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培走了,不大会儿,广垣也回自己家了,广坪回屋睡觉,如兰问他:“你问广培退社的事了?他咋说?”广坪说:“他不赞成。”如兰说:“怎样?我就知道广培不会同意你退社,有几个像你这样的无知大(11)?爹说么?”广坪说:“爹也不同意。”如兰说:“死了心吧,别胡啰啰了,人家咋着咱咋着,有劲多在自留地上下点功夫。咱好生干,人家挨饿咱不挨饿,一样挨饿,咱饿的轻,就行了,没听人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不当那个出头椽子。”广坪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如兰说:“知道你犟,认了杠,八头牛拉不回来,我可丑话说前头,你要退社,我拦不住你,也不跟你轧气,可有一件儿,你退你的,你带你的孩子也行,我不退,我还是跟着老的。”广坪没好气地说:“人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唱戏的话,‘夫唱妇随’,你倒好,跟我对着。”如兰说:“谁愿意跟你对着,你胡来,都跟你胡来?”广坪说:“好,知道你是好儿媳妇,到时候真退,不连累你。”
第二天,广坪去找二旺,二旺问:“退社的事,广培咋说?”广坪说:“他不赞成。”二旺说:“他成份不好,又吃着公家饭,是不能赞成退社。我看不管他说什么,咱得快些找村里,要求退社。趁着上级正挠头,外边儿一点子退的,咱说不定呼隆结队的就退出来了,别等他们犯过寻思来,死活不叫退,就退不成了。到那时,你跟他们闹,也不能死给他看,死也白搭。”广坪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得跟老的商量。”二旺说:“俺娘管么都听我的,没事儿,你家俺大爷呢?”广坪说:“听那口气,他是不愿意,我再跟他说。不行就光我带着老婆孩子退。在外头就说分家了。”二旺说:“那你回家去商量,我听你的信儿,咱一块去找,两个人互相壮着胆点儿。”广坪说:“是。这个事了不得,就跟反对政府似的。”
晚上,老嫲嫲、小孩们儿都睡了,堂屋里,一盏洋油灯跟前,李桂芹给孩子缝破了的衣裳,如兰纳鞋底。张德成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旱烟,抽完一袋,广坪拿烟筐子給装上,李桂芹说:“小四妮儿还是真孝顺,一袋一袋地给你爹装烟,别抽了,弄得个屋里跟灶火窝似的,熏得人嗓子疼。”张德成说:“好,不抽了,抽得喉嗓眼子跟灶突似的,火烧不拉,人家说,喜酒闷茶窝囊烟,心里别扭就光想抽。”李桂芹说:“别扭么,不就是合作社的事吗?好和歹也不是咱一家,闲工夫别扭。”张德成说:“梁仲山非叫我当这个保管,那个吴家槐明一套暗一套,干生气,没点儿法儿。”广坪说:“叫我说,你也别别扭,干脆咱退社,不跟他们玩儿了,自己单干算完。”张德成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兴人家对不起咱,不兴咱对不起人家,梁仲山和你长英姨叫我当这个大队保管,是信得过咱,也是帮他们提防吴家槐。两个人也敌不过姓吴的自己,就别说还有吴家利了。我这时候要是退社,忒不对人了。要退你自己,你们两口子带着孩子退吧,爹不拦你。”李桂芹说:“他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许他弄这个?”张德成说:“谁许他?你看不出来?他一天也不想待在社里,他那个犟牛样子,不让他退,他也没心正经干了。不如叫他退了,干好了,一家人都沾光,干不好,也就没的说了,要是人家整他,叫他遭遭瘪子,他就知道阎王爷是管鬼的了,也就死了心,从此随大溜上船,不胡出事儿了。”如兰气恼地瞪广坪几眼,说:“爹,你叫俺俩带着孩子退社单干,咱就是分家了?爹是生气把俺撵出去了?那我不愿意,分家的时候,俺就说的一直跟老的一起过,这不能改,张广坪愿意单干,叫他自己去,要不叫他带着孩子,我反正跟着老的。”张德成说:“那不行,不能因为退社,让你两个人分开,那算么?”广坪说:“刘如兰,你胡屌扯么?单干也罢,伙干也罢,咱打了粮食还是交给爹,咱又不自己单支锅,谁跟你说咱跟老的分家来?我是跟吴家槐那个坏货分开过,你胡啰啰屌么?”李桂芹说:“小四妮儿,你胡踢蹬,谁的话也不听,如兰不赞成,你还嘴里骂骂呱呱,做什么,不怕你爹脱鞋底抽你。”张德成说:“不用他烧包,闹单干,倒了霉,就不烧了。”
