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二红庙的连夜走了,后半夜李桂芹又发了个昏,一大会子醒过来了,张德成问她“觉得好点不?”李桂芹说:“不好,这回我是真不行了,原先病了,缓过来就好了,这回不行,我觉得咱俩要‘分开’了,真舍不得你,挂着你,挂着孩子,还不知道人家咋治作你爷们。我觉得撑不了一些日子了,趁着还能说话,小五妮儿的事,我得嘱咐嘱咐你。这俩儿,我自来偏向他,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我跟他说了,再没他这个儿,死了也不叫他来发丧,以后他死了,也不能往张家林里埋。”张德成说:“你看你说这一阵子,歇歇吧。你还在气头上,过些日子,就好了。我不让你走。”李桂芹说:“你挡不住,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我说的小五妮的事,你得答应我。”张德成说:“你说的啥话,我答应你?”李桂芹说:“你不应,我就说着让小河写了留下。”张德成说:“可别吓唬孩子了,好,我答应你。”

外头张德成爷两个的事儿还不完,家里头李桂芹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眼看就不行了,十几日后,一天夜里,她醒了,突然跟张德成说,她心心念念地想看小水一眼,走了七八年了,得长成大个子了,我想看看孩子什么样了,张德成说,咱说的无事地不叫他回来,省得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他养母不高兴。你既这么想他,我让如兰给那边捎信,让小水回来一趟。

两三天后,小水来了,跟他养母一块来的,小水快长成大人了,贴随张广坪,他养母瘦得没个人样,快认不出来了,最奇怪的两人都穿着白鞋,胳膊上都箍着黑纱,如兰见了孩子,娘俩都哭了,如兰擦了泪,问:“表姐,你娘们给谁吃的‘服’?”表姐说:“你姐夫没了,你捎信去那天,刚上完五七坟。”如兰惊问:“俺姐夫咋就死了?下井出事儿了?”表姐说,要是下井出事儿倒好些。来日本鬼子他当了国军,四七年开小差跑回来上博山煤窑当了矿工,这回清队给清着了,他小胆儿,在井下上了吊。村里知道了,就治作我。他当工人,俺家生活比庄里人好不少。小水过去,还不大,就给他定亲了,女家是我一个本家侄女,叫常守贞。那闺女常来,对这些事,有人嫉妒,这回可畅快了。常表姐还说,小水在那边也不能呆了,都骂他啥“羔子”,以后接班当工人也办不到了。我命不好,担不起这孩子,叫他回来吧。小贞倒不孬,家里出这么大事,一点没变样儿。说,小水上哪,她就上哪。小水就哭,说,娘,我不回来,俺老师说,俺爹那事儿不算事儿,他们谁也不能欺负咱,俺两个姐都出门子了,我回来,你自己咋过?常表姐就说,好,不回来就不回来,咱慢慢跟他们耗。常表姐和小水跟着如兰,去李桂芹屋,李桂芹睡着了,表姐说,别惊动婶子了,我得回去,让小水呆几天,跟奶奶好生拉拉呱再回去。常表姐吃点饭就走了,小水送出去老远,才擦眼抹泪地回来。

