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听说,公社研究钢铁会战战场设在哪里的时候,公社赵副书记提出利用大集场子,刘社长说:“那不大合适吧,老百姓在那里赶大集多少年了,咱占了集场子,让他们上哪赶集去?”赵副书记说:“都人民公社了,吃食堂了,还赶什么集?现在,中央提倡敢想敢干,咱干脆把这个集取消它,也省得社员赶集耽误生产。”刘青田还想争辩,宋书记表态了,说,五天一个大集,成几千的男女劳力来赶集,确实是很大的人力浪费,取消就取消吧。宋书记还说,这说不定在全县是个创举,是新生事物哩。刘青田心里觉得这样弄不合适,会给老百姓造成很大不便,惹老百姓烦,老百姓会骂人 。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创举”,跟新生事物更扯不上,但是既然书记说了,也就等于定了,就不再说什么了。
河湾村的民工在场子边上指定地点卸了车,天快黑了,他们真的在工地食堂吃了不要钱的饭,大家心里有一种兴奋,得意,同时还有点儿纳闷,觉得奇怪,悬乎,不大靠实的感觉,好像做梦似的。吃罢饭,点上马灯,搭起了自己住的窝棚。梁仲山说:“咱还不能睡觉,公社领导安排,要到工地上参观,明天我们就开工炼钢铁。”
社员们进了工地,一个个都看“傻眼”了,惊得咧开嘴合不上,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偌大工地上点着数不清的马灯,汽灯,到处灯火通明,灯光下,不少两人来高,圆轱轮的,像石灰窑那样的炉窑—这就是炼铁(炼钢)炉了,这些炉子有的已经点着了,窜着火头,到跟前烤得人脸生疼,黑烟滚滚,炝得人喘不了气儿;有的刚建完,还没点火,正在装料;还有不少炉子正垒着。数不清多少人像庄稼人“抢场”一样忙着,建炉子的,运料的,装料的,看炉的,拉风箱—那风箱足有小牛犊子大—朝炉子里吹风的,干啥的都有,看上去,干活的多数是社员,但也有不少公家人—公社干部,供销社、粮管所的营业员,公社医院的大夫、护士,中心学校的老师,有男有女,有半乎老头儿,竟然还有不少十来岁的学生,个顶个乌眉灶脸,汗珠子在灯光里闪亮 ,疯子六儿说:“就是用这炉子炼钢铁啊,跟咱在坡里垒窑烤地瓜差不离儿。”梁仲山说:“疯子六儿,你少胡说。”有的说:“不说工厂里都是机器干活儿,工人在一边儿看着,怎么这里连个机器毛儿也没有,都是人出力?”梁仲山说:“这叫‘土法上马’。”梁仲木低声呜噜道:“这个土法上马,上不鲜亮,你看,这么些人忙忙叨叨,炉子呜呜地烧,怎么没看见炼出来的铁啊钢啊的在哪里啊。”张广坪说:“真的,真没瞅见有炼出来的钢铁什么样。”梁仲山说:“大晚上的,咱许是没看见,也许是刚点炉,还没出窑哩。”有个小年轻的说:“大爷,你寻思跟烧石灰似的,还出窑啊,你没在电影上看过?是炼出的钢铁汁子像咱浇地一样从炉口朝外淌。”梁仲山说:“这小子说的对,甭管怎着了,反正这个法儿能行,要不怎么会这么多人破这个本儿,费这个劲弄这个?放心吧,准能炼出来。兄弟爷们儿想想,这些年载,有人民政府办不成的事吗?”梁仲木说:“仲山哥这话在理。”疯子六儿偷偷跟张广坪说:“哼,俺见来,也没少办了瞎事儿。”张广坪低声说:“别扯没用的了,咱就磨道里的驴—听喝声吧,甭管怎么着,反正干活儿管饭,家里还记着工分儿。”
第二天,河湾村的社员们就接了任务,建炉炼铁。梁仲山和张广坪按刘社长批准的办法,安排社员分批回村探家,梁仲山让张广坪先走,说,你老岳父刚没了不久,你再回家看看。张广坪说,我回家发丧没几天,你家俺婶子不壮实,还是你先回趟家看看,你回来我再走。怕“影响”不好,白天不敢走,吃了晚饭,梁仲山才和梁仲木、疯子六儿一伙三十多人一块儿摸黑儿回河湾村。
梁仲山不用说,梁仲木他们一伙子也真听话,在家住了两晚上,都趁黑夜前前后后地回到了工地。就少了疯子六儿一个。张广坪问:“怎么疯子六儿没回来?他娘有病了?”梁仲山叹口气,说:“比有病厉害,摔坏腰了,爬不起来了。”张广坪一惊,说:“怎么摔的?哪天的事儿?”梁仲山说:“俺回家的头一天。怎么摔的?别提了,办食堂,吴社长带着人上户儿里收粮食,疯子六儿他娘按着缸盖儿不让动,吴社长下命令让人把老嫲嫲子拽开,没拽合适,老嫲嫲子跌到地上,把腰摔着了。”张广坪问:“那到末了,粮食弄走了吗?”梁仲木说:“哼,那些黄子,他管你死活,粮食该怎么弄走还怎么弄走。广坪,跟你说,你也别生气,吴家弟兄,还有你兄弟广垣,忒狠,社员们恨死了。”张广坪的脸红到了耳根,问:“小五妮儿拽老嫲嫲来?”梁仲木说:“反正听那话音,他算一个。”张广坪气得牙咬得“哧哧”响,说:“我回家非得狠狠收拾他。”梁仲山说:“仲木,你怎么这么存不住话?广坪,广垣是团员骨干,他是为公,你可不能整治他,再说了,他是大人,自立门户过日子了,你这当哥的也没法管他了。”张广坪头一立楞,恨恨地说:“哼,只要他还承认是张家的人,我就不能让他跟着那伙子去欺负人。哼,欺负疯子六儿他娘这样可可怜怜的老嫲嫲,不丧八辈子良心?”
