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想你。”广培不接这话茬,问:“哪天回去?”淑媛说:“请假请到初六,应该初六走,我不想走。”广培说:“为什么?”淑媛说:“你说初四去参加整风,我不放心,想在家听听动静。”广培说:“你有多傻气,这回整风得不短时间,你在家能听见什么动静?再说,你就算听见动静,也帮不上我。赶紧回去上班。”淑媛想了想,说:“好,听你的,你初四上县城,我送你,在家过个初五,初六准走。”
初四早饭后,广培用自行车驮了行李卷儿上县城,淑媛送他到村外官道上,广培给她掖掖围巾,说,你看这风,抽抽的,脸都冻红了,快回去吧。淑媛眼里含着泪,说:“我好怕,怕人家整你,晚上老做恶梦。”广培心里发酸,但强忍着,说:“看报纸上说的,按政策,我这情况,应该不会有啥事儿,你不用担心,快回去上班吧。”淑媛说:“你是哄我高兴的,……培哥,这回你要出了事儿,怎么办啊?”说着就哭了,广培眼眶热了,一边掏出手绢儿给她擦泪,一边说:“淑媛,不要哭,这还啥事没有,你就这样,万一出了什么情况,那你怎么办?可不行。说好你来送我,高高兴兴的,这倒弄得凄凄惨惨的,别这样,你快回家吧,准时回北京。我该走了。”淑媛擦擦泪,听话地点点头,说:“好,你走吧。”广培就要上自行车,淑媛拽着他的胳膊,低声说:“培哥,我这回走了,不知啥时候再回来,你……抱抱我,行吗?”广培看着淑媛涨红了的脸,心里倒海翻江一般,他和淑媛青梅竹马,好了这些年,两人小时候,常手拉手在一起玩儿,甚至一个尿尿,另一个就在旁边儿等他(她),他们长成大人以后,两人谁也没招过谁,在一起,总是板板正正地说话,现在,眼前这个姑娘已经在北京工作,而他正在火坑沿儿上,他站在淑媛跟前,轻轻抱抱她,淑媛仰着通红的脸,两只眼热辣辣地看着他,广培多想抱紧她,亲吻她,可是,他不能,他知道,他和她这辈子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不能给她留下更多的念想—那只会增加她的痛苦,他强迫自己松开胳膊,回转身,翻身上了自行车,不回头,一溜烟走了。
全县中小学教职员整风在县中学进行,正月过完了,县中还没开学,啥时开学,一点音信也没有,苦子等着急了,一个人回学校去打听,进学校大门一看,就被吓着了,学校围墙、教室、办公室的墙上,白纸、各种色纸的大字报、大标语贴得满满登登,标语和大字报的题目全是“揭开某某真面目”,“撕下某人身上的画皮”,“打倒什么分子某某”,“看什么分子某某的蛇蝎之心”这一类吓人的,杀气腾腾的语句,苦子看着,心“砰砰”跳,身上有点哆嗦,她不敢去找老师问开学日期了,想赶紧离开学校,扭头回学校大门,可是,迎面看见初一教室墙上贴着一篇大字报,题目是“彻底揭发富农羔子张广培的反动言行”,苦子的心跳得更急了,头上冒了冷汗 ,她想快走,可又挪不动脚,她慌慌忙忙,一目十行地看完这篇大字报,疾步朝外走,走了没几步,又看见一篇大字报,题目是“颜华的假慈悲包藏祸心”,大字报说,颜华曾接待一个因家庭不和离家出走的女社员,颜华借题发挥,说农村妇女受公婆丈夫虐待,承担着繁重的家务,还要和男劳力一样出工干活,有的合作社干部作风恶劣,欺压妇女,妇女解放的目标十分遥远。大字报硬说,颜华是丑化和污蔑农村合作化后的大好形势。还说颜华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对组织和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苦子看着这大字报,心里“磕蹬”一下,里头说的颜华接待的离家出走的女社员就是她姐姐广玳,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給这个好心肠的颜华老师扣这样的大帽子,这不是胡扯,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苦子心想,说广培哥的那些罪过就够勉强了,給颜华老师安的这罪名简直就是荒唐了。苦子心想,原来运动就是这样弄……苦子被自己的想法儿吓了一跳,忙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个别现象,运动肯定是正确的,苦子身上冒出汗来,她像做了小偷儿,干了瞎事儿一样,慌慌张张跑出学校,往家赶,走出几里路了,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太阳刚刚偏西,苦子到了家门口,爹和哥正要上坡干活儿,走出大门不远,看见苦子,哥说:“苦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小腿儿够连当(7)的。”爹说:“看一头一脸的汗,跑那么慌干什么,小书包儿,去咋样,回来还咋样,你娘给你拿的干粮也没吃啊?”苦子点点头,拿手背擦擦汗,说:“没迭地吃,也没心吃了。”