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5)

河湾村乱了,大队“班子”瘫痪了,生产队各干各的。卫派心心念念打倒梁仲山,可老家伙成分好,入党早,跟四类分子没瓜葛,不热“长毛”,想打倒他不容易,滑皮跟吴家利急得跳圈儿。吴家槐给他们出点子,搞梁仲山的经济问题,他一直充好人,弄出点事来,哪怕事儿不大,他就臭了,这人顾脸面,到时候,让他干,他也不干了。张德成从初级社到这,一直当保管,换别人,梁仲山不干,两人得有私密事,弄张德成,叫他交代,不交代,给他“加高温(7)”,弄急了,就招了。哪怕是假的,只要能败坏梁仲山就行。他们又想出点子,张德成不当权,在本大队弄他,不好办,让孙二虎帮忙,把他弄出去捣鼓,不愁撬不开他的嘴。

几天后,公社“司令部”通知各大队会计保管到公社开会,揭发本大队当官儿的问题,张德成接着通知,张广坪说,李老七给说的,那伙自不是政府,没权调人开会,别去。张德成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现下撑劲,咱别跟人家顶,惹不素静。去呗,有么说么,没有的事,不能给人胡造。

“司令部”安在公社大院,张德成去了一大会子,除了本大队的会计,没见别大队来开会的,心里纳闷。不大会儿,本大队的会计也被人喊走了。来了一高一矮俩年轻的,一看就不是老实孩子,都穿着不合身的旧军装,咋咋呼呼,烧炸了的螃蟹似的,张德成心里烦,这是开他娘的啥会?张德成问:“不是开会吗?在哪开?”高个冷冷一笑,让矮个把门关上,说,别着急,会马上开始,就咱仨,开小会。张德成说,那算啥会?你俩干么的,凭么开我的会?高个说,俺俩是公社司令部的,凭这就能开你的会。张德成急了,说:“你们这不是糊弄人吗?”高个说:“不糊弄,你能乖乖地来吗?”张德成气得打哆嗦,说:“你们是啥人,说的是革命,干的不见天的事。”高个说:“老家伙,这你就不懂了,干革命,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使用计策,《智取威虎山》上杨子荣不就冒充土匪胡标吗?”张德成说:“你们真不要鼻子,跟杨子荣比。就算你们搞呼隆,我不官不将,也搞不到我头上。”高个说:“不假,你不官不将,可你当了多年的保管,我们找你了解梁仲山的问题。怕你在村里不说,弄你来这里交代。”张德成一下明白了,村里几个坏货要弄倒梁仲山,勾上孙二虎,想这样的点子,这些黄子忒歹毒了。上他们当了。心想,别说跟梁仲山不错,就是不对付,也不能胡念八说,人得讲良心。可也不能跟他们硬顶,顶不合适,得吃大亏。张德成掏出烟袋,慢慢装上烟,点着吸一口,才说:“你俩年轻有为,一看就是办大事的。我想开了,你们是奉命办差,虽说这个法儿不排场,可不怨你们,你们自会公事公办,拾着柴火交柴火,拾不着柴火交扁担。我也不跟你们为难,有么说么。咱原先不认识,可也都是左右方边的,没冤没仇,你们也不会难为我。”高个儿哼一声,说:“你倒会说。有一条你别忘了,我们是革命战士,上级交给的任务,必须完成,你必须好好配合。不然,我们交不了差,你也得吃苦头。”矮个儿说:“小虎,少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叫他快交代,不交代,就加他高温。”高个儿说:“二楞你不知道,俺二虎哥跟我交底儿了,张德成这人不是穰茬儿(8),识字,道道儿不赖,咱得什么客什么待。”转脸对张德成说:“张爷们儿,你刚才说的不能说不对,可是,咱明人不说暗话,人得看头势,别认死理,光棍不吃眼前亏。你说的不假,有么说么,忒好了,可是没么,你也得说出个么来。呼隆头儿上,没真假。你琢磨琢磨,开始交代吧,别的不说,就是梁仲山的问题。”张德成心里扑腾,定定神,说:“我从梁仲山领头办初级社到这,一直跟着他当保管。梁仲山这人歪倒磨砸了碾石(实)打石(实),一回也没从我手里私拿过库里东西,整风整社,四清都拾翻过这些事,啥事没查出来。陪上级的人吃饭,干部开会天晚了,从集体豆腐房弄块豆腐,拿库里的麦子去换烧饼,干部吃加班饭,工分记得不准,都算多吃多占,四清,他检讨退赔了。大队有记录。旁的,就没么了。我干保管,进出都有账,搞呼隆,查过多回了,你们不信,就再去查。”小虎冷笑道:“听听,堵得多严实。按你说,梁仲山得是模范干部了。”梁仲山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哪怕是啥坏蛋,你们有材料,我也管不着,我说的是他没从我管的仓库里拿过东西。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二楞说:“我们知道,他跟你走得近,是铁哥们儿,他有再大的事儿,你也不会顺妥地说。”张德成说:“他要有问题,我不交代,也过不去。向人难向理。没有的事儿,我也不能给他造。”小虎说:“年数多了,有的事可能忘了,你再想想。”张德成说:“我这人记性还行,这样的事,不兴忘的。真没得想。咱别白耽误功夫了,你们干的是大事,我家里也一点子事,算我求你们,给领导说说,我回去吧。”小虎冷笑道:“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们把你弄这里来,你嘛事不吐一点,就放你回去?”张德成鼓鼓勇气,说:“难不成,你们还要屈打成招吗?”二楞说:“你老东西数驴的,不挨鞭子不过河。”

张德成低了头抽烟,不再搭理他们。过了一会儿,孙小虎说:“怎样?想好了吗?是你说,二楞记,你再签字,还是你自己写?”张德成说:“我刚给你们说了,啥事没有,我没啥说,更没的写。咱就别这样干靠了。”二楞站起来,说:“看你老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列架子来揍张德成,孙小虎拦住他,说,二愣你沉住气,这张德成也一把年纪了,咱但凡能和平解决,就不动武。回头对张德成说:“你不能怪二楞急,我们弄不着材料,交不了差。”张德成说:“那是你们的事儿,我反正不能给人家胡编乱造。”孙小虎说:“你挺明白的人,怎么不开窍?什么真假?你不见,到处里贴那些大字报,上头写的都是真的?你认那个真干嘛?”张德成说:“你说的,我不明白。”孙小虎说:“别拗了,你随便交代点,让他们再落实,没有事儿,就拉倒。”张德成说:“那不是胡来吗?我不干那事儿。”孙小虎说:“你不干,自己挨。你先应付过去,免得受皮肉之苦。”张德成说:“合着你们的意思,我不胡诌,你们就得揍人?你们凭啥揍人?”二楞说:“凭啥?

