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林想,都说,破家值万贯,哪来的万贯?这一搬蹬,更不值么了,人说搬家三年穷,这些人有苦了。
有一天,刘洪林上村里去买盐,路过水库指挥部,听见里头开会,一个人正在说话。这人说话很不一般,慢筋慢悠,有板有眼,听来很入耳。刘洪林站住听了起来。这人说的意思是,大坝没经过地质探查,勘察和正规设计,就仓促上马,存在隐患,施工缺乏周密安排,大轰大嗡,打乱仗,很容易发生伤亡事故。他建议,抓紧进行勘察补救,尽快完成设计,周密组织,严格安全管理,防患于未然。还说,宁可大坝蓄水日期拖一年,也必须确保质量和安全。刘洪林想,这人真有两下子,说出话有板有眼,撒沙不漏。他觉得,县领导会接受他的意见,还得表扬他,没想到,县委马书记说话了,却火气很冲,说,年内建成南山东风水库是县委的决定,汛期到来前必须完成大坝合龙,按时蓄水,然后抓紧完成后期配套工程。文什么人身为水利局长,说的这一套,猛一听很专业,好像有些道理,实际上完全是错误的,是给干部群众的革命热情泼冷水, 跟形势和群众运动唱反调儿,是典型的“右倾保守思想”。马书记宣布停止文的局长职务,到工地劳动反省。刘洪林 听着这话,不觉身上出了冷汗,好像自己在干孬事儿似的,急忙离开。原来说那阵子话的人是县水利局长,无怪那样明白。这人说的这么在理,怎么倒错了呢,错在哪里?刘洪林想不通。
当天晚上,刘洪林把听的这事悄悄给梁仲山和广坪说了,广坪说:“怎么上头还有这么些事儿?这个弄法儿不大得劲。”梁仲山抽一阵烟,说:“党中央、就是觉得咱国家发展太慢了,这不搞,就是要大干快上,不符合这精神,肯定不行。”广坪说:“这个事儿,不这么容易,管怎着一口吃不成胖子。”刘洪林说:“仲山,我怎么觉着,这个弄法儿不咋的。你看从去年秋后到现在,今天一出,明天一调儿,又是深翻地,又是密植,又是大搞积肥,还硬硬地把好地给调走,惹了‘饥荒’。修水库这个事,咱打心眼儿里赞成,谁知道里头还这么些道道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我觉乎着,上头儿的人就跟中了魔道似的。仲山,咱是庄户人,轰轰不好,得倒大霉。”梁仲山说:“洪林哥,放心吧,我们的领袖英明伟大,没问题。”
睡觉了,社员们往地铺上一趟,就打呼噜了,刘洪林想着白天的事儿,谁对谁错,明摆着,怎么非得反着来呢,会不会倒大霉啊?看样儿这个水库弄不鲜亮,难得社员都别出事儿,全毛全翅儿的回去就行了,他得好生看着广坪,别忘了自己来干么的。广坪睡醒一觉,听见老岳父还在铺上翻蹬,悄声问:“爹,还没睡着?还在想白天那事儿?别想了,想也没用。”刘洪林说:“也知道没用,想也是白想。不想了。”
几天后,张广坪和柱子一起拉地排车运石头,卸完车往回走,猛地看见不远处一个人低头弯腰,拼命推着小推车朝上爬坡,虽说前边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子破上劲拉,可是那小车像是被路粘住了一样,就是挪不了窝儿,后头推小车的身子摇摇晃晃,小推车一歪一扭,掙歪了一会子,小车到底还是翻了,车上的石头滚落到路上,推车和拉车的两个人好像犯了大错似的,急急忙忙重新装车,推车的那人直起身子的时候,张广坪猛地一个愣怔,尽管离得老远,看不很清,尽管那人头发多长,胡子拉碴,穿的汗衫和裤衩子又脏又破,张广坪还是从神态、样法儿上,看出来,推车的是他叔伯兄弟广培。张广坪心里一“咔哧”,娘哎,广培这是来修水库了。广坪两眼发热,心里发酸,心想,广培打小念书,那里推得了这石头车子,还要爬坡儿,他和拉车的那位哪是干这种活儿的人?这上级也真是的,你让人家劳改,总得让人家干干得了的活儿吧,张广坪让柱子先拉空车回去,他一溜小跑到了广培他们两人跟前,二话不说,弯腰就帮他们搬石头装车,几下把车装好了,又推起来试了试,说:“行了,牢稳多了,放心推吧。可惜你们推这车忒‘犟’了。”广培眼里汪着泪,说:“广坪哥,怎么是你?”广坪看眼前的广培,几个月没见,变得又黑又瘦,快认不出了,就两只眼睛还挺精神,广坪心想,要是让灵芝婶子看见广培这样子,还不心疼死,但又装出没事儿的样子,笑着说:“咱村来了老多人,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怎么样?乍干这种活儿,够受的吧?”广培苦笑笑,说:“不要紧,还行,我们这些人也确实需要锻炼,这样才能脱胎换骨,彻底改造哩。”广坪见他低声下气的样子,好不可怜,说:“干不了,别硬撑,自己身子要紧。”广培说:“知道。”又低声说:“广坪哥,你快走吧,怕领导嫌。”广坪又使劲看广培几眼,转身走了。