爹说:“不是去问开学的日子吗,问准了吗?怎么还没心吃,咋了?”苦子说:“没见着俺老师,学校那个乱样儿也没法儿问,也真碰见大事儿了,吓坏我了,急忙回来了。”爹说:“你能碰见啥大事儿,老师整风有咱啥事儿?”哥说:“爹,你听她说,苦子,莫非广培出事儿了?”苦子说:“是,俺广培哥毁了。”爹问:“怎么着了?”苦子说:“人家贴他的大字报了。”哥问:“说他啥?”苦子说:“说他是富农羔子,说他在日记里写反动话。”爹说:“写反动话?那孩子不能啊。”哥问:“什么日记?日记是干么用的?”苦子说:“日记是自己写自己做的事,自己想的事儿的。”哥说:“多没味儿,写那干啥?”苦子说:“哥,你不懂的,有文化的人不少都写日记。”爹问:“他写啥了?”苦子说:“他爷爷、他姐、他爹死,他难受,写了些心里话。”哥说:“自己家里人死了,还不能难受啊,这怎么还成罪过儿了?真不讲理。”张德成说:“四妮儿,别胡念八说。”爹又问:“还有旁的事儿吗?”苦子说:“再就是—”苦子对着哥说:“哥,还牵扯着你了,人家说,你和二旺退社是他的事儿。大字报上有你跟二旺的名。”广坪说:“这不是他娘的吃腌胡萝卜放咸屁吗?我跟二旺是三岁的小孩吗?他就能鼓动俺退社?这不是祸害人吗?”张德成眉头锁成大疙瘩,说:“这事儿麻烦了,咱村里辩论那会儿,吴家槐就使坏,咱白替广培洗白,他还是把广培給告了。”广坪说:“全怨五妮儿这个坏黄子,都是他充积极,把广培咬出来的,这回广培没事儿便罢,要是倒了霉,我要五妮儿死的。”张德成说:“小祖宗,你可别再作了,你那也得毁。五妮儿那是‘进步’,人家就喜那样儿的。你弄他,人家也轻饶不了你。”广坪说:“那咋办?广培不就完了吗?”张德成说:“没点儿法儿,看看再说吧。小苦子,你家走吃饭,歇歇,广培的事儿别跟你奶奶你娘说,记住。”苦子点头答应着,又说:“还一个奇怪事儿哩,俺姐那回跑,去找的那个颜华老师也挨了。”张德成问:“为的么?”苦子说:“因为她跟人说俺姐这样的女社员太苦了,人家说她是败坏合作化,还有点子别的事儿,我没细看。”广坪说:“哎吆,怎么还这样?”张德成跺跺脚,说:“哎呀,你姐去这一趟,不是把人家给害了吗?”苦子点点头,说:“是麻烦了。”张德成说:“咱不懂这里头的道道儿,小四妮儿,你可别胡咧咧。苦子也别乱说,你是学生,说不合适了不得。”
张广坪听了苦子说的这点子事儿,特别是知道了 广培遭“事儿”后,心里百抓五挠,恨不能立马跑到县中学去找那里当官儿的,可他知道那不是办法儿,第三天上,他正撅着腚往地里推粪,村里来人叫着他上了村公所,办公室里,有两个戴遮檐棉帽,穿制服棉袄的公家人,一个细高,黄面皮,戴眼镜,一个短轱辘粗,黑脸,梁仲山和吴家槐陪着。梁仲山招呼广坪坐下,说:“县文教系统整风,牵扯着广培点事儿,县整风办公室的同志找你了解个情况,问你么,你一五一十地说。”吴家槐接着说:“张广培犯错误了,他在咱村放毒不少,你叫他挑唆得闹腾的不赖,今天叫你来,是叫你弄张广培的罪证材料,你态度要老实,不能替他蒙着盖着。”张广坪站起来,说:“你们要是问,张广培给我说过啥话,我就给你说说,你们要是咬死了是张广培挑着我退的社,还叫我证着他,那我就没得啦,因为不是那么个事儿。也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我给他瞒哄,是谁,咱也不能给人家胡说,不能丧良心。我正推粪,回去了。”说着就要往外走,黄面皮干部说:“张广坪,你别慌着走,政策是实事求是,你沉住气,把张广培给你说过什么话,实打实地说说。”黑脸干部说:“张广培都交代了,你要是不肯作证,那可就是态度不老实,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到时候别怪对你不客气。”张广坪说:“就是张广培个人胡说了,我当时没听他说过的话,我也不能给他编。咱啦不到一下里,算了吧,我走了。”梁仲山过来,把张广坪按到板凳上,说:“广坪,你不能走,上级同志也不是非叫你说么不行,还是得有么说么。你就说说吧。”张广坪说:“那我就说说。”
张广坪把头年把他打问广培,广培给他说的啥话,能想着的,挨着说了一遍,临了,说:“我是个大老粗,广培是有学问的人,他说的话,我就知道个大约某的意思,可句句是实话,你们以后调查,我要是扒瞎话,给我吃枪子儿,也不寒脸。”黄面皮干部说:“按你刚才说的,他从没说过合作社不好,叫你退社单干这种话?”张广坪说:“上级领导,我说的,你要不信,我给你骂誓,我要是说瞎话,替张广培打掩护,上大公路就叫汽车轧死。”黑脸干部气呼呼地说:“胡啰啰,谁叫你骂誓来。”梁仲山说:“张广坪是老粗儿,也老实,要不就这样?”黄面皮看看黑脸,黑脸说:“不这样还有啥法儿?就这样吧。反正张广培也不是就这一项错误。”黄面皮把他记的张广坪刚才说的话念了一遍,问张广坪“对不对?”张广坪说“都对”,又在那纸上按了手印,梁仲山说:“广坪,行了,你回去干活儿吧,别跟旁人说这事儿。”张广坪苦笑笑:“也不是啥好事儿,给谁说?”