河湾村第二批回家的社员吃过晚饭,天黑了,就往家奔。张广坪气得肚子鼓鼓的,大步流星朝前走,有人说,广坪,你怎么着了,跟后头有狼断着似的?想老婆想的?张广坪说:“别胡扯了。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气得那个味儿,恨不得一步到家,一把抓过小五妮儿这个狗东西揍他个饱的。”
张广坪他们一帮人回家心切,个把钟头就回到了河湾村。天已经很晚了,庄户人早该睡觉了,可是,他们刚进村东头儿,就见徐寡妇家大门口,几个人,有的打着马灯,有的扛着大杆子称,有的拉着排车,车上放着粮食口袋,一档子人正大声大气地说着话要离开,张广坪他们紧走几步到了跟前,见是吴家槐、鲍华、张广垣还有几个二愣子民兵,张广坪心想,这是挨门挨户收粮食哩,小五妮儿像狗腿子似的跟着姓吴的,真邪门儿了。张广坪正想过去拽出他来,见徐寡妇披头散发地嗷嗷喊着撵出来,拽着吴家槐的褂子不让走,哭着说:“吴社长,俺二妮儿正病着,你行行好,给俺留下一小口袋麦子,给她养养身子,行不?”吴家槐不耐烦地说:“什么了不得的病,还得吃面食养?没那些讲究。到时候上食堂打饭就行了。”鲍华说:“你个小娘们儿不老实,粮食藏藏掖掖,费这个劲,才弄这一点,还给你留,留个狗屁!跟你说,这还不算完,以后要是发现你有窝藏的粮食,轻饶不了你。”张广垣正要张嘴对徐寡妇说什么,忽然瞅见张广坪正在不远处狠狠地拿眼瞪他,没敢开口,吴家槐猛地甩开徐寡妇,说:“走,上下一户。”
几个人急忙离开,徐寡妇扑腾坐下,两只手拍着大腿,哭叫起来:“俺的娘哎,这叫俺怎么活哎,妮儿她爹哎,你一伸腿,撇下俺娘们走了,俺叫人家欺负死了。”三个小妮子奓轰着头发,光着脚丫子,从家里跑出来,偎到徐寡妇跟前,哇哇地哭,嘟念着:“娘,别哭了,咱家走吧。”邻居家出来几个娘们儿,蹲下劝徐寡妇。这档子出夫来家的社员,七嘴八舌地说:“咱在外头拼命,家里老的少的受这颠险。”“这是什么屌事儿哎。”张广坪见徐寡妇娘们儿哭得可怜,眼睛发酸,心里更恨小五妮儿,忽忽跑着,追上去,把张广垣拽到一边,压低声音但恶狠狠地说:“跟我家走,我有话问你。”张广垣掙歪着,说:“哥,你这是干么?我是干工作,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张广坪说:“这就是你的工作?狗屁圈子!你别恶心我了。快跟我回家。”张广垣说:“那我也得跟社领导说声哎。”张广坪说:“看你狗腿子样儿,快去说。”
张广垣回来了,说:“我请假了,你有什么话,问吧。”张广坪说:“不慌,跟我回家,当着老的一块问。”张广坪和张广垣进家来,奶奶说:“说的是四妮儿今儿个家来,来到这咱晚。如兰,快给他拾掇饭。”广坪说:“奶奶,不用弄饭,在工地吃饱了来的。”娘说:“这还兄弟俩一块儿,四妮儿想兄弟了。”广坪说:“我可是忒想他了。”如兰说:“广垣一大盼子没过来了,怎么这么巧儿,你弟兄俩碰一块儿了。广垣,饿不?我给你弄么吃。渴不?给你倒水喝。”爹说:“小五妮儿,饿,啃个煎饼,渴,自己倒水喝,不用你嫂子伺候。”如兰说:“当嫂子的,伺候兄弟正该。”边说边給广垣、广坪倒了水。
张广坪在爹跟前坐下了,广垣还站着,有点怯生生的样子。娘说:“小五妮儿,站着做么?”如兰拿个杌子給广垣,说:“别站着,跟卖秫秸的似的,坐下跟老的说说话。”张广垣坐下了,张广坪气鼓鼓地站起来,手指着张广垣,说:“你还板正儿地,人五人六儿地坐下了,就该罚你站,跪着都应该。”屋里人都愣了,奶奶说:“这是咋了?弟兄俩轻易到不了一块儿,小四妮儿上什么劲了?”娘说:“五妮儿,你怎么惹着你哥了?”如兰说:“张广坪,你做么?啥事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说话还这么不囫囵?这是摆当哥的架子吗?”张广坪说:“你真没的说了,我摆当哥的架子?哼,我不愿意当他这个哥,陪着他丢人。”张广垣说:“我干么来,叫你丢人?”张广坪说:“你干么来,还用问我?我先问你,无论疯子六家,还是今晚上徐寡妇家,都跟你不是一个队的,怎么你上门去收人家粮食?”
爹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说:“是这话,小五妮儿,办食堂,收粮食,不是各队收各队的吗?你们这一伙子是干嘛的?”张广垣说:“各队里有不好收的户,头难剔的,楂子头,硬骨头难啃的,大队上门收。”爹来气了,站起来,两眼瞪着广垣,说:“大队?不就是吴家弟兄吗?他们恶,他们收就是了,你在里头轰轰么?你是大队的什么官儿?怎么哪里都用着你了?你是打啥家什的?”张广垣说:“我是团支部的,大队抽的骨干。”张广坪说:“你怎么张开嘴说来?大队抽的骨干?恶心人,跟着吴家槐当狗腿子就是了。”奶奶说:“小五妮儿,吴家槐不是好人,庄乡没说好儿的,往后别跟着这样的人轰轰。”张广垣说:“奶奶,你那是老黄历了,旧社会庄里人不喜他,可人家现在是大队的领导,是村里最大的官儿。”奶奶说:“不是梁仲山是村里第一官儿吗?那人厚道。这吴家槐不怕当老天爷哩,也不是好么儿。”张德成说:“梁仲山厚道,还就毁在厚道上,吴家槐鬼,会溜沟子,干事看上头眼色,对老百姓狠,上级就喜这样的,他就撑劲。”奶奶说:“这上级也是,怎么不识好人歹人?”李桂芹说:“娘,你老人家不明白,世道变了,好人歹人不是庄乡说了算的。”
李桂芹转脸问:“四妮儿,你气的这样,小五妮儿跟着他们作作事儿了?”张广坪指着张广垣,说:“你问他,这些天收粮食作出啥事了?”张广垣呜呜哝哝地说:“也没出多大事,就是疯子六儿他娘摔伤腰了。再就是今晚上东头徐寡妇哭叫连天的。”张广坪说:“你都听听,他说的多轻巧,还没出多大事,事多大算大?得弄死人才算大事?你怎么不想想,河湾村还有比这两户再可怜的吗?那疯子六他娘,病病歪歪,疯子六多大岁数了,光杆子一个,把他娘弄成这样,这家人怎么过?谁伺候老嫲嫲?疯子六儿还能干活儿不?那徐寡妇要是一时想不开,出点事咋弄?小五妮儿,你这是干的么哎?”爹气得跺脚,说:“小五妮儿,不怪你哥说你,你跟着轰轰这个,不丧良心?社员庄乡不背地里骂?”