张广坪和二旺两人轧着伙去村里找当官儿的,梁仲山和吴家槐都在。刚进门儿,张广坪就直杠杠地说:“俺在社里干够了,不想当社员了,要求退社。”二旺说:“对,退社。”梁仲山说:“你俩是上了憨疯了,还是吃错药了?在社里干的好好的,退什么社?退了上哪去?”广坪说:“哪也不去,就在村里,单干。”二旺说:“对,单干,俺也一样交公粮卖余粮,不充孬。”梁仲山说:“广坪,你退社,你爹愿意?”广坪说:“俺爹不愿意,骂我,可他当不了我的家,俺家也不是全都退,就光俺两口子和孩子退,老的和俺妹妹还在社里。”梁仲山说:“那也就是你爷们儿分家了。”广坪说:“算是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这一会子,吴家槐两只老鼠眼瞪着广坪和二旺,一声不吭,梁仲山对他说:“家槐,你看这事?”吴家槐说:“叫他俩回去,咱研究,他们听信儿。”
当天晚上,村支部和先锋社管委会开会,梁仲山主张做他们的工作,批评教育,不批准退社。吴家槐本来打算决不让他们退成了,还打算借这事把张德成的保管给撤了,可是,这几天,他听说,就这两个愣家伙要退社,张广坪退社,张德成还反对,驻点干部表扬了张德成,并且说:“现在,拉牛退社是股歪风,没啥了不起,不留他们,留住人,留不住心。叫他们退,当反面典型,教育大多数。”吴家槐态度变了,说:“这两个黄子,一对楂子头,在社里,搅家不和,他俩不是能吗?不是觉得腚里有一扒棍儿吗?就叫他俩出去,想要自己家原先的地,自己的牛,没门儿,给他孬地,牲口也给不中用的,上级给的肥田粉、农药、良种,一两不给他,叫他在旁边儿干看着,浇地不让他们占先。治不死他。叫大伙儿看看,还敢闹哄着退社不?”梁仲山见吴家槐和驻点干部都是这态度,虽说心里不愿意,也只好同意这两户退社了。张广坪和二旺两户真的退了社,按人口给了地,一家两块,都是一近一远,近的在庄跟前,鸡挠狗刨猪啃人偷,弄不好白种,远的地孬,还不好浇水。一家给了一头老牛。两个难兄难弟商议,就这样也认了。两家人就跟村里的地主富农一样成单干户了,还不如地主富农,地富还是种的自己的地,他两家种的是社里给的孬地,不好种的地,是得为整治他们,要他们难看的。张广坪和二旺两人两头犟驴,憋足了劲,要种好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地。两家的地紧挨着,老婆孩子齐出动,在庄跟前的地四边儿挖了沟,当“护地河”,又上太平崮砍来几车树枝和山草,給两块地紥上了篱笆墙,不光挡住了鸡鸭猪狗,还让喜欢提篮掐穗的 没法下手。村里人说,这俩家伙这一手厉害,有人说:“这也是逼的。”远处的地薄,他们就多上粪,自己家粪不够,他们去给孤老残的人家出粪坑,讲好不要工钱,出出来的粪给一半儿,一下子粪就使不清了。广坪说:“这两块地并不真孬,就是远,户家送粪少,一年年就变孬了,这回咱把它养过来。”两家的地,人家耕一遍,他们耕两遍,两头牛拉犁走得慢,张广坪和二旺两人倒换着跟牛一起拉犁。种棒子,浇不上水,他们挑水种,挑水的路上有个慢坡,如兰和红莲两人轧着伙挑水,路上撒了水,路滑,红莲滑倒了,水全撒了,如兰迭忙地去拽红莲,有只水罐没放稳,歪了,水淌没了,水罐子也摔碎了,如兰拉起了红莲,她们看着歪倒的、摔碎的水罐子,路上撒的水,衣裳上的黄泥,脸上的泥道子,两人都哭了,哭一霎儿,红莲又回去挑水,如兰回家拿来水罐子,接着挑。张广坪对二旺说:“这两个娘们儿也跟这咱两人受老罪了”二旺说:“受就受吧,谁叫她俩瞎着眼跟咱这两个‘楂子头’来。”如兰听见了,说:“红莲,你听听,二旺有多么不是物儿,咱跟他们出力受罪,他还骂咱‘瞎眼’。”红莲说:“嫂子,他不是真骂咱,是说自话呢。”农业社里的棒子还没点完,他们的棒子苗儿两寸高了。农业社的棒子还没出全苗儿,他们两家的棒子耪了第一遍了。这年雨天来得早,他们的棒子长起来了,地里蹦蹦星星有几棵草,农业社的棒子地里,草比棒子都长得恶 , 他们两家的棒子秸秆粗,叶子又大又绿,一棵上两个“棒子”像两根小棒槌,壮壮实实,农业社的棒子秸秆细手麻脚,黄焦腊气,结个棒子像个线锤子,搐搐巴巴,到秋天掰棒子的时候,两个单干户的棒子一亩跟农业社 二亩收的多。收了棒子种麦子,他们又比农业社耩的早,出(苗儿)的好 ,第二年小麦也比农业社产量高不少 。他们不光地种得好,社里给的两头牛,皮包着骨头,一身癞毛,他们喂了几个月,就变得膘肥体壮,滚瓜流油,毛皮铮亮放光。
梁仲山在农业社管委会上说:“张广坪和二旺这两个愣小子干得真破本儿,有他们比着,说明咱先锋社的工作有很大问题。”吴家槐气得两只老鼠眼通红,说:“老梁,你这个说法儿可不好, 不能长资本主义的劲,破社会主义的气。”梁仲山听吴家槐说这话,扯到两条道路上去了,不吱声了。
张广坪在社里闹了单干,在家里仍旧和老的伙着过,收的粮食柴草多,老嫲嫲和李桂芹高兴的了不得,李桂芹说:“退社的时候,忘了都退了。”两个女学生争着说,学校老师说的,退社是走邪路。俺哥这样弄,俺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张德成说:“哼,你别看四妮儿和二旺他俩破死破活弄得不穰,可我干这点差事,开的会多,听上级说法儿,他们这个弄法儿,我心里不踏实,我总觉得这事儿弄不长久,俩愣种玩意儿还不知道是惹的的什么祸哩。”吴家槐放风,说:“别看俩小子跳跶的欢,早晚给他拉清单,到时候看怎么整治他们。”二旺说:“广坪哥,吴家槐正发着恨,要治作咱哩。”张广坪说:“不怯乎他,咱就是个破农民,他反正不能治死咱吧?”