张德成和大队会计一起去公社开会,三四天了还没回来,张家人担心,李桂芹说,开这会,还好巴几天,有啥说头,挂死人。张广坪说:“孙二虎那伙不是东西,不知弄啥鬼名堂,我上县城去打听打听。”张广坪正想走,广玳急呼呼地来了,进门哭咧咧地说:“娘,了不得,快救俺爹……”广玳一个邻居上公社伙房挑泔水喂猪,听伙夫念叨,河湾张德成这个小老头儿真有种,叫那伙子快弄死了,啥也不招。广玳听了,问咋回事,邻居说,他就听这一句话,不知咋回事。李桂芹听了,哭起来,说,那些坏货把你爹给治作成啥样了?如兰忙过来劝娘,广坪说:“娘,你别着急,看样是孙二虎那伙子的事儿,我去找老七叔商议救俺爹。”广玳跟李老七、疯子六几个人说了这事,疯子六说,大叔不是跟大队会计一起去公社的吗?那人呢?李老七说,让两人一起去是打烟幕弹,他们把那人弄旁边蹲着,这边关起德成哥来作践。广坪说,咋办?李老七说,他们不是公安,关人开审,犯法,咱去几个人,打听好在哪屋,趁黑夜,把老爷子抢出来。广坪说,我去喊上五妮儿,李老七说,不行,五妮儿跟吴家很紧,走漏了风声,就弄不成,那些黄子再把你爹转移了,就完了。广坪跟李老七、疯子六一伙六七个人一起去了县城,在广玳家蹲着,托那邻居打听人关在哪屋,白天去公社院里踩好点儿,后半夜,几个人翻墙进去,到了那屋,一脚把门踹开,孙小虎和二愣两人困得要命,懵懵懂懂,疯子六进门把灯弄灭,几个人把孙小虎和二愣摁到地上,说:“别出声,出声要你死的。”张广坪和疯子六架起张德成翻墙走了,后头几个人出来,把俩坏小子锁到屋里,毛毛地跑了。

李老七一伙把张德成救回来,贴大字报揭发了卫东派搞阴谋,绑架关押普通群众,非法刑讯的罪行,卫东派自知理亏,装聋作哑,事就过去了。张广坪牙咬得“哧哧”响,要找滑皮一伙报仇,张德成说,你听爹的话,咱忍了。李桂芹说,吃亏人常在,害人精得不着好,人不报天报。这回李老七帮了大忙,张广坪觉得赶上这年月,不偎伙挨欺负,从那往李老七那里跑得勤了。梁仲山趁黑夜来张家,见张德成给折磨得没人样了,小腿上跪破的地方裹着纱布,梁仲山哭得泪水鼻涕顺着胡子往下淌,说:“兄弟,你吃大苦了。”张德成说:“是叫他们治作的不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当时迭不地寻思,觉得这回得死这里了。事过去了,越想越憋得慌,咱老实本分,平白无故,让这伙人祸害这么一下子。这是啥世道哎。”梁仲山说:“啥世道?哥也不懂,不寻思这了。兄弟,咱轧伙这些年,哥没给你帮上忙,倒害得你挨这么一场。哥咋报答你?”张德成说:“你说这,咱就远了。别说是你,就是他们想害别人,兄弟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胡念八说。”

(6)

卫东派一心扳倒梁仲山,搞他的经济问题,没弄成,还惹得社员们骂他们不是人玩意儿。滑皮一伙又生新点子。梁仲山几代单传,六十多了,就一个孙子,小名叫红星,虚岁十五了,有点憨,倒不真傻,就是忒老实,好糊弄。有当兵的亲戚,送给他个像章,小碟子一样大,底子红彤彤,穿军装的头像金光闪闪,红星兴冲冲地把像章戴在胸前,哪有人往哪去,心里是想,别看那些人斗俺爷爷,俺家最热爱。这天,一伙半大小子在门市部柜台前围着火盆烤火,打扑克,红星上门市部买盐,滑皮的二小子臭蛋说,红星了不得,跩起来了,戴那么好个像章,跑这来馋咱。一个半大孩子长的脑袋偏偏瓜瓜,小名叫偏头,是吴家槐的表侄,结伙着说,红星,你把像章摘下来,咱好好看看。红星绵软脾气,就摘了像章给了偏头,几个人传着看像章,边看边馋得呱唧嘴,几个人看完,把像章还给红星,红星正要戴像章,偏头说,这像章准是用最好的材料做的,放火里也烧不化,臭蛋说,不见准,大人说,真金不怕火炼,这反正不能是金子做的吧?偏头说,你懂么,做像章用的料比金子还好,能怕火?红星听俩小子争掰,把像章拿在手里,忘了戴了,臭蛋说:“咱俩打赌,我说,像章放火里,烧不坏,你说能烧坏,你要赢了,我给你一毛钱,你要输了,给我一毛钱。”偏头说:“好,打赌就打赌。红星,你把像章扔火里试试。”红星看着几个人,二二思思,很不情愿地把像章撂到火里,可怜那像章,立时就变了形,软了,淌了,红星吓哭了,把手朝火里伸,想捞出像章来,哪里捞得出?几个小子咋呼:“红星,你傻啊?不要爪子了?”红星呜呜哭了:“我的像章,我的像章,……俺爹得揍死我,俺爷爷得气死……”偏头说:“你小子,别哭了,你把领袖像章扔到火里烧,你是现行反革命。”红星吓得说话不成溜了:“偏头叫我……扔……的……”偏头说:“我叫你扔的?你咋这么听话?我叫你死你死吗?你们几个人,是他自己扔的吧?”几个小子脸寒寒的,纷纷点头。