张广垣犟犟着脖子,红着脸,不服气地嘟囔:“爹,你还是大队保管,对社里的中心工作就这认识?”张德成说:“梁仲山让我当保管,是觉着我不会贪占,我不懂什么‘中心工作’,反正照着庄乡丧良心的事,我说啥也不会干。张家门里的人干这个,我觉着丢人。”广垣说:“俺哥抗统购统销,闹退社,一回回挨整,咱家不觉得丢人,我跟着大队领导干,办公事儿,你们倒觉得丢人,我想不通。”张德成跳了起来,冷不防,照着张广垣給了个耳光,骂道:“我把你个混账东西,你哥那是为的咱一家老少,你哥是有种的。咱胳膊拧不过大腿,是没法儿,你倒来说这混账话,咬证你哥?你是想气死我?我今天先把你揍死,省得叫你再跟着姓吴的作恶。”
张广坪急忙过去拽开爹,把他按到椅子上,说:“爹,你先别这样,怨我了,不该当老的面,问小五妮儿这个。”奶奶说:“德成,孩子多大了,你还打他?”张德成说:“我打他?惹急了,我要他的命。”李桂芹说:“你要了他的命,我这当娘的也活不了了。你这脾气也忒大了。”张德成说:“你别说没用的,都是你惯的。”李桂芹说:“到时候就赖我。小五妮儿,也真不怨你爹生气,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能说这个?你叫你奶奶你爹多难受?”张德成竟哭出了声,说:“头些年,你哥为了咱这个家,受的那些屈,挨的那个苦,我想起来就疼得心慌,好歹过去了,你还来提叨,你这是拿刀子扎咱一家人的心啊。”如兰说:“五妮儿,俺兄弟,你看你,打盆说盆,打碗说碗,你怎么想起来提叨那些事?咱在自己家里说,那些事真怨你哥?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还不赶快跟爹认错?”
张广垣心里觉得他和能能跟村里领导走得近,特别是跟吴家槐走得近,既是跟形势,同时也是他们会看“头势”,是“识时务”,人家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虽说算不上俊杰,可是能得“实惠”,合作社办面子房,谁都捞不着,能能就干上了,不用上坡干活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掙的工分比整劳力都多。出夫下力,像修水库,他不愿意去,能能求了吴家槐,吴家槐答应的好干脆,当时就跟他们生产队队长说,团支部要搞农业发展纲要的宣传,修水库不要派张广垣,他就脱了,少出多少力,少受多少罪,工分一点不少挣。跟着合作社—现在是大队—干部跑腿,轰轰,不费力气,还在人面前脸上有光,按整劳力出勤记工分,干完事,天晚了,还吃加班饭,省自己的。这样的好事不干,不傻,也是缺心眼。他知道庄里特别是他们张家烦吴家弟兄,他张广垣也知道吴家槐不是老实庄稼人,可是吴家槐能给他两口子好处,那点子吃芋头不会倒把的老实人,你偎乎他们有用吗?他张广垣有老主意,哪怕全村的人都烦吴家弟兄,只要人家上级不烦他,叫他在村里当官儿,他们就得偎乎他。他知道因为这,他哥恶心他,老的也不赞成,可他自己不能错了主意,跟社领导(直说就是吴家槐)跑,他跟定了,八头牛也甭想拽他回头。哥说他是跟吴家槐当狗腿子,说么是么吧,到啥年头,有当官儿的,就有当狗腿子的。这狗腿子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有的想当还当不上哩。这回办食堂,从户里收粮食,他就天天跟着,当骨干。合该倒霉,疯子六儿他娘跟个纸人子似的,还掙歪,护着粮食不让动,摔着了,把哥哥和家里人惹恼了。当时他也跟那老嫲嫲拉扒来,也拽她来,他是骨干,关键时刻不能充孬,得冲锋陷阵,要不人家让你当这骨干干嘛?你白挣工分,白吃公家的烧饼,豆腐粉皮,猪头肉?这事是怪瞎,他知道疯子六儿说疯并不真疯,哥从心里觉得他不孬,觉得自己的亲弟弟把他家老嫲嫲伤着了,他觉得对不住疯子六儿,老的也是这心思。他张广垣算倒霉了,摊上这么个事,看来,不认错,这事过不去。
张广垣想好了,低头认个错, 糊弄过去。他呜呜哝哝地说:“这回大队叫我参加收粮食,我推,没推掉,在疯子六家,我跟老嫲嫲拉扒来,也觉得对不住人家。打这往后,这种事,能躲就躲,能脱就脱,死逼着参加,也往后站,不欺负人。你们都别生气了,我打这改了。我刚才不该说俺哥那些事,是话赶话赶的,哥,嫂子,我错了,你们别生我的气。”张德成说:“你真能改了?”李桂芹忙说:“那还能有假?说改就能改。”奶奶说:“这不就完了吗?再咋说,也是咱张家的孩子,知道好歹。”如兰瞅一眼气鼓鼓的广坪,说:“好了,你也别老牛大憋气了,五妮儿说的不孬,就这么着吧。他也难,他是团员,能不跟着吗?”李桂芹说:“一点儿也不随大溜,也不行,跟人家顶着吃不开,凡事自己心里有数,别照人丧良心。”张广坪说:“那好,你说话得算数。现在,跟我出去一趟。”张广垣说:“上哪?天不早了,回去忒晚了,能能嫌。”张广坪说:“瞧你没出息样,多晚?就一霎儿的功夫。我上疯子六家去看看老嫲嫲,你跟着去,跟人家赔个不是。”张广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我跟你去赔补,大队知道了,不好吧?”张广坪说:“有什么不好?疯子六家也不是地富反坏,是老贫农,把人家弄伤了,大队都该给人家赔补。”张广垣说:“我去也行,疯子六儿要不让我,不坏了?”张广坪冷笑道:“怎么,怕挨揍?他揍人,你也得挨着,放心,有我在,疯子六儿不会咋着你。”
