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村里派人把张广坪和二旺叫了去,两人一看,办公室里只有吴家槐和鲍华两个人,他俩还没坐下,吴家槐就拉着慢腔,说:“你俩要求回合作社,这个不是想回就回的,得有个说法儿,社里研究了,你们听好了,社里定了几条儿,头一条儿,把地和牲口收回合作社,个人投的种子、肥料不补偿,二一条儿,你两家男女劳力从麦后到这按平均工分数补记工分儿,这是照顾,本来应该你们回来干活才记分儿,三一条儿,你们把去年秋季,今年麦季两季子收的粮食数实事求是的报给社里,社里找出和你们同样人口、劳力户分配的平均数,你们把多出来的一摸儿交给社里,社里就恢复你们的社员资格。”
张广坪和二旺还没听完,就站不住了,张广坪说:“这是你们社里定的?仲山大爷、长英姨都这意思?”吴家槐说:“你就别弄这些事儿,社领导就这样定的。”张广坪说:“你们这个弄法儿,也忒沾欺负人了吧?”吴家槐冷笑道:“是你们先欺负了合作社,就别怪合作社这样对你们。”二旺眼圈儿通红,含着泪说:“你们这不是逼人命吗?没好地往墙角赶,赶出蛋来好吃吗?”鲍华说:“二旺,你嘴干净点儿,别胡咧咧。”吴家槐说:“你小子不用胡咧咧,小心撕你的嘴。”张广坪说:“你说的那个第三条儿,也忒沾不是那么个事儿了吧,俺出力淌汗打的粮食,凭什么白白地交给你们?这不是明讹人吗?”二旺说:“俺自己的粮食,也不是偷的,抢的,是大人孩子吃苦受累种的,你叫交出来,这不是跐着头拉屎拉尿吗?”吴家槐气哼哼地站起来,说:“张二旺,你再胡说八道,我叫民兵来,把你的嘴扇烂,你信不?”张广坪拽拽二旺,说:“二旺,有话慢慢说,别说不中听的。”二旺蹲了下去,呜呜哭了起来,张广坪说:“你们两位社领导,这事儿还有得商量吗?能不能抬抬手,叫俺过去?”吴家槐说:“没得商量,不是那时候恶(屙)得跟狼屎儿样了,这回要不制服你们,老爷们儿就不姓吴了。好了,不罗嗦了,你们回去给家里人商量商量,行就回来按这几条儿办,不行,你们就自己干自己的,合作社没你们也垮不了。”
河湾村这对轧着伙儿退社的难兄难弟走出村公所,来到街上,头顶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可他们觉得自己眼前的天黑了,没路走了,二旺说:“广坪哥,他们这是不叫人活啊。”张广坪说:“二旺,你这才知道他不叫人活啊?得挺住,咱反正也不该死罪,看他们能怎么治咱。你在里头哭的么?白叫他们看咱笑话。”二旺说:“我也不是孬泥,也不是叫他们可怜,我是憋急了,恼得哭的。广坪哥,咱怎么办啊?”张广坪说:“怎么办?他不叫咱回去,咱就还是单干呗,给你说,二旺,别垂头丧气的,没什么了不起,到哪说哪吧,反正够不上死罪。咱不能自己先趴下了。”
正是当伏大热天,可张广坪和二旺两家人却感到冷飕飕的,他们觉出来风声越来越紧,不由得心里打怵。两个“祸事精”经不住老的的催逼,也打问了明白人,他们找村里干部,要求回合作社,不再单干,可是社长吴家槐口赤牙硬,回社的条件忒欺负人,他们实在没法儿接受。张德成找了村支书梁仲山,梁仲山说:“这两个愣头青要求回农业社,是好事,可是具体怎么个‘回’法儿,一时还难合辙(7),就先拖两天吧,不急在个十天半月的,反正退社的各村都有,听听外头咋办的,咱再说吧,上级也得有说法儿。”事儿就这样拖了下来。
过了个多月,天转凉了,暑假完了,广培要回学校了,离家前一天,他接着了淑媛的信,说她到北京后,他爹娘的朋友乔伯伯对她十分照顾,没用多久,就给找到了工作,在一个商店里当出纳,广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管自己下一步摊不摊事儿,都不会影响淑媛了。他为自己心里有主意,早早地把淑媛送走了而暗暗庆幸。临走前,他又嘱咐广坪哥,抓紧要求回农业社,越晚越被动。广坪说:“咱要求了,姓吴的忒贼狠了,让谁也没法儿答应。随便他,要杀要剐咱着,反正不能把人揭盖儿喝了。”
很快,喇叭头子广播,整风运动取得了伟大胜利,吴家槐放风说:“把大人物头子治趴下,就该来整治下边儿这点子捣蛋包了。小五妮儿和二旺这俩小子,撅起腚来着挨吧。”张德成来家说:“听吴家槐那话,四妮儿和二旺挨不轻。”张广坪说:“不二乎他,除死无大难,庄稼人自己打粮自己吃,能有多大罪过?”