青山县文教系统教职员、干部集中整风结束了,批判、审查对象都回原单位,停职劳改,等待处理结论,张广培请假来家,推开大门,娘正端着猪食盆朝猪圈走,妹妹珠儿懂事地在娘身子后头跟着,苍茫暮色里,广培看着娘消瘦、身上的棉袄框框荡荡的背影,眼里的泪珠一下滚了出来,他抬手抹去眼泪,喊道:“娘,我回来了。”娘听见广培的喊声,猛地把猪食盆撂下,猪食洸出来一些,广培快步走到娘跟前,娘说:“培儿,你可算回来了,没把娘挂死,怎着了,完了吗?你老实巴结,不多言不多语的,没事儿吧?”又对珠儿说:“珠哥儿,怎么不叫哥哥?”珠儿快俩月没见哥哥,眼生了,躲到娘身子后头,广培下腰端起猪食盆到猪圈跟前,喂上猪,回头抱起珠儿,说:“娘,咱屋里说话。”
进屋来,娘一边忙活着给广培下面条儿,一边问:“你怎么走回来的?自行车出 毛病了?”广培说:“我把自行车卖了,以后管上哪去都步撵着。”娘说:“那是做么?”广培说:“不少老师没车子,自己有车子,不大好。”娘说:“卖就卖了吧,那以后家来就累了。”广培喝了面条儿,娘打发珠儿睡了觉,坐在煤油灯下,端详儿子,说:“培儿,这一个多月开会,你瘦了不少,怎么,人家治作你了?”广培说:“咱有缺点、毛病,挨批评,不算治作。”娘看看儿子,点点头,又说:“淑媛临走,初五晚上过来,非得给我五块钱不可,我说什么也不要,她哭了,说,婶子,你就叫我对你尽点孝心吧。我看姑娘哭得可怜,只好把那钱收下了。她娘说,这回来家,不高兴,偷偷哭过几回,她娘的意思,叫你俩商量商量,快结婚吧。”广培说:“娘,俺俩这婚不能结了。我说了,你别过于难受,这回整风,我犯错误了。”娘的脸立马变了颜色,说:“不是说不乱说话就没事儿吗?怎么,你给人家提意见了?”广培说:“我没发言,也没贴大字报,可是,我写的日记上有错话,领导知道了。”娘说:“日记?你打小,你爷爷就叫你天顶天写的那个?”娘压低声音问:“怎么,你在那上头写烦恶政府的话了?小儿,你真胡闹啊。”广培说:“我一句那种话也没写,我还写了很多听党的话,改造思想的话哩。”娘说:“那到底你写什么错话了?”广培说:“俺爷爷、俺姐还有俺爹死,我心里难受,写了些话,人家说是毛病。”娘说:“我的娘哎,家里老的、自己姐姐死了,还不叫人难受,得说‘活该’才行?唉,这也忒不讲理了。就为这?”广培说:“还硬说广坪哥退社是我的事儿。”娘说:“你说过叫他们退社?”广培说:“广坪哥关心外头的形势,问我,我给说过一些报纸登的事儿,可从没说过叫他们退社。不承认不行,硬摁到你身上。村里吴家槐去反映过,听话音,他们来找广坪哥,广坪哥没证我。”娘说:“你不来家这些日子,广坪隔天把就过来一趟,问有事吗,給挑水,也干别的活儿。他心里有话,憋着不说,真难为他了。”
广培说:“娘,对不起,儿子不孝,让娘和妹妹跟我受罪了。”娘说:“小儿,别说这,娘不怪你,也怪不着你。你也没啥错。你爹死了,你跟我说,咱家的灾难这算到头儿了,往后就没事儿了,我也信了,可是,还是不行,还没到头儿,这不又来事儿了。 ”广培说:“都怪我,日记放抽屉里,每回都锁,可眼看要来运动了,那天就忘了锁,有人偷看了,給告了。再就是,广坪哥问那些事儿,我就该什么也不说。”娘说:“小儿,别吃后悔药了,人家出心治你,你跑不掉。这是老天爷要踢蹬咱,是咱的命。”广培说:“还不光我自己出了问题,还把一个同事叫方正的給拐带了,他也跟着倒霉了。”娘问:“怎么还有这事儿?”广培说:“他平常跟我走得比较近,有人偷看了我的日记,领导知道了,他给我说了,叫人家逼得得没法儿,他先交代了,我也就不能瞒哄了。”娘说:“还有这么一出。不明白,好好地给公家干事,非治把这些人做么?人家说没说,怎么发落你这些人?撵家走?”广培说:“现在还没最后定,在学校里劳动改造等着,不一定开除回家,搞的早的地方,犯错误的,有的在原地安排劳改,有的送劳动教养。听人家说,劳改,就不给工资了,一月发十八块钱生活费。”娘说:“那还行,只要叫活着,也不逮起来,就算不孬。”
娘上东堂屋給广培拾掇铺,一会儿回堂屋来,广培见娘眼圈通红,知道娘在东堂屋偷偷哭了,广培心里掖了一个酸疙瘩,强忍着眼泪,说:“娘,天不早了,你歇着吧。”娘说:“睡也睡不着,娘再给你说会儿话。孩子,咱家这几年,遭的事儿忒多了,娘都撑过来了,为么?我是当娘的,为你,为你妹妹。你这又遭事儿,娘还得撑,在外头低着头,心里刚刚的,不败劲,拉巴你妹妹长大成人,盼着你出头的日子。俗话说,砖头瓦块还有翻身的时候,娘就不信老天爷真把咱这家人灭了。小儿,娘嘱咐你,人家叫你做么,你就做么,顺顺溜溜的,别无谓的糟贱自己,保着自己身体,再苦不能想别的,别学你爹没种。小儿,你要是孝顺,就听娘的。”娘说着,哽咽了,广培趴到娘怀里哭着说:“娘,摊着的,是有想不开的,一个叫颜华的女老师,那年带姐离家出走就奔的她—她也是成分不好,这回也摊上了,她想不开,整风学习班还没结束,就在学校里,跳井死了。你放心,再难再苦,我也不会学她那样。我想好了,如果人家真给十八块钱生活费,我留五块,在外头吃饭,剩下的拿家来,保娘和妹妹的生活。”娘说:“咱成份不好,农业社不要咱,咱有地,自己种着吃饭穿衣花项都不要紧,你就照顾好自己,你是娘跟你妹妹的指望。”广培说:“娘,你就别管了,我怎么安排,娘着就行。娘累一天了,你歇着,我上陈家去一趟。”娘说:“去吧,陈家三太太还是城市人的习惯,睡的晚。淑媛是个好孩子,可惜咱没这个命,是得给人家一个交待。”