张广坪他们来到水库工地的时候,才过完麦季,山坡上的梨树,花谢了,绿树枝上,挂满小枣大小的青果果,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梨子都长成个了,梨树枝被坠得朝下打弯儿,雨水大了,山山岭岭上树更绿了,山草疯长,有人把高了。这些日子,隔十来天,合作社从民工自己家敛了煎饼、咸菜,派人給送到工地,他们谁也没回过一趟家,天天累个臭死,有时临睡前,会说起,自己队里的秋庄稼,谷子袖穗,高梁晒米了,不知长的咋样。这些天来,河湾村的百十号人和工地上八九千人一起,从早干到晚,没歇过一天。他们一个个多长的头发,乱草一样,满脸胡子拉茬,又黑又瘦的脸满是泥道子汗道子,穿着破衣烂衫,多数人光着膀子,因为工地上有妇女,一条看不出颜色,满是汗道子的破裤衩子遮着自己下身,看上去很像“野人”。每顿饭,他们喝两碗“公家”的稀糊涂汤子,吃的是自己带的地瓜干子煎饼或是窝头,因为口粮不足,舍不得敞开肚子吃饱,就的是盐粒儿炒干辣椒子,煎饼卷棵生葱,就是“上犒劳”了。疯子六儿说:“梁领导,你让伙夫把糊涂做得稠着点,不行?”梁仲山说:“我也想让他们做得稠着点,可是,社里给的粮食是有数的,咱只能匀乎着吃。”刘洪林说:“社里谁说了算,兄弟爷们都明情,咱就别难为老梁了。”他们没有一分钱的工资,一天干十几个钟头儿,合作社里給记十几个工分儿,而一个工(十分)值不了两毛钱。针刺般的阳光晒得他们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脊梁黑得发紫。这些看上去像“叫花子”(工地上蹦蹦星星出现很少数穿戴齐整点儿的人,不用问,一定是吃公家饭的干部)一样的“大部队”,这些天来,就这样不管是毒日头下,还是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用原始的工具,像蚂蚁啃骨头一样开山取石,像古人修长城一样堆那大坝。阳历八月的一天上午,水库工地全体人员停工开会,在一个山坡前搭起了大会台,大会台上高高挂着,台前檐悬挂着大红会标,写的是“全县实现公社化庆祝大会”,台上台下,红旗飘飘,大喇叭头子播送着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歌声像连珠炮一样拱人的耳门子,让人觉得唱歌的人们一个个都瞪着眼,攥着拳,甚至咬牙切齿。台前锣鼓喧天。刘青田一溜小跑儿地从河湾村民工队伍跟前走过,张广坪问:“青田叔,这几天没见你,上哪来?今天开啥会?什么是公社化?”刘青田停下脚步,对着大家伙儿说:“最近形势发展很快,全国农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咱们城关区成了一个大社,叫城关公社,不叫一区了。”张广坪问:“啥意思?”刘青田说:“啥意思?以前咱不是成立合作社,后来又建大社吗?这回社更大了,全区所有村社合起来,建了一个大社,叫公社。”广坪说:“我的娘哎,那怎么个弄法儿?”刘青田说:“就是一大二公,全区的人吃一个锅里的饭了。具体怎么搞,我也还没弄清。”梁仲山说:“反正甭管怎么搞,大家伙儿听准了,这是领袖的伟大号召,一定错不了。”刘青田说:“老梁说的对。大家待会儿听听会上怎么讲,就明白了。”
县委马书记先在大会上讲了话,接着又有干部、社员、民兵、妇女、学生代表发言,一个个都特别带劲,跟小钢炮儿似的,嗷嗷的,会场上人多,大喇叭劈劈拉拉,参加会的民工—如今都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了—听这些人讲的,差不多都是“一大二公”,“党政军民学五位一体”,“迈向共产主义”这样的话,但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吕书记又讲话,说我们有英明领导,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性高涨,干劲冲天,两三个月来,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捷报频传,农业战线放出了数不清的高产卫星,小麦亩产两千多斤,三千多斤,五千多斤,水稻亩产有的达到一万斤,几万斤,纪录被不断刷新,这说明领袖的指示,党的路线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在三面红旗指引下,会创造出前无古人的奇迹,赶英超美实现共产主义的目标,一定会早日实现。我们全体水库建设者要乘着全县公社化的东风,高举三面红旗,鼓足干劲,争分夺秒,加快水库建设,早日实现大坝合龙,胜利完成水库建设任务,放一个水库建设的卫星,向党中央献礼。
散了会,民工们回自己窝棚,路上,梁仲木说:“仲山哥,刚才吕书记讲的,外边这里那里放的高产卫星,一亩地打两千斤,三千斤,万把斤,几万斤,真事儿的?”梁仲山哏哧了一下,说:“县领导说的,报上登的,喇叭头子里广播的,那些地方的领导亲自过秤称的,还不是真的?上级领导讲实事求是,假不了。”刘洪林说:“按起说来,该是真的,不过寻思这事,觉得不大靠盘儿(4)”广坪说:“一亩地打几千斤,上万斤,你在平地上铺粮食,得铺多厚厚,要说一颗颗庄稼结那些,纯是崩没根儿,放闲屁的。”疯子六儿说:“那都是那些地方的当官儿的胡吹海嗙,叫上级高兴,他好往上爬。是舔腚眼子的。”梁仲山说:“疯子六儿又胡咧咧了。”刘洪林说:“这个事谁也说不准,人说,皇上有福民安乐,皇上没福民遭殃。地里打那些粮食,是靠的神气儿。你们没听老辈儿人说,在先有的人家为啥过成财主,有‘仙家’给他搬蹬。如今就是仙家給人民公社搬蹬了。搬蹬吧,老百姓苦了多少年载了,该享享福了。”梁仲木说:“那仙家怎么光给那些人搬蹬,不也来给咱搬蹬搬蹬?咱不都是一样的百性?”疯子六说:“仲木叔,你是真迂,你还真信啊?刘爷们儿,你真不亏识文解字,真会攒作啊。”