张广坪嘴上这样说,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和二旺有事儿没事儿凑到一起,合计退社这事咋对付,可是没丁点儿办法儿,去年他们退社的时候,是有这么股风儿,合作社有点儿摇摇晃晃,站不稳的架势,他们借势退了出来,可是,这退社,就是跟政府敌对,就像鸡蛋碰石头,哪会碰出好结果,现在形势变了,他们该倒霉了,狗不啃的吴家槐饶不了他们。两人心里打怵,能不打怵吗?人家训你,骂你,多难听你也得听,不能反犟,八成还会挨揍,揍到身上就揭不下来。他们两人在一块儿抽一阵闷烟,叹几口长气,张广坪说:“二旺,咱是弟兄,我比你大,你也信我,入社不报名,退社,你都听我的了,把你坑得不轻。”二旺说:“四妮儿哥,你不能啦这个,咱不能说谁坑谁,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倒霉就都倒霉呗。”张广坪说:“那咱就随他去,老羝羊绑到板凳上,割蛋就割蛋,剪毛就剪毛,豁上了。”
过了十几天,喇叭头子广播,说党中央决定在农村开展教育运动,很快,工作队进村了,也是该当张广坪和二旺倒霉,有句话叫“冤家路窄”,工作队队长又是赵臣,这人官儿越当越大,现在成副书记了。工作队进村后,村里的地主、富农分子还有张广坪、二旺两个退社户,列着架子准备挨斗,可是这回办法儿另样,不开斗争会,说是开“辩论会”。张广坪和二旺纳闷,不明白什么叫“辩论”,问广培,他说就是对事情,问题,谁怎么想就怎么说,最后说的正确的把说的错误的給“辩论”服了,就行了。开“辩”头天晚上,广坪正跟爹琢磨辩论会咋开法儿,到会上说啥,广坪说,干脆给他个来个《三国》上“徐庶进曹营—一言不赞”,张德成说:“那怕是不行,他们准不让。”正说着,广垣来了,张德成说:“这么晚了,怎么想起来了?”广垣说:“不是要开辩论会吗,我刚开完骨干会,过来跟俺哥说说。”广坪一立楞眼,说:“你是骨干,我是坏蛋,有啥说头?”广垣说:“我是叫你到会上别说不中听的话,光检讨退社的事,省得挨难看。”广坪说:“这不是没屌味儿的事儿吗?整人就整呗,还辩什么论,你既叫人说话,人家就得说实话,你给人家做好了‘饭’了,你们这些骨干都备下枪药,准备开火了,再装摆着叫人家说话,那不是操人玩儿吗?”广垣说:“爹,我好心好意来给他说说,你看他七十三,八十四的这一套,这不找着挨吗?”张德成说:“这上级也是想点儿么是么,该咋办就咋办呗,绕这圈子干嘛?四妮儿,听你兄弟的,到会上光说好的,光认错儿。”张广坪说:“我单干这两季子,虽说多收了点儿粮食,可心里不实落,成天价觉得自己没偷东西,倒像做贼,一样种地吃饭,庄乡看着像怪物,也够了,不想再充六个指头的了,这就想回合作社,可吴家槐给过不去,逼死人不偿命的,我一肚子两肋插都是气,他们开辩论会,不叫说话算拉倒,叫说话,我就说说心里话,啥也不图,赚个痛快。爹,你也别担心,不就是个泥腿子,他怎着人?还把人活剥了?”张德成叹口气,说:“尽你吧,到时候挨了,别怨没说你。”
这天吃了早饭,河湾村村民在合作社场里开辩论会了。社员们觉得新鲜,还给记工分儿,到的人格外多,村里通知单干户必须参加,还把戴帽儿的四类分子(陈家三太太,一个罚劳改放回来的老反革命,一个一贯道头子),地主、富农成份的户主弄来,在会场边儿上站着。辩论会开始,赵臣讲完话,梁仲山说:“这几年,咱农村先搞统购统销,后搞合作化,农村人大多数是拥护的,也有有意见的,还有在了社又退了,上级看得起咱庄户人,叫大家伙儿对这些事说心里话,咋想的咋说,说错了不要紧,大家可以争讲。到末了,谁说的对,就听谁的。”梁仲山说着话,会场里有娘们儿们嘁嘁喳喳,小妮子们互相戳戳叽叽,小声嬉笑,梁仲山说完了,全场倒一下静了下来,没点儿声响,掉地下一根针也能听得见,娘们儿忙着纳鞋底,姑娘们都安稳的,不出声,男爷们儿有的叼着烟袋抽烟,有的低着头,拿小棒棒儿划拉地,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吱声的。吴家槐在桌子后头坐不住了,站起来,说:“平常里,都能说会道,侃个两腔,说个二话,一个比一个能,怎么,开会了,叫说话了,都把脑袋夹到腚沟里,没的说了?张广坪和张二旺两个人有日天的本事,去年闹退社,那个恶劲,小嘴头子叭叭的,怎么也成哑巴了?说呗,为么退社,有啥意见,说出来叫大家伙儿评评理,不行吗?”
张广坪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说:“今天,区里村里领导都在,你们是叫俺来开会的,还是来挨骂的?”赵书记紧绷着脸不出声,梁仲山说:“广坪爷们儿,家槐是使的激将法儿,叫大家发言,粗人,说话带口头语惯了,你别怪意,该说么说么,你头些日子,不是要回合作社吗,你就说说,当初退社咋想的,现如今怎么又想回来,心里怎样想的,就怎样说。”
张广坪说:“仲山大爷,你是长辈,我不跟你抬杠,好,听你的,我先问问,让说实话不?”梁仲山忙说:“当然。”张广坪又问:“不是毛病?”梁仲山说:“不是毛病。”张广坪说:“那我就豁上了,说几句心里话。”张广坪紧张得要命,觉得身子有点哆嗦,他定定神,说:“我为么闹退社?啥原因也没有,就是觉得在社里天天下坡,累不死,腻歪死,白在坡里耗,地里打不出多少粮食,打心里烦。你们当领导的,算个帐行不?叫各家各户都报个实数儿,自己家入社前见多少粮食和副食,入了社,分多少,到底哪时候多?这合作社是真增产还是假增产?我就纳闷,大睁着眼说瞎话,到底图的么?”
张广坪几句话像是把人都问住了,片刻间没人答话,过一霎儿,疯子六儿说:“四妮儿,你问的这屌话,图啥?小二姐下江南,不图挣钱只图玩儿。”吴家槐骂道:“疯子六儿,你再胡咧咧,把你的嘴給扇歪!”疯子六儿做个鬼脸儿,说:“说个玩话儿还不行?”墜蛋爷磕磕烟袋锅,说:“疯子六儿,你原是胡扯蛋。无怪社长生气。要问办合作社图啥?我明情,不办合作社,庄稼人就是一盘子干坷垃,办了社,这些人就活成一团泥了,上级就好摆鼓了。”梁仲山说:“墜爷这回说的算是个理。”疯子六儿说:“算他一嘴插狗屎尖儿上了。”满屋人都笑了。吴家槐说:“疯子六儿你再胡说,就真该挨揍了。大家伙儿别当儿戏,要抓住拉牛退社这个中心题目发言。”边说边给坐在前边的自己兄弟吴家利使个眼色,吴家利站起来,伸手指着张广坪:“张广坪,你带头儿退社,就是反对合作化,你刚才还叫算账,烧得不轻,你的意思就是合作化不如单干,跟那些坏家伙一个腔调儿,你这还嗷嗷的,你还有理了?”张广坪说:“你们不说的叫说实话吗?这真说实话了,又给扣大帽子,算什么屌事儿?”二孬—吴家槐的远门儿表弟,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愣而吧唧(8),当民兵排长,气哼哼地站起来,骂道:“张广坪你小子,刚才上来就嫌别人说话不中听,你怎么也骂人?你什么屌玩意儿,我看是欠揍。”
