉民不孬,哪想到会这样。”老嫲嫲说:“我也没说苦瓜媳妇使坏,可俺带儿受了罪了。你俩还不给孩子撑腰,非得说‘张家门儿里的闺女咋着咋着’,张家怎么了,还不是叫人家欺负得跟狗流子似的,人家外人欺负也就罢了—咱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还摁着自己孩子欺负,就不上郑家去说句硬话,把个孩子逼到这个份地。打这往后,郑家王八羔子还有那个老妖婆,要再敢欺负俺带,妮儿,你就跟他们顶着头子打,四妮儿就带上张家弟兄,去剿郑家的鳖窝。你俩要再挡着,您就先把我消交了。”张德成说:“娘,咱光寻思劝和不刚火,咱也不愿走到离婚那一步。”广坪说:“俺姐回来了,就在这里住着,也不给郑家去信儿,叫他娘们儿多急两天。姐,你明天也别出大门,就装着还没回来。”如兰说:“到时候,郑玉民找来了,也得给他讲好条件,不答应,俺姐就不回去。吓唬他,就说不回去了,打离婚。”张德成说:“如兰说的很是。就得叫他们改了。”广坪说:“给他定几条,从这往后,不论怎么着,都不许打骂。一指头也不能戳;不能无事生非,一样下坡干活儿,回了家,都得搭把儿(14)做饭,喂猪,郑玉民也不能充甩手掌柜,一家人得吃一样饭。”广玳说:“婆婆有年纪了,郑玉民出力大,吃好点咱不攀,孬好吃饱就行。”李桂芹说:“炒菜、活馅子,不能偷偷朝里放姜。”广坪说:“姐,这几条你说行不?”广玳说:“再加一条,闺女有病,也让找先生看。”
广玳姐弟俩回到家时,天黑老大会子了,外人没看见的,广玳也没出门儿,可是墙打百板也透风,郑玉民早就嘱咐他叔伯姑(苦瓜婶子)了,让她听撒着(15),一有了广玳的消息,赶紧给他们捎信儿。第二天,苦瓜婶子从张德成家大门口走过,见秀丽和常福在街上活蹦乱跳,玩儿得很欢实,不像头几天哭咧咧的,就站住了,低声问秀丽:“妮儿,咋这么高兴。”秀丽低声说:“姑奶奶,俺娘回来了,你别吱声,俺姥娘不让跟别人说。”苦瓜婶子点点头,说:“好孩子,跟你兄弟玩儿吧,我不跟别人说。”
苦瓜婶子回到家就叫二旺进城去跟郑玉民送信儿,二旺说:“娘,不是我埋怨你,你给带姐说的这媒,算把带姐坑死了。郑玉民他娘就像《李二嫂改嫁》里那个恶婆婆,郑玉民就是个欺负女人的混球,怂包。闲工夫给他们送信儿,急死他算完。”苦瓜婶子说:“你这混帐货,郑家再孬,也是娘娘家门的人,急死他们,小带也倒霉了。叫你跑这一趟,你看你这些事儿,娘指使不动你了。”红莲说:“二旺,娘叫你去,你就赶紧去呗,哪那么些话?”二旺说:“我也不是懒,我是烦郑家娘俩儿。”红莲说:“你烦他们也不当么,广玳还是得跟他们过,你就别打这个抱不平了。快去吧,别叫娘着急了。”苦瓜婶子说:“你这个黄子,管啥事也不跟红莲明理。”二旺笑道:“你这婆婆眼里,儿媳妇没点儿毛病,就是儿不是物儿。那郑家妗子要有你一半儿,那会弄成这个样子。好,我去就是了。”
二旺来到郑家,郑玉民娘俩知道是广玳找着了,郑玉民他娘毛前爪子了,麻利地跑饭屋做饭,一边打发二旺和郑玉民吃饭,一边念道 :“二旺,你娘是俺家的大恩人,俺这个姑太太,阖县城也没比的,俺一家人多咱也忘不了你娘们儿的恩德。”二旺说:“忘不忘,那精松,小份子事(16),难得你娘们儿打这别欺负俺带姐了,咱几家都好。广玳这样的儿媳妇,你府里县里找去吧,还叫您们踩到泥里,咋个事儿哎。你不知道,因为说这门亲,俺娘肠子都悔青了。”郑玉民他娘说:“外甥说的是,都怨我,打这一改必改。”二旺说:“表哥去了,张家肯定得提条件,你们不应下来,广玳指准不回来。”郑玉民他娘忙说:“到这一步了,咱啥条件都答应,哪怕你要天,咱也许半个。”二旺说:“你这是胡答应啊。”郑玉民他娘说:“不是胡答应,我是说的急话。”