广培来到陈家,只有陈家三太太还没睡,煤油灯下,桌子上放着信纸,三太太说:“广培,你来的正巧,白天收到淑媛的信,说她挂着你,给你写信,你也不回,叫我问问你的情况,给她说。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我这不正犯愁,不知怎么跟她说哩。”广培说:“婶子,淑媛对我好,俺俩的事,这边老的、姐姐、哥哥都支持,我很感激。可是我的家庭底子不好,我又没把握好,出了事儿。去年暑假,我说服淑媛去北京,就是对出事儿有预感,下决心叫她走的,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一件事。现在真出事了,你给她写信,就说,我犯大错误了,俺俩的事绝对不行了,叫她信人家说的,俺两人命理不合,有缘无分,叫她忘掉我,不要自讨苦吃。过一段时间,另找个对象。婶子跟她说,我不给她写信了,她也没法儿给我来信—我很快就不知道去哪里劳动改造了,来信我也不会回,因为组织希望人们跟犯错误的划清界限,她跟我联系,对她影响不好。还有,俺两人保持联系,只能延长痛苦,没丁点益处。”
陈家三太太眼里含着泪,说:“广培,好孩子,你这些话,把婶子的心都说碎了,你受难为了。怎么你们家,你跟淑媛这俩孩子命这么苦呢。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婶子也没法儿再就乎了。我先给她回信,就说,你犯了错误,出去劳动了,让她别再写信了,先不提你俩亲事的事。我想上趟北京,把你的意思当面给她说,可能好点儿。我真害怕,不知道这妮子能不能挺过去。村里还不一定许假。愁死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娘做饭,广培吃了,说:“娘,我得回去了,你也别送我,我上俺大娘家说几句话,就走了,你一定要想开,别太难受。”广培抱起妹妹,眼里带着泪,亲亲她的小脸蛋儿,把妹妹递给娘,咬咬牙走出自家大门,去了大爷家。
张德成一家人正准备吃饭,看见广培,一家人都偎上来,奶奶说:“孩子,你可回来了,怎么着了,没事儿了吧?”广培说:“奶奶,大爷、大娘,我的事儿去不了了,我犯错误了,当不成老师了,以后就跟咱村里的‘分子’一样了。”奶奶哭了:“俺的苦命的孩儿,这可咋办啊。”大娘哭着说:“老天爷,这真是不叫人活啊。”张德成说:“娘,你们别这样,让人家听见,了不得,那会给广培加载。”
广培坐了一会儿,大爷和广坪问他犯事儿的情况,广培说了几句,说完,扑通跪下,说:“奶奶,大爷、大娘、广坪哥和嫂子,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上哪去劳改,俺娘和妹妹就靠你们照顾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一定报答。”广坪和如兰急忙把广培拉起来,张德成说:“广培,你不能这样,咱是自己家,亲顾亲顾,亲都不顾,还叫人吗?你放心,你娘的事就是这边的事。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别叫家里挂着就行。”李桂芹问:“听说那个对你带姐挺好的颜华老师也犯错误了,她咋着了?”广培说:“别提了,她跳井死了。”李桂芹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眼里带了泪,说:“我的娘,怎么还死了?听说她是为着替你带姐诉冤倒的霉。那咱这不是丧德了吗?”广培说:“颜华也是成分不好,不担事儿,她犯错误不是光俺带姐那一个事儿。大娘,你还有俺带姐都别为这事忒难过了。”
广培要走了,广坪送他到村外大路上,广培说:“广坪哥,俺娘说了,我不在家,你常过去帮着干活儿,我很感激,可是我怕这样对你不好。”广坪说:“我就是个破社员,还是个拉牛退社的落后社员,有什么好不好?咱是弟兄,就算你蹲大狱,还得去探监哩。兄弟你放心,俺婶子地里家里的活儿路,我都给干。白天不许我假,我黑夜干,晴天不许我假,我雨天干。你别挂家,安心改造去吧。”