1.不沾弦,不对头,不合时宜。2.搐搐,收缩,因胆怯而退缩。3.溜沟子,骂人的话,说被说者没人格,巴结人。4.搓掰, 揉搓,折腾,有时是 虐待。5.找算,算计,对人做坏事。6.碍不着,妨碍不着,没妨碍,有时是兴许,也许,有可能的意思。 7.胡啰啰,胡乱说话,胡乱行事。8.接了瓜,因输理而说不出话。9.咬别着,就是抵牾,抵触着。10.木而嘎吱,洋洋得意的可笑之状。 11:无知大,因无知 而不知道厉害,还自高自大的人。
14
(1)
张广坪和二旺两人闹腾着退了社,全庄里,除了地主富农不让入社,两个孤老汉共总没入社,退社的就他们两家—严格说是一家半,张广坪夫妻俩带着孩子退了社,他爹娘和妹妹都还在社里,虽说秋季里多见了一点子粮食,可他们总觉得不得劲,合作社社员下坡干活,成群结队,忽忽隆隆,他两家干活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他们觉着,自己走在村里,不少人看他们那眼神,像是看什么怪物儿。他们知道,他们的老对头、社长吴家槐烦透了—甚至恨死了他们。说起这来,他们总是说些满不在乎,不怯乎姓吴的一类话,可是他们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蹔打木子(即啄木鸟)掉到井里—嘴硬,是走黑路吹口哨,自个儿给自个儿壮胆。他们知道,这样弄,是鸡蛋碰石头。他们心里犯嘀咕,不知这日子能不能过长久了。
过大年,张广坪和二旺凑一起,广坪说:“甭管咋着,还是得种好自己的地。”二旺说:“那还用说?老话说,人勤地不懒,咱两家的地真争气,去年秋季收成好,头年冬里,下大雪前,咱的麦苗儿也比社里强多了,咱的黑黝黝的绿,吱吱生生,社里的又黄又瘦,穰穰拉拉,就跟病秧子似的,你放心,到麦季,咱的麦子产量又得比社里高一大截子,那个私孩子吴家槐牛屄篓子(1),吹得雷闪火闪,连着两季,都叫咱甩到腚后头,看他脸往哪搁。”广坪说:“吴家槐这个坏货,当初同意咱退社,给咱孬地,癞牛,本来是要治咱,看咱笑话的,没想到,咱把地种好了,打的粮食多,他气死了,他是没得架子,得了架子,非得狠狠地治咱不可。”二旺说:“咋治?咱退社是他批准的,咱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干,他能咋着?”广坪说:“我也说不准他咋治咱,可就是心里犯嘀咕。”
两个愣货退了社,头一季子就比合作社强得多,过了年,地里的雪化了,麦苗儿露出了真容,很快就返青了,眼看就袖穗了,这两家的麦苗又长得格外好,社员看得眼热,有的喳咕着过完麦也退社,社长吴家槐气得小老鼠眼突突冒火,对村支书兼副社长梁仲山说:“张广坪和张二旺这两个家伙带头走回头路,不能再叫他们朝前走了,得给他们刹车,得架子使劲整他们。”梁仲山说:“当初他们要退社,依着我是想法儿留住他们,有意见提意见,社不能退。你也出奇了,答应他们退,这不退出了这么个结果,咱拿啥理由整治他们?”吴家槐说:“甭管啥理由,不能叫他们翻天,我不信上级没办法治这样的,到时候非把他们治得少皮无毛不可。”梁仲山说:“那就等等,看上头是啥精神。人家要求退社,咱批准的,咱再治他,那不成自己拉了屎,自己坐回去?”吴家槐气哼哼地说:“也出屌奇,你是支书,老替反动派的人说话。”梁仲山说:“你这个说法儿我不能接受,他们都是贫农,退社也不犯法,咱不能说人家是反动派。”吴家槐说:“我不跟你犟了,到时候自有人给他们理整。”
梁仲山私底下对张德成说:“给广坪和二旺他俩说说,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也罢,孬也罢,千万别扬风奓毛(2)的,在村里也别尖嘴毛长。管咋说,退社就是不听人民政府的话,不是光面事。”张德成说:“这话很对。”这天张广坪从坡里回来,跟爹说:“爹,你抽空上我那麦地里看看,长得忒出眼了,不出天灾,打一季子,够吃两季子,爹,过了麦,你也退社,不跟他们啰啰了。”张德成说:“你和二旺两个人,一对愣头青,先别烧包。哼,还叫我也退社,你俩也弄不长。上级能叫你俩一直胡闹下去?到时候,吴家槐治不死你们!”又过了些日子,广播上说上头整什么风,让一些有头有脸的,有学问的给领导提意见,张德成说:“这人民政府就是不一样。”广坪说:“要是经过整风,上边改政策了,入社退社随便,就烧高香了。”张德成说:“你做梦吧。”广坪说:“广培家来,我问问他。”
星期六晚上,广培来张德成家,广坪忙问他,那些给领导提意见的,有说咱农村的事的吗?广培说:“说的不少。”广坪问:“都说些啥?”广培说:“无非是说农业合作化搞得太快了,农村干部没水平,强迫命令,造成干群关系紧张,农业社不增产,还减产,也有批评统购统销的,还有的说解放后工人生活提高快,农民生活提高得少,甚至没提高,还很苦,工农生活水平悬殊,看来,不少有识之士看到了农村的问题。”广坪说:“太好了,有人替农民说话了。看起来我跟二旺退社退对了。”广培说:“话不能这么说。只是有人提这种意见,党和政府并没说他们提的对不对,更没说接不接受。”广坪说:“怎么不对?忒对了。这么好的意见他们为么不接受?”广培说:“那只是你的看法儿。”张德成说:“小四妮儿,你别高兴得忒早了。”又转脸对广培说:“咱成份高,不担事儿,在外头可别乱说话。一样的话,人家说了没事儿,咱说了就不行。”广培说:“县以下还没发动鸣放,县委、县人委有贴大字报的,俺学校里没有,就是有,咱也不跟风。”张德成说:“那就对了。”
自从吴家槐当上大社社长,有道是“穷汉乍富,挺腰凹肚”,胀饱得不是个样了,走路横横量量,说话奓手舞掌,可是整风这些日子,他却变了样,整天低头耷拉角,还装模作样地下坡干活,他兄弟家才来家,也不像原先那样神气,进村就下了自行车,见人就给说话,广垣和能能见吴家槐变了样,心里也有点游乎,莫非吴家的“江山”不稳?张广坪跟爹说:“吴家弟兄觉着味儿了,不大洋洋了。”张德成说:“这事儿难说,你还是把尾巴夹得紧着点儿,哑不几地种你的地,到时候,上级有命令,叫你回合作社,你就乖乖地回去,你爷爷一句话,民不跟官斗,谁斗谁倒霉。”张广坪心里不服,怕爹生气,也没犟嘴。