李桂芹叫如兰給拿上两把挂面,十个鸡蛋,张广坪在前头,张广垣在后头跟着去了疯子六家,张广坪问了老嫲嫲伤的怎样,说他跟梁仲山说,不让疯子六去公社炼钢铁了。张广垣嘴里跟含了么似的,呜呜哝哝地说:“大娘,六哥,对不住了。”疯子六见了张广垣,眼里要出火,看着张广坪的面子,强忍着,说:“五妮儿,你来我家,有这句话,看你哥的面子,我不怪你了。记住,跟着吴家槐轰轰,到不了好处。”
张广坪回到家里,爹娘还都没睡,娘叫如兰去给广坪和碗面疙瘩头吃,广坪说,不饿,不用做。又问:“不是说,吃食堂了,队里都把粮食敛走了吗?”爹说,二旺和会计、保管来收粮食,如兰和你娘装了一口袋麦子,一口袋棒子藏到柴火垛里,我说,广坪是队长,别这样藏着掖着的,不好,让二旺也作难。吃食堂了,上级不能叫老百姓饿着。如兰说,俺奶奶年纪大了,俺娘好心口疼,食堂的饭打准啊?上级就那么大的能耐,让老的小的都吃上合口的饭?门儿都没有。自己就得有点藏掖。你都别管,他们要不让,我跟二旺兄弟说。二旺他们来,把缸里瓮里当院里圆囤里粮食都糊拉走了,如兰想跟他说句话,他不叫张嘴,说,嫂子,你啥话也别说,说也是白说。别看俺四妮哥是队长,队长也没面子,吃食堂了,谁家也不能留粮食。爹又问:“四妮儿,你在外头干活儿,常见刘区长,没听他们说,这个呼隆法儿,不光成立了大公社,还弄一堆吃食堂,能行啊?”广坪说:“刘区长是党干部,能说么?看样子,上边儿劲头很大,要是都破本地干,兴许能行。”张德成说:“悬乎。唉,没法子,随大溜吧。”
广坪问:“社员都在食堂里吃饭,饭食咋样?”爹说:“你别说,这些日子,食堂的饭食还真就不孬,天天大白馒头,晌午、晚上两顿有两三个菜,早晨喝糊涂,有咸菜。”广坪问:“这么些人,都挤那里吃?”爹说:“多数在食堂吃,让吃饱,不能拿家走,也能打回家,有规定的数,咱家都是如兰去打家来吃,怕你奶奶你娘吃凉饭难受,回来热热再吃,给的不少,够吃。”爹说:“你在县城炼钢铁,公家管饭,你俩妹妹在县中学,也把粮食关系转学校去了,不家来拿饭了,还都吃得饱,吃的不孬,这真是祖辈儿没有的好事儿。上边儿来的干部,外大队来有事的,各家来的亲戚都领到食堂吃饭,跟没主儿的似的,这就是到共产主义了?也倒不孬。不过我老是觉得不托底,这个吃法儿,比各家各户单吃得费一半儿,看着疼人,哪来那么些粮食?八成弄不长久。”广坪说:“我问过当官儿的,人家说,现在粮食产量高了,没问题。”爹说:“那上头怎么还征购走那么多?”广坪说:“谁也闹不清哎。”爹说:“管怎着吧,草民百性操不了这个心,操也白操,天晚了,睡觉去吧。”张广坪说:“我还不能睡,得去跟二旺啦啦。原本想先去看孩子他姥娘,让小五妮儿一耽搁,去不了了,明天再去。”
张广坪去找二旺,二旺听说张广坪回来了,也来找他,两人在半路碰上了,蹲在路边一个破碾盘上啦呱。张广坪说:“修水库,得说是好事,哪想认上头,就回不来了。”二旺说:“越呼隆越大,跟疯了似的,这个屌弄法儿能行啊?”广坪说:“当官儿的说的头头是道,咱也弄不准是咋着,也许行。他们反正也是愿意弄好哎。”二旺说:“按起说来,倒是这么个事。”张广坪问:“二旺,粮食咋收的?你可不能有偏有向。”二旺说:“哪能?咱队里家家有点藏掖,我装看不见,你也别忒实诚了。咱队分的多,这样收起来的比别的队还多哩。多也白搭,吴家槐讲了,粮食由大队统一掌握,各队只是替大队存着。”二旺又说:“我老觉着弄不鲜,心里没底,真不想干了。”广坪说:“都弄成这样了,死逼着就这一条路了,咱还能怎么着?不干不行,不干更苦。别胡寻思了,好生干吧。地里多打点儿,反正好点儿。再一个事儿,吃食堂,得管紧点儿,吃了不疼瞎了疼,不能浪费。”二旺说:“我叫坠爷在食堂管事儿,好生搞。保管丁二人老实,小胆儿,不会胡来。管怎着难弄,人心不行,不少人觉得不是自己的,不在乎。什么人想这么个瞎包办法儿,苦了。”广坪说:“别想那个了,尽可量的弄吧。”
晚上睡了,张广坪说,没味儿的,社里叫我带队修水库,我没拒,孩子他姥爷非得跟着去,把命搭上了,这些天,我懊悔得肠子快断了,死的味儿都有。如兰摸着广坪的脊梁,说:“你就别老放不下了,事出了,人死了回不来了,认命吧。谁也没想到这样。看你瘦的,这是熬煎成啥样了,你得顾自己身体,咱两个家可都指望你哩。”广坪叹口气,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儿。我不在家,两边的老的,还有孩子,全靠你了,他姥娘那边,你得跑勤点。”
一大早,张广坪爬起来,扒了几口饭,“今年是个丰收年,秋后粮食堆成山,不知粮堆有多沉,压得地球打转转。”“麦子棒子搭彩门,悟空当成南天门,社员门上哈哈笑,这是俺的幸福门。”张广坪心里嘀咕,哼,河湾村没人有这武艺子,能攒作出这些混账屁话来,这都是吴家才从外头捣鼓来的。这个鼓捣法儿,社员有苦头儿吃了。他看出来,字跟屎壳郎爬的似的,是广垣写的。啥事儿都有他,这小子真是跟得紧啊。老张家咋出了这么个人物呢?他到底迷的那一窍呢?张广坪没心细看,急赶急到了刘家,跟岳母娘说几句话,赶紧搭把干活,半晌午,水缸挑满了,粪坑给出了,又回自己家出粪坑,奶奶说:“四妮儿,在外头出夫,強强(2)没累趴下,又摊上祸事,人都糟贱得没个样了,家来这两天,还不歇歇。”如兰说:“奶奶,俺说他,他不听,非得干,干就干吧,不干,他心里跟块病似的。”张广坪说:“那边老嫲嫲的活,就得是我的,咱家的活,我不干,不得俺爹干?奶奶,你光疼孙子,不疼你儿?”奶奶说:“四妮儿还是累的轻,还跟奶奶贫嘴。”