开饭了,这顿饭,民工们吃上了县直机关、各公社机关、企事业单位伙房给水库工地送来的大白馒头,疯子六儿狼吞虎咽地啃馒头,噎得不住地咯气,说:“俺的娘,这馒头忒好吃了。都他娘的忘了馒头啥滋味儿了。”梁仲山说:“大家伙儿好生干,有的是好吃的。你们没听见吗?成立了人民公社,就要朝共产主义迈进了。”疯子六儿说:“你们原先说的,搞合作化是走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像苏联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喝牛奶,吃面包。这一套连个影也没见着,别说楼上楼下了,屋破了,修都修不起,砸着人也没管的,还电灯电话,连油灯也点不上,豆油没有,洋油打不起,还喝他娘的牛奶,牛尿也捞不着喝,吃面包,连面包长啥模样也没见过,菜窝窝也吃不饱。”柱子说:“疯子六儿,你想喝牛尿还喝不上?”疯子六儿说:“我喝不上,你能喝上?那牛都成公家的了,你跑到饲养院儿里接尿喝去,不叫饲养员揍出来?”有个人说:“哼,疯子六儿说的一点儿不假。俺见来,当初入初级社,高级社,回回儿说的都是天花乱坠的,许的让咱过上好日子,可是不孬,秫秸换谷秸——越捣鼓越短。”张广坪低声问梁仲山:“大叔,全区一个大公社,这个大呼隆法儿,不乱套了?能行?”梁仲山说:“准行,党是英明的,是看准了的——没那个金刚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儿。”梁仲木说:“仲山哥,咱这社会主义就算建成了吗?怎么又要搞共产主义了?”柱子问:“仲山大爷,共产主义啥样儿?到共产主义,准能吃饱饭吧?大男人都能找上老婆吗?还有打光棍子的吗?”梁仲山不好意思地笑笑:“爷们儿,跟你们说,你们问的这些事儿,我也不明白,反正我就是一句话,咱按上级的指示好生干,就能过上好日子。”疯子六儿说:“好日子?篮子没系儿——襻(盼)着吧。”刘洪林说:“按起说来,上边的大人物头子,得说都是能人,贤人,头脑好,主意高,咱草民百姓没法儿比,可是这些年,弄的一点子事儿,又都不算鲜亮,咱草民真也摸不透,不过就是瞎猜摸。”疯子六儿说:“哼,连猜摸摸也不用猜摸,你们不信,我说话放这里,过好日子,门儿都没有,吃个一顿半顿馒头,不过就是给你个甜枣儿咪拉咪拉,挨饿、倒霉的日子在后头哩。”梁仲山说:“疯子六儿又说疯话了。大伙儿别听他胡咧咧。”
庆祝大会开过以后,水库指挥部抓工程进度更上紧了,不光白天从天明干到天黢黑,吃了晚饭,还要点上马灯、汽灯,连夜赶工,还有个名堂叫“夜战”。疯子六儿说:“这个屌弄法儿,我看非累死不可了。”张广坪说:“疯子六儿,不来胡说的。”水库工地上,天天像发了疯一样赶工。疯子六儿说,咱就成了让人抽着的那个“尜”,滴溜溜地转着不让停了。说来让人难以相信,人类社会已经到了二十世纪,建这样大的水库,整个工地,没有一台施工机械,全靠镢刨锨剜,人抬肩扛,马车、地排车拉,小推车推,开挖大坝基础,打石头,靠手工打“眼儿”,一个人手扶着钢钎,另一个人高高举起大锤,狠劲砸那钢钎,一时砸不巧儿,铁锤砸偏了,落到扶钎子的人手上,那人的手就给砸碎了,带队的合作社干部派人送伤号去工地卫生所,再换一个人扶钎子,接着干。每天都有受伤的,有人还把性命搭上了,从开工到现在,死了四个了,有打石头放炮炸死的,有让大石头砸死的,也有掉到水里淹死的。这天,邻村柳沟一个外号叫“呱呱子”的半乎老头儿推着小车儿上崖头,不这不那的,倒地下就死了—民工们说这就是活活累死了。
“呱呱子”是个老光棍儿,好脾气,整天笑眯眯的,喜欢说“二话”,惹人笑,两个村的民夫住的窝棚紧挨着,干活儿也在一块儿,大家都混熟了。这天,疯子六儿糟贱呱呱子,说:“你个老小子,天天芋头秸烤火——甜么索的脸,还贫嘴呱啦舌,看样儿是累得轻。哪天累死了,你就不呱呱了”呱呱子听了这话,一愣神儿,脸上好像闪过苦涩的暗影,随即张开大嘴,露出已经豁了几处的黄牙,嘻嘻笑着:“累死就累死,咱这个屌样儿的,活着也是干受罪,死了也不值么儿。”他当庄儿一个小青年说:“呱呱子,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管你那个憨巴兄弟?”呱呱子说:“你滚旁边子去吧,放心吧,咱老呱一半霎死不了——人穷命硬,撑折腾。你小子,还是团员,人说死就死了?你见谁是说死的?。”张广坪说:“呱呱子真不亏是贫农,还操着党中央的心哩。” 一伙子人说这节话不出十天,呱呱子竟真的死了。河湾村的社员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老半货子活宝,活支拉的,“扑腾”一声,说死就死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眼了。
呱呱子死了,柳沟村的人就用他铺的一卷破麦秸苫子卷起来,放到一辆地排车上,让几个人把他拉回村去发丧。村里的民夫没人哭,没人叫—指挥部着人来做了安排,不让大哭小叫,怕影响不好—有的擦眼抹泪,有的像傻了一样愣不几的。地排车要走了,疯子六儿猛格丁地扑到地排车跟前,两手抱着裹了呱呱子尸首的苫子稇,哭着嚎叫:“呱呱子,是我把你咒死了,你死得好苦……”又趴下给梁仲山磕头,要跟着地排车去,发送呱呱子,去看看他那憨巴兄弟,广坪和几个人破死命拽他,说:“疯子六儿,你别添乱了。”刘洪林上前劝广坪他们,说:“别硬挡他了,他心里难受。”梁仲山说:“让他去吧。”又交待柳沟的村干部,照看好疯子六儿,完事儿让他好好回工地来。疯子六儿跟着送尸首的走了。有人说,你看刚才疯子六儿那个样儿,是真疯了。刘洪林说:“叫他疯子六儿,他不疯也不傻,他和呱呱子一样,都是单杆子,这叫‘同病相怜’。他是心里苦,装疯卖魔。”