过了两个来月,麦子黄了,到麦季了,河湾的社员们看到,吴家才从县里回来,骑着“洋驴”从街上飞一样过去,路上的社员急急忙忙躲开,到了自家大门口,吴家槐站在门槛上,弟兄俩大声大气地说话,吴家才说:“哥,听广播了吧?风转过来了,那些家伙要挨热的了。这些黄子,竟敢跟人民政府作对,不是找死吗?”吴家槐说:“哼,我早就说阳沟口里翻不了船。借着这个好形势,也得把村里反合作社的黄子使劲拾掇拾掇。”这些话很快传开了,张德成对广坪说:“小四妮儿,你头些日子说人家吴家槐弟兄不洋洋了,这回轮着你遭瘪子了。”张广坪说:“哼,一个破农民,尽他治,还能咋着?最大不过,不叫单干了,再把地交回去,就跟大家伙儿一起,死不了,活受呗。甭管咋说,我单干这一回,多收一点子粮食,是白赚的。”张德成说:“哼,多收点粮食,还不知能保住保不住哩。”张广坪瞪大了眼,说:“粮食是我种出来的,怎么着,他们还来抢啊?凭什么?”如兰说:“你就别跟爹犟,统购统销弄走的粮食,不是你种的?”老嫲嫲说:“德成,你就别吓唬四妮儿了,白叫他急么?如兰也别再呛他。”如兰说:“奶奶,不愿意呛他,是怕他再吃亏。”广坪心里不服,暗想,怎么正好好儿的,说变就变了呢。
(2)
广培回来,到家照了个面,就来德成大爷家,广坪问他,外边儿有啥风声,广培说:“批评合作化和统购统销,说农民苦,都属于错误言论,说这些话的人,差不多都得受处分。”广坪说:“这下完蛋了,没指望了。”广培说:“那也不能说是‘完蛋’了。不听上级的,肯定不行。文件说了,退社是歪风,我劝你赶紧找村里,把地和牲交回去,别再单干了,不然会挨难看。”广坪说:“自己种地能多打粮,吃饱饭,在社打粮少,饿肚子,还就非得在社不行。咱是真纳闷。”广培说:“纳闷也不行,这种话也不要说,说也没用,还会惹麻烦。”广坪问:“广培,你不纳闷?”广培苦笑笑,说:“纳闷什么?我不纳闷。”张德成说:“四妮儿,广培跟你不一样,成份不好,又吃公家饭,你跟他别说不沾弦的话。”
广培心想,我也纳闷,还更纳闷,只是不能说,也不敢说。他不光纳闷,还吓得慌。六月份以后,学校里天天政治学习,学校领导说,上级党委讲了,整风是有步骤的,现在没搞,不等于以后不搞。广培听着这些话,不由自主地心慌,浑身出虚汗,但还得装着没事儿的样子,参加讨论。他心想,自己一心改造思想,好好教书,但是不论你怎样努力,人家不一定相信你,你也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家看。
广培从德成大爷家回来,正教妹妹学认字,淑媛来了。广培和淑媛已经订婚,灵芝见淑媛来,很高兴,说:“小培,你领淑媛上你屋拉呱儿,珠妮儿写字,我去做饭,淑媛今晚上在这里吃。”淑媛说:“婶子,别麻烦,俺娘叫我回去吃饭。”灵芝说:“你娘的饭吃了十八、九年了,少吃一顿也不要紧,往后就该多吃婶子的饭了。”
淑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跟广培去了他屋。刚坐下,淑媛就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广培说:“最近政治学习多,晚上得熬夜备课,睡得少,没事儿。”淑媛说:“俺学校里也学习,
也是运动的事儿,挺吓人的。怎样?你参加工作不久,年轻老师,教书好,总不会找着你吧?”广培迟迟疑疑地说:“按说应该不会。不过……”淑媛问:“不过什么?”广培说:“像我这样出身不好,家里老的又有问题,来了运动,受触及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淑媛的脸变成了灰色,还冒出细小的汗珠,说:“你是说你还有危险?你遇到什么事了?”广培说:“什么事也没遇着,是我自己这样考虑。你不用担心,我工作干得不错,领导也认可,也没说过什么错话,更没搞鸣放,没有理由出问题。我刚才说那话,是往最坏处想的。”淑媛说:“我的娘哎,可吓死我了。”
吃了晚饭,天黑了,广培送淑媛回家,看着淑媛进了家门,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想,两人定亲,娘找人合了八字,没妨碍,娘又找人算了挂,先生说,男方是土命,女方是金命,土中有了金,土也值钱了,也成好命了,有金托着土,一生平顺安泰。当时娘这样说,广培还觉得有点可笑,可现在,他巴望着先生这话真的灵验。
(3)
广培回学校后,发现老师们看他的眼神有点不一样,再学习的时候,校长发言,好像话里有话,说讲的,每个人身上都有“阶级烙印”,还说有的人伪装得很好,工作也还可以,但那都是假象。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的同事转眼看张广培。放学后,家在当地的老师回家了,吃过晚饭,住校的老师也出去散步了,广培一个人在教研室里备课,但定不下心来,一直在想校长说的“阶级烙印”那话,还有同事看他的那种奇怪眼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左想右想,前想后想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方正老师 蹑手蹑脚走进教研室,广培忙站起来,方老师伸手把它按下,说:“不必客气,我说几句话就走。小张,你是个好青年,学问好,为人谦和忠厚,可你对政治太不注意了。”广培说:“我成份不好,言行一直比较谨慎,没觉着有什么啊。”方正说:“你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是好事,可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得注意保管。我无意中听说你星期天回家,有人偷看了你的日记,把日记的内容给校领导说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写了什么,但是看样子领导认为有问题,这事怕是有麻烦。”广培一下懵了,头皮麻沙沙的,心怦怦跳,他嗫嚅道:“竟有这事,我一时想不起日记上写了什么,但肯定没有反动的东西。”方老师说:“那就好,你先装着不知道,但要看看日记上有啥不合时宜的话,好准备检讨。”广培说:“谢谢方老师。”方正说:“不用谢,我不能久待,让别人看见不好。”
方老师走了,广培坐不住了,亏得方老师给他报这消息,要不他会一直蒙在鼓里,有一天事发挨整了,他还不知哪里的事儿,会措手不及。广培十分感激这位大哥,他省立师范毕业,济南解放前,他所在学校跟着国民党军队南撤,他不满国民党专制腐败,不愿意跟着走,临行前装病住进了医院,留了下来。解放后,他被分配到青山县,安排到这个学校。他老婆在老家也教书,夫妻常年分居,他一心扑在教学上,天天乐呵呵的,广培对他佩服敬重,两人一直走得比较近。方本人出身也不好,竟然给他通报这种消息,这要冒很大风险,世人遇到这种事,一般都躲不迭,他居然会这样做,真是好心肠。广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这件事,他分明感到自己遇上大麻烦了。