偏头和几个小子押着红星去卫东战斗队“报案”,滑皮让几个小子写了材料,几个人都证明,亲眼看见梁红星把领袖像章摘下来扔进火里,像章被烧化成了废料。每人在证明材料上签名,按了手印。梁红星又憋气又害怕,说不出话来,卫东派马上把这事写了大字报,在村里到处贴,又开会批斗梁红星,会后押着他在村里游街,说梁红星烧毁像章,是现行犯。游完街,不让梁红星回家,直接押解去了公社派出所。

梁家塌了天,梁仲山有病躺在床上,听说了这事,“哇”地吐出一口紫黑色的鲜血,昏了过去,从此再没爬起来,昏昏沉沉,醒过来,有时一个人盯着屋顶发愣,有时偷偷哭,问:“红星咋样了?”儿子、媳妇跟他说:“问了,人家说,不要紧,他是个孩子,过些天就回来了。”梁仲山说:“你们别哄我了,我明白,红星这事儿不是小玩儿的。”又说:“这是他们得为害我的,吴家槐这伙心黑呀,多大的仇,到这一步。就算恨我,想除了我,跟我明说,我死了不要紧,别害我孙子……俺孙子一辈子都毁了……”梁仲山快不撑了,张德成和广坪来看他,梁仲山攥着张德成的手,说:“他们这伙忒毒了,哥死他们手里了……你们千万加小心。”过了十几天,梁仲山就死了,临死嘴里嘟念着“红星……红星”……

(6)

张德成和广坪爷俩从梁仲山坟上回家来,张德成说:“梁家发丧,吴家槐家里的也去了,真难得。”李桂芹说:“陈家三太太‘事儿’上,她也带着孩子去吊纸了,那娘们儿就不像吴家的人,心眼不孬,她相不中吴家兄弟们那套行事儿。她调教的,俩小子也板正的。”如兰说:“屈秀芝摊上个混账男人,不舒心,不愁吃不愁喝,可是瘦得撇个骨头架子,人也老相,好可怜。”张广坪说:“不假,这个娘们儿跟了吴家槐,倒血霉了。”

这些年,屈秀芝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煎熬着,撑过来的。她小小年纪,就咬着牙强捏着鼻子跟了个遭贱自己的混账男人。那时候,吴家槐二流子一个,没人看得起,可后来“翻身”当了干部,本事头儿大得出奇,管啥呼隆,他都跑得最快,跟得最紧,呼隆得最厉害,干那一套,他会出花样,整治人,他朝狠处弄,就像中了邪,没点人肠子。庄乡怕他,明面儿上服他,心里恨他,可上级喜他。这些年,他带着头整治了多少人,他照着这些人丧德了,屈秀芝害怕遭报应,有时候劝他,就算这些事非干不行,你随和着,随大溜,大差不离的不行?人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你不怕得罪人,难道也不怕天?吴家槐恶得很,骂她“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还冷笑说:“天?神灵?你见来?地主老财没少烧香拜佛,一回回呼隆挨那么苦,神啊佛啊的咋不来保他们?”屈秀芝拧不过她,时时为这心烦意乱,还不能跟人说,就连自己的表妹、妯娌马如花也说她“没味儿”。更让她难受的是,吴家槐就像头叫驴,浪得出奇,屈秀芝知道了他干的那些不见天的事儿,跟他闹,他要么就发恶,揍人,要么就胡说:“别想不开,你男人好这一口,天底下男人都想这事儿,就是有的没那胆儿,有的没那本事。到时候是真忍不住。一个女人一个滋味儿。陈家老地主你觉着是大好人吧,不也找仨俩的老婆?别闹轰了,管咋着还是跟你睡的时候多,那不过是打点野食儿,解解馋,少不了你的就行呗。我回回想跟你弄那事儿,你都不痛快,别别扭扭,怨谁?”屈秀芝说:“你不干人事儿,才当要亲热,一想起你跟别人,恨不能一口咬死你,还有那心?你要不改,别说两人好了,我给你闹上天去。”吴家槐说:“你闹就是,把我这点官儿闹没了,咱大人孩子一起倒霉。”一句话戳到屈秀芝的心窝子,她不能不顾惜自己两个儿子。头两年搞“四清”,吴家槐真害怕了,他干的屙血事,自己心里有数,末了让他混过去了。这回闹腾,他弟兄就像喝了符儿,上了疯,他在后头出点子,他家老二和他表兄弟滑皮顶着头没好地作腾,啥伤天害理的事都干,跟他一伙干工作的俩正经干部都让他们祸害了,看样还不算完,还得再害人。屈秀芝让他们吓坏了,她觉得早晚会遭报应。他们把陈三太的尸首弄到会场批斗,她上会场喊自己孩子,忍不住朝台子上看了一眼,恍惚中,她觉得陈三太正红着眼要跟她说啥,她吓坏了,赶紧拉着孩子跑回家,打那,她常不常地,闭上眼就看见陈三太那张脸,那双眼,黑夜也常梦见。她见着和尚跟小燕,觉得俩孩子可怜,可是说不出话。后来这伙子又把梁仲山家弄了这么一下子,梁仲山死了,她去吊丧,那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她回家来,两个耳朵眼子里,老是梁家人的哭叫声。她不跟吴家槐争掰了,她知道说啥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她不愿意让孩子听着难受,除了交代他们不跟着轰轰作恶事,心里话也不跟他们说。她表妹马如花是那伙子的干将,不能惹。屈秀芝一天天撑着,上坡干活,回家做饭,伺候大人孩子,睡不好觉,吃饭干哕,瘦得像坟上烧的纸人子。到了六七年秋里,有一天傍黑,屈秀芝从坡里收瓜干回来,路过陈家门口,猛地吱吆起来,说话变了腔,活像丁凤霞,一路念叨,说:“陈家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咋这么狠?你们害俺,你们自己也得不着好。”跟她一路的,都吓得跑老远,他俩儿子小东、小先吓得哭,好歹把她拽回家,她说:“你俩不是吴家槐的王八羔子吗?弄我这来做么?”吴家槐来家了,她指着他的鼻子骂,吴家槐被她骂得脸上寒沙沙的,忙去喊来邱先生,邱先生说她是受刺激,或长期压抑造成的精神毛病,打了镇静的针又给开了药。屈秀芝睡了,第二天,人更瘦了,呆了似的,小东说,娘你昨天黑夜咋了,她说没咋,就是做了噩梦,累得慌。隔了个多月,又犯了一回,再往后越犯越勤。俩孩子都不小了,小东十七,小先十二,见娘这样,又心疼又害怕,吴家槐来家了,趁娘睡着了,两弟兄,商量了要劝劝他,小东说:“爹,俺娘这样就毁了,咋弄?”小先说:“都是呼隆闹的,你给俺二叔说说别闹了,你也别给他们杠劲了。”吴家槐立楞着老鼠眼,骂道:“你俩胡咧咧什么?想学梁红星?”小东嘟噜道:“梁红星也是你们害的。”吴家槐气得眼通红,“啪”地扇了小东个耳光,说:“再胡说八道,我揍死你!”小东尽他打,说:“你揍吧,揍死拉倒。”小先哭道:“爹,你别揍俺哥了,俺娘得了这病,俺难受,你还这样……”吴家槐气咻咻地说:“你两个不懂事的玩意儿,你娘的病是恨咱的人迷惑吓唬出来的,这是你死我活的事,爹和你叔不斗行吗?斗不也是为你们下边这伙孩子?”小东说:“啥你死我活?不都是庄乡吗?我见的都是你欺负别人,没见别人欺负你。”吴家槐又跳起来,说:“你这个王八孙子,说什么狗屁话?今天非揍改你,再胡说,我弄死你。”一边骂一边照小东拳打脚踢,小东直直地站着,尽他揍,小先哭着喊:“哥,你傻了,跑啊。”小东还是一动不动,小先拽吴家槐,吴家槐回头跺了小先一脚,爷们儿正撕把着,屈秀芝披头散发地来了,嘻嘻笑着,说:“吴书记打自己孩子了?好,真好。吴书记忘了他们是接班人了吗?”吴家槐停住手,看自己老婆,这会儿,无论表情,说话,都像丁凤霞,吴家槐觉得身上串过一股凉气,脊梁骨冷飕飕的,俩孩子偎着屈秀芝哭,说:“娘,你咋啦?你看清,俺是小东小先,你难受,你哭,你闹,都行,别吓唬俺。”吴家槐一踅拉出屋去找医生了。