小水回来,如兰让他把黑纱摘了,把白鞋换了,去奶奶屋,李桂芹见了小水,祖孙俩相拥在一起,都哭,李桂芹擦了泪,叫小水站跟前,让奶奶好好看看,看一阵,说:“小儿,你不知道奶奶多想你。”小水说:“我也想奶奶,奶奶,你怎么病了?”李桂芹说:“奶奶是老毛病,这回犯得厉害,见了你,奶奶高兴,觉得轻快些了。”后晌饭,李桂芹喝了口米汤,问张德成:“静静呢?”张德成说,静静傍黑天来,你睡着了,就走了。李桂芹说,你让小河去叫静静,我有话跟她说。张德成说,你这回犯病,静静天天过来,刚走,你又找她,想点么是点么。李桂芹说,甭管咋着,你让小河去叫吧。静静来了,李桂芹攥着静静的手,叫“静静”,静静叫“奶奶”,李桂芹说:“妮儿,奶奶怕以后不能顾你了,奶奶挂着你。”静静眼里满是泪,说:“奶奶说啥呀。”李桂芹说:“静静,奶奶知道你在家里不吃香,奶奶没了,你受了委屈,就来找你爷爷,别一个人憋鼓着,长了做病。好生念书,赌气成人。”静静边听边哭,连连点头,张德成屋来了,李桂芹说:“我跟静静说了,以后有委屈来找你,那两个人没人心眼,静静是吃气的布袋,你得时时地顾着她,不能尽着他们蜇掇孩子。”静静哭得噎疙瘩,张德成摩挲着静静的头发,说:“看你奶奶,咋啦?说些啥,让孩子难受,别操那么多心了,好好歇歇吧,放心,我照管静静,谁无事地欺负孩子,我不让他。”李桂芹说:“我挂牵孩子,嘱咐嘱咐,好,不说了,也没劲说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张家遭了事儿,李桂芹病重,娘家侄狗子和淑娴带着他们一岁的儿子小强来了,两人把孩子放到李桂芹脸前,淑娴说:“小强,叫姑奶奶”,孩子竟真地咿呀着,咕哝出了“布(姑)……奶……奶”,李桂芹伸出枯瘦的鸡爪般的手,摸摸孩子的小脸儿,满脸是泪,问:“孩子叫小强,大号呢?”狗子说:“大号叫李志强。”李桂芹对站在床前的广坪说:“看见了吧?多好个孩子,你姥娘家有后了。你姥娘,你舅和妗子在阴间里也高兴,我死也合上眼了。”广坪和狗子两口子都劝她别不朝好处想,她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的心伤透气儿了,补不上了。”又问:“村里治作你俩了吗?”兆基说:“那还能不治作,不过不碍,管啥事,我出头顶着,不让他们蜇掇淑娴。”李桂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就对了。狗子,老李家就指着你了,管干么,有点把握,别钻头不顾腚的。”淑娴眼含着泪,说:“姑,你别挂俺,兆基对我不孬,你操心让我找了他,我从心里感你恩。”狗子哭着说:“姑,我一定好生着,对淑娴好,好生拉扒孩子,你放心吧。”

这天后半夜,张德成听见李桂芹哼哼,翻蹬,一霎没动静了,张德成连忙摸索着点上灯,只见李桂芹仰面躺着,没点声息,晃晃她,没回应,把手伸到她鼻孔试试,没点气儿了。张德成急忙下了炕,喊道:“广坪、如兰,快来,你娘不行了。”

发丧了,张广垣、能能带着两个孩子来“破孝”,张德成说:“小五妮,你娘有交代,不认你了,你回去吧。”广垣跪下哀告,张德成不松口,广坪和如兰都说,别价,让庄乡笑话,张德成说,你娘交代得死死的,我应下的,不能改,你娘来到张家,出一辈子力,吃一辈子苦,没享上福,末了受这委屈,我不能对不起她。李老七说,怕大队挑不是。张德成说,豁上让他们再斗我一百天,这事也不能答应。张广垣听了,跑到李桂芹灵前,哭着喊声“娘”,磕了几个响头,起来走了。过了半顿饭的功夫,有人来送信儿,说,张广垣在庄当央小板桥子那里,在石板缝里把脚脖子别着了,呼呼淌血,骨头断了,大队卫生室的人弄他上公社医院了。庄里人传着,张广垣老娘发丧,不让他偎边,他怕丢人,故意把自己弄伤,放屁拉板凳,遮羞的。

李桂芹的丧事办过去了,李老七从二红庙大队革委开来了证明信,说,当年林作栋来家,是本人自愿,家人绑了他向政府投案的。这样一来,张家爷们“知情不报”的事就没了,吴家槐找张家爷俩谈话,说,你们张家在这件事情上,还是有错误,决定撤销张德成的大队保管职务。

(3)

在河湾村,张广培是个另样的社员。粗看跟大伙儿没不同,头上一顶戴了几年的,开了边儿,粗针大线缝了又缝的旧草帽,身上补丁摞补丁看不出本色的破衣裳,晴日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脚上——除了冬仨月——常年挂一双农民凉鞋,脸又黑又瘦,夏季里穿个背心,太阳晒着的地方黢黑,捂着的地方煞白,脱了光脊梁,身上印着个肉背心。坡里、村里,最苦最累的活儿总有他,推车挑担,分量最重,走在最前,拉车驾辕,耕地领墒,播种拉耧,是比生产队里的瘦驴、癞牛还好使唤的,不用鞭子抽就玩命拖拽,会说话的两条腿的“牲口”。可细看跟旁人还是不一样:脸上没有眼眵,饭粒子,灰条子,挨着他,没口臭,没孬油和骚气味,没臭脚丫子味,衣裳也干净。说话也“干净”,庄里男男女女说话骂骂呱呱,屌屄成串,像糊涂汤子里的烂芋头片子,有句俗话,“喝了河湾水,奶奶(屄)不离嘴”,他不,嘴里不出一个脏字。他心里想的是,别人把你踩到泥里,你自己里里外外不能跟着脏了。话少,像闷葫芦,出了新政策新章程,有人问他,他照广播上说的给你讲解,有小学生问他书本上的事,他一条一绺的给说明白,说别的事,嘴巴像有看不见的线缝着,有人跟他扯啰“政事”,他急忙躲开,旁边的人就说,无冤无仇的,别害人家。