1.一牢本把,做事牢靠,有把握。2.刺挠,就是讽刺。3.“粥米”,家里生孩子,亲戚朋友送粥米祝贺,俗称“送粥米”。4.颠险,受颠簸,遭磨难。5.嗡黑,即特别黑。6.落耽,耽搁,拖延。 7.连当,迅速,快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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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广培回学校不久,处分就下来了,劳动教养二年。处分公布以后,就被公安押解走了。 广坪心里纳闷,广培年轻,好学问,老实巴结,也没招谁惹谁,这上级治作他干什么?灵芝婶子往后的日子来苦了,他跟广培说的话,得说到做到,甭管村里当官儿的咋看咋说,反正自己不是干部,还能咋着?没想到,过了不多日子,他张广坪—不光他,还有他的难兄弟二旺—竟正儿八经地当上了“干部”。
前一阵子,村里搞教育运动,猛一听,不孬,人受教育还不是好事儿?可弄了一阵,不过就是整上年退社的两个愣种,捎带着斗四类分子,当然也是杀鸡给猴儿看,叫庄户人知道,不听嚷嚷,没好果子吃。运动搞完,紧接着学习贯彻《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社员们听这些玩意儿,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好记性的记住了个“四、五、八”,说的是到十二年以后,黄河以北,一亩地年产四百斤粮,黄河以南(也就是自己这里)亩产五百斤,淮河往南,亩产八百斤。社员们说,要是一亩地能收五百斤,咱河湾村一人合快三亩地,一人一千三四百斤粮食,那可忒好了,不怕挨饿了。疯子六儿说:“那就得大囤满,小囤流,大吃二喝炒豆腐,挽着胡子喝香油,小伙子不用愁,自有大闺女叫你楼。”墜爷说:“哼,别做梦娶媳妇儿了。咱庄这地,一马平川,不少地块儿能浇上水,往常年,风调雨顺的年成,有不少人家,一亩地两季见五百斤还得多,不为出奇,可是,就咱如今这个干法儿,五百斤?今辈子别想。”有人说,上级既这么说,自有办法儿,你咋就知道办不到?有人说:“别理他,不知道他是坠什么玩意儿?”社员们都笑了。广坪听了这《纲要》,倒觉得这文件说的周到,这样办,兴许真能增产,心里朦朦胧胧的觉得有点儿盼头。学习的时候,有不明白的,他问了几回,工作队姓白的干事说:“张广坪经过社教,进步了,学习认真,关心集体了。”梁仲山说:“广坪,还有二旺,是实在人,没曲曲弯弯的心眼子。退社是过日子的心重,不是故意捣蛋。”
这年三秋(是新社会的新词儿,秋收、秋种、秋季征购,叫“三秋”)过去,一队队长梁仲木“撂挑子”,说啥也不干了,給社里说的理由是自己能力不行,还说,往后按《纲要》搞生产,他确实干不了,没那脑袋瓜儿,别占着茅子不拉屎,耽误大家伙儿的事儿。私下里,对梁仲山说:“队长这活儿不易干,七咬八掙,没法儿弄,地里打不出粮食,交任务还不能少,觉得对不住社员,心里不是味儿,你想叫社员好生干,多收点儿,多分点儿,面儿上都答应,干起来还是不中,松皮懈骨,没办法儿。我是不狂气了。不是我说落后话,合作社这个法儿,到多咱也弄不鲜。”梁仲山知道他这个叔伯兄弟人忒老实,心想算了,不难为他了,就跟他说:“你不想干不要紧,别说破劲的话。”
村党支部、先锋社管委会和工作队一起商量,让谁接这个一队队长,挑来挑去,选不出人来,有个把俩的,一跟他提这事,就像见了黏黏胶,扑拉不迭,生怕粘到自己身上,又像叫他捏火炭子,怕烧着,烫着,赶紧朝后缩,有的还说:“你们饶了俺吧。”就跟要宰他似的。看来这些人是真不行,死狗托不上南墙,白干事说:“一队干活儿,我在一边儿看过好几回,张广坪和二旺这两人,思想虽然落后,干活儿倒实在,不惜力气,听社员的意思,这俩人也有人缘,不少人宾服(1)他们,反正他们也都是好成份,不行叫他们干,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梁仲山说:“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他俩折腾一回,挨了,知道没别的咒儿念了,死心了,这俩人心眼儿也平活,不是奸伎流滑,没人味儿的人,说不定还真行。”吴家槐说:“这两个家伙不能说干不了,就怕属刺猬的,浑身是刺儿,不听嚷嚷。”白干事说:“他只要上了套儿,听不听就由不得他了,就叫他们试试。”
梁仲山先给张德成说了这事,叫他跟广坪“透透”,听听他啥意思。广坪一听这事,头皮就“炸”了,说:“才斗完几天,没治死我,又叫当队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着寻思来。是要把我架到二梁子上烤哩。”没办法儿,梁仲山跑张家来做张广坪的工作,张广坪说:“大爷,你们找不着人了,想起我来了,你们就不怕我带着这伙子走回头路?”梁仲山说:“别胡咧咧了,叫你当合作社的队长,领着社员干社会主义,怎么能走回头路?”广坪说:“你们斗我的时候,团员骨干唱的歌儿,‘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说我和富农羔子张广培走得近,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我这号儿人,能干社会主义?”梁仲山说:“辩论,批判,那还不捡难听的说?批判从严,运动都是这么个搞法儿,不提那一节了。这一段儿,村里,社里,工作队都觉着你表现好,干活儿实在,都说你当这个队长,准行,大侄子,为了一队的兄弟爷们儿大人孩子吃上,你就挑了这副担子吧。还有一层,你当上队长,过去一出一出的那些事儿就都遮过去了,也給老的挣个脸面。”广坪听梁仲山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有点心动,说:“大爷,知道你不是害我,我再好生寻思寻思,给你个回话。”