张广培和方老师心里都知道偷看日记向领导告密的是谁,但两个人都没说。这人叫王仁义,初中勉强毕业,因为表哥在县文教局当书记,被录用当了老师,课讲得不好,学生们都很烦他,他对书教得好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从心里不服气,最烦恶方正和张广培,这两人教书都厉害,学生喜欢他们,他们相互之间也近乎,对他王仁义表面儿上客客气气,但王仁义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心里是看不起他的,他知道这两个人成份都不好,心里常暗暗想,教课好有什么了不起?就你们那熊成份,还不说倒霉就倒霉,到时候就不胀饱了。上个周末,他去县文教局看他表哥,他表哥说,整风是个大运动,各地各部门都要搞,你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出身好,运动中要好好表现,当积极分子,争个好前途。别二乎(3)那些多上了几天学的人,政治上出了问题,说完蛋就完蛋。你看我,大老粗一个,一样当文教局的书记,外行就能领导内行。文化高有屌用?有时候还坏事哩,外地有人就因为日记或者书信上有反动内容挨了,咱就不会有这种事儿,天天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写什么狗屁日记,写了有啥用?这好,写吧,抓住尾巴根子了。这就是有文化的‘好处’。这些黄子,不怕你能,能不合适,就要毁。 王仁义没回自己家就急忙回了学校,他想,张广培小子常写日记,趁他不在,看看他写什么反动话没有,要是有,给校长报了告,这不就是积极的表现吗?说不定还能入党提拔哩。张广培的日记全放在他办公桌抽屉里,小子回家竟没上锁。几厚本,王仁义看了整整一夜,虽然上边多是日常读书,工作,或人情来往还有他和一个叫淑媛的女子的交往、感情这些事,还写了不少听组织的话,改造思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辜负新时代等等进步话,但还是发现了几处他认为有问题的地方,王仁义像从沙里滤到了金子一样,高兴极了,忙一字一句地记了下来,天明起来,急急忙忙去找校长报告了,校长听完,说:“仁义,你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政治觉悟不低,这与县局刘书记的教育分不开,刘书记几次说到你,我心中有数儿。今天这事,说明你对运动认识的好,值得表扬,不过不是现在,你明白。这事不要朝外说,我也给你保密。”
张广培慌了,校长讲那些话明显是针对他,老师们心里也明白。学校很小,教职员工三十几个人,就像一汪清水,有啥事,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同事们对“人”的事特别是政治方面的事都格外敏感,有的喜欢打听,有的喜欢传播,同事们平时跟张广培关系不错,可是当你政治上要出问题时,是不会有人替你说话的,即使心里同情也不敢表现出来,还得躲得远远的。你也不能认为这些人势利眼,谁不得跟组织站到一边?谁也会首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张广培急忙拉开抽屉,见里边放的东西变了样,他忙找出几本日记,从头翻看。日记记载着他这些年的心路历程,不论自己家人多么不幸,他总希望也相信人民政府能给中国带来 社会进步,给大众带来平安和幸福,他愿意改造自己,跟上时代的步伐。但他也有痛苦,哀伤,感情的挣扎,几位亲人先后悲惨离世,他都抒写过自己的哀伤和痛惜。爷爷死,他写的是:“爷爷是个通文墨,讲道德,敦厚和善,贤良端方之人,虽薄有田产,但未曾骄人欺人,惜年未花甲,竟遽然辞世,痛何如哉。”姐姐殉情,他痛不欲生,写了一篇悼文,里边有这样的语句:“白玉皓皓,岂容玷污,弱柳袅袅,怎堪强暴?……情动天地,身姿化奇峰并立,爱泣鬼神,魂灵效彩蝶双飞……恶魔伏法,恨犹未消,伥者逍遥,天岂容之?”父亲自尽后,他痛悔交加,写道:“仅是区区卖粮之事而已,竟会如此,何至如此,能不让人痛彻心扉?父亲,临行的刹那,你是怎样的孤独,何等的痛苦?儿子却没在你身边陪你,救你,恨极悔极,此剧创深伤,终生难愈矣。”张广培看着这些语句,热泪充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这些话重又勾起了他的伤痛。他也被这些话语吓着了。这是他在亲人惨死,极度哀痛的时候,情不自禁写下的—换了任何人,都会有这些伤痛苦恨—在写的当时,他只是悲恸难抑,心里并没有仇视新社会的意思,如果说有怨恨,他怨恨的也不过是那个坏区长和他的帮凶,最多还有村里的吴家槐而已,他认为他们代表不了人民政府,人民政府是光荣伟大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此情此景下,这些话出自他这个富农子弟笔下,怎么分析“上纲”都可以。这些话就在他的日记里,白纸黑字,抹也抹不掉,吹也吹不走,他只能承认,不能否认,还得任人家批判上纲,不能做任何声辩,任何声辩—虽然你说的全是实情—都会被说成“态度恶劣”……
张广培想着,觉得脊梁骨发凉,浑身发凉,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暗想,这就叫做“不寒而栗”……张广培意识到,他这次怕是要在劫难逃了,父亲死后,他曾经暗想,他们家已然走到了谷底,灾难应该到头儿了,今后,他干着工作,小妹妹一天天长大,过几年,他和淑媛结了婚,让妹妹好好上学,一家人安守本分,不招惹任何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吧,这一切,全赖他支撑,他无论怎样不能出任何问题,不能有一丝闪失,可是,百密一疏,他还是出了问题,有了闪失,并且是大问题,大闪失。他想到,他一旦犯了错误,不但多年在痛苦中煎熬的母亲会更加痛苦,像旧伤之上再添新伤,母亲和妹妹的生计也会变得无比艰难,而他和淑媛的亲事也必须散掉,即使淑媛坚持,他也要把她推开。淑媛是个好姑娘,不但长得俊俏,心地也好,她同样是个苦命的孩子,幼年没了父亲,跟母亲投奔老家,老家是孬成分,跟他相恋,算是她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如果真的嫁給了他,而他却出了问题,那她岂不是跳进了火坑?不行,绝不行。必须当机立断,说服她,叫她初中毕业后,按她娘原先的打算,去北京找工作,至于亲事,最好断掉,如果她不同意,就等运动有了结果再说。