疯子六儿和柳沟的几个社员给呱呱子发完丧,就回工地了。张广坪问他:“没回家看看?”疯子六儿哭丧着脸,说:“看什么?就这个倒霉样——累得像散了架,瘦得跟鬼似 的,白让老嫲嫲看着心疼。”张广坪又小声问:“那也该上老徐家的去瞅瞅?”疯子六说:“瞅什么瞅?一傍边儿就撵不迭,怕沾着似的,白搭,没指望。”张广坪说:“别破劲,慢慢熬,功夫到了,就行了。”疯子六说:“就怕咱没那个命啊。”这些日子里,河湾村梁仲山和张广坪带的百十号人干的不赖,几次受到县水库建设指挥部的表扬。刘青田几乎天天来他们工地,夸他们完成的工程量大,还保证了安全,连破皮红伤也出得很少。这天晚上,刘青田又来了,说,指挥部开会,又表扬你们河湾村了。你老梁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有一条儿,选的副手好,光靠你自己,也玩不转转。梁仲山说,俺这回干得不穰,我得撂可后(5),多亏了广坪和他丈人爹。广坪在工地上指料,领着头儿干,干起来跟疯了似的,他丈人爹跑前跑后,在工地上掌着眼,叫大伙儿注意安全,这些天,俺村活儿干得泼,还没出啥事儿,洪林哥管大用了,他还不使闲,得空就給劳力修理家把什儿,給地排车、小推车车袋子打气儿。爷俩真出大力了。刘青田说,这广坪算得上农村里难得的好干部。梁仲山说,这青年不光能干,还品行好,行事讲良心,不是那种坑人的人。疯子六儿听见这话,说:“张广坪还不坑人啊?这些天叫他使作的,没死也扒了几层皮,觉得像是干了半辈子的活儿,可算累草鸡了。以后再出夫,只要张广坪带队,打死也不干了。”张广坪说:“能的你,到时候拿绳子捆,也把你弄上。” 刘青田笑着说:“广坪爷们儿,这回你干得不赖,表现出很高的觉悟。怎么在早弄了那么些事儿?”广坪说:“哼,在早那些事儿,明摆着让庄稼人吃亏,心里就是不通—现在也没通,不过是没法儿了。修水库,这是好事儿,咱还不破上命干?咱觉得,这事儿就像一伙子拉车上坡,一起抖抖劲就上去了。咱不好生干,那不是坑人吗?什么觉悟不觉悟的,没那讲究。”梁仲山说:“还有一层,庄稼人老实,心肠软,大伙儿看见县委吕书记快六十的人了,天天泡在工地上,头发乱哄哄的,花白胡子多长,两眼通红,哑喉咙破嗓,都说,这官儿当得真不容易。还听说他上县里开常委会,散了会,二半夜了,到家卷个煎饼,包上渣豆腐,天下着大雨,披上蓑衣,一边啃煎饼,一边往外走,他老伴儿在后头喊,他头也不回。广坪说,就冲着吕书记,咱也得好生干。”刘青田说:“这就是觉悟。老梁,回去就开支部会,发展广坪入党。在我们急需忠诚能干的党员干部。”广坪说:“可别,我可不够格儿。”刘青田说:“怎么?让你入党,你还不干?”广坪说:“俺也知道,在现今这年月,入党不能说是孬事。可是,俺这人心眼子忒直,认死理,到时候你们党里弄的事儿,我想不通,不给你们添麻烦?俺还是当个白丁社员吧。”疯子六儿说:“四妮儿,你傻还是愣啊?多少人翘着脚想朝里钻,钻不进去哩,人家叫入党,换别人儿,磕头来不及,打个滚儿快进去,你倒好,还在这里打坠嘟噜,你还想叫人家拿轿抬着你,敲锣打鼓地请你入党?”刘青田听 着直皱眉头,梁仲山说:“疯子六儿,说啥你也胡乱插嘴,别胡咧咧了。”广坪说:“疯子六儿,你不明白,别瞎说。咱压根儿不是那块料。”
几个月过去了,从开挖大坝基础,到一车车、一筐筐沙石红土堆砌大坝,从两头儿筑起的大坝一天天“长”高,“长”长,“长”大,眼看就要对上头儿了,大坝合龙的日子快要到了, 旁边一条又深又长的溢洪道也挖出来了,梁仲山说:“真是人多力量大,不带犟的。”张广坪说:“咱是真服了,看起来人民政府真是武艺子大。”疯子六儿说:“哼,这就是豁上人搋呗,这几个月叫他累死了,打心里觉得比半辈子出的力都多。”刘洪林说:“人啊,真是没有干不成的事,就凭咱这些人,一车车石头就硬硬地垒起来这么个大家伙。”疯子六儿说:“哼,这大家伙里头不光有石头、沙灰,还有民夫的汗、民夫的血,民夫的骨头渣子,民夫的性命哩。”几句话说得大伙儿都不吱声了。
(3)
这天指挥部开了各村社带队的干部会,布置大坝合龙的“战斗”任务,动员全力攻坚。当晚,梁仲山和张广坪开本村的民工会,梁仲山说,明天水库工地全体上阵,合力攻坚,完成大坝合龙。咱们村这百十号人,这三个多月干得不赖,还保证了安全。俗话说,咱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剩这一哆嗦了,兄弟爷们儿一定要时时刻刻瞪大了眼,小心了再小心,活儿要拼命干,还不能出事儿。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说,咱村的人有福星照着,还有洪林爷们儿掌着眼,保准没事儿。开完会,大家到四外地里撒尿,抬头看天,月亮铮明,星密密麻麻,梁仲山说:“天不孬,大坝合龙选了个好日子。”刘洪林说:“天有不测风云,人常说,雨季里,‘夜晴无好天’,看后半夜怎么样吧。”张广坪说:“老天爷行行好,管怎么着,明天给个好天。”