梁仲山走了,张德成问广坪:“怎么着,你觉着能干不?”广坪说:“他说的叫大伙儿吃上,我觉得是实在话,心里有点儿痒痒。”如兰说:“他末了说的,給老的挣个脸面,也对。这些年,俺德存叔家破人亡,咱这边儿也不得好儿,就当这个队长,不图蒸馒头,蒸(争)口气。干吧,沾干就比吴家利、二孬他们强,干出个样儿来让他们看看。大小是个干部,就没人欺负。”广坪看看爹娘,爹说:“你自己拿主意,队长这个活儿,好样儿的不干这个,忒劳神费力,还不落好儿,没点儿能耐的还干不了,梁仲木就是个例子。”娘说:“如兰说的对,干吧,给咱张家长长脸。”广坪问奶奶:“奶奶,你说这个队长,咱干不干?你说叫我干,我就干,你不叫我干,我就算完。”奶奶说:“俺孙子多么孝顺奶奶吧,孩子,这些年,你没少受人家的气,奶奶心疼,干吧,该咱直直腰儿了。咱干上队长,也不欺负人,就图个不受欺负。”
张广坪去找梁仲山回话,应了当队长的事儿,但提了俩条件,一是,副队长得他定,就是二旺,二是,广培犯错误了,灵芝婶子带个孩子,过日子艰难,他帮帮忙,不为毛病。梁仲山说:“叫二旺当副队长,行,我跟社里说。你跟广培一个老爷爷,帮帮忙不为毛病。再说,上级有新指示,地主富农允许入社了,一样干活儿掙工分儿,也不用你帮多少忙了,小小不然的帮帮,不嫌你。”
张广坪找二旺说两人当队长的事儿,二旺瞪大了眼,“啊?”了一声,说:“你把我说懵了,惊得我快岔气儿了,叫咱俩当队长?是我没听准?是你大天白日说梦话,还是发热烧得说胡话?”广坪说:“跟你说正经事儿,别胡俚戏。不是说梦话,更不是说胡话,就是叫咱俩当一队正副队长。我答应了,来跟你商量。”二旺说:“这些黄子是神经病?咱两人差点儿成‘分子’了,怎么又叫咱当他们的干部?出力不讨好儿的差事,给他们卖这个命哩,有那闲工夫,不如种好自己的自留地,多薅点草喂猪哩。跟他们说去,‘周仓摆手,二爷不点’,咱不啰啰,叫他们另请高明。他们哪怕叫疯子六儿干,咱也不管。”广坪说:“你先别忙着拒他们,咱得好生掂量掂量。你想想,这个集体化,你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就得死心塌地地在社里混了,一个生产队,有个好领头儿的,就能好点儿,别说为了全队的社员了,就为了咱自己家老老少少多吃一口,少挨饿,他们既叫咱干,咱就干。弄上个二郎八蛋,或是怂蛋,坏蛋,咱不得跟着倒霉?”二旺不吱声了,过一霎儿,说:“吴家槐那坏货当社长,梁仲山是摆设。咱干这个,成了在吴家槐下巴颏儿底下讨漏水喝了,还有好日子过?”广坪说:“越这样越得干,干上了,才能給梁仲山杠劲,跟姓吴的斗。”苦瓜婶子说:“四妮儿,二旺他死牛筋,缺心眼儿,人家不叫干,你也争不来,叫干,还不麻利的?你不干,就不受气?更挨欺负。”红莲说:“为么不干?傻了?你弟兄俩拧成一股绳儿,破上本儿地干,能行。”
紧接着,梁仲山来一队开社员会。梁仲山问:“仲木,社员到齐了吗?”梁仲木拿眼扫一圈儿来开会的,说:“齐了,大伙儿听说换队长,人来的齐。”疯子六儿说:“叫没来的举手。”社员们都笑了。梁仲山在桌子角儿上磕磕烟袋窝子,说:“你们一队的队长梁仲木给社里论了堆,不干了,现在社里和工作队初步意见,叫张广坪和二旺当正副队长,今天开会,听听社员们的意见。有意见的提出来。大家伙儿同意,就叫他俩干,不同意,咱再商量。大家随便说。”愣了一会儿,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行”,“他俩是干家儿,管。”“没意见。”有的说:“咱社员知道啥,你们社里,党里说谁就谁呗。”疯子六儿说:“看这两个家伙种的那棒子,就能当队长。这弟兄俩跩起来了,张家老林冒青烟儿了。”梁仲木说:“疯子六儿,别胡啰啰。”墜蛋爷说:“梁大书记,这两个人是跟合作社对着干的,你们才斗完他们几天?怎么又翻过来叫他们当队长了?他俩要是带着俺这伙子一齐退社咋办?”梁仲山说:“老七,咱是说正经事儿,别瞎啦。他俩有错儿,改了就好。你就说赞成不赞成他们干就行。”墜蛋爷说:“我赞成是赞成,就怕到时候儿,让他们带着走了瞎道儿,跟着挨斗。”梁仲山说:“老七,别说没用的。”又说:“都听见了吧,大伙儿赞成这俩人干。广坪你说说。”