张广坪气得脸像猪肝一般,要往二孬跟前冲,张德成拽住他,低声说:“别癔症,小心挨苦的。”站在广坪不远处的二旺起来了,说:“广坪哥,你先别吱声了,不然真要挨揍了。我也是退社户儿,也‘鸣鸣’。仲山大爷叫说说为么退社,为么?除了吃不上,再就是合作社有的当官儿的忒好了,有的人大瓦屋住着,洋驴骑着,吃香喝辣,甩手掌柜,不下坡,天冷,哪里暖和上哪,天热,哪里凉快上哪,连自留地都有人給种着,刚解放让老百姓给军烈属种地,说是叫代耕,这叫么?也得给当官儿的代耕吗?对社员骂骂呱呱,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么挨他们骂?还不干人事儿,睡别人娘们儿。当老百姓,为么拿着自己的地,牵着自己的牛,交给人家,让人家管着不说,还得挨欺负?广坪哥那话,图的屌么?这样的当官儿的,俺不愿意伺候了,惹不起躲得起,退社,一大半儿为这个。”
吴家利急了,伸拳撸胳膊地大叫:“二旺你满嘴里喷粪,你说的谁?你不说出名来,今天要你死的。”二旺头一立楞说:“我就不说,谁有这些事儿就是谁。”赵副书记脸铁青,眉头皱成个紫疙瘩,大口大口地吸洋烟,吴家槐耷拉着头,牙咬得哧哧响,梁仲山说:“家利,别这样,有话慢慢说。二旺,你对干部有意见,欢迎你提,别说没用的。”
赵副书记狠狠地把烟巴子在桌子上掐灭,铁青着脸站起来,使大劲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老梁,你别和稀泥了,我说两句。今天咱这个辩论会开的风向不对,歪风邪气嚣张的很,闹退社的有理了,小嘴儿巴巴的,一套一套的,村里的党员、团员干什么吃的,就听着他们放毒?要起来驳倒他们,邪不压正嘛。我听说,这俩退社户儿都没进过学屋门儿,斗大的字认半升,怎么说话有板有眼的,还知道跟我们算账,还很会挑干部的毛病。他们这些话有来头,得刨根儿,找出根源,挖出他们背后的黑手。社员、干部同志们,从今天的会上发言,就可以看出斗争多么尖锐,敌人多么猖狂,我们的骨干,贫农,积极分子必须擦亮眼睛,握紧拳头,坚决打退敌人的进攻,把敌人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保卫我们农业合作化,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果实。”
赵副书记的话音一落,吴家利和二孬两人就争着喊起了口号:“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决不允许破坏农业合作化大好形势!”一阵口号喊罢,吴家槐站起来大声宣布:“今天的辩论会就开到这里,下午在合作社办公室开小范围专题辩论会,张广坪、张二旺两人和村里安排的骨干参加,继续辩论他们提出的问题,一定要辩出个是非黑白,两个主角儿必须参加。你两个是有本事,有胆量的人,别充孬种不来。真不来,村里派民兵上门去请。”
吴家槐宣布散会,党团员、骨干留下,广坪看见广垣和能能迭忙往村干部跟前偎,像是怕跑慢了,分不着好么儿似的,两人都没朝他们这边看一眼,张德成、张广坪爷俩,苦瓜婶子和二旺娘俩在会场外头站在一起,苦瓜婶子擦眼抹泪,说:“光寻思退了社,能多见点儿粮食,谁寻思惹了这么大祸,早知道这样,豁上挨饿,也不退这个社哎。”张德成说:“兄弟媳妇,别说这没用的了,后悔药不治病,这两个黄子犟眼子,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咱管不了他们,人家不跟他们玩客气的,这回挨不轻,你这俩祖宗,过晌午,可别再说不中听的了,光说认错赔补的话,哪怕人家骂你,也着,揍两下,也挨着,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张广坪说:“多大罪过?不就是想大人孩子吃口饱饭,想过个安稳日子,就了不得了,尽他们治吧。”二旺说:“旧社会,给陈家当佃户,干小工,也没受过这气,怎么如今受这憋屈,恨不得跟他们来个鱼死网破。”广坪说:“狠起来,跟他们拼,可是咱上有老,小有小,拼不起啊,再说了,普天下都这样,也不光咱自己,谁也不怨,怨咱自己没脑子,有这一回,知道厉害了,再不敢了,咱惹不起,不惹了,死不了,活受吧。兄弟,回家,叫红莲给做点好吃的,吃得饱饱的,好挨斗。”二旺眼圈红了,说:“四妮儿哥,我听你的。”张德成说:“二旺,你兄弟俩轧的不错,可是,往后可别光听他的,得有点儿转圜心眼儿,要不还得吃亏。”
过晌午,张二旺来找张广坪,说:“还真得去开这会?俺娘和红莲怕俺挨揍,在家里哭。”张广坪说:“不去能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去,民兵也得来抓,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张德成说:“去吧,我也去—我孬好不济也是大队干部,他们揍四妮儿也得酌量酌量,只要四妮儿不挨揍,二旺就没事儿。有一条儿,你俩到会上啥话不说,就认错,认罚,要求回农业社。他们想揍人,也激不起火儿了。”
张广坪和二旺跟着张德成一起去了会场,一进门儿,吴家槐说:“德成叔,你上那边屋,赵书记找你有点事儿。”张德成一听就知道,这是他们不叫他参加过午的会,可也没办法儿,只好去了。张广坪心里一沉,这点子人真毒啊。二旺心里打怵,脸都变色了。他们看到,区工作队员,村、社当官儿的和村里的党团员骨干都早早地来了,今天这一顿,挨定了。
开会了,梁仲山说:“广坪和二旺,都是庄稼地里的好手,两人都是贫农,这年把走错了路,拉牛退社,前些日子认识到错了,要求回合作社,这是好的表现,现在要进一步提高认识,赶紧归队。你们两人先说说。”
张广坪原先参加村民会,也说过几回话,那都是关系到自己,心里闷得慌,憋得慌,不知不觉话就冒出来了,像冻着了,嗓子痒痒,或是喉咙里有痰,不得不咳出来一样,像这样当官儿的让他说话,还不是平常话,是认错的话,还真难为住了,他知道这话不说不行,可是,一来他心里不服气,要说就得编瞎话,他不会编,二来让他正儿八经地在会上说话,他打怵。他想起爹嘱咐的话,合合撒撒地站起来,嘴张了几张,不知咋说,吭哧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像从笊篱眼儿露下两根半截拉几的面条子似的:“……我不该退合作社……我错了,光顾自己老婆孩儿,不顾……干部……解放军……城里的工人……我打这回合作社,不怕再吃不上,再挨饿受冻,也不退社了……死活跟兄弟爷们儿在一块儿……”