第二天下午,张广培没有课,他找校长请假,骑自行车直奔县城,急急忙忙赶在县中学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找到陈淑媛,两人去了县城外清水河边,淑媛问:“培哥,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慌?星期六回家说不行?”广培说:“是特别重要的事,在家里不方便,咱两人先定下来,以后慢慢跟老的说。”淑媛说:“看你一本正经的,有那么重要?快说吧。”广培说了他刚刚遇到的事,末了说让淑媛初中毕业后,还是按婶子原先说的,去北京找工作。淑媛说:“我不明白,你日记是写了自己看的,就算有不合适的话,也没危害社会,就能整你?”广培说:“听人说,这种情况很多,反正我这事很麻烦。”淑媛说:“自己的亲人死了,心里难过,写写自己的悲痛心情,怎么就有罪了?”广培说:“这个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淑媛说:“那不就是不讲理了吗?”广培说:“可不敢乱说,这种事,组织怎么定怎么正确。”
淑媛说:“咱这里,别说学校,机关上也还没动静,你忙不迭地就要我走,再说,就算你出了问题,也株连不到我身上—我只是个学生,为啥非要赶我走?”广培说:“我是担心,如果我出了问题,你初中毕业想找工作,会受影响。”淑媛说:“怎么会受影响?咱两人只是定了亲,法律上没点关系,怎么能影响到我?”广培说:“你想的太天真,现在形势这么紧,每个单位招人都会搞政审,人家上村里来调查,吴家槐肯定得说坏话,我要是受了处分,会说得更难听,那你就甭想被录用了。”淑媛眼圈儿红了,说:“咱两个定亲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找不着工作,就在家当农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你也同意了,难道你忘了?”广培说:“没忘,那是因为咱两个相爱,不愿意分开,我也觉得在外边当教师,比一般社员强,除了能照顾娘和妹妹,也会给你一个还算可以的生活条件,就同意了,可是,现在,出新问题了,我可能不光当不成教师,连个普通农民也当不成了,真是这种情况,我绝对不能叫你跟着我受罪。”淑媛眼角里含着泪,说:“合着你的意思,就是你这边受苦,叫我迭忙跑得远远的,再也不问你的事儿了,你怎么不想想,我能那样吗?我做得到吗?”广培说:“淑媛,你别书生气了,当今社会,容不得爱情至上主义,怎么,我出了问题,你想陪着我受苦?我出了事儿,再把你搭上,也还帮不了我,岂不是让我更痛苦?如果你脱出去,能平安度日,我在痛苦中也是个安慰,在这件事上,不能死心眼儿。”
淑媛哭了,她抽泣着说:“你说这一大通,就是要在你面临苦难的时候,让我躲开,你觉得是向我,实际上是拿刀子捅我的心,我想不通,也不会听你的。就不走,就是要看看你写那几句话,能有多大罪过,就是要陪你受罪,到哪里算哪里。”广培说:“淑媛,事到如今,感情用事不行,也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你别忘了,你娘,连你大娘、你姐你哥还都指望你哩,你总不能为了我就谁也不顾了吧?再说,你为我牺牲,我会更痛苦。”淑媛说:“你反正说服不了我,就别白费唇舌了。再说,你现在也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会整你,凭什么就早早地撵我走?”广培说:“让你去北京,也是怕你在咱这里找不着工作。这样办吧,我答应你,咱俩的亲事不变,你不管怎着先去北京找工作干着,我要是没事,就要求调了去,一时调不了去,咱就先两下里过,学校放假多,我放了假就去找你。这样总可以了吧?”淑媛说:“这个意见我同意,两地分居也不碍,‘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反正说下,就是你真犯了错误,咱也不能散,反正他们不能不准你找老婆。”广培想了想,说:“好,就按你说的办,給两边儿老的就说,咱俩商量的,觉得还是上北京找到工作,对你,对咱俩更有利。”
(4)
芒种过了,麦季来了,河湾村退社单干的张广坪、张二旺,麦季前看着自家的麦田,心里自个悠的,私底下说,甭管有人说咸的淡的,也甭管吴家槐发什么“芽子”(4),头年秋季,今年麦季这两季,咱多收的粮食装到自家缸里了,退社这一步走对了。两家人也都高兴。这天天好,张广坪一家忙
着晒新麦,天黢黑了,张广坪把最后一布袋麦子倒进大瓮,累得快散架儿了,“扑通”坐下,奶奶说:“四妮儿,小儿来,累坏了吧?”广坪说:“奶奶,累是累,可我还光想唱哩,打心里自啊。要是在社里,连这一半儿也分不了。奶奶,打这开始,你老人家顿顿吃白面饭食。”奶奶说:“俺四妮儿就是孝顺。可是,孩子,你跟如兰出的什么力哎。”如兰一边盖大瓮,一边说:“奶奶,干庄户,还能不出力?只要能多收成,出力不是事儿。”广坪说:“在合作社里,年头到年尾,天天出勤,腿都跑折了,光粘缠就粘缠死人,也没少出了力,还招天一肚子闲气,这个,出力再多,心里好受。”李桂芹说:“四妮儿和如兰有成算,你看五妮儿两口子,瞎在社里轰轰,到了,赚个牙轻省。”张德成说:“让你再有‘成算’,只怕是‘成算’不了几天了。”奶奶说:“这个德成,打人兴头子。一家子正高兴哩,你照头給泼瓢凉水。”张德成说:“娘,你不知哪里的事,我还愿意泼凉水啊?”广坪问:“爹,咋啦?有啥风声?”张德成说:“啥风声?不是好风声。社管委会开会,吴家槐说,他听他家老三说的,打麦口往这,头些日子说农村那些事的人都挨了,全翻过来了,还说,拉牛退社是他们煽动的。”张广坪说:“这不他娘的吃胡萝卜放闲(咸)屁吗?谁煽动俺来?他们长什么样儿俺见过吗?这是没的说了。你那个混账社弄不鲜,还怨人家退吗?你要是好,拿棒槌往外赶也赶不走哎。”张德成说:“这话也就在家里说,什么时候,庄稼人也没理,人家说么是么,明明是个枣,人家说它不是红的,是黑的,你也没法儿。那个吴家槐烧得不行了,烦死你跟二旺了,你想想他能不想办法儿治作你俩? ”