六七年冬季征兵,吴家槐让吴家才找了武装部的人,让小东去当兵。小东一个劲哭,不肯去,他挂着生病的娘,小先说:“哥,你别不去,当兵有前途,你书念的不孬,到部队提了干,把咱娘接出去,咱娘就好了。”小东说:“我走了,你咋办?”小先说:“你别管我,我还小,学校也不上课,上课也不学么,就念语录。我就在家看着娘。”小东抱着小先,弟兄俩哭成一团。要走了,小东看着娘偷偷抹泪,屈秀芝竟不冷不热的,说:“傻了,当兵,多好的事?不比在家看你爹你叔害人强?别管娘,娘还没受完罪,早哩。”小东哭着走了,屈秀芝呆呆地看着他走远,回屋呜呜哭了一大场,说:“小东,你怕是再见不着娘了。”

小东当兵走了,屈秀芝犯病犯得更勤了。村里人见着她,就赶紧躲,她就喊:“不用躲,我没病,不疯不傻。”可是只要犯上来,就不是她了,越闹越厉害。这天,张家正吃上午饭,大门“吱呦”一响,就听见院子里一个女人大声大气地说:“多时没来,今天来串个门儿。咋了,不待见我?”说着就“咚咚”几步进屋来,张家人见是屈秀芝,一时慌乱,张德成低声对李桂芹说:“这是犯病了。”李桂芹赔笑道:“他吴婶,多时不擦(9)俺门儿,快坐。如兰,冲茶。”屈秀芝也不坐,说:“我是地主婆,你家是贫农,俺不敢坐。可你们明情,俺成分不好,可没害过人。”屈秀芝行动、说话都变了一个人,几乎跟丁凤霞一摸一样,张家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咋办,李桂芹说:“他吴婶,有啥事说啥事,丁凤霞死了的人了,咱不提叨她。”屈秀芝嘿嘿笑得瘆人,说:“你不疯不傻的,咋连我也不认得,怕我拐带着?别怕,咱不说不沾弦的话。说错了,斗死人。”张德成使眼色叫出小河,说:“快上吴家去说,让他们来人弄回她去。”不等小河出门,小先来了,跑得脸通红,一头汗,喊着:“娘,你咋跑这来了?可把我吓坏了。”说着就来拽屈秀芝,屈秀芝说:“你这大官儿家的少爷,拽我个地主婆干嘛?”小先急得眼里汪着泪,对张家人说:“俺娘这病,忒窝囊人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张德成说:“小先,谁知道谁得啥病?这不为不济。”张广坪说:“咋想法儿把病人弄家走。”李桂芹说:“硬拽是不行。小先,原先犯了咋弄的?”小先说:“回回都是邱先生给打针。”张德成说:“那广坪你就去叫邱先生,上这来给她打针吧。”小先哭了,说:“忒不是这么着了。”又说:“俺爹对你们那样,你们还……”张德成说:“那是大人的事,你是个孩子,没你的么,别说你,就是你娘,也都知道,她人不孬。”李桂芹说:“小先,你哥当兵走了,你娘全靠你了,别忒难受,人一辈子谁都不知道摊上啥事。”