(2)
张广坪一伙人回到炼钢工地。满工地的人干得好个红火,热闹,花哨。成百上千大炼钢铁的人,没有一个见过炼钢铁的,谁也不知道钢铁是怎样炼的,只是公社领导和农技站的技术员上外头参观一趟,就指挥着大家干。工地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各营、连、排、班 的“指战员”们按上级首长的命令,执行布置下来的任务,有在炉前炼钢铁—装炉、烧火,拉风箱送风—的,有从山后往工地运铁矿石的,有制备和运输燃料的,弄不来焦炭,就用无烟煤,没有无烟煤,就用木炭,木炭哪里来?各村的大树,山庄的果树成片成片的砍倒,运来,弄到窑里,熰成木炭,也有烧石灰的—这事比较容易,因为农村里特别是山庄有石灰窑,有会弄的。工地上一排排土炼钢炉火光熊熊,运输队走过的大路上黄尘滚滚,人们从早干到晚,晚上再夜战,当官的眼是红的,嗓子是哑的,脾气是倔的,动不动就发火的,差不多是一种疯癫状态,老百姓像被抽着的尜,天天迷迷瞪瞪,晕晕乎乎。可是不管人们怎样破命地干,淌了多少臭汗,伤了多少人,不管运来了,投进炉子多少矿石,多少煤块,石灰,木炭,为熰木炭杀了多少树,拉断了多少风箱杆,人们吃了多少大白馒头,喝了多少缸稀饭,可就是炼不出多少像样的铁—更不用说钢了—来,好不容易从炉口淌出一股子赤红,灼热,刺眼的东西,冷下来,就成了紫不溜秋,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疤瘌麻子,丑陋不堪,啥也不像的怪物,听人说,这些东西质量不行,根本炼不成钢,连当生铁用,也不行,就是废物。
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从中央往下,一级压一级,完不成指标,是要命的事。炼不出合格的生挨批斗,梁仲山和张广坪还挨了揍,两人的“官儿”都給撸了,罚劳改出苦力去了。张广垣厉害了,大会上讲话,嗷嗷的,批梁仲山和他哥,还顶了他们差事,当了炉长,成人物了。庄里人都瞒着张家,如兰娘家娘听一个快嘴娘们儿说了,忙跑到张家来,说:“广坪怎么这么背运啊,啥时候倒霉事都找着他了。出个夫,干苦力活儿,也干不素静。”老嫲嫲问:“那些人说,四妮儿又让那些混账王八羔子给打了?”如兰娘说:“是挨了,听说没打厉害,没耽误干活儿。”老嫲嫲哭了,嘴里念叨:“俺孩子干么瞎事了,怎么动不动就打俺?”如兰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偎在奶奶跟前,说:“谁叫你孙子死牛筋,认死理来?奶奶,你别忒难受,他壮着哩,挨两下就过去了。也怨我去给他送信儿。”李桂芹说:“你去送信儿是怕庄稼毁到地里,一点错也没有,庄稼人爱惜庄稼,还有罪了,这是什么扒灰头理?”张德成说:“亲家,怎么,人家是说,广坪让人偷着回来收秋,是小五妮儿告的状,他还上台批判他哥和梁仲山,这又当炉长了?”如兰娘点点头,说:“人家是这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张德成“腾”地站起来,说:“好,真好,这个黄子,打这我没这个儿了。别叫我逮着他,只要逮着他,我要他死的,抵他的偿。”又转脸对李桂芹说:“这就是你养的,天天护着的好儿。”李桂芹脸寒寒的,跟如兰娘说:“听听,到时候就赖我。小私孩子打小懦巴,有点偏疼他,倒疼出个没良心的。他着实忒气人,不知迷到哪一窍里了。”如兰娘说:“亲家,你也别光赖俺嫂子,儿也不是她自己的。新社会新潮流,兴这个。气头上是恨人,细想想,也没法儿,孬死也是自己孩子。”张德成说:“恨的那味儿,这就上县城工地去收拾那个坏黄子,叫他没人心眼儿。”如兰娘说:“那可使不得。你那就成了破坏炼钢铁,成反革命了。”老嫲嫲说:“德成,可不敢惹事。”张德成跺跺脚,叹道:“这是什么事儿哎。”
(4)
张广垣接任炉长第三天,会战指挥部布置下来,根据外地先进经验,用废钢铁炼钢,见效快,是完成任务的一条捷径,社直机关,各大队要派得力骨干收集废钢铁,深挖潜力,收的越多越好。晚上睡了觉,吴家槐跟张广垣商量这事,梁仲山在一旁听着,忍不住说,别怪我多嘴,我不当政了,可听着这事不靠盘儿。咱农村老百姓一根洋钉子都是好的,谁家里有废钢铁啊?吴家槐嗤笑道:“老梁,批你右倾,拔你白旗,不冤枉,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什么废钢铁?你以为上边就叫收‘废钢铁’啊?家里不少家把什是铁的吧?甭管三七二十一,到户里敛活来,不就行了吗?”梁仲山说:“敛活那些东西来,以后不就没的用了?社员干吗?”吴家槐急了,说:“我就听不得你说这种昏话。先收起来,炼出钢来再说,以后用不用,管那么多干嘛?领导叫咋干就咋干,社员不干?社员不干,就来硬的。当干部的都娘娘们们的,能干成什么事?张广垣,我跟指挥部说了,明天我亲自回村,咱一块去,再叫上鲍华,全村挨门挨户收废铁。”