六月天,连阴天了,虽说自己地里小苗子长得不赖,可是张广坪心里高兴不起来了,他知道“形势”—庄户人也知道这个词了—对自己不利,他和二旺不过是“疥蛤蟆垫床腿—犟撑”,放假前,广培一连几个星期没家来,广坪盼着他回来,听听他怎么说,好再拿自己的主意。
(5)
学校放暑假,广培来家了,但只是到张德成家打了个照面儿,没说几句话,就匆匆忙忙走了,前个多月,经他说服,淑媛同意去北京找工作,现在,淑媛初中毕业来家了,他要赶紧把淑媛送走,他担心说不定哪天县里就搞整风,他倒霉了,淑媛担心他,不肯走了,或者形势变化,想走也走不成了,工作也找不着,淑媛一辈子就完了,那会让广培难受死,这事不能拖,广培很害怕,他和淑媛好像在跟厄运赛跑,他会被厄运打趴下,但必须在厄运到来以前让淑媛脱身,他给娘说了让淑媛去北京找工作的事,娘很高兴,觉得淑媛在北京落住脚,要是日后广培能去她那里,他们家也许能沾上光,陈家三太太和灵芝两人一个劲跟淑媛说上北京“混事儿”这好那好,淑媛虽然跟广培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哭了几回,但总算点了头,两边的娘赶紧给淑媛做了两身单衣,一身棉衣,广培给买上些东西,打好了行李。广培骑自行车,送淑媛去坐火车,临离家,淑媛一直在哭,陈家三太太和灵芝不知道内里的事儿,只当是孩子不愿意离开娘。广培心里难过,但装出没啥事的样子,好歹把淑媛送到车站,把她送上火车,广培站在站台上,看见淑媛头贴在车窗玻璃上,满脸是泪,像水洗的似的,他的心像刀子剜着一样疼,火车开动了,淑媛打开车窗,头探出窗外,朝广培招手,喊着:“培哥,记着给我写信,你当心……你快走吧,天要下雨……”广培一边答应着,一边跟着火车跑,向淑媛招手,刹那间,火车跑远了,过一霎儿,火车没影儿了,广培呆呆地看看小站站台,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把淑媛送走了,了了一份心事,觉得像卸了一副重担,心里竟有一种轻松了的感觉。
广培推了自行车,走出车站,正是晌午天,庄稼人都在歇凉,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两只狗趴在树下,舌头伸出多长。街上空荡荡的,他的心也空荡荡的,不少年了,陈家这个闺女是他精神、感情的寄托,他觉得,有她陪伴,人生虽然艰难,但不会那么痛苦,现在,他把这个女孩送走了,不只是把她送去了千里之遥的外地,更是把她送进了不可知的、深不可测的未来,他觉得自己的心没着没落的,像一只断了缆绳的小船在风浪中孤独、无助地飘摇,广培 心口隐隐作痛,浑身无力,像被抽了筋似的,他知道,送走了这个姑娘,就是送走了自己的灵魂,他觉得,以后的日子,他仍然活着,但他再也不是原先的他了,已经变成了徒具外形,行尸走肉似的躯壳了,他转念又想,别难过了,这样很好,到我出问题的时候,会为早早地让淑媛脱了出去而感觉庆幸。
广培出了车站,天上黑云滚滚,要下雨了,他骑上自行车,没怎么使劲蹬,一是两腿酸软,实在没力气,再就是送走了淑媛,他似乎没心劲了,好像下不下雨,挨不挨淋,都无所谓了。走了十几里路,雨来了,“麻秆子”雨唰唰地下着,片刻,土路变得又软又粘,先是车子蹬着费劲了,很快,车子就蹬不动了,广培下来,推着车子走,走到粘泥的地方,推也推不动了,就把车子扛起来,让车子“骑”着人,一步步艰难地朝前迈,广培心想,这几天,都是好天,今儿送淑媛走,突然变天了,怎么这么巧,他们家,他个人就是命不行,事事不顺利,从工作以来,他只要离开,总是锁上办公桌抽屉,眼看要搞运动了,他星期六回家,居然忘了锁抽屉,好像故意不设防,让“有心人”搜检似的,真像是神使鬼差,这不是让死催的吗?这不就是“命”吗?娘找人算卦,说他是土命人,看来不假,他大约注定要一辈子像泥土一样被风吹雨冲,任人践踏。解放后,他接受了唯物主义世界观,从道理上说,不信命了,认为自己家遭的事是社会变革的结果,普天下都如此,不是命数,但是遇到具体事儿,在现实面前,他还是不由得朝命上想,爷爷死了,他多次想,要是那天,不是吴家槐主持斗争会,爷爷就死不了,姐姐出事后,他老是想,要是姐姐和姐夫上区里领结婚证,没碰见那个坏官儿,不就没事儿了吗?爹死后,他埋怨自己,星期天不该回学校,要是他在家,跟着爹上村公所,爹就死不了,可他就像鬼引路一样,颠儿颠儿地跑了,爹从村公所出来,家也没回,直奔那大汪去了。从陈家三太太带着淑媛回了河湾村,他看见她头一眼,就觉得她好,俊巴不说,板正安稳,一口北京话,那么好听,后来,他两人恋爱了,他觉得自己命真好,可是,他们订婚前,她爹娘在北京的朋友突然来信叫她上北京找工作,算卦算的,她是金命,大概命定就不能在河湾村落着,他俩就得分开,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神明在安排这一切,这都是命,谁也决定不了,命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你只能领受……
张广培在大雨里,泥路上,折腾了三四个小时,天很晚才到家,在院子里让雨水冲了冲脚上的粘泥,进屋换了衣裳,喝一大碗水,就睡了,第二天又睡了一整天,珠儿问:“俺哥怎么啦?”灵芝说:“你哥送淑媛姐,累了,心里也不好受,咱别木乱,叫他歇歇吧。”傍黑天,广培起来了,娘弄饭打发他吃了,说:“你广坪哥打问你好几回了,像是有事问你,你过去一趟吧。”
(6)
广培刚走进德成大爷家大门,就听见广坪粗喉咙大嗓地说:“小五妮儿,我就退社单干了,这也不想回脖儿(5),你当你的积极分子,我当我的落后顽固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的事儿,你少插嘴。”广培走进堂屋,广垣说:“我参加社里学习,听了上级精神,来给你说说,看你恶的。正好广培来了,叫他评评理。”广培不应声,先问候了大爷大娘,又上里间屋看了奶奶,出来坐下,接过如兰递给的茶水,说:“谢谢嫂子。”如兰说:“高低把淑媛送走了?你怎么舍得来?”广培苦笑笑,说:“有什么舍不得,不过是上外边找事做,又没出中国。”李桂芹说:“还‘又没出中国’,你倒想得开,两人亲都定了,说走就走了,你俩的事儿咋办?她在外头另找了咋办?”广培说:“她真另找了,我尊重她的选择,说明俺俩有缘无分。”李桂芹说:“你倒说得轻巧,这么好的闺女,上哪淘换去?”