张广培虚岁三十六了,还打着光棍。村里光棍汉多的是,有成份不好或是老的干过“伪事”的,有长得歪瓜裂枣没个人样的,更多的是因为穷。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村里闺女大了往外走,却少见外边的大妮儿朝里来。日子长了,大家对一个个的光棍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张广培这个光棍却格外碍眼,厚道人家,好条干儿(2),好模样,好学问,要不是头上戴个“帽子”,说媒的会挤破门,可他如今的光景,找个对象还真是万难。比他小十八岁的妹妹广珠前年嫁给了她一个初中同学,转年有了个小妮儿,他这个三十大几的舅舅,家里外头,晃来晃去,还是单杆子。广培娘灵芝急得死的份儿,大娘李桂芹活着时,也没少为这操心。

张广培自己倒看不出着急。这些年,他心里共总没放下陈淑媛,他知道,虽然淑媛早就去了北京,有了工作,嫁了人,有了孩子,可是还一直牵挂着他,但无论如何,他们两人今生是无缘了。淑媛几次劝他快成个家,他只是苦笑笑,无以回答。就他本心说,今辈子就这样算了,可是,母亲的期盼,对家族的责任,他知道这事是得“解决”,可是,哪有大闺女,哪怕是后婚娘们儿,会愿意跟他这样儿的?除非那人是憨巴傻子。沉住气,慢慢盼着吧。

还真就盼来了。六九年春天,村里来了十几个下乡知青,当中有个女孩,名字——村里人听了觉得古怪——叫邹梦寒,青岛人,高中毕业,一起来的女知青中,年龄数她大,个儿高,身子细,看上去溜薄薄,庄里有人说这妮子上半身像块煳饼(3)似的,风大了,能刮倒。女知青住在苦瓜婶子的老屋里,跟着一队干活。这邹梦寒是个孤儿,她爸爸是小资本家,三反五反时,她五岁,她爸在自家的商店里上了吊,一年后,她妈带着她一岁的弟弟改嫁去了济南,她跟着奶奶长大,大呼隆“破四旧”,她家被抄,奶奶受惊吓心梗死了。她爸给她起的名字是邹梦涵,上小学报名的时候,老师问是哪个字,爸爸教过她三点水那个“涵”,也让她认过寒冷的“寒”,她不明白三点水“涵”什么意思,对寒冷的“寒”印象深,记得牢,就随口说是“寒冷的‘寒’”,老师跟另一个老师说,这名起的有点“诗意”,只是忒消极。她不明白啥是“消极”,只是觉得这“寒”字用在自己身上合适。在她记忆里,所有不幸都伴随着寒冷。她记得,她和妈妈在批斗会会场外头等爸爸,天下着雪,冷得要命,街上没个人影,她觉得脸上像有不少根细细的洋针刺着,虽然穿着棉鞋,可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几天后,给爸爸送葬,天更冷了。她还记得,在一天夜里,在自家门口,妈妈抱起她,亲她,妈妈的脸像冰一样凉,她的眼泪也是凉的,妈妈带着弟弟坐上三轮车走了,她紧紧地依偎在奶奶身边,那天好冷啊,她使劲抓着奶奶冰凉的手,回到没有了妈妈和弟弟,变得格外寒冷的屋里,她一个劲哭,奶奶说,妮儿,别哭,奶奶一定把你拉扒大。她更记得,大呼隆来时,奶奶吓得栽倒了,小将们不管不问,忙着搬运抄家的战利品,奶奶在院里蜷卧着,邻居见抄家的人走了,才跑来送奶奶去了医院。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没工作,在街道上跟人家一起糊火柴盒,那天,居委会派她张贴搞呼隆的文件,回来得很晚,等她跑到医院时,奶奶还在急诊室地上躺着。急诊室病床上,走廊里,挤满了病人和家属,好多是打伤的,打昏的,等奶奶挨上号给接诊时,医生检查了一阵,摇摇头,说,忒晚了,不好救了。她记得,那晚上,护士把奶奶的尸体推到了太平间,太平间里摆了好多的尸体,她趴在奶奶身上,哭得嗓子哑了,外边正下着大雨,虽然是当伏天,可她却觉得彻骨的冷,竟冻得打牙巴骨。她意识到,她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弃她而去了,茫茫人世间,她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一丝温暖,只有寒冷了。她心里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对了,大约一辈子都要和寒冷相伴了。