张广坪听说吴家槐要带着广垣回村收废铁,心想这又是要去干得罪人丧良心的事,趁晚上,偷偷把广垣叫到一边,说道:“你批我,我不在乎。我劝你,就在工地上炼你的钢,不回去收废铁,行不?”广垣说:“不服从分派,不行。”广坪说:“这跟敛粮食一样,不是个好活儿,你不知道?”广垣说:“好活儿孬活儿,看怎么说,按领导那边说,是好活儿。按老百姓说,不是好活儿,我得听领导的。哥,你就别管我了,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张广坪说:“哼,我八辈子也明白不了。你不听我的,去就去吧,嘱咐你一句,别凶声恶气的,給爹娘留点脸面。”广垣心里烦得要命,嘴上说:“好,听你的。”
吴家槐带着吴家利、张广垣等几个人回到村里,又叫上鲍华,拉上几辆地排车,到各家各户收废铁。庄稼人哪来的废铁?有点破铁头也好好搁着,说不定啥时候就会用着。到谁家,都说没的交。这伙人到户家,不管是铁锨、镢头,铁锅,烧水的铁壶,烙煎饼的鏊子,只要是铁物件,看见就拿了往车上装,屋墙上一根铁钉也拔下来,衣裳箱子上的、大门上的锁挂,也給卸下来拿走,多数庄稼人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说话,有大胆的护着自家的铁物件不让拿,或是跟他们争抢,有的说:“你们拿了锅走,往后拿么做饭?”这伙人就说:“吃食堂了,自己做什么饭?留着锅没用。”有的说:“把门挂子給卸走,俺怎么锁门?”这伙子就说:“眼看到共产主义了,哪有小偷?锁什么门?”
疯子六儿从坡里干活回家,见躺在床上的老娘正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拿家里的东西,流着泪,哀告着:“你们把铁锅、水壶拿走,俺怎么做口吃的,烧碗水喝?求求你们了,老爷,可怜可怜俺这个不会动的苦老嫲嫲吧。”疯子六儿急了,一股子热血猛地上了头,跳起来跟他们“理论”:“你们这是干什么?俺的家什、工具,是自己花钱买的,正用着,犯什么法了,你们来抄家?”吴家槐说:“疯子六儿,你想造反吗?”疯子六儿说,:“谁造反?你们不想想,这是干的人事儿吗?你们炼出钢铁不就是造家把什吗?这用的好好的东西当废铁去炼钢,不是捣蛋吗?”吴家槐说:“疯子六儿,你不用烧包,你别觉着是贫农,就没法儿治你,我这就让民兵把你捆起来,送你上公安局,抓你个破坏大炼钢铁的现行犯。”几个人就上来要抓挠疯子六儿,老嫲嫲见事不好,吓得哆嗦成一团,说:“小六儿,你个王八羔子,可别惹干部生气了,你不听话,娘就不活了。”说着就要从床上往下爬,疯子六儿慌忙去抱老娘,吴家槐一伙拿上到手的“废铁”扬长而去。路上,鲍华说:“头些天,收粮食,疯子六儿他娘出了事儿,这回又是他娘们儿給顶着,这疯子六儿真是难缠货。”广垣忙随和着说:“这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吴家槐说:“不用他洋洋,非得把他治改了。”
这伙子来到李老七大门外头,正要敲门,鲍华低声跟吴家槐说:“听人说,李家老嫲嫲子病得不轻,李老七这两天迭不的‘坠’了,天天跑药铺,老嫲嫲伸了腿,李老七还不坠死人?咱别惹了,省得打不着黄鼬惹一身骚。”吴家槐想了想,说:“算完,烈属老太太有病,咱不进去了,让生产队通知李老七,叫他把自家的废铁送到大队。”
如兰听说大队要来家收废铁,跟李桂芹商量,要把自己家和她娘家的铁锅、烙煎饼的鏊子,好使的镢锨藏起来。李桂芹说:“藏到柴火垛里吧。”如兰说:“不行,来往的人多,叫人家看见,了不得。我有个法儿,把这些东西装到筐里,装着上坡割草,用小车推着上庄西,一抹藏到咱那个芋头窖子里。”李桂芹说:“那不都锈坏了?”如兰说:“俺娘哎,哪里就锈坏了?这阵风过去,我偷偷地去弄出来,藏到家里就没事儿了。”李桂芹说:“到时候,如兰就是有主意。”娘两个说干就干,把事办完了,张德成从外头回来,跟李桂芹和如兰说,你们把他们要收的物件往一块拾掇拾掇,省得人来了給乱扒翻一阵。如兰说:“爹,你倒实在,凭么都给他们?一不犯法,二不犯私,多少的给他们一点意思意思,挡乎挡乎就行。”张德成说:“能行吗?我孬好大队上有点差事,广坪还是队长,落个坏态度不好。”如兰说:“爹,你爷们当你们的干部,俺跟娘是社员,不怕这个。这还不知闹轰成什么样,管怎着得留点后手。”张德成说:“那好吗?”李桂芹说:“什么好不好的?如兰,别听你爹的,咱该咋着就咋着。”张德成说:“那我快躲躲,省得他们来了闹起来不好看。”如兰说:“爹,你快走你的,谁给他们闹?我把该给他们的都摆到明面处,要不要就这些。奶奶,娘,您都在屋里别出来,我对付他们。”如兰又说:“五妮儿也是他们一伙儿的,他来了,咱谁也不跟他扯啰拔白旗的事,有啥话,他们炼完铁来家再说。”