张广坪哏哧着,不知说完没说完,二旺沉不住气了,毛毛儿地站起来,脸憋得通红,哧哈哧哈地喘着粗气,说:“我张二旺不是脾气,认死理,心里有气,憋不住,看干部不顺眼,胡将鼓,还净給广坪哥杠劲,弄得一堆退了社,这不俺俩成了难兄弟,苦了,我往后再不胡踢蹬了,干部不是玩意儿,咱也不管了,路不平众人踩,打这听领导的,回合作社,广坪哥那话,死也死到合作社里,天塌下来砸众人,咱不充屌能的了。”
梁仲山像是看着这俩人掉到河沟子里,要朝外爬,他要伸手拉一把似的,抢着说道:“这弟兄俩,都知道的,老粗,不会说话,可是意思到了,知道退社错了,这就好,赶紧回合作社,学人家的话,叫浪子回头,记住,以后老老实实的,别这事儿那事儿的了。”
吴家槐像屁股上被火炭子烧着了似的,“腾”地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张广坪和张二旺,骂道:“你这俩玩意儿,这是说的什么狗屁话?思想问题根本没解决,大家要对他们继续辩论,非把他们弄服不可。”
二孬说:“张广坪和张二旺不是认错,是放毒,张二旺说干部不是玩意儿,他也不管了,这是胡唚的啥?合作社的干部是组织定的,怎么就不是玩意儿了?你这不是骂人吗?我看是欠揍。”骨干们七嘴八舌地说:“二旺,你说谁不是玩意儿?”二旺咕咕哝哝地说:“我没说谁不是玩意儿,我谁也没说,我是说……就算干部不好,我也不吱声了。”吴家利说:“这个混蛋家伙越说越不像话了,不给他点儿厉害的治不改他。”说着就往二旺跟前凑乎,梁仲山走过来把吴家利和二孬挡住,说:“党中央有文件,要教育,不是斗四类分子,大家继续发言。”
这时,在骨干堆里蹲着,耷拉着脑袋的张广垣像被谁捆绑着,猛地挣断了绳索似的,一下蹦了起来,涨红着脸,说:“张广坪是我的亲哥,可是俺俩走的不是一条道儿,他退了社不说,单干撑不下去了,想回合作社,心里还是不服气,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说回到合作社吃不上,挨饿受冻,还死呀活呀的,这不跟城里的坏蛋一个腔调儿吗?张广坪,你要回合作社,就得人回心也回,不能身在曹营心在汉。”
当官儿的、骨干弄他,治作他,张广坪烦恶,气得慌,能硬硬地忍了,能逼着自己伸伸脖子咽了,因为没办法儿,人家就是这么个弄法儿,咱一个草民百姓,有啥橛子犟?可是他亲兄弟广垣弄他,他受不了,这个五妮儿到底是迷哪一窍儿了,充这个积极,图的么?能得什么好儿?跟着吴家槐轰轰,倒血霉,挨他骗,戴了绿帽子,还跟着跑的一个劲,真是鬼蒙眼儿了。张广坪越听越气,不等广垣说完,就转脸对着他,指着鼻子,说:“小五妮儿,你别在这里恶心我。你还走啥啥路,你算老几?还我走资本主义道路,不是胡念八说吗?我拿么走资本主义道路?你给我的‘资本’?还说我跟城里的坏蛋咋的咋的,这不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事吗?那些人长啥样,我也不知道,我就有那本事跟人家挂上?还什么叫我人回心也回,你怎么知道我人回心没回?叫人心回,那得把人的心拢住,牛不喝水强摁头,能行吗?还身在曹营心在汉,你觉着自己看过大戏呀,充你会说话的吗?你以后别跟我弄这些事儿,你提名道姓的,不认我这个哥,我以后也没你这个兄弟。”张广坪突突噜噜一阵子弄得广垣像让长草噎着了的驴,干咽唾沫,说不出话来。
工作队一个队员,是武装干事,姓白,长相却跟他的姓正反着,黢黑黑,跟从灶底下扒出来的似的,高个子,铁塔似的,两只眼铜铃一般,说话嗡声嗡气,听张广坪的话忒不顺耳,把一只榔头一样的拳头砸在桌面上,桌子上干部们喝水的缸子都蹦了起来,大声道:“你们听听,张广坪这黄子说的什么话,他明面儿上是凶他兄弟,实际上是向我们示威,你们河湾村还是人民的天下不是?这是我们辩论张广坪,还是张广坪向我们进攻?你们村的干部,骨干是干什么吃的?就让这个家伙这样嚣张?”吴家槐抢着说:“白干事,你放心,决不能,治不服这俩小子,咱就不用干了。狗吃不了日头,阳沟口里翻不了船,馒头再大顶不起笼来,他们反不了,老爷们儿不是来吹的,今天指准把他俩整趴下,不能叫他们扬风奓毛。”
吴家槐边说,边給吴家利、二孬他们递眼色,吴家利先窜起来,说:“张广坪这个黄子,你他娘的退社,就是走回头路,你他娘的还有理了?看样子不给你来点儿厉害的,你就不知道阎王爷是管鬼的。”二孬凑到张广坪跟前,伸手抓住他的褂子前襟,摇晃着他的身子,说:“张广坪,你小子身上哪块肉痒痒了,给老爷们儿说,我給你挠挠。”张广坪气得肺快炸了,心里又知道这些人要动武的了,今天要吃大亏了,那个姓赵的不参加,把爹叫走,就是给俺两个人做好饭了,他心里埋怨自己刚才没拢住火,把他们惹恼了,但是,事已经这样了,怕也不当么,就鼓鼓勇气,一字一句地说:“怎么,二孬你这是干什么,你抓我干什么?”二孬的几个哥们儿,都是村里的民兵骨干,一起偎上,这个推广坪一把,那个再給推回来,嘴里说:“怎么了?抓你一下不行吗?看你口赤牙硬的,是吃撑了,给你晃晃,叫你消化消化食儿。”“你这黄子不是挺跩吗?这些老爷们儿帮你好生跩跩。”几个人一边说,一边把张广坪推来推去,有的嫌推不过瘾,开始抡拳头朝身上砸,拿脚踢。
梁仲山低声跟白干事说:“白干事,这样弄不合政策。”说着要站起来,看样子想不叫他们揍人,白干事把梁仲山拽出了会场,杜长英也跟了出来,白干事的黑脸气得铁青,说:“老梁,你是啥立场?”梁仲山说:“我是组织的立场,中央文件说的是对落后农民批评教育,他们也不是地富反坏,这样弄不合适。”杜长英说:“这个搞法儿,让老百姓寒心。”白干事说:“你们两个人忒糊涂了,中央文件还能说叫下边打人?我问问你们,统购统销,农民有几个愿意卖余粮的,不逼不强迫,不关黑屋,能收起粮食来?对退社的,你不给点儿狠的,以后都要退,你咋办?”梁仲山咕哝说:“白干事,农村人祖祖辈辈在一个村,庄里庄乡,有不少是本家、亲戚,这个弄法儿以后咋见面儿,怎么团结?”白干事说:“ 老梁,叫我说你么好哎,你是老同志,不知道只有经过斗争才能达到团结?”梁仲山说:“我一时想不通。”杜长英跟着说:“俺是农村人,没文化,觉悟低,有些事儿真是解不开。”白干事说:“咱的会还正开着,骨干们积极性刚上来,得趁热打铁,我得回屋,你俩上东屋吧,找赵书记,有不明白的,听听他怎么说。”梁仲山说:“赵书记不是找张德成啦事儿吗?”白干事阴阴地笑道:“老梁,你真死心眼儿,赵书记找他有多少啦头?早打发他上外边儿一个合作社去看人家的仓库管理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梁仲山和杜长英出去了,几个作害张广坪的二杆子更来了劲,张广坪已经没法儿说话,两只手捂着脑袋,蹲到了地上,二杆子们一边照他拳打脚踢,一边说:“你不是跩吗?咋不跩了?你不嘴硬吗?咋不硬了?”