邱先生来了,几个人逮着,给屈秀芝打了针,一霎功夫,人就不撑了,歪到椅子上睡着了,张广坪和小河帮着,用地排车把屈秀芝送回了家。

晚上睡下,张德成说:“屈秀芝这人完了。”李桂芹说:“看着娘俩这样,是真可怜人。”张德成说:“这都是吴家槐作的。”李桂芹说:“老天爷不长眼,就是报应,不该应在屈秀芝身上。真邪啊,这娘们咋就那么像陈三太呢?叫她说得头皮麻沙沙的,真瘆人。”张德成说:“庄里人都吓得了不得,跟闹鬼的似的,黑夜都不敢出门。”李桂芹说:“我老寻思,你看这些年这些事,现今又闹轰成这样,老辈儿里没听说的事儿都出了。人都说,死了下地狱,地狱多苦多苦。我怎么觉着,这个弄法,不用上阴曹地府,活着就在地狱里,再苦还要多苦?”张德成叹口气,说:“你说的不假,我不就刚过堂回来,那些黄子还不就是牛头马面?别说治死人,人死了斗死尸了。就像屈秀芝,还不跟在地狱里一样?可这话管谁不能说,给自己孩子也不能说,传那些人耳朵眼儿里,了不得。”

1.面上,指普遍的,大面积的,和“点”相区别。2.胡二马约,马马虎虎,潦草从事。3.压着茬,种庄稼套种,一种作物将收未收另一种作物又种上了,叫压茬,此处比喻一个呼隆接一个呼隆。4.出洋窍儿,奇怪,荒唐。 5.咂摸着,寻思,琢磨。 6.搅别,某物(此处指嘴)部件动作及配合。7.加高温,“大呼隆”语言,指对受害者加重刑罚。8.穰茬儿,就是软弱的,好欺负的。9.擦,这里是踩,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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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河湾村,经过一年多的折腾,“卫”派扬风奓毛,整天吆喝“形势一片大好”,“换新天”派垂头丧气,他们觉得白呼隆了,秫秸换杆草越捣鼓越短,河湾村不光没有“换新天”,连这场呼隆前那样的“天”也见不着了,真的“阴合了”,看不见丁点儿亮了。他们觉得论人心,论是非,自己处处在理,可怎么都斗不过对方,让你浑身是嘴,也说不过他们,有一种“哑巴被驴日了”那种感觉,有理没法讲。六七年冬天,公社革命委员会下令各大队群众组织搞“大联合”,成立。河湾村原先的干部,支书死了,一个支委蹲了大狱,吴家槐被结合当了革委主任兼党的核心组长,他二弟吴家利是民兵连长,鲍华是群众组织代表都进了革委,公社安排李老七进革委,李老七不愿跟他们掺和,说啥也不干,公社领导反复做工作,才犟捏着鼻子进了“班子”,当了副主任。张广坪和疯子六都给他鼓劲,“叫干,为啥不干?就为了碍他们的眼,也得干。”李老七只好在里头支应着,说话不顶用,不过挂个名,给那伙人当陪衬。经过这场呼隆,吴家槐在河湾村官儿更大了,他三弟当了县革委宣传组的副组长,派记者来河湾采访,写了长篇报道,题目是“劈波斩浪举旗人”,说吴家槐根正心红,苦大仇深,解放以来,历次呼隆冲在前头,经过大呼隆的洗礼,焕发了青春,带领全大队贫下中农奋勇前进。大队革委组织社员“学习”这篇文章,吴家槐更跩了。

村里两派群众组织“联合”了,但是面和心不和,还在暗斗。六八年秋天,大队革委按上头布置开展“清队”。张德成说,看出来了吗?头两年,整大家伙,现在该收拾平头百姓了。张广坪说,还不知道弄个啥样哩。“清队”开始,大队招开批斗会,用大批判为“清队”开路。大队革委研究批斗对象,村里的四类分子包括张广培上台接受批判,革委委员都同意,有人提出,西头季士远头些年闯关东,干过丰军,把他也弄上台批。李老七说,这季士远从关东回来不少年了,老婆长心脏病死到关外了,就小芳一个闺女,当丰军,是哪辈子的事,爷俩可可怜怜的,吓唬他做么。吴家利又提出,劳改释放分子疯子六、地主羔子陈和尚、贫下中农叛徒也上台,李老七反对,说不合政策,末了,吴家槐一锤定音,说,季士远多年在外,历史复杂,谁知道他干过啥,弄他上台,对其他干过这个那个的是个警告。疯子六回村后,没有现行活动,让他在社员会上检讨,认识原先错误,和尚上台批斗,没问题。对,大队组织年轻社员和她一起开小会,搞“斗私批修”。李老七想了想,觉得再争也拧不过他们,就不吱声了。

批斗会上,季士远吓得合合撒撒,散了会,走不了路了,张广坪家大儿子小河帮小芳把他架回家,当天后半夜,这季士远竟跑到庄南树行子里上了吊。小河跟小芳,上小学是同班同位。季家出了事,小河一直在那里陪着小芳。张德成说,这个季士远那老实样子,当丰军,也是混穷。怎么想起来治作他的?一下给治把死了。广坪说,这些玩意儿不就拿着治把人当日子过吗?张德成说,季家出了事,小河跑得挺勤,莫不是跟小芳有点意思?张广坪说,小河重义气,小芳是他同学,帮忙呗。过了些日子,村里有人传说,吴家槐的表侄偏头,在大队当民兵副连长,瞅上小芳了,托人上门去“说”,小芳不应口,季士远也相不中那小子,给拒了。吴家弟兄想借着“清队”,吓唬吓唬季士远,逼他应这门亲,没想到这季士远不撑吓。庄乡可怜小芳,邻居婶子大娘有上家劝她的,也有给她送么吃的。黑夜里,几个闺女跟她做伴儿。庄里不少人偷偷说,吴家槐这伙子忒不是人玩意儿了,有的说,有啥办法,人家撑劲啊。