张广坪站起来,咳嗽两声,一开口,声音有点儿哆嗦,说:“仲木叔,你是老实人,我先问你,干的好好儿的,为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梁仲木说:“大侄子,叔心眼儿小,队里的事儿麻烦人,弄得天天犯愁。嘴跟裤腰样,说不出道道。不是拿劲,是实在够载了。”张广坪说:“这当队长就像一副挑子,仲木叔说‘够载了’,他嫌这副担子忒压得慌,扔崩二百八(2),算完了,可咱这百多号人还得吃饭,队里的地还不能撂了,咋弄?村里社里找着俺俩了,咱阖庄里最不够格儿的就俺俩,可见得村里也是真急了,就是人家说的,有病乱求医了,我是真不愿意揽这胡萝卜薅(3),可是,仲山大爷说,为了叫大家伙儿吃上,我有点儿动心。咱庄户人就为这张嘴,人见人,就问‘吃了吗’,你争我闹,打架闹乱子,也是为争一口吃,我常想,为回人,凭着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能叫老的小的吃上饱饭,吃上口好饭,弄得老婆哭,孩子叫,死的份儿都有。吃比天还大。没法子,谁叫咱是庄户人呢。你看人家城里人,不种地,照样吃上,咱没那本事,也没那命。我一心里扔掉吃饭这个愁帽,可是咋弄也做不到。兄弟爷们儿都知道俺俩是啥人,这些年来,是落后分子,就是想吃饭这事儿想的忒多了,觉得忽忽隆隆的,这事儿那事儿的,老百姓吃不上是白搭。现在,一出一调过去了,我知道自己胡思乱想的一套不中用,就像一副犋上的牲口,你一头牛往旁边儿拉,拉不成,还得挨鞭子,打这不当犟牛了,死心塌地地干农业社了。这不想素净地当头顺妥的牛,也当不成了,村里跟说旱书似的,叫我当这个队长,仲山大爷是实在人,不忍心驳他面子,兄弟爷们儿也看得起咱,我,还有二旺,就不难为仲山大爷和兄弟爷们儿了,不推辞了。我也想试试,好生干,看看能叫兄弟爷们儿、姊妹妹娘们儿,老老少少吃上不。我先说下,我有十分力,不出九分,还下个保证,不背着大家伙儿吃昧心食。”
就这样,张广坪和张二旺两个村里社里多年的落后分子,在社教运动中挨辩挨斗挨揍以后,没过三个月,竟成了里表儿新的生产队正副队长。两人破本儿地干,按队里老头儿们的说法儿,“是过日子的样儿。”墜蛋爷说:“你们两个黄子,还真是拿着棒槌当了针(真),往后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坠你们了。”张广坪说:“七叔,别价,你原先‘坠’,也就是捅实话,往后你该怎么‘坠’,还照常‘坠’,俺俩要是干了屙血的事儿,你祖宗八辈儿的骂,也不碍。”
过了些日子,梁仲山说:“一队从把俺那个兄弟换成张广坪,生产弄得真不赖。这样干法儿,一队要管。”吴家槐“哼”一声,说:“你光看他们干活儿了,到时候儿,上级布置任务,他们要总是顺妥地听嚷嚷,我倒过头来走给你看。”
(2)
还真叫吴家槐说着了。没多久,合作社领导和工作队有指示了。他们说,上级党委有布置,阳历十一月十三日,人民日报发“社论”,说,要发动全民讨论四十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新高潮,还说要批判什么“右倾保守思想”,农业生产要来一个“。二旺说:“这是啥意思?庄稼苗儿还不该咋长就咋长?”广坪说:“反正就是使劲干呗,看看咋鼓捣吧。”坠爷说:“你看招天这些道道儿,这又要‘’,不知咋闹腾哩。了,往后走路不能一步一步迈了,都得跳跶着走?”疯子六儿说:“什么?大妖精?男的女的?”有人说:“疯子六儿,你想媳妇儿想迷了?还大妖精,还男的女的?怎么?你想找个女妖精?”有的说:“疯子六儿,你到过半夜,别睡觉,亮着灯,弄巧儿了,就有狐狸精变的大闺女来找你。”梁仲山说:“大家别胡俚戏,咱按上级党委的指示,,好好搞,好日子就来了。”
头些天,社里学过“四十条”,现在,上级又叫讨论,还说,往后种庄稼就按“四十条”干,张广坪和二旺觉着往后这队长好当了,人家说咋弄就咋弄,上级的人比咱强一百帽头子,照人家说的干,错不了。 张广坪从社里要来了“四十条”,二旺说,你要来也白搭,它认得咱,咱不认得它。广坪趁星期六苦子来家,叫她給讲说这“四十条”,苦子很高兴,说:“俺四妮儿哥觉悟真提高了。”热心地給两个队长把四十条讲了好几遍。
张二旺说:“你好生听听,这上头说的有多周到。”广坪趁上坡干活儿歇歇的时候,对社员们说:“‘四十条’儿说的这些都是好事儿,种地就是这个弄法儿。喂好牲灵—又能卖钱,又攒粪;多积肥,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多弄水浇地,庄稼渴不着,户家饿不着;选好种子,下好种,结好果儿,龙生龙凤生凤,庄稼跟牲灵一个理;精耕细作,咱都知道,人勤地不懒,你糊弄地,地就糊弄你;多栽树,路边儿、地头儿,河沟崖,荒着白荒着,栽上树,几年十几年过去,又有木材,还有烧柴。咱就这么个弄法儿。”坠爷说:“爷们儿,你弟兄俩心劲儿不穰,可是也别高兴的忒早了。”二旺说:“俺爷你是真能‘坠’,种个地,里头还能弄啥鬼吹灯?”坠爷说:“我也不愿意‘坠’,我是看卯窍,你们不想想,往常年,庄稼人交上钱粮不怕官,你不惹他,官也不问你的事儿。