张二旺在一旁气得打哆嗦,看看不远处的广垣,把头埋到腚沟里,装看不见,二旺心里骂:“五妮儿这个黄子真不是东西,自己亲哥挨揍,连一句话不敢说。”二旺两步蹦到张广坪跟前,对围着张广坪的人说:“你们有理讲理,凭什么打人?”吴家利说:“你小子胡说八道,谁打人了?我们是帮他活动活动脑袋瓜儿,叫他认识错误。”二孬指着二旺的鼻子,说:“你这个黄子不认识错误,还充屌能的,你寻思还跑了你?一样做着你的饭哩,弟兄们,给他两下儿,叫他知道什么是‘理’。”说着,照着二旺脸上捅了一拳,二旺的鼻子一下出了血,二旺拿手擦自己鼻子,抹了满脸的血,扑到二孬身上跟他拼命,围着张广坪的工作队员和村里的骨干有点发毛,都住了手,张广坪忙过来,掏出手布子給二旺擦鼻血,白干事过来拉二旺,二旺疯了一般,谁拉跟谁拼命,嘴里嘟念:“老爷们儿这百十斤豁出去了,今天非得跟二孬闹个鱼死网破。”
梁仲山和杜长英进了东屋,赵副书记放下手里的报纸,说:“刚才小白和你们说的话,我听见了几句,怎么,对眼下的事想不通?”梁仲山说:“不是想不通,是觉得有些弄法儿不合适,是不是会脱离群众。”赵书记说:“你们二位都入党多年了,现在搞的是社会主义革命,思想一时跟不上,不奇怪。你们得想想,农村人几千年小农经济过来的,你叫他们走社会主义道路,这不就是老百姓说的‘旱地里拔葱’吗?能那么容易?上边文件说农民有搞合作化的积极性,那都是说着好听的,是为了鼓舞士气,实际上,除了吃不上喝不上的,没几个愿意把土地归伙的,所以没办法儿,只能是三分动员七分强迫。老百姓没文化,不懂不解,有那么几个愿意听话的积极分子,多数是胆小怕事,随大溜的,对少数顶牛的,就得来硬的,不把这样的整服帖,你啥事也弄不下去。农村工作就得拿硬,恶乎儿的,多数人害怕,不得不跟着跑,个别楂子头,就得拿镢头刨了它。你心慈手软,没办成的事儿。怎么办?咱工作就不搞了?你们不想想,也不光是农村,城里那些资本家小业主把自己的买卖、厂子都交给公家,还敲锣打鼓,放爆仗,都是真心的?不交,他有那胆吗?比起那个来,老百姓这几亩地、一头半头的牛,算个屁?别想不开,别死心眼儿。你们记住我的话,上级布置的工作,一定得完成,甭管你用啥手段,这个不重要,就像耪地,你甭管什么耪法儿,耪掉草,耪到头儿为原则。”
赵书记说的两个嘴角子冒白沫,唾沫星子不时飞到他俩脸上,他俩听上级领导说的这些,心里有点想不通,但仔细想想,好像又真是这么回事,打建国以来,农村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还真就说的是动员,办的是强迫,一般都是硬格硬地,生乎儿(9)地就搞了,还就真过来了。看样儿也就得这个弄法儿了。两人半通不通的,也没得说,梁仲山说:“赵书记,你说的有水平,俺得好好学习。先这样吧,俺回会场,看弄的什么样了。”
梁仲山和杜长英还没进会场,就听见里边二旺哭咧咧的叽歪声,急忙推开屋门,见二旺血头血脸,正跟二孬撕缠,两人急忙过去,一人一只胳膊硬把二旺拽到一边,二旺好像见到了亲人,蹲到地上呜呜地哭,张广坪说:“梁大爷,长英姨,你们再不来,俺俩就没命了。”吴家槐说:“张广坪,你又胡说八道,态度不老实,还要继续辩论,不信治不服你们。”
梁仲山皱着眉头,说:“咱们的工作队员和骨干都朝后退退,二孬你去弄盆水,叫二旺洗洗脸,都消消气儿,咱接着开会。”白干事和吴家槐心里有点不服,但见梁仲山一副不容争讲的样子,就都没说话,二孬看看吴家槐,吴家槐气哼哼地说:“还愣什么?叫你端水,快去吧。”二孬端了水来,没好气地放到二旺跟前,二旺蹲下好赖洗了一把脸。
梁仲山说:“张广坪和张二旺,你俩支起耳朵听我说,你们两人的老的知道我是什么人。今天这事,你们也不用觉着憋屈,工作队员也罢,咱村的骨干也罢,他们跟你俩也不是私仇,咱这是办的上级布置的公事,目的就是保合作社,你们俩去年扬风奓毛儿,拉牛退社,那是一股歪风,村里没挡你们,是怕你们闹得社里不安稳。知道你们干的是啥事不?那就是不听人民政府的话,就是走回头路,你们觉得合作社不跟单干多打粮食,你们井里的蛤蟆见多大天?上级既然叫办合作社,那一定是有它的好处,你们还能比上头领导看得准?有门儿吗?一个林子里的鸟,都朝东飞,就你俩朝西飞,你俩就是咱村里两只找别扭的出头鸟,什么叫枪打出头鸟?打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你们不服气,你作作下了,不服不行啊。跟你们说吧,旁的地方,拉牛退社的,也得挨,你们没地方找人讲理去。”
梁仲山这一阵子话,把张广坪和二旺说得头上寒沙沙的,冷汗都出来了,不由得低了头,张广坪从眼角里看见,不知啥时候,爹回来了,就站在梁仲山跟前。趁梁仲山一打哏,爹走过来,哭咧咧地说:“小四妮儿,你叫爹说你啥好哎,你癔而八症(10),到时候就弄个另样的,让你奶奶,你娘,你老婆孩子替你操心,为你难过。你仲山大爷说的到家了吧?快认错吧。”
梁仲山大声问:“张广坪,去年拉牛退社,认识到错了吗?”张广坪说:“认识到错了。”梁仲山又问:“张二旺,你呢,知道错了吗?”二旺说:“知道了,是错了。”梁仲山说:“白干事,家槐社长,他们都是老粗,也说不出道道儿,知道错了,再回社里来,好好当社员,就行了。”白干事说:“好,就这样,放他们一马。”吴家槐突然说:“放他们可以,不过有个事得弄清,就是他们闹退社,是听了谁的话,根儿在哪里?你们俩快交代。”