大队收铁组要去张德成家,张广垣跟吴家槐说:“上俺爹那边收去,我就不出头了。前两天工地上拔白旗的事,我听能能说,家里知道了,老的气得要命。”吴家槐瞪了眼,阴着脸,说:“怎么,你不去?你反正不能打这不见你家里人了吧?你要爹要娘,就甭想进步,你自己酌量吧。”张广垣只好跟上去了,在后头搐搐着。
如兰老远看见吴家槐一伙,敞开大门,也不跟广垣搭腔,大大方方地说:“大队领导来了,俺把家里的铁物件都堆院里了,你们要拿,就拿走吧。”这伙人瞅着院子当央放着的两口小破锅,几把不能用的镢头锨头,一只破水桶,一片半截犁铧,吴家槐心想,难怪这家人日子过得好,这不是,把有用的藏好了,弄些没屌用的堆这里应付公事,厉害,有心机,不服不行。鲍华阴阴阳阳地说:“老张没在家,躲了。”如兰说:“说什么话?俺爹在大队没家来,有什么事值当躲?”鲍华说:“算我说错了,没躲。”吴家槐说:“刘如兰,你别扯啰,你娘呢,叫她说,你们家就这些铁家什?哄弄谁呢?”如兰说:“俺娘这两天心口疼,在屋里躺着,不能动气,也不能说话,我给你们说就是。”吴家槐说:“那也行,我问你,你们家的铁器都弄哪去了?”如兰说:“成立食堂,弄走一些,俺觉得反正吃食堂了,留这些东西没用了,俺妹妹上学急等着用钱,敛活敛活卖给串乡的铁匠了。”张广垣觉着这种情况下,不说话,态度不行,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嫂子,别跟大队领导瞒哄了,这样不大好。”如兰说:“小五妮儿,我还没看见你哩,你当官儿了吗?觉悟高了,六亲不认。你咋知道我瞒哄领导?”李桂芹从屋里出来,说:“小五妮儿,不怨你嫂子说你,怎么啥事儿都用着你了?你憋没声的不行啊?”张广垣脸更红了,咕咕哝哝地说不出话来。吴家槐搭眼满院子打量一遍,看看结结实实的柴火垛,说:“看张德成和广坪的面子,今天不翻了,刘如兰,给你爹说,以后发现你们家私藏铁器,拒不上交,大队坚决处罚。”这伙人把院子里的铁器弄到车上,又把大门上的门卦子给别下来,走了,临走,张广垣说:“娘,嫂子,我走了。”李桂芹说:“走呗,家里留不起你。”如兰说:“五妮儿,管到谁家,别忘了那晚上你跟爹娘说的话。”
吴家槐和张广垣回村收废铁满载而归,他们趁热打铁,把收来的废铁投进炉子,倒蹬了几个小时,终于从炉口淌出来红得刺眼的“钢”汁。吴家槐、张广垣高兴得要命,当天晚上,钢汁刚刚冷下来,就把钢块子抬上地排车,用准备好的红绸子布包上。让人用大红纸写了喜报,两个人在地排车前边扯着,地排车后边,几个人扛着红旗,再后边几个人敲锣打鼓,吴家槐神气十足,大摇大摆地走在队伍旁边,张广垣一溜小跑在吴家槐屁股后头跟着。报喜的队伍在工地转了一圈,正在挑水的梁仲山把水倒进水缸,拄着勾担,站在伙房门口看着河湾村的报喜队伍从跟前走过,有伙夫跟他说:“你老家伙不识时务,当火头军了,看人家多威风。”梁仲山说:“确实是威风,咱本事头儿不济,比不了。”张广坪推着满满一小车铁矿石,就要来到工地货场,浑身大汗,吁吁气喘,眼前来了报喜队伍,急忙躲闪,小推车眼看翻了,他咬着牙,拼命把小车推到路紧边,报喜队伍挨着他走过去,吴家槐的头高高地抬着,仰脸看着天,他兄弟张广垣头耷拉着快步走了过去。张广坪的心一阵蹦蹦乱跳,心里想,真是要饭的掉了棍子,吃狗的气了。
几个月后,过阳历年了,钢铁工地散摊子了,一座座窑炉,被晚上来偷砖头的拆得破七六烂,一间间窝棚拆了,地上到处是烂草,碳灰,焦渣,黑乎乎的,奇形怪状,大大小小,一点用也没有的不是铁的铁疙瘩。梁仲山和张广坪一伙人把搭窝棚的棍棒装到排车上捆好,个人背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席头子、又脏又烂的铺盖卷儿,要回村了。张广坪搭眼看看工地,说:“大炼钢铁,大炼钢铁,这是糟贱了多少东西,人差点治作死,真叫作腾啊。”梁仲山说:“啥话别说了,也没得说了,走吧。”
他们回村没几天,公社来人宣布,梁仲山在大炼钢铁中犯了错误,免去大队书记职务,考虑到他的革命历史,仍安排当副书记。大队支书由吴家槐担任,还兼着大队长。张广垣当了团支书。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张广坪虽然在大炼钢铁中做了错事,但后来劳动中表现较好,继续担任生产队长。张广坪说什么也不干,梁仲山偷偷跟他说,干吧,你不干,上来个二郎八蛋,社员,连你自己家都得挨饿受罪,爹也让他接着干,说不干更受气,张广坪这才犟七犟八地应承下来。二旺的副队长不变。
接下队里差事这天晚上,二旺来到广坪家,二旺跟张德成说:“大爷,七弄八弄,梁仲山不倒的倒了,河湾村的大权,吴家槐五把全搂了,河湾村的天算是阴合了。真不愿意跟这样的干了。”张德成说:“别二思了,干吧,不干更苦。”
张广坪说:“没办法儿,进退两难。麦秋两季卖了那么多粮食,我上仓库和食堂里看了,咱队的粮食要像原先那个吃法儿,连年也过不去,大队布置按定量吃,减口粮,按这个法儿,撑破天吃到明年二月。”二旺说:“要不是广坪哥叫我回来收那一阵,更完了。吴家槐争尖子,不管社员死活,卖的忒多。”张德成说:“倒也不全是吴家槐的事儿,一级一级分任务,到了下头,可不就得使劲刮插。”二旺说:“管谁的事儿吧,反正这回真要闹饥荒了,苦日子来跟前了。”张德成叹口气,说:“你俩好生把把关,吃省点,走一步说一步,我寻思着,真断了顿,上级也不能看着人饿死。”