和尚在台子上挨批,会场上的小燕,又气得慌,又疼得慌,不住地落泪,散了会,两人往家走,和尚劝小燕,说,你别当事儿,管怎样整治,咱还是咱,不就在台上站站吗?也斗不了一块肉去。几天后,一伙子年轻人开小燕的斗私批修会,小燕抱着自己一岁多的小子来开会。几个人发言,让小燕“斗私批修”,小燕说:“你这伙真值当的,开我的会,叫我‘斗私批修’,我给你们说,我的‘私’,就是喜欢和尚,他是‘人民内部矛盾’。我没犯法,没得错认。批‘修’?我只知道老毛子是‘修正主义’,跟我沾不上边儿,你这伙说说,啥是修正主义,我成天上队里干活,累得要死,论年吃不上口饱饭,咋就变‘修’了?”小青年们让她说得结了瓜,过一会,有个愣小子说:“咱庄多少贫下中农小伙子,有的三四十了,还打光棍,你是贫农的女儿,倒跟了地主羔子,你这就是‘修正主义’。”冷笑道:“合着咱庄的小伙子打光棍得赖我?真新鲜。要是我不管喜欢不喜欢,嫁个贫下中农,就不是修正主义了?是哪本子书上写着这样的理儿,你这伙拿给我瞅瞅,我明白明白。”说得这档子人大眼瞪小眼,没话接。又有一个小子指着小燕怀里的孩子,急赤白裂地说:“你为地主阶级传宗接代。”急了,把孩子举着,说:“有本事你掐死他。你们这就是‘斗私批修’?算了吧。”会后,吴家槐听了汇报,说:“那妮子难缠,不理她。不用她能,有她难过的时候。”

(2)

在河湾村,张家一直是吴家弟兄的眼中钉,张德成当了多年大队保管,跟梁仲山走得近,那伙子把他弄到公社,让他交代梁仲山的经济问题,站桩,熬鹰,跪砖,受那么大罪,老家伙硬是没吐一个字。他大队保管干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的,还不好把他换下去,但终归碍眼。他大儿子张广坪更是个楂子头,犟眼子,对吴家弟兄从没服气过,这黄子有能耐,干庄户是把好手,好多社员听他的,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儿,这家伙是河湾村“颠覆的种子”,大队搞啥工作,只要不如他的意,他就是挡头,村里有风吹草动,他就是不稳定的根儿。这爷们是贫农,也没干过伪事儿,还真不好弄他们。“清队”了,又有新指示,说这场大呼隆是啥啥斗争的继续,吴家槐仔细咂摸这新指示,生出了点子,马上和滑皮、吴家利商议,安排人写大字报,贴到大队“大批判”专栏里。大字报题目是人头一样大的字:“重提一件旧事,看张德成夫妻和张广坪是怎样包庇坏人的”。大字报上说,五一年冬天,李桂芹的娘舅,二红庙的林作栋潜逃来家,张德成张广坪父子知情不报,李桂芹偷偷去看望,张广垣暗中举报,才使林作栋落网伏法。大字报最后说,张德成虽在呼隆中划为贫农成分,分了土地,而他们在关键时刻,却站到党和革命群众的敌对一方。包庇坏人就是坏人。在“清队”斗争中,我们要清算张德成夫妻以及张广坪包庇坏人的罪行,剥下他们忠厚本分庄稼人的伪装,揭露他们的反动面目。

这大字报像一颗炮弹,要多凶有多凶,一下把张家人轰倒了,把村里人震晕了。庄户人明情,老百姓谁不顾念自己亲人?搁到谁身上都会那样,除非没人肠子的,血心一昧,才会出卖亲人,像张广垣那样赚个好(也他娘的没赚着多大“好”哎),可这话不能摆到桌面上说。这大字报像一根利箭,要多毒有多毒,还一箭三雕,有了这码事儿,张家爷们死人看天—定了念儿,跟坏人成一伙儿的了;跟张家一鼻孔喘气儿的都窝囊,干瞪眼,连李老七也只能暗地跺脚,不能替他们说一句话;张广垣也让吴家槐给卖了(按政策,公家要为举报人保密,吴家槐个人也给张广垣打过保票),他干的这事儿,按公家说叫“大义灭亲”,是好样的,可是大多庄乡心里骂他不是玩意儿,人见人躲,张广垣自己也知道,打这往后,不用说在自己家,老的,哥嫂都恨死他了,在庄乡眼里,也不是人,连狗都不如了。

这场呼隆以来,张家爷们量仗着自家是贫农,打老辈干庄户,没在过这党那派,啥兵也没当过,什么事儿也不会找着他们,没想到猛格丁地冒出来这么档子事,自家头顶上的天忽地塌下来了。张德成慌了神;李桂芹犯了心口疼,起不来了;张广坪和如兰吓得了不得,不知那伙子咋整治他们,爹娘岁数大了,娘还有病,不知怎么过这一劫。他们对呼隆整治人这些事从没真明白过,不知道自家这事该个什么罪过。“包庇坏人就是坏人”,莫非还会挨逮?张德成和张广坪爷俩喳咕,李桂芹吓得打哆嗦,如兰坐她炕前,攥着她的手劝她,自己心里也吓得要命。张广坪说广培懂得,问问他吧,张德成说,可别,他那身份,不担事儿,咱跟他扯啰也是过处。广坪让小河去找苦子姑。这回呼隆开始后,周波被同学拉着参加了小学教师组织,在县上呼隆快两年了,周波的爹解放前在保公所当过记账的“先生”,“清队”中被“清”着了,周波和广玥受牵连,周波回家了,他和广玥的民办老师也不让当了。两人正犯着愁,听小河说了,迭忙找队长请假来了。广玥抱着女儿慧慧,让她叫“姥娘”,姥娘的脸又瘦又黄,慧慧害怕,小猫叫似地喊声“姥娘”,回头趴到娘身上哭,李桂芹说:“我病得这样子,吓着孩子了,快让你嫂子把孩子抱出去。”如兰抱走了慧慧,广玥咽声说:“娘,你这是怎么着了?”娘说:“你舅老爷的事露了底,我心里难受。怎么也想不到是小五妮儿的事儿,我气死了。吴家槐这伙子不知怎么治作你爹和你哥,我一寻思就吓得心里合撒,娘得毁到这付子事上了。”广玥边听边哭,周波说:“广玥,你别光哭,咱快给爹娘说说这事,不必忒害怕。”广玥说,她和周波学过“清队”的文件,对暗藏的坏人要打击,其他一般历史问题弄清楚,像俺老公公那种事儿,不会给戴帽子,咱家这事,不是自己有问题,是对亲戚知情不报,只能说是觉悟低,没法定什么罪过,不过批批,斗斗,吓唬吓唬,怎么不着人。周波说,大队要批要斗,得接受,不能顶牛,硬顶,他们会说“顶风而上”,抓“现行”。广玥他们只请了一天假,吃点饭就回去了。临走,李桂芹说:“妮儿,你和周波勤来,我觉摸着,这回撑不过去了,见一回少一回了。”说得广玥和周波都掉泪,如兰在一旁强忍着泪劝她,张德成说:“孩子大远跑来看你,你说啥哩。”李桂芹说:“我不该说这。没憋住。”张德成急得跺脚。广玥一家走了,当晚上,灵芝瞅准街上没人,偷偷过来,看了李桂芹,在里间里小声说,广培看那大字报了,让我跟你们说,那个事儿过去快二十年了,不会为这逮人,斗就挨着。广培还说,当时舅老爷是让家里人绑了向政府投案的,只要有人证明,这事就轻了。