还真就应了刘洪林的话,快天明的时候,下雨了。天蒙蒙亮,指挥部来了通知,说是,据天气预报,今天是小雨,合龙按原计划进行,还说,自明天开始,在一周以内,会连降大雨和暴雨,如果明天不能完成合龙,大坝可能被冲毁,那水库建设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实现大坝合龙。这个通知让水库工地上的干部和民工的心情像开水锅一样沸腾了,破死破活干了几个月,淌的汗水流成了河,受的罪跟下地狱差不多,要是让大坝垮了,那不是活活要了这些人的命吗?不行,决不行,说什么也要完成大坝合龙。各村社的民夫们硬撑着累得快散架的身子,擦着沾满眵麻糊的,布满血丝的,睁不开的眼,早早地吃了饭,带上工具,提前赶到工地。县委吕副书记正在和指挥部的干部、技术人员一起在大坝跟前察看,商讨,他搭眼一看,天那么早,整个工地,已经黑压压的一片,民工们都上齐了。吕书记眼里噙着泪,说:“这就是我们的人民群众,可惜,解放快十年了,我们还没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真是愧对他们了。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大坝合龙。”
河湾村的民工集合出发时,梁仲山看看天,对张广坪说:“别叫你爹去了,天下着雨,这么大岁数了,滑滑擦擦的,摔一跤就不好了。”张广坪说:“我也正想不叫他去,可是他犟得很,还是你跟他说吧。”梁仲山对刘洪林说:“洪林哥,今天有雨,浓泥薄水的,你就别上工地了,在家收拾收拾家把什吧。”刘洪林笑道:“知道你和广坪商议着拦挡我,我知道你们是好心,可是今天大坝合龙,干了好几个月了,就盼着这一天哩,我无论如何也得去。再说,今天活儿紧张,更容易出事儿,我越得去掌掌眼。你们寻思我老了,不担事儿啊?没事儿,仲山,你比我小几岁啊?你行,我就不行?别废唾沫了,我一定得去。”
天星星点点地下着小雨,河湾村的民工推着小车,拉着排车,扛着工具去工地,路上,疯子六儿跟刘洪林说:“你这个老头子是傻了还是中了邪了?当官儿的不叫去,换了我,得自得跳圈儿,你倒好,非去不可。”刘洪林说:“疯子六儿,你也就是这张嘴,哪句不中听说哪句,活儿一点儿也不少干,力一点儿也不少出,就因为这张嘴,显得跟落后分子似的,往后别这样,打起精神来,板正儿的,早成个人儿,过家子人家。”疯子六儿说:“哼,爷们儿,就咱这个屌穷样子,在合作社混这十分工,你想自己过好日子也使不上劲,有什么好儿?这辈子是死了心了,不做那个梦了。”
河湾村的社员到了工地,大坝合龙施工“冲刺”马上就开始了,民工们在雨中,用大马车、地排车拉大石头块子,用小推车推中号儿石块,纷纷扬扬地奔向有几层楼高的大坝合龙平台,成百上千的民工们弯腰躬背在通往高台的长坡路上奔波,一层层台子上接应的民工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把石料推举、拖拽上高台,高台上的民工们喊着号子把大大小小的石块倾倒进大坝合龙口子里,人们发了疯一样地干着,劲头越来越足,老天爷捣蛋,雨越下越大,从四外山上下来的雨水越来越猛,翻滚着浑黄的浪头奔向大坝豁口,整车整车的石头霎那间就被冲走,坐镇高台指挥的吕副书记大声喊道:“天气预报是怎么搞的?不是预报的小雨,对合龙影响不大吗?怎么雨这么大?把管天的给我叫过来。”站在他旁边的水利局现任局长说:“吕书记,气象站的同志不是管天的,他们不过是上老天爷那边儿打探消息的。”吕书记说:“他们打探消息,也得把消息搞准了,不能错报军情啊。……算了,老天爷那里也许跟我们一样,计划赶不上变化,咱就不管它怎么着了,雨再大,今天也要完成合龙。”
雨越下越大,运石块的路变成了稀泥滩,雨打得民工们睁不开眼,各种运石车时不时地就陷到泥里,还有的正走着走着就滑秃(6)了,翻车了,刘洪林慌着装车,梁仲山叫他不要参加装车,就站在一边看着,发现险情及时提醒。刘洪林紧紧地盯着本村的车辆,他老远看见,水库大坝两部分中间的豁口越来越高,可是雨太大,来水太猛,大大小小的石块刚倒进豁口,马上就被大水冲走了,后边紧接着又有几车石块呼啦倒进豁口,豁口处又高了一点,人们就这样和天上的大雨,和滚滚的激流拼命,较劲,刘洪林看见吕书记在雨里淋着,头上的草帽子被风刮走了,有人拿一件蓑衣披到他身上,他立马把蓑衣掀掉,那人好像在说,吕书记,你年纪大了,别淋坏了身子,吕书记手朝工地指着,刘洪林觉得吕书记还指了他,像是在说工地上那么多年纪大的,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他们的身子不是身子吗?刘洪林的眼睛热辣辣的,他头几天还跟广坪说,要是当干部的都像吕书记或是他们村的梁仲山这样的有多好,上级要弄的好事会真正办好,办瞎事儿也就瞎不那么邪乎,广坪说:“没那样的好事儿。”不假,这只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刘洪林又想起,刚来水库工地时,他听见的水利局文局长那些话,县委马书记批评文局长那个厉害,现在水库大坝快建成了,莫非文局长真错了,马书记真英明?……刘洪林想,不想这摸不着边的事儿了,他睁大眼紧紧地盯着本村的车辆,特别是自己的女婿,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的张广坪,这会儿,张广坪和柱子他们几个正低头弯腰,拉着地排车朝合龙口送石头,刘洪林猛地看见,一辆装满大石块的地排车翻车了,大石头块子轱轱轮轮从高处朝下滚来,几块大石头直直地朝河湾几个装车的社员滚过来,几个正低着头装车的社员,一点也没有觉得,眼看一块足有几百斤重的大石头就要滚到正蹲下搬石头的疯子六儿身上了,刘洪林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把疯子六儿推开,他自己却没跑迭,大石头直直地朝他滚过来。