邹梦寒家就她一个人,并不符合下乡知青条件,她是在一个“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的口号下,作为“吃闲饭的”跟知青一块下来的。来河湾后,下坡干活儿,她上来就发现有个男社员跟别人不一样,高个子,腰板儿直直的,干活又快又好,不问不说话,话也简单,不像别的老爷们儿那样胡念八说。刚进村,大队革委副主任鲍华给他们讲了各生产队的“分子”,让知青们对这些人保持警惕,划清界限。当时她心里想,到哪里都是这一套。鲍华特别提到一队有个开除回家的叫张广培,跟普通“分子”不一样,有学问,欺骗性强,提醒知青格外注意。邹梦寒想,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张广培了,看上去倒是个敦厚良善的人,和她在青岛知道的那些人差不离。一天,男女社员一起耪麦子,她恰好跟张广培挨着,张广培耪三垅,她耪一垅,张广培耪的快,“倏倏”地耪到头了,她还差一大截不到头,她直腰看看,有点着急,但看到张广培在地头上站了有半分钟,拿褂袖子擦擦汗,就弯下身子在她这一垅下锄朝回耪起来,邹梦寒已经听人说这叫“接蹚子”。邹梦寒使劲朝前耪,希望让张广培少替一点,两人接上头了,两张锄碰到一起,“当”地响了一声,邹梦寒直起腰,难为情地说:“谢谢。”张广培说:“不谢,接蹚子很正常。”邹梦寒又说:“你是学雷锋了。”张广培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不敢当,怕辱没了英雄的名字。”邹梦寒看一眼张广培,隐然感到一丝寒气,心想,好可怜。日子多了,在一起出工,邹梦寒看书遇到生字,趁歇着的时候问他,张广培就一字一板地给她说,字的读音,意思,说完就住嘴,一句不多说。有一次,邹梦寒开玩笑道:“你这人,话金贵。”张广培苦笑笑,说:“对不起。”又说:“我们不能说太多,你得跟我划清界限,不然会影响你进步。”邹梦寒点点头,心想,我再怎么也“进步”不到哪里去。再以后,邹梦寒向张广培借书看,张广培问她要看哪类书,她说,不管什么书,黑字印在白纸上的就行。张广培先后给她拿来了《牛虻》、苏联小说《海鸥》、《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她都看完了,说:“你家书真不少。”张广培说:“原来书很多,主要是我爷爷看的古书,破‘四旧’,都弄走烧了,这几本因为是革命书籍,留下了。”又小声问:“有没有别的色彩的书,不是这类题材的?”张广培又给她拿来一本《普希金诗选》,说,村里人分不清苏联和沙俄,以为是革命书,没拿走,你看吧。邹梦寒接过书,高兴得脸都红了,说:“太好了,这本比原来那些都好。”张广培冷冷地说:“不要乱评论。”邹梦寒连忙说:“是,是。”拿了书,回住处,急不可待的看起来。看到书里有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每一句下边都划了横线,旁边还写了一段话:“真好诗,愿我们以此共勉。”字体娟秀,分明是女孩子写的。邹梦寒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潸然泪下。她反复念诵这首诗,仔细端详旁边的题字,心想,她听人说过当庄地主陈家二小姐陈淑媛,跟张广培曾是恋人,因为张广培犯了错误,两人“没成”,邹梦寒暗暗替他们叹息,好苦,好可惜。书看完了,邹梦寒趁一天黑夜,去张广培家还书。张广培他娘灵芝见最俊巴的女知青来了,十分高兴,忙让她屋里坐,给倒水,拿花生让她吃,张广培却皱着眉头,说:“邹梦寒,你来我家串门,不合适。”邹梦寒说:“没什么不合适,不过是正常交往,咱们又不干坏勾当。”张广培摇摇头,说:“你不懂,不知道厉害。”邹梦寒心想,我最知道厉害,可是那又怎么样。灵芝出去了,屋里就张广培和邹梦寒两个人。张广培说:“你不便久待,喝杯水,请回吧,下不为例。”邹梦寒看着张广培,心里觉得悲酸,说:“好,我就走,看把你吓的。”张广培说:“我已然是这样的人了,倒还无所谓,主要是你,表现孬好,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是大事。”邹梦寒说:“我也无所谓,不跟你细说。有个事觉着纳闷。我问了,立马就走。”张广培惊奇地问:“什么事,要问我?”邹梦寒说:“你的事,自然问你。是这样,我听小燕说,她小姑子陈淑媛跟你恋爱过,因为你犯错误,散了,忒可惜了。”张广培说:“这个小燕,她自顾不暇,还有心横扯别人的事。”邹梦寒问:“你跟陈淑媛咋回事,是你犯了错误,她变心了?”张广培脸上似一阵抽搐,说:“不是,是我预感到自己要出问题,提前劝她离开的。”邹梦寒说:“原来如此。你为什么要这样?”张广培说:“那还不简单,我即爱她,当然要替她的一生着想,不能害她。”邹梦寒点点头,说:“是这样,你不简单。”张广培说:“理当如此,有句老话,宁叫一人单,不叫二人寒。”邹梦寒说:“那是古人的故事,说的是孝义。”张广培说:“对自己所爱的人,亦应如此。”邹梦寒看着张广培,不知怎的眼里有了泪水,颤声道:“张大哥,你是个好人。”张广培心里一动,旋即皱了眉头,说:“小邹,你说的是错话,犯忌的话,到此为止,你请回吧。”邹梦寒见张广培一副紧张甚至惊恐的样子,心里更觉酸涩,忍住泪,站起来走了,灵芝从西堂屋里出来,说:“俺闺女广珠来走娘家,出去串门儿了,小外甥闺女美美肚子疼,我给她捥捥。姑娘不再坐一会儿?”邹梦寒说:“打扰了,走了。”