第二天,大队革委开批斗会,通知张德成、李桂芹、张广坪三人参加,广坪说,娘不能去,李桂芹说,毛病出在我身上,我不去,人家说不老实。张广坪恨得咬牙,张德成说,犯他们手里了,死也得撑。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李桂芹硬撑着爬起来,广坪扶着她,一起去了会场。会上,张德成和张广坪都承认,当时知道了林作栋来家,担心他出事,没向政府告发,有错有罪,李桂芹合合撒撒地说:“他爷俩说的是实情”,又说啥,自己庄户妇女不懂道理,作栋舅待俺不孬,有恩……话没说完,嗷嚎一阵口号,李桂芹哪经过这阵势?一下吓晕了,跌到地上,嘴角子叽嘟白沫,主持会的吴家利说,咋了?装死,吓唬人?张德成说:“她有病,硬撑着来的,你们宽谅。”吴家利说,那就先开到这里,散会。张广坪把娘背回家,大会子才醒过来,如兰和小河小江静静都偎在炕前,擦眼抹泪。

大字报贴出来,张广垣觉得自己脚底的地陷下去了,事情过去了这些年,吴家槐一直说给他保密,还用这事拿他一把,让他死心塌地跟他跑。现在,没提防,来了这么一下。他想起爹和四妮哥跟他说过多少回,吴家槐人忒孬,别跟他轰轰,他不听,静静她姥娘原先觉得吴家槐在村里打腰,不能得罪,得跟紧点,可头年热天得了急紧病,临死却交代他和能能,小心吴家槐,不知道啥时候叫他害一下子,他还纳闷老嫲嫲咋说这话?谁想让她说准了。张广垣去找吴家槐,吴家槐瞪着老鼠眼,说,原先是原先,现在是现在,一时一时的做法,这是斗争的需要。表扬你觉悟高,不好吗?张广垣气得嗓子口冒烟,咕嘟不出话,回到家,能能说他,没想到你还弄了这么个事儿,都知道你舅老爷救过你的命,你连他都卖,用了急,你不老婆孩子都能卖?张广垣急了,骂道,你放什么闲屁?我充积极,图光面,也是为了追你。能能说,别啥事儿都弄我身上,追我?追我就干那事?这也忒拐弯了吧?静静说,爹,你真“管”,俺奶奶眼看不行了,我看你咋交代。张广垣急得抓自己头发,哭丧着脸,没屁放。能能说,别二思了,快上那边去看娘,磕头赔补吧。广垣害怕去了挨揍,让静静先去说声,李桂芹说,静静,你跟他说,我没他这个儿,打这不许他擦这边门边。张广坪发恨要揍他,张德成说,可别,那咱爷们罪过更大了,叫他来吧,不搭理他就是。张广垣和能能来了,张德成和广坪都躲了,如兰陪他们到里间屋,站到娘炕前,李桂芹朝里躺着,两人喊娘,李桂芹说一句,能能来了,张广垣咕噜说:“娘,我……干了瞎事儿,你打骂都行。”李桂芹说:“可别,你干的是好事儿,咱家就你好,剩下的都是孬人。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省得连累你。有事能能带着静静来。”

批斗会又开了几场,张德成求告他们,老伴病的起不来了,没法来开会了,吴家利说,不是半黑拉夜,蹅着大雪去二红庙那劲头了,死不了就得来,李老七说,李桂芹不是陈三太,别忒狠巴了,都是庄乡,呼隆过去,还在一个大队混不?吴家槐说,李桂芹就别来了,张德成和张广坪要真转变立场,跟组织一心,张德成连忙说,那是那是。

这天晚上,大队又开张德成爷俩的批斗会,很晚了,爷俩还不回来,李桂芹挂着他们,如兰说要去看看,李桂芹说,别,你爹说的不让去,白让人家畅快咱。静静来了,如兰偷偷让静静和小河一起去看看,别吱声,看了快回来。俩孩子去了,不大会就回来了,跑得呼呼喘,小河给如兰说,了不得,那些人别俺爷爷和俺爹的烧鸡哩,静静哭咧咧地说,俺大爷不服气,跟二孬吱歪,二孬说他一贯立场反动,俺大爷说,我没你二孬革命,你干的屙血事儿自己知道,边说边捕楞,人家就更往下摁他,俺爷爷撑不住了,身子哆嗦。李桂芹听见了,挣扎着要起来,嘴里嘟念着,是我惹的祸,我去,叫他们斗……话没说完,就昏过去了。如兰和孩子都慌了,偎到里间屋炕前哭叫起来。

批斗会散了,张德成走不动了,疯子六和广坪一起把他架回来,李老七也跟着来了。张德成说,吴家弟兄是非得把俺爷们撂倒不可,李老七说,吴家槐发话了,借着这事,一定要把张家爷们这个楂子掰了,把张广坪这“龙弯(1)”给直过来。张广坪恨得咬牙,惹急了,跟他们拼了。李老七说,可不行,那就真成“现行”了。