那大石头从老高的地方往下滚,冲劲猛得要命,霎那间就把刘洪林砸倒在泥地上,刘洪林脑袋破了个大洞,一个石头尖儿竟还攮进了他的胸膛,刘洪林蜷在大石头跟前,头上、胸膛上都在呼呼地淌血,疯子六儿几个人一下傻了,他们发疯般地狂喊:“砸着人了,快救命啊!”雨还在下,刘洪林头上、身上淌出的血被雨水冲下来,近处的水汪儿都给染红了,梁仲山和张广坪还没回来,疯子六儿让几个社员去叫梁仲山和张广坪,自己慌忙回窝棚拿来一件破蓑衣盖到刘洪林身上。梁仲山和张广坪慌慌张张跑回来,张广坪看见成了血人的丈人爹,哭着喊道:“爹,你这是怎么了?”刘洪林有气无力地说:“爹叫大石头砸着了,砸得不轻……”梁仲山让人赶快上指挥部叫卫生员,又说:“广坪,啥先别说,快包伤口,这个淌血法儿了不得。”张广坪迭忙把自己身上穿的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褂子脱下来,“哧哧”撕成布条,让一个年轻社员帮着,用那布条包了刘洪林头上的伤口,梁仲山也撕了自己的褂子,包了刘洪林胸膛上的伤口,可怜他们这些人这种办法儿哪里能包得住伤口,刘洪林头上、胸膛上的伤口血照样淌,包伤口的布条霎时就被浸透了,卫生员还没叫来,张广坪急得跺脚,哭喊着:“仲山大爷,怎么办?得赶快救俺爹的命啊。”梁仲山眼里满是泪水,说:“孩子,工地就这条件,谁摊上也是这样。又没个汽车,只能等卫生员来。”刘洪林低声说:“广坪,你就别难为你仲山大爷了。…除了我,别人都没咋着吧?”广坪赶紧说:“没有。”疯子六儿哭着说:“叔,你把我推开了,我点儿事没有,你伤成这样,这可怎么好啊?”刘洪林苦笑道:“不孬,拿我这个六十的老头子换了个三十来岁的小年轻儿,值。”张广坪说:“爹,你说什么话?俺一定扒出你命来。”刘洪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孩子……别犯傻了……伤在爹身上,爹心里有数儿,……不中用了,……原先死的人,有的我见过,没我伤得厉害,都没救活。就是卫生员来了,也白搭,从这里到县城七八十里路,走不到半路,爹的血就淌没了。爹是要走了。”张广坪急得拿拳头砸自己脑袋,说:“不,不,爹,我不叫你走。爹,你这样走了,让我怎么给娘、给如兰交待啊。”刘洪林说:“孩子,别这样,你急死也不当么儿。给你娘、如兰好交待,是爹自己要来的,不怨你。是爹叫死催的,这是爹的命。”梁仲山说:“洪林哥,别说了,歇歇吧。”刘洪林说:“我喘口气,还有话说。”过了一霎儿,刘洪林又说:“广坪,我再跟你说——不快说,一会儿就说不出来了,爹舍不得你们,可是没法儿了,广坪,往后多长个心眼儿,别忒直筒子,吃亏,别老跟人家顶牛,鸡蛋碰石头,碰碎了,就完了……依靠你仲山大爷。咱两家就指靠你了。……广坪,我走了,我对不起你丈母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了,有你和如兰,我放心。”张广坪哭着说:“爹,你放心,我跟如兰一定好好孝顺俺娘。”刘洪林的脸越来越黄,又由黄变白,气息越来越弱了,过一会儿,眼里满是泪水,咕哝着说:“苦啊,真是不想死啊,……唉,可惜,见不着如兰娘、如兰、小外甥了……”
刘洪林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头一歪,咽气了。张广坪疯了一般地哭喊:“爹,爹,你不能走啊……”卫生员来了,伸手试了试刘洪林的气息,又摸了摸脉搏,沉重地说:“不中用了,快给指挥部报告吧。”梁仲山急忙去找了刘青田,刘青田直跺脚,慌忙跑去报告了吕书记,吕书记听了,和刘青田一起跑来,听梁仲山说了刘洪林遇难的情况,吕书记说:“从水库开工以来,河湾村的张广坪和他岳父刘老汉表现很突出,指挥部已经决定在水库建成总结庆祝大会上对他们进行表彰,没想到老人家在水库合龙冲刺行动中,舍己救人,牺牲了,太让人痛心了。”吕书记对站在刘洪林遗体跟前低头哭泣的张广坪说:“广坪同志,你岳父是我们东风水库建设中的英雄,他的名字会和我们的水库一样永世长存。”张广坪红着眼,说:“吕书记,俺是庄稼人,你们说的那些名头,对俺都不打紧,说的再好,俺爹人没了,俺没法儿給家里人交待啊。”吕书记眉头紧锁着,对刘青田和梁仲山说:“广坪的心情可以理解,仲山同志,你马上带人送刘老汉的遗体回家安葬,要买最好的棺材,我知道农村社员经济困难,这个棺材钱我来出。青田,你去指挥部找会计借一百块钱,借条上写我的名字,写明用我的工资归还。”张广坪哽咽着说:“吕书记,这可使不得,发送俺爹,就算再难,这钱俺也得花。”刘青田和梁仲山也说,吕书记不要这样,老人家是为公牺牲,合作社能解决。吕书记说:“不要争了,老人家牺牲,说明我们的安全工作没做好,我是总指挥,要负责,这算是我对死者悔过的一点表示吧。”张广坪说:“吕书记这样说,俺就更不敢当了。”吕书记说:“好了,不说了,你们快行动吧。”说完,解下头上的草帽,带领大家給刘洪林的遗体鞠了躬,就匆匆忙忙回指挥部了。
河湾村刘张两家就像塌了天。如兰娘哭得死过去好几回,如兰会会儿守着她……张家老嫲嫲几天不吃不睡,一个劲埋怨小四妮儿不该叫如兰爹上水库。头十几天,李桂芹娘舅家表哥李慎之长胃癌几个月就死了,李桂芹心疼得病倒了,这几天,刚好一点,亲家又遇了难,李桂芹听说了,立时晕倒了,醒过来,哭着说,怎么老天爷不长眼,一个劲祸害苦命人啊。刘洪林没儿子,闺女如兰摔的老盆,庄乡心疼刘洪林,说老天爷不长眼,好人不得好报。