如今的干部不一样,他们扁担搂柴火—管得宽,他不怕操心,从心里就觉着他们比庄稼人能,什么事儿他都管,这又是贯彻‘四十条儿’,又要‘’,咋‘’,一听就邪乎。庄稼苗子长得慢,你拽拽它?哼,还不知道弄个什么花哨样儿,出啥幺蛾子哩。”疯子六儿说:“坠爷,不屌准吧。”坠爷说:“疯子六儿,你敢跟老爷们儿打赌儿不?”疯子六儿说:“打就打,谁怕谁?”坠爷说:“要是后节儿里不出花花样儿,我穿上老娘们儿衣裳在村里走一趟,要是弄了花花样儿,你按我说的那法儿来一趟,不来孬的。”疯子六儿说:“你老家伙有儿有女,胡子一大把,都不怕丢人,我单杆子一个,怕个球?赌就赌。”有人说:“你疯子六儿,三十大多了,到这没个老婆,再弄这么一出,就不怕大闺女更不啰啰你,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啊?”疯子六儿说:“我是老茄子不论(嫩,)不打赌,也没跟的,不二乎那个。坠爷他就是肯‘坠’,这种地的事儿,人家干部不愣不傻,给咱弄啥花招儿?他们吃饱了撑的?放心,到时候儿等着看坠爷出丑吧。”坠爷说:“你们这伙可都听见了,到时候儿咱该咋着就咋着。”疯子六儿说:“是,该咋着就咋着,你是个蛋也能把人坠死。”
坠爷跟疯子六儿说定了打赌儿没过几天,区里开现场会,合作社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都去县农场,观摩学习新农业技术—深翻地。农场的工人正翻地—这哪是翻地?猛一看就是挖沟,不过是前头挖了后头再填上,挖过去的地渲得很,人踩上去直往下陷。张广坪压低声音问一个干活儿的工人,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地剜这么深,干啥?”那工人说:“咱也不明白,说是这样增产。”广坪问:“你们试来?真增产?”工人摇头:“没试过,咱是干活儿的,当官儿的别说叫深翻,他叫咱挖坑咱也挖。”说完笑笑。张广坪想,农场的工人发工资,地里打不打粮食他不管,咱可不行。参观完,开会了,刘区长请一个农业专家給讲解深翻地的优越性,张广坪知道“优越性”就是“好处”,因为这几年,从办互助组到成立高级社,村干部、工作队张嘴闭嘴就说“优越性”,只要是他们号召的事,都有了不得的“优越性”,好像干部们穿的制服四个口袋都装着“优越性”似的,随手就象变戏法儿的似地往外掏。这个专家细高个子,躬躬着腰,像个大虾,脖子又细又长,人看着他,会觉得这脖子能不能撑得起他的脑袋,专家说,按党中央农业四十条的精神,经过研究,发现深翻土地可以大大增产。原因是,农作物靠根吸收土壤里的水分和营养,地翻得够深,土壤松软,作物的根就扎得深,根系发达,就可以多吸收水分和营养,提高耐旱能力,还长得好,农作物的产量会大大提高。专家翻来倒去讲了好一阵,有个开会的大声问:“地耕了,还不行,非得深翻?”专家说:“对,传统的耕地耕得不够深,最好是深翻。”又有人问:“翻多深最好?”专家回答:“四十到五十公分,按市尺说,一尺二寸到一尺半。”会场上的人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俺娘哎,翻那么深,那得多大功夫?得费多大劲?你翻得过来吗?”“功夫大也不要紧,费劲也不怕,咱的功夫、力气也不值钱。”“哼,就怕你搭了功夫,费了牛劲,也不多打粮。”有人就说:“人家是专家,说多打粮就会多打粮。”“难屌说,到时候不多打粮,你赖着他?” 又有人问:“地翻那么深,把下头的生土翻上来,庄稼还长吗?”专家愣了一愣,说:“不要紧,生土上来了,经过日晒雨淋,会变成熟土,不会减产。”有人小声嘟囔:“不屌准吧?我看这个专家是‘二五眼(4)’,‘母子头(5)’。”末了,刘区长讲话,说,深翻土地,是贯彻《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的一项重要措施,县委要求所有合作社坚决、不折不扣地认真实行,区里要检查。
开完会回村的路上,张广坪说:“仲山大叔,你觉着这个法儿行不?”梁仲山说:“怎么,你觉着不行?没问题,上级既然布置,就说明有成熟的经验,放心大胆地按要求弄就是。”广坪说:“咱也不能说不行,反正心里有点儿二乎。”二队队长二孬说:“就你屌能,人家专家都讲了,你比人家专家还厉害?”吴家利—秋后当了三队队长(吴家弟兄的一个表哥当了副业队长)—说:“四妮儿这黄子管什么事儿都跟别人想的不一样。看来还是吃亏吃得少。”张广坪急了:“吴家利,你别胡咧咧,我想么说么,你管不着。队里百多口子人吃上吃不上,是闹着玩的事儿?”梁仲山说:“有想法儿,说出来好。不过上级党委布置的事,还是得执行。广坪,记住了。”广坪“呜呜哝哝”地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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