张广坪抬起头,说:“俺谁的也没听,就是赶闲集,听人说,外边儿有退社的,俺俩就闹腾的。”二旺说:“广坪哥说的不假。”吴家槐阴阴阳阳地说:“你们张家门儿里有学问的广培,说过叫你们退社吗?”张广坪说:“没有,一回也没有,他说,不听党和领袖的话,肯定不行,还说,退社是歪风,劝俺赶紧找村里,把地和牲口收回去,别单干了。”张德成说:“不假,广培那孩子本份,从不说不沾弦的话。”吴家槐转头问:“广垣,你听广培说过什么吗?”广垣呜呜哝哝地说:“广培倒是没说过叫人退社,只是说过外边人说的农村的事。”吴家槐得意地说:“看来还是咱们的骨干觉悟高,这不就露了底了吗?”张广坪急了,说:“小五妮儿,你胡屌扯的什么?”广垣说:“我没胡扯啊。”张德成急忙说:“小五妮儿,你确实是胡说八道,区里领导,村里领导,广培那孩子老实的很,他来俺家坐,广坪有时候问他外头的事,他知道的就说几句。没别的意思。从没说过不相宜的话。领导们可别想讹了,那孩子成份不好,不担事儿。”梁仲山说:“广培不是咱的村民,咱不问他的事,咱也不会害他。你爷们儿放心。白干事,家槐社长,咱这会就到这里吧?”白干事迟迟疑疑地说:“算行了吧。”吴家槐大声说:“张广坪、张二旺你们俩听好了,你们要求回合作社,那次我说的那个补交粮食的事,别二思,抓紧交,那才证明你们的态度转变了,不然别怪对你们不客气。记住了,最多三天,我们听回话,好,散会。”
回家的路上,张德成说:“会咋开的?咋闹起来的?”张广坪说:“别提了,在会上俺俩不敢说话,小五妮儿充能的,站起来批我,我烦恶,说他几句,把那些黄子惹恼了,来恶的了,二旺看不下去,说了急话,挨了揍。”张德成说:“小五妮儿是个狼啊,你积极,批你哥,也行—现在兴这个,他末了把广培扯出来,气死我了。梁仲山不孬,好歹糊弄过去了。”张广坪问:“爹,姓赵的不是叫你有事去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张德成说:“哼,这些黄子没安好心,他们这是商量好的,把我弄走,好拾掇你俩。我心里有数儿,装着听他的,出庄待一阵,就回来了,直接奔会场,他们反正不能撵出我来—我孬好不济,也算是社里干部。”张广坪问:“爹,吴家槐逼着叫交粮食,怎么办?”张德成说:“还能怎么办?交呗,不交,这一关,过不去啊。”广坪说:“忒冤了。”张德成说:“冤就冤吧,我在村头上遇见进城赶集的,说这回这个运动厉害,真揍人,去年出了拉牛退社的,上级有气,这回非把这些人治服不可。你还想反犟,他们能饶了你?我看咱先别家走,就去找二旺,你俩一块儿服降,答应交粮食,我哑不几地找梁仲山和你长英姨,不行再找找刘青田,叫他们抬抬手,让咱少交点儿,就算烧高香了。”
河湾村拉牛退社的张广坪和张二旺两人在教育运动中挨得不轻,低头告了饶,两家老的求爷爷告奶奶,人托人,脸托脸,最后按村干部和工作队“照顾”的数儿朝合作社交了粮食,乖乖地回合作社当社员了。河湾村的拉牛退社风波总算过去了。经过教育运动,那两个倔老汉也入了社。吴社长在社员大会上得意洋洋地说,河湾村人全都走上了康庄大道。
1.牛屄篓子,骂人的话,指喜欢吹牛的人。2.扬风奓毛,洋洋得意,得意忘形。3.二乎,怕,怯乎的意思,有时是心里犹疑,另有想法儿。 4.发“芽子”,发作,借故生事。5.回脖儿,即回头,转变立场,态度。6.一摸儿,即全部。7.合辙,即一致。8.愣而吧唧,愣头愣脑,不怕事儿。9.生乎儿地,“生乎儿的”,是说瓜果或食物不熟,这里比喻准备不足,条件不成熟,但硬去做某事或强行推进某项工作。10.癔而八症,即“癔症”,就是愣头青,混不吝。
15
(1)
张广坪回了合作社,仍在一队。他跟社员们一样,不懂得这个“康庄大道”是啥意思,反倒觉得这合作社,他入了退,退了又回,入社和回社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像挨打的牲灵,不得不上的套,他觉得窝囊,走路躲着人,头都不想抬,学戏文那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天底下卖啥药的都有,没有卖后悔药的,本来就话少—不像有的人喜欢胡念八说,有的说没的说都能呱呱,一说一抬筐—这时候话更少了,天天闷着头干活儿,回到家也不多说,如兰说他:“你心里憋屈,有话不跟外人说,就跟老的说,跟我说,老憋在心里,坐下病,怎么办?你不知道,你上坡下坡,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多么难受。”说着说着就掉了泪,广坪苦笑笑,说:“你看你,这都是担的没味儿的心,不说话,是没的说。我能吃能干,能有啥事儿?你放心,没那么娇贵,坐不了病。”
说着念着,秋收到了。各生产队先掰棒子。在早自己种地的时候,棒子熟了,就整棵整棵的砍下来运到场里,再一家人都偎上,齐搭乎地掰棒子,入社后,社员磨洋工,干活儿慢,不少天才能收完,熟透的棒子被人偷,收的晚的,一块地能偷去半截子,社里派民兵看着也不顶用—民兵也不是“圣人”,得架子一样偷。没办法儿,只好先把棒子掰下来运回村,回过头来再砍棒子秸。
第一生产队队长梁仲山的本家兄弟梁仲木,干活儿是把好手,人老实,可是,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队里有几个捣蛋包,不好生干,他管不了,慢慢的,一牢本把(1)的人觉得好生干吃亏,也干的没劲儿了,地里庄稼长的不像样。这天他 带着,上午掰的几块地,大多数一棵上结一个棒子,还不大,疯子六儿说:“看这棒子,大的跟线穗子似的,小的不跟头子大,好,一个个秀溜的,好掰,往场里送,也轻省。”墜蛋老汉“哼”一声,说:“这黄子说‘拼’话。”二旺说:“这就叫‘优越性’。”墜爷说:“真不假,是‘优越性’。”他拿一个大点儿的棒子,给队长看,说:“仲木哥,我这是挑个大的,就这点买卖儿,长的这样,中个屁用?你可得破棉裤先伸腿,給社里说,咱得少卖余粮,要不非饿干牙不可。”梁仲木“嘿嘿”笑笑:“咱就是个领着干活儿的,卖多卖少咱插不上言—人家也不听咱的。”墜蛋老汉想犯急,一看队长那老实样子,不吱声了, 一会儿跟广坪说:“哼,那些黄子辩你和二旺,是他娘的拿着不是当理说,你看这地里棒子,就知道谁说实话,谁放狗屁。”广坪苦笑笑说:“俺七爷,你又坠了。”墜蛋老汉指指广坪,说:“你这黄子,也刺挠(2)我。”