发完丧,如兰娘跟广坪和如兰说,娘对不起你爹,没给他拉巴个小子,你爹嘴上不说,他心里苦,可是从没埋怨过一句。这好模好样的一个人,生生让石头给砸死了,你说他这是什么命?他走了,撇下我一个孤老嫲嫲子,还活个什么味儿,不如跟了他去。如兰和广坪苦苦地劝她。张家商议了,说把广坪的小子过继一个给姥娘当孙子,叫他给刘家延续烟火,如兰娘好歹缓过来。
水库大坝合龙了,青山县东风水库主体工程完成了,县委、县人委在水库工地召开了庆功大会,会上,在水库建设中死亡的刘洪林等五个民工中有一个家是地主成分,有一个本人有历史问题,剩下的三个都受到了表彰,还评选出了一百多名劳动模范,給每个劳模发了军用水壶和毛巾等奖品。张广坪也当了劳模,受到吕书记特别点名表扬。会后,刘青田又动员他入党,张广坪还是没应。他说,俺老岳死在水库工地上,俺比自己死了还难受,他后悔来当这个领队的,是他把老岳的性命给葬送了。他连死的心都有有,哪有心劲在党。刘青田和梁仲山没再十分劝他。
在水库庆功大会上,县委马书记宣布,党中央决定,我们国家下决心在几年内赶上英国,今年的钢产量要达到1070万吨,比1957年翻一番,现在,中央的方针是“以钢为纲”,口号是“钢铁元帅升帐”,党中央号召全党全民大炼钢铁,现在,县直机关和各公社大炼钢铁运动已经全面展开,搞得热火朝天,但是,任务艰巨,急需补充人力。县委决定,水库主体建成后,留下少数民工完成水库建设扫尾工程,其他绝大部分撤离水库工地,但不回大队(公社化后各村都成了“生产大队”),全部开赴本公社参加大炼钢铁。县委书记还说,全国各行各业当然也包括我们农村,都要做到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人人要坚决执行命令听指挥,令行禁止,完成上级党交给的战斗任务。开着会,疯子六儿就嘟囔:“这还让人活是不活”,又低声跟张广坪说:“再去炼钢,地里的庄稼不收了?”张广坪说:“你问我,我问谁?”
散了会,疯子六儿说:“咱这些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帽儿,炼什么钢?咱知道钢啊铁啊的怎么炼?这不是说胡话,胡作作吗?”梁仲山说:“你别胡扯,不兴这样说上级。”张广坪问梁仲山:“大爷,我也觉着不大对劲,咱不会炼钢,现学现干也行,可这眼看收秋了,怎么还去炼钢铁?”梁仲山吞吞吐吐地说:“县里布置,不光咱这些人不回村,还要从各大队再抽劳力参加大炼钢铁。”张广坪说:“我的娘哎,那地里的庄稼咋办?上边儿这些人咋了,昏头了?”梁仲山说:“上边下的死命令,说啥也得完成钢铁任务,我们必须坚决执行。”疯子六儿说:“你这些人说我‘疯’,那些人才真是疯了。不用疯,有倒霉的时候儿。”又偷偷跟广坪说:“你不上他们那个道儿,就对了,要不也得跟着他们去干这没腚眼子的事儿。”张广坪说:“疯子六儿,打这别胡说八道了,看这个阵势,要来恶牌儿的。不是头二年了,人家真叫你干,你不干还真就不行——胳膊拧不过大腿,啥话别说了,叫干啥干啥,咱就回去炼钢吧,也长长见识。”
1.拼话,半吊子话,没轻没重的话。2.嘎,厉害,狠,严重等。 3.老鼻子,就是多,很多。 4.不靠盘儿,靠不住,不可信 。5.撂可后,往后排。6.滑突,脱出了,或脱落了,失控了。
18
(1)
张广坪这帮子人子知道自己现今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了,就是说在“组织”了,干什么都得听当官儿的指挥。水库建完了,大家伙儿心想这回好了,回家歇两天,就该收秋了。甭管成了什么“员”,反正干庄户,种庄稼收庄稼终归是第一要紧的。没想到,这年头儿出个事儿就是新鲜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修完水库,一声令下,“大军”开拔,都去大炼钢铁。他们这些泥腿子,只知道自家烧饭的锅,烧水的壶,烙煎饼的鏊子,杆子称的秤砣,干活儿用的镢头铁锨是铁的或钢的。他们只见过打铁的,没见过炼铁的。铁匠进了村,支起打铁炉,他们拿铁家什叫打铁的給修理,翻新,用的材料是铁匠带的现成的废钢铁。至于钢啊、铁啊是怎么弄的,从哪来的,他们谁也不知道。总之这世上有铁器、有生铁、熟铁还有钢这些东西就是了。他们从没动脑筋想过这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儿,想那个没用,想也想不出来,想也是白想。可是,猛然间,叫他们去炼钢铁了。他们觉得新奇,觉得有意思,甚至有点儿滑稽,笑得慌。叫去炼就炼吧,干么都一样掙工分儿。咱们反正就是出大力的,干么不是干?有年轻的还暗暗想,炼钢铁,那不是工人干的活儿吗?说不定他们炼一阵子,还成工人了哩,那可烧高香了。当工人,见月关饷(发工资),吃“皇粮”,干活儿穿工作服,下了班儿穿制服洋装,再骑上“洋车(自行车)”;当社员挣的是不值钱的工分儿,社里分的口粮不够吃,穿的破破烂烂,骑不上洋车,还得论天让小推车、地排车“骑”着自己,一句话,十个社员也顶不上一个工人,工人跟社员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社员眼里,人家工人—更别说国家干部了—那就是人上人啊。紧接着又想,别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了,有这样的事儿,人家当官儿的先摊着—你像本村的吴家才,一个卖豆芽的,竟然硬硬地成了响当当的国家干部—还会到了你?跟原先一样,咱就是出夫,下苦力,不过这回干的是新鲜活儿——炼钢铁就是了。