广坪说:“娘,别扯啰淑媛的事儿了,他们是文化人,一准有他们的打算,咱别皇上不急太监急了。广培,这不正因为退社的事儿跟你五妮儿哥吱歪,你说说外头的情况。怎么着,前会子,那些有学问的人说的咱乡下的事儿,不光不管用,还全错了? ”广培说:“广坪哥,你说的不假,整风鸣放中,那些人说的有关农村那些话基本上都定成了错误言论,已经批判了,广垣哥说的在理,你不能硬犟。”张德成在桌子角上磕磕烟袋窝子,说:“广培,你好好说说你四妮儿哥,老百姓,还不是叫咋着就咋着?早就给他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就不听,多咱都是这样,犟眼子,不撞南墙不死心。叫我说,你快去找二旺商量,两人一块儿找社里,要求回合作社。广培,你说呢? ”广培说:“广坪哥,大爷说的对,是得这样做,早改早主动,自己不改,到时候,人家逼着,还脱不了走这一步。”
张广坪犟捏着鼻子去了二旺家,还没张嘴说回社的事,苦瓜婶子就说:“四妮儿,你来的正好,我听村里人说,吴家槐发着恨,要整治你俩,这几天我就叫二旺去找你,你弟兄俩赶紧去求告干部,再回合作社吧,要不你俩得挨大的,我怕人家把你俩逮起来。”二旺问:“娘,跟你说了,到不了那一步。广坪哥,咱还真得再回合作社?”广坪说:“我来找你,就是这个事,你大爷老催,咱认输吧,低低头,找社里,要求回去。”二旺擓擓头皮,说:“不甘心啊,地里的小苗子长得这么好,舍不得啊,要不咱收了这一季,再回社?”红莲说:“对,秋后再说。”广坪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俺爹不愿意,他说,听吴家槐那意思,不光捞不着再收秋,还得挨难看。”苦瓜婶子说:“你俩别二思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当天晚上,张广坪和二旺上村公所,干部们正开会,梁仲山、吴家槐、杜长英、鲍华都在,张广坪推开门,梁仲山笑道:“你弟兄俩怎么来了?有事儿?我正说要找你们啦啦哩。”吴家槐冷笑着说:“ 吆,今晚上刮什么风,把河湾村二位好汉爷吹来了?要不就是走错门儿了?老梁,你就多里周到,跟他俩有什么啦头?他们又不是咱的社员,咱领导不着他们。”梁仲山说:“家槐,别说这,他们虽说一时糊涂退了社,不是社员了,可还是村民,村里还一样领导他们,教育他们,帮助他们。”杜长英笑着说:“这话不假。他们别说不是孙悟空,就是是孙悟空,也出不了西天佛爷的手掌心,你俩说是不?”鲍华插话道:“那难说,他俩武艺子厉害,可是敢大闹天宫的。”张广坪心里有气,想恼又不敢恼,强忍着,说:“俺俩是觉着合作社里有的人不好生干,怕老婆孩子挨饿,要求退了社,可俺是村民,是要听从上级的领导。这不俺俩觉着退社单干这事办莽撞了,认识到错了,来要求回合作社,请领导批准。”梁仲山忙说:“那好啊,这是好事儿,浪子回头金不换,欢迎欢迎。”吴家槐两只小老鼠眼盯着广坪和二旺,说:“我耳朵没出毛病吧?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你俩别吓唬我,像你们这样的好汉爷咋还错了?老梁欢迎你们,那是组织的态度,合作社,我是社长,你们要求回社,我得考虑考虑再说,这个在社,你们寻思是赶闲集玩儿?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同意不同意你们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咋回来法儿,社管委会得研究,你们回去听信儿吧。”
张广坪和二旺走了,梁仲山说:“这两个愣家伙认识到错误了,主动要求回合作社,是好事,这也没啥商量头,叫他们把地交回来,牛牵回来,回生产队干活就是了。”杜长英说:“他们这两户的地里庄稼长的都不赖,麦后这一段,他们两家都是一个男劳力,一个女劳力,按生产队男女劳力这一段儿的平均工分儿给他们记上工分,就行了。”梁仲山说:“他们往地里投的肥,也得意思意思,别让他们觉得咱欺负他们。”鲍华冷笑道:“你们二位想的真周到,真厚道,可是这个弄法儿,不显得退社有功了吗?不合适。当然,究竟怎么办,你们领导定。”梁仲山说:“家槐,你的意见呢?”吴家槐脸憋得通红,两只小老鼠眼像在朝外出火,咬着牙说:“我的意见?我可没那么心善,叫我说,不光叫他们把地和牛交回来,还得把去年秋季,今年麦季打了多少粮食,报给社里,社里叫鲍会计算算,他们要是不退社,这两季能分多少粮食,把多出来的一摸儿(6)交公。你们还想连他们投的肥也给钱,怎么寻思来。”梁仲山和杜长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愣了,过了片刻,梁仲山说:“当初他们退社是不对,可也是咱同意的,现在要回来,是改正错误的表现,咱得欢迎,你说的这个弄法儿,等于把他们推的远远的,不大好。”杜长英说:“他们也都是基本群众,得团结。对他们忒狠了,他们赌气不回社了,就不好了。”吴家槐“哼”了一声,说:“不回就不回,大年五更打个兔子,有他过年,没他也过年。”梁仲山说:“家槐,你再考虑考虑,退退步儿,他们投的肥,不考虑了,打的粮食,就别再那样弄了,不光他们接受不了,恐怕社员也不赞成,你别忘了,张家在咱村是大户,咱管干么,不能脱离群众。”吴家槐瞪着老鼠眼,说:“你也别提同意他们退社那一节儿,那咱就是向资本主义势力投降,是错误的,今天改正错误,就得坚决、彻底。明句话说,这是退社的事儿,我是社长,他们想顺顺当当地回来,不过我这一关,没门儿。也不是我贼狠,这是原则问题,不行咱就上区里、县里说道说道。”梁仲山说:“先不慌找上级,临时放一放,过些日子,咱都再想想。”吴家槐说:“没得想,叫我说,明天就按我的意见跟他俩谈,不然咱就去找上级。”梁仲山擓擓头皮,说:“你是社长,你说了算,谈就谈吧,我就不参加了。”吴家槐说:“也行,我就豁上得罪人了,我跟他们谈,鲍华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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