过晌午,来到广坪单干种的地里,满地里棒子棵挨挨排排,人插不下脚,一棵棵棒子秸跟锨把一样粗,叶子又大又厚, 一棵上差不多都结俩,还有结仨的,大个儿的像棒槌,小个儿的也跟蒜捶子大,疯子六儿一到地头儿就咋呼开了:“张广坪,你叫你老婆挨棵撒尿泚的?怎么长成这样儿?”有人喊道:“疯子六儿,你趴下闻闻,张广坪他老婆的尿什么味儿?”满地里人都笑起来。疯子六儿又说:“张广坪,无怨辩论你这个黄子,你捣鼓的棒子长成这样儿,不是给合作社没脸?”队长说:“疯子六儿,别胡咧咧了,干你的活儿吧。”墜蛋老汉说:“不怪疯子六儿说,这黄子话糙理不糙。仲木,你看看,一样的地,有的地比这地还好,可就是没长出好棒子,要是兄弟爷们儿个顶个都把心眼儿长到当中间儿,庄稼都长的跟这块地似的这么好,还愁吃不上饱饭?”有个小年轻的说:“坠大爷,你呢?你的心眼儿长当中了吗?让我摸摸。”疯子六儿说:“坠爷,听见了吧?也有人坠你了。”二旺说:“哼,长的好也白搭,架不住公家征购都给你拉走了,你还是吃不饱。”梁仲木说:“那反正多打比少打好。”
开始掰棒子了,劳力们“咔哧咔哧”掰一阵子,疯子六儿咋呼开了:“张广坪你个黄子,弄的这棒子这么难掰,这不是成心累死人吗?”队长说:“疯子六儿,别没的说了,好生掰吧。”墜蛋老汉说:“疯子六儿,你瞎喊呼,累死谁也累不死你。”疯子六儿说:“你这老黄子,是个蛋也坠死我。”干活儿的又都笑了,张广坪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心里想,庄稼人真皮实,不怕你分不着多少粮食,不怕你大人孩子吃糠咽菜,只要还有碗糊涂汤子喝着,到一块儿就耍贫嘴,就傻子一样笑,他又想,不这样又怎么样呢?你倒是想得多,闹退社,就像疯跑了的驴,到头来,不还得乖乖地回来带上笼头?
张广坪一边使大劲掰着棒子,一边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起,过了麦,天旱,他跟如兰从清水河往这挑水点棒子,如兰的肩膀肿多高,回到家,肩膀疼,呲牙咧嘴的,娘把如兰的扣子解开一看,肩膀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都血洇了,娘心疼的哭了,说:“小四妮儿这个黄子,非得闹这单干,你有本事自己干哎,这弄着老婆孩子跟着受多大罪?”如兰说:“娘,咱不怨他,他也是为着这个家,我还能看着他自己干?娘,这不算受罪,大人孩子吃不上喝不上才叫受罪哩。”又一回,他夫妻俩在地里耪棒子,娘做了面条儿,用瓦罐子挑着来给他们送饭,小脚点点跶跶,走起来摇摇晃晃,好歹来到地头儿上,一块小石头把娘绊倒了,瓦罐子破了,面条子撒到路上,他和如兰两人先把娘扶起来,又急急忙忙把撒在路上的的面条子捧到碗里,不管脏净全吃了,吃得满嘴里土面子,如兰说:“这面条儿更有嚼头了。”娘看着他俩吃这土垃面条子,眼里含着泪,说:“都怪娘,忒不中用了。”如兰说:“娘,你可不能说这个,你说这个,俺俩罪过儿就更大了。俺胡踢蹬,叫娘陪着受罪。”……
这天晚上,很晚了,张广坪翻来倒去睡不着,如兰说:“怎么,睡不着?又寻思那些事儿?”广坪说:“我跟二旺大了大胆,发了发野,闹着退了社,到了,挨斗不说,还叫人家逼着拿出去一点子粮食。今天过晌午,社里掰咱那块地里的棒子,长的忒好了,我一边掰着棒子,想想咱两人挑水点棒子,上粪,耪地,出的那个力,还让老的陪着受罪,心里提不得的味儿。”如兰说:“你就别想那点子事儿了,咱一个小老百姓,在当官儿的眼里,还不就跟个蚂蚁差不离?人家想怎着就怎着,咱有什么法儿?”广坪说:“我就是想不通,怎么人都跟喝了符儿似的,明明是个当,可还非得上呢?怎么庄稼人想过个能吃饱饭的日子,就不让过呢。”如兰说:“别想这没味儿的事儿了,一朝一朝的王法,人家就认准了这个法儿,咱能咋的,你钻这牛角尖儿,那不是傻了?”广坪说:“想想也是这么个事儿,可是在社里干,吴家槐是社长,这一前一后的跟他这仇是结下了,往后还能有好果子吃?”如兰说:“你也别二乎这个,他当他的社长,咱当咱的社员,咱跟他当中还隔着队长哩,咱干活儿挣工分儿,他也不能无事地掐亏给吃。”
过一会儿,广坪又说:“这吴家槐是外姓旁人,随他去吧。最叫人恨的是小五妮儿,跟姓吴的跑,充积极,批判我不说,还卖人家广培。这些日子不敢照面儿了,哪天见了他,得好生拾掇他。”如兰说:“他也是跟潮流,管怎么着你们也是亲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弄他,村里得嫌你,说你不服气,不认识错误,老的还得生气,可别惹了。再说,他跟能能结婚几年了,共总没个孩子,咱娘急的了不得,春季里叫着我一起上了泰山,在泰山老奶奶、观音菩萨两下里給他们求子,还真灵,能能怀上了,到十一月就占房,奶奶和爹娘都高兴的了不得,你别这时候惹事儿—能能怀着孩子不能生气。你孬好是孩子的大爷。一拃不跟四指近,你可不能胡来。”广坪说:“当时小五妮儿找能能,我跟咱爹就不赞成,你跟咱娘就乎,已经这样儿了,能怎么着?放心,我不糊涂。”如兰伸胳膊揽过广坪来,亲他一口,说:“知道俺四妮儿哥是明白人。”广坪搂紧如兰,抱着她亲一阵,说:“这一阵子闹腾的,多少日子没亲热了,不想那些闹心事儿了,咱那样吧。”如兰说:“我还寻思你忘了那事儿了哩。”广坪说:“你说的,有这么好的媳妇儿,哪能忘了呢。”如兰说:“这会儿又巧嘴了,不是会会儿跌卸着脸不搭理人的时候了。”说着把头脸紧贴到广坪怀里。
……
(2)