甭管炼钢也罢,炼铁也罢,哪怕炼金子银子也行,他们没二话,都会乖乖地去干,他们现在心里想,听县委书记那话,这伙子人,就像当兵的转移战场,修了三个多月的水库,完活了,不休息,从水库工地直接转到炼钢工地,这不是要人命吗?他们恼了,受不了了。他们离开家来修水库,这么些天了,除了张广坪和几个人回村给刘洪林发丧,剩下的人谁也没回过家。他们从小到现在,从没离开家这么些日子过,个顶个想家想得要命,小年轻的想爹娘,娶了媳妇的想爹娘更想老婆,有孩子的想孩子。有的想家想得睡不着觉,甚至擦眼抹泪。
架不住张广坪一遍遍向梁仲山求告,梁仲山心软了,一回回找刘青田提要求,最后,刘青田和梁仲山商量了个办法。明面儿上,河湾村的民工运着行李,全体转移到城关公社大炼钢铁基地,安营扎寨,但暗里安排民工们分批回家,每人在家只待两天。社员们虽说心里老大不情愿,可是没办法儿,只好犟捏着鼻子,同意了这个法。张广坪对大家说:“兄弟爷们儿得知道,这样弄,仲山大爷和公社刘社长担着很大的干系,弄不好他们得为这事挨难看。咱们无论谁到家里,好生伺候伺候老的,有老婆的跟老婆好好亲热亲热,到第三天一早,得赶到炼钢基地出工。咱要是家走就粘歪着不回来,那可不光坑伙计,还害人家两位领导。”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说,不来坑人的,有的还说,谁要是回了家不按时回来,坡里骂偷南瓜的都是骂的他。
张广坪正指料着社员们拆窝棚,收拾工具、行李,准备往城关公社炼钢基地开拔,梁仲山从指挥部开会回来了,满脸堆笑,疯子六儿问:“仲山爷们儿开会回来,满看着喜得了不得,咋啦?变了?不去炼钢铁了,都叫回家?”张广坪说:“净想好事儿。别胡扯,听仲山叔給讲。”梁仲山说:“兄弟爷们儿别听疯子六儿胡扯,他那叫扰乱军心。大炼钢铁不但要去,还要抓紧去。不过有一个好消息,大家听了,就愿意去了。这回去炼钢铁,自己不用带干粮了,公社管饭。顿顿吃得饱饱的,出开身子干活儿,多好的事?”张广坪说:“这事儿不孬,咱就是半半拉拉的工人了。”梁仲山说:“那倒还不是,不过,成立人民公社,当中有一条儿,就是消灭工农之间的差别。领导讲了,不光咱大炼钢铁的统一管饭,县委已经布置,半月之内,全县各大队公共食堂全面开花,全县的社员一律在食堂吃饭—一个生产队或者几个生产队办一个食堂,大家伙儿再不用愁大人孩子吃喝了,打这往后,全县农村—听说全国都这样—吃饭不要钱了。”张广坪说:“俺的娘哎,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有的问:“办食堂,粮食从哪来?”梁仲山说:“从哪来?咱不就是种地的吗?地里收的,不往户里分了,统一吃大锅饭了。”有人说:“麦季不是刚分了口粮吗?队里上哪弄这么些粮食给大家吃?”梁仲山说:“上级说了,各家各户都把分的口粮交给生产队,再加上队里存的粮食,食堂就办起来了。”有的说:“俺说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呢。把分的粮食再要回去,这是什么办法儿?”梁仲山说:“往后都吃食堂了,家里要粮食就没用了。”那人嘟囔道:“反正不如自己家有点存粮保险。”疯子六儿说:“听见了吧?自己家分的粮食,都给你敛走,让你玩八个眼的猴(1),也玩不过上头当官儿的。”梁仲山说:“疯子六儿,别胡咧咧,你过的那日子,啥时候都数你断顿早,办食堂你还吃了亏?”疯子六儿说:“我是说的那个事儿。爷们儿,我问你,公家把户里粮食都弄走了,食堂里要是管不起饭了,咋办?一个个的拿根绳儿把脖子紥上?”梁仲山说:“瞧你小子说的,食堂怎么会管不起饭了?”有人问:“吃食堂,咋吃法儿?人跟人肚子不一样大,发一般多的饭,大肚子的吃不饱咋弄?”梁仲山说:“这个没心烦,不管肚子大小,全都管饱,口号是‘敞开肚皮吃饱饭,吃饱喝足加油干’。”有的问:“有人孬吃,没好地吃,咋弄?”张广坪说:“往后就是天天顿顿这个吃法儿了,他也不是出去坐席,没出息,没命地吃。”疯子六儿说:“哼,地里就打那些粮食,分给户里,都不够吃,弄一堆吃,老早就得见了缸底。没的吃了,就完蛋了。”梁仲山说:“这个,你小子不用愁,县委讲了,往后无论粮食还是别的生活物品,一律统一调配。粮食不够了,从外边调。上级说了,我们现在就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大家说:“那可好了,咱就吃饱喝足,干活儿了。”有的说:“那还真不孬,两口子也不用为着吃食犯难为了,干完活儿,食堂里吃饱饭,天一黑,就搂着老婆睡大觉,要多自有多自。”疯子六儿说:“美的你,到时候儿,食堂揭不开锅了,自己家一个粮食粒儿也没有,非得喝风倒沫不可。”
梁仲山和张广坪带着河湾村的民工收拾完“行装”,就半晌午了,走到县城,天已经黑了,老远看见城里几个地方,成片的火光映红了天空,还有滚滚黑烟像舞龙那样朝上窜,不知道的,寻思那些地方失火了。他们按公社的通知,来到县城东边一个大空场子,从古至今,不知多少年了,阴历逢五排十,四里八乡的庄稼人都来这里赶大集,现在,城关公社把大集场子变成了钢铁会战的战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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