当天下午,郑玉民拉了他叔伯姑(苦瓜婶子)一起来到张家,张家刚吃完饭,一家子都在,郑玉民进了堂屋,趴下就给奶奶和丈人、丈母娘磕头,奶奶说:“你这个王八羔子,有这一回可改了吧。”郑玉民迭忙答应。张德成说:“快起来吧,叫人看见,什么样子。”郑玉民迭忙爬了起来。广玳手拉着两个孩子,心里又气又恼,脸红一阵白一阵,见孩子爹这副可怜相,还有点心疼,说不出一句话,广坪说:“俺这边商量好了,你郑家打这改了,俺姐就回去,不改,咱就两拉倒了。”郑玉民连声说“改了,不改不是人。”广坪说:“那我说说俺的条件,你掂量掂量应不应。”广坪说了那几条,郑玉民点头如捣蒜,说:“都应,都应。”广坪说:“你现在答应了,以后要是再犯,我立马去把俺姐接回来,我还得带人去抄了你家鳖窝。”郑玉民说:“不敢,不敢。”李桂芹说:“郑玉民,你娘们儿确实不宜量好,打这真得改了。”又说:“今天这事,小带觉着行就行,觉着不行,那咱还得另说。小带,你说句话吧。”广玳低了头不吱声,郑玉民又到了广玳脸前,“扑通”跪下,说:“广玳,我,还有咱娘保证改了。咱回家吧。”广玳哭了,伸手拽郑玉民,俩孩子也拽他,广玳说:“别不知道丢人了,还不快起来。”郑玉民爬起来,广玳说:“只要你和她奶奶打这拿俺当人待,俺一准好生着过咱的日子。我这回是被逼得没法了,才弄了这事,让她奶奶受难为了,我回去给她磕头。”郑玉民连说:“不用不用。”苦瓜婶子说:“郑玉民,你个孬种王八羔子,还有你那混账娘,放着好日子不过,真是作死啊,你看看俺张家什么家风,看看带哥儿是什么心胸,打这可别胡来了。”郑玉民连声说“是”。
天不早了,李桂芹说:“玉民,天快黑了,你一家子就别走了,冷冷呵呵,俩孩子别再冻病了。住下吧。”郑玉民说:“那就更给娘添麻烦了。”李桂芹说:“别充会说话的了,以后拿俺闺女当人待,比啥都强。”
吃晚饭的时候,李桂芹说:“这些日子,两家人都受难为了,今晚上吃顿团圆饭,四妮儿,给你爹、你姐夫好生喝两盅,啥话过午都说了,吃饭不提那些事儿。”张德成家好饭好菜地招待了郑玉民,苦子在饭屋里对嫂子说:“你看郑玉民在堂屋里,板正地坐着,滋咋地喝酒,真跟贵客似的,不要脸。”如兰说:“鼻子臭,不能割了去,他是咱姐的男人,不好好待承能行?”
晚上睡了觉,郑玉民钻进被筒,就伸胳膊搂广玳,广玳转身不理他,说:“满嘴的酒气,别偎我。”郑玉民硬把广玳扳过来,说:“这些天,你把我吓死了。”广玳说:“你娘们儿本事那么大,怕什么,不行再另找哎。”郑玉民说:“哪里话,找谁也不跟你好。”广玳说:“别巧嘴了,我在你娘俩眼里连条狗也不如。要不是舍不下孩子,我真不活了。”郑玉民说:“可别,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广玳说:“这一霎儿又甜言密语了。不是欺负人的时候了。”郑玉民说:“打这真改了,不改天打五雷轰。”广玳捂他的嘴,说:“骂这毒誓干么?”郑玉民搂紧了广玳,说:“这些天,可把我想死了。”广玳说:“你想,也不是想我这个人,你就是想那里。”郑玉民搂了广玳没好地亲,说:“可不是,就是想的你这个人。”广玳让他揉搓得浑身热古都的,只好由着她,两人亲热完了,广玳说:“回顶回,你这样,都说得再好不过,过了这一霎儿,就翻脸不认人,算什么玩意儿。”郑玉民说:“这回真改了。不光我,连老嫲嫲,都得改。我回去就把那几条儿说给她听,她不改,我就跟她闹。”广玳说:“你也别跟她闹,她好赖是老的,跟她好好说。”郑玉民说:“真真是好媳妇啊。”
第二天,郑玉民用小推车推着广玳和俩孩子回了自己家,进了门,广玳真地给婆婆磕了头,老婆婆慌忙拽起广玳,说:“在先的事全怨我,打这再不敢了。咱一家人有老有少,和和睦睦过日子。”广玳说:“娘,你放心,俺一准不变样儿。”
1.打麻愣眼儿,就是打盹。2.舍着裂着,不当回事儿,不关心,不好好照看。3.蛰掇,即虐待。4.解放脚,女子幼时缠过后又放开的脚,脚没缠到位,又已非天足,称“解放脚”。5.糊拉,用手把散落的东西聚到一起。6.脸碴子,就是脸,带贬义。7.奓挲翅儿,鸟振翅,这里是指斥人得意忘形。8.嗖呼,就是唆使。9.挪窝儿,就是移动,挪地方儿。10.操兑,寻找。11.姊妹,当地习惯,把兄妹,姐弟也说成“姊妹”。12.蔫不几地,就是没活力,没劲头的样子。13.善一善二,即轻易(地)14.搭把儿,即参加,有时是开始干的意思。15.听撒着,就是注意听着点。16.小份子事,小的,不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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