1.玩八个眼的猴,指玩儿花招,使伎俩。2.平调,是时期官方以行政命令对下属单位的财物进行无代价的调拨,是所谓“五风”之一。3.开铡,即受处治,语出老百姓爱看的《铡美案》。4.纂鼓,编造。(1)
河湾大队第一生产队食堂,五间破旧的北屋,摆放着从各家弄来的各式各样的桌子凳子,早出勤的男女劳力下工了,食堂正开早饭,屋门外排着长队,多是女人、半大孩子,也有老头儿、老嫲嫲,三个老娘们儿給舀汤,发菜窝窝。队保管兼食堂管理员丁二在旁边念各家的定量数,他个子矮,还有一条腿站不直,躬躬着腰站那里,还不跟卖饭的娘们儿高,张广坪炼钢铁回村,头回来食堂,看一眼丁二,丁二说:“广坪,你回来了?打饭?你忙,先给你打?”广坪说:“我瞅瞅,如兰在后头排着哩。”
打饭的社员偎在发饭的案子跟前,睁大眼,不错眼珠地紧盯着舀汤的勺子,嘴里嘟念着数着数,接过窝窝头,挨个拿起来掂量大小,张广坪边看边想,这是弄的啥事儿哎。他又看了看汤盆和窝窝头筐,出了门槛,往外走,排在队里的李老七说:“广坪,你跟二旺说叫我照管食堂,我弄不了了,打这不管了。一是这个法儿忒胡来,弄不到好处,我别跟着丧德;再就是老嫲嫲身子不行,我也迭不的了。不是老爷们儿不给你俩面子。”广坪说:“没那事儿,不管就不管吧,奶奶身体要紧。”李老七说:“你这是炼钢铁回来了?家家户户的铁家把什儿一扫光,比鞑子还厉害,铁啊钢啊的炼出不少吧?”广坪说:“不扯啰这个。”李老七说:“哼,不扯啰,我都听说了。是拔白旗拔破胆了吧?”广坪说:“咱就是个社员,还能咋着了?是不愿意惹气。”李老七说:“倒也是。我看透了,这年月不认好人。别说旁的了,就说这食堂,你回来了,看看咱食堂的饭食吧。一天三顿糊涂。咱这里说喝糊涂,如今跟人家外头学着说喝汤。这真是汤,一点也不糊涂。”挨着李老七的疯子六说:“社员有才分的,编了个顺口溜,一进食堂门,稀汤一大盆。手里捧个碗,碗里有个人儿。”张广坪沉着脸:“还‘有才分的’编的,就你小子编的吧。”疯子六说:“不是我编的,是听人说的。实话。你瞧瞧,咱这汤白天能照人脸,晚上能照月亮。”李老七说:“菜窝窝,松皮懈骨,拿不成个,得用手捧着,捧不紧就散个儿了。”疯子六说:“这买卖儿,大男人一顿给一个,也就塞塞牙缝,上头吃进去,呱唧呱唧嘴,下头放俩屁,完了。”李老七说:“刚吃食堂那会儿,吴家槐说,敞开肚皮吃饱饭,滑皮说,上级说的,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我就说,不用烧包,这个弄法儿,兔子尾巴长不了,这不,不到仨月的功夫,从天上掉泥里了吧?”疯子六说:“一个个的牛屄篓子,吹,一阵子吹掉蛋了。”有人说:“吹掉了蛋好,李老七不用坠了。”社员们笑起来。一个娘们儿说:“你这伙还是饿的轻,还在这说二话。”疯子六说:“不说二话做么?就这命,你哭,也没用,死,也没人管你。”
张广坪院里院外的看着,一直到社员们打完饭。丁二说:“难弄,定量忒低,男整劳力一天十两(十六两一斤),分到三顿里,还有多大点儿?”广坪说:“没办法儿,就这定量,粮食也吃不到过麦。”丁二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天天在这里,看着社员可怜样,听他们说二话,就像自己黑心似的,觉着对不住兄弟爷们儿,心里难受。广坪,我不想干了,你换个别人吧。”广坪说:“就为你实在,才叫你干保管,又兼着这事儿,你干,大家伙儿放心。你一个单杆子人,身体不行,下坡挣不着分儿,干这不用下地,常年有工分儿。有人争着抢着要干,还不叫他干哩。你可不能不干。”丁二咕哝一声,还要再说啥,想了想,没再吱声。
广坪回家来,娘和如兰正伺候一家人吃饭,如兰说:“破食堂有啥看头,我打回饭来了,你还不快家来。”广坪说:“发完饭,又跟丁二说了几句话,他作难,不想干了。”爹说:“可不能换人,丁二老实,听那俩队的人说,管食堂的多吃多占,可了不得。”广坪说:“我跟他说了,不叫他下。”
吃饭了,一家人谁吃么,都听如兰的。老少都喝食堂的汤,爹,广坪、如兰,还有他们的两个小子庆河、庆水,吃食堂的菜窝窝,奶奶、娘、还有小妹妹九子,如兰小儿子一岁半的庆江,吃自家烙的小玉米饼子。娘接过如兰给她的玉米饼子,放到桌子上,如兰说:“娘,你又想抓菜窝窝吃,不吃那饼子了?你再这样,我恼了,打这就不做饭了。”奶奶说:“九子他娘,孩子叫你吃,你就吃,别叫她急。”娘说:“娘,你也跟如兰帮腔,自来的兴俗,家里好饭食老的吃,男爷们儿出力的吃,小孩儿们吃,我看着他爹、广坪还有俩孙子啃窝头,小江子才断奶也没口好的吃,如兰偏我,我咽不下去啊。”爹说:“孩子不是因为你有心口疼病吗,你就听如兰的吧。”广坪说:“娘,你多少年都是把好的给俺爷爷奶奶和孩子吃,自己吃孬的剩的,把胃吃坏了,俺舅老爷遭难,你又做了病,你就别再争掰这个了。”如兰说:“娘,你的胃病厉害了,俺咋弄啊?”庆河、庆水俩小子,一齐走到奶奶跟前,说:“奶奶,你吃小饼子吧。”庆水拿起饼子往奶奶嘴里塞,奶奶满眼泪水,强忍着不落下来,说:“好小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