过大年了,有道是,富也过年,穷也过年,任谁也落不到年后头,张德成家虽说从统购统销到这年秋季社会主义教育被公家刮插得不轻,可是,到底家底儿厚实些,张德成会过,广坪两口子能干,把家虎儿一般,自留地比别人种得好,家里猪羊鸡鸭也养得好,日子终究比一般户儿强,虽说跟单干的时候没法儿比了,可到底也置办了不少“年货”,大门、家里所有屋门,连猪圈、羊栏、鸡窝门儿,院子里的石磨台上都贴了红对子,大门口挂上了一对红灯笼,院子里还在一根高竿顶上挂上了“天灯”,准备到年三十晚上点起来,满院儿里一片喜色,老的少的,一家子都乐呵呵的,广坪挨整的窝囊事儿过去了,这些天也露点儿笑脸了。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过去以后,广垣怕广坪拾掇他,不大敢上爹那边儿去。阴历十一月二十九,能能生了孩子,是个闺女孩儿,他和能能都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儿,孙寡妇劝他们:“年轻轻的,还怕没儿?后边儿再要哎。”那边一家人倒高兴的了不得,奶奶说:“你看这孩子,那小眼睛,小鼻梁,小嘴儿,多受看,又白,谁要是嫌俺是个妮子,小心我拿把棍子抽他。”李桂芹说:“闺女孬吗?有的想闺女想不着哩。再说了,能生闺女就不愁儿。”苦子来看小侄女,孙寡妇说,咱两家就苦子学问大,给妮子起个名吧。苦子见小丫头儿不好哭,安稳稳的,说,让她叫静静吧,大名就叫张静。孩子满月,待“粥米”(2)客,广垣见了广坪,低声说:“哥,对不住了。”广坪一瞪眼,说:“别弄这些事儿,对不住自己家里人不要紧,只要对得住吴家弟兄就行了。 ”
阴历腊月二十八了,张广垣拿了三斤肉,两只鸡,一条鲤鱼来家,給奶奶和爹娘送节礼,奶奶和娘高兴,如兰忙接过来,说:“广垣和能能可真孝顺,看这年礼有多重吧。”张德成说:“一年就吃他这点东西。”奶奶说:“这个德成,他俩跟个寡妇娘,小门小户儿的,刚又添个孩子,在着合作社,分那点儿东西,过日子难着哩,孩子有这份儿心就不孬。”李桂芹说:“小五妮儿,这边儿办年货就给你们预备下了,不管肉鱼、酥菜、豆腐、粉皮、连在集上买的爆仗都有你们一份儿,你嫂子都给你打点好了,你一霎儿拿回去。”广垣红着脸说:“俺不要了。”李桂芹说:“光你吗?能能奶孩子,得吃,还有你丈母娘呢。”广坪说:“别装样儿,给你你就拿着。”广垣看一眼广坪,说:“行,我听哥的。”广坪说:“哼,这个听哥的了。”
广垣拿了东西要走了,李桂芹说:“三十那天,你勤力的,给你丈母娘做好敬天祭祖的菜,包好包子,别等黑天,叫能能抱着静静—强一包好了,别冻着—上这边儿来过年三十儿。你嫂子把床铺都给预备好了,火炕都点上了。初二上午,你们才能回那边儿。”如兰说:“把能能家婶子叫过来一堆过年算了。”李桂芹说:“可不行,她也不能来,得在家里敬天祭祖,五妮儿不是倒插门女婿,他们不能在哪边儿过年,能能她娘明白。”
年除夕晚上,吃年夜饭了,正巧儿静静醒了,老嫲嫲非得让能能把孩子抱到饭桌跟前,说:“俺静静也是老张家的宝贝闺女,不叫俺吃年夜饭可不行。”苦子、胜子,广坪家俩小子都偎到能能跟前惹静静,过一霎儿,静静睡着了,李桂芹说:“快把孩子放到你奶奶炕上睡去,给她堵上耳朵眼儿,到子时放爆仗别吓着她。”
吃饭了,张德成说:“过年了,不孬,你奶奶壮实,家里双喜临门,五妮儿和能能有了孩子,咱家添人进口,苦子考上了县中学,是咱家头一个中学生 。四妮儿为这个家受了不少颠险(4),也都过去了,咱往后就当顺民百性,图个素净,安稳就行了。”奶奶说:“那院儿里培儿是师范生,咱这边儿又出个中学生,听说二十多个人才考一个,俺苦子是真争气。人家说,这考上中学就跟大清朝中秀才一样哩。”苦子说:“奶奶,老百姓不明白,胡比方,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奶奶说:“那反正也差不离儿。”如兰说:“甭管咋着,是喜事,后年,胜子再考上,就更好了。”奶奶说:“一会儿给你爷爷磕头,这两喜都给他说说。”广坪说:“苦子,还有胜子,你俩可得好好念,你看这农业社,别说小闺女孩儿,就是男爷们儿有什么盼头?”张德成说:“四妮儿跟前这俩小子到时候也得好生念书。”奶奶说:“五妮儿,能能,我可给你俩说下,你们可得疼静静,供她上学,别因为是小妮子,舍着裂着的,咱老张家门儿里不兴。”广垣和能能忙答应着。
年初一,天还嗡黑(5),广培就过来拜年了,給奶奶和大爷大娘磕了头,李桂芹说:“广培是教书先生了,还得年年磕头。”奶奶说:“俺孙子不光学问好,还孝顺,灵芝也算有福的。别说是教书先生,就是当了官,骑马坐轿,他也得磕头,咱也得接着。”李桂芹问:“头年二十八,淑媛来到家,见着了吧?”苦子说:“俺娘没得问了,淑媛姐回来不见俺广培哥,家来干么的了?”广培笑了,说:“苦子这话说的,家来也不能就为见我哎。”苦子说:“反正是最重要的。”李桂芹问:“培儿,今年你俩得结婚了吧?”广培说:“还没商量。”李桂芹说:“别落耽(5)了,早结早利索。”广培苦笑笑,说:“看看再说吧。”
(3)
广坪和广垣送广培到大门外,广坪问:“广培,刚才俺娘问你结婚的事,你说的含含糊糊,怎么着了?”广培说:“没怎么着,初四全县中小学教职员到县里集合,整风,还不知咋弄。”广坪说:“咱村里社教扯啰的那些事儿,吴家槐别再使坏,都怪小五妮儿。”广垣支支吾吾地说:“广培哥,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广培说:“不怪广垣哥,我也没说什么坏话,再说了,我这个情况,人家要是出心整你,总能找着理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着吧。广坪哥,咱啦的这节话,别跟奶奶和大爷大娘说。”
从大爷家出来,广培又去了陈家,給淑媛的大娘,娘拜年,跟和尚哥说一阵话,淑媛送他出来,说:“黑天我上你家。”晚饭后,淑媛来了,给灵芝婶子拜了年,跟广培两人上东堂屋说话。广培说:“在北京工作怎样?还习惯吧?”淑媛说:“还行,乔伯伯一家人都对我不孬。就是心里不好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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