折腾了半晚上,李桂芹心口疼得更厉害了,如兰叫邱先生来给打了止疼针,又犟撑着喝了点米汤。李桂芹悄声交代如兰,她发昏的事,别给你爹和四妮儿说了,他们够载了,又让小河送静静回家,就吹灯睡了。张德成送走了李老七和疯子六,摸着黑,来里间屋悄悄躺下,浑身酸疼,像散了架似的,睡不着,过一会儿,觉出李桂芹不安位儿,乱动弹,心想,可怜的老嫲嫲做梦了,不叫她了,叫醒了大会子睡不着。李桂芹是在做梦,她梦见作栋舅了。这些年,她梦见作栋舅不少回,这回作栋舅脸色不好看,她抱着丁点儿大的五妮儿,发热,烧得滚烫,求告作栋舅快救救孩子,作栋舅皱着眉头,脸上像被用鞭子抽过,一道道血痕,他看一眼小五妮儿,说:“小芹,我会麻衣相法,这孩子,长大了,是白眼狼。”李桂芹一下像掉进了冰窖,扑腾跪下,求告作栋舅,让他救救孩子,作栋舅叹口气,说,救吧,哪怕他长大了害人……过一阵,作栋舅不知怎地被人绑了,押着走,那边,小五妮儿躲在看热闹的人堆里,跟能能调笑……作栋舅说:“看,真是好外甥……”一会儿作栋舅头崩开了,呼呼淌鲜血,可两只眼在地上乱蹦,瞪着五妮儿,一会儿,两只眼又说起话来:“会麻衣相法也白会,心软吃大亏了。”两只眼说着话,朝李桂芹跟前蹦跶,李桂芹吓得心要跳出胸膛了,一个激灵,醒了,心还在扑腾,浑身冷汗,枕头溻湿了,身边的张德成在打呼噜,李桂芹胸膛一阵钻心的像钢锯剌着般的疼,她咬牙忍着,再也睡不着了……刚才的梦忒吓人了,是作栋舅的冤魂来诉冤了,千刀杀的小五妮儿,打小儿疼的是他,两个儿,一直偏向他,管么依随着他,也知道他不跟他哥厚道,哪想到他干这样的事,那夜里,作栋舅来家,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来,天不明,偷偷走,大雪把脚印盖住,啥事没有,作栋舅就远走高飞了,他想不到他救过命的孩子暗里害他,那些围在作栋舅院子外头的公安和民兵,就是上级听了五妮的报告派来的。她李桂芹就是这样报答作栋舅的,她养的不是儿,是狼羔子,狼心狗肺的孽货,哪如叫他发烧烧死,就不害人了,李桂芹越想越来气,想把张德成叫醒,让四妮儿立马去把小五妮儿喊来,她问他话,才想伸手拽张德成,转念想老头子和四妮儿这两天让人家斗苦了,黑更半夜的,不闹腾了,天明再说吧,这个混帐王八羔子反正得来,来了就收拾他。

第二天晌午头,张德成和广坪出工还没回来,广垣来了,在院子里跟如兰嘁喳:“咱娘啥样了?还生我的气不?”如兰说:“咱娘没见轻,你来了,甭管生不生你气,你屋去看看呗。”张广垣脸上寒沙沙的,二二思思地走进堂屋,进了里间,蚊子哼哼般叫声“娘”,李桂芹正眯困,听出是小五妮的腔,心扑腾起来,浑身哆嗦,挣扎着,抬身子,喘得厉害,没起来,从炕头摸把扫铺的笤帚,照着张广垣砸过去,张广垣被砸了个愣怔,又喊“娘”,李桂芹嘶声道:“小五妮儿,你别叫我娘,我没你这个儿,我给你说下,我活着再不见你,死了,也不让你戴孝帽子,以后你死了,也不能埋到张家林里……”李桂芹喘不开,说不下去了,张广垣还想张嘴说话,如兰在院子里听见堂屋里动静不好,几步进来,一边说“娘你消消气”,一边推广垣走,说:“娘在气头上,你先回自己家吧。”张广垣只好低头耷拉角地走了。

这天夜里,天很晚了,二红庙林祥生和金铃两口子领着儿子小虎,闺女小萍来了。李桂芹喘吁吁地说,你一家子怎么来了,不怕人家挑毛病,治作人?祥生悄声说:“俺听说这边的事,好几天了,牵扯俺爷爷的事,不敢来,知道你得受不了,俺挂得慌,这不趁月黑头加阴天,偷偷来的。”李桂芹说:“俩孩子也来了,大些功夫不见,可想他们,过来虎子,我看看,二十了吧?成大男人了。”金玲说:“长得不矮,傻大个儿。”小萍说:“姑奶奶,俺哥可不傻,他虽说只上了个初中,学问不赖,俺老爷爷的古书他都看了不少。”李桂芹难得地笑了,说:“真是好孩子。妮儿,你呢?”小萍说:“我不跟俺哥。”虎子说:“什么不跟我,你才多大点儿?”金玲说:“这妮子九岁了,三年级了,学校里论天闹轰,不学啥,她也扒翻着看老爷爷的书。咱这种人家儿,看些书也没用。”小萍说:“不见准,有知识反正比没知识强。是不,姑奶奶?”李桂芹说:“你俩别拦挡孩子念书,她老爷爷就喜见念书的人。”过一会儿,如兰把俩孩子叫出去跟小河他们玩了,李桂芹嘁嘁喳喳地说:“你们知道了吧?当年你爷爷遭难,是毁到这边小五妮儿身上,我让他气毁了,怕是要没命了。我怎么拉扒了这么个狼羔子,我对不起你爷爷,到那阴曹地府,我都没法儿跟你爷爷说。”林祥生说:“表姑,你别这样想,管咋说,也不该你事,俺连五妮儿哥也不怨,人家政府是有那布置,他是听政府的,咱不能说他错。末了那样了,是俺爷爷,俺一家人的命。咱谁也不怨。表姑,你别光难受了,快好了吧。”李桂芹叹口气,说:“孩子,不由人啊,我也想好,只怕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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