这天晚上,邹梦寒梦见了张广培。在梦里,她向张广培说了好多心里话,张广培话不多,只说了一句“你也很不幸,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邹梦寒十分感动,伏在张广培肩上哭起来。醒了,枕头都湿了,心想,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从那以后,邹梦寒发觉自己总想见到张广培,出工、开会,不由自主地拿眼睃摸张广培,如果他在,就老想朝他看,这天如果见不到他,就觉得很失落,像少了什么似的。她暗想,这是怎么啦,难道爱上他了,她一再劝自己,不行,这事不行,可是她管不了自己,而且时日愈久,对张广培的感情越炽烈。从学校出来,邻居大妈大婶好事的给她介绍过对象,可男方一听说她的身世,就把头缩回去了。也有老鳏夫、没个人样的,二混子没人跟的瞅乎她,她从不搭理,个把死皮赖脸朝前偎乎的,被她柳叶眉倒竖,杏眼如针刺给吓跑了。她想,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一无所有,找对象,不能急,不能凑乎,一定要等到那个跟自己投缘,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她现在认定,她下乡分到河湾村,就是冲着张广培来的,她和张广培有缘,张广培就是那个她要等的人。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谁让她这样魂牵梦萦。梦里,张广培说他俩是“同病相怜”,她的心像被一个重锤敲了一下,现在她想,他说的是“同病相怜”,我要让“同病相怜”变成“同病相恋”。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理应得到爱情,他太苦了,我来陪他。她想,他们在一起,物质上肯定是苦的,可精神上一定是富足的,他们有共同语言,相互同情,彼此珍重,苦中有乐,虽苦犹甜。人怎么都是一辈子,能和自己真心相爱的人一起过一辈子,苦也不怕,到死也不会后悔。

几天过后,从坡里收工回来,张广培走在最后,邹梦寒装着在路边搕鞋里的沙石粒子,等张广培过来,把一张小纸条塞到他手里,就跑着去撵别的知青了。张广培心里一“咯噔”,看着往前跑的邹梦寒苗条轻盈的背影,心想,这小妮子弄什么名堂,看看旁边没人,忙展开纸条看,上边写着:“今晚太阳落山后,在村南树行子等你。”张广培端详着这十几个字,字体娟秀舒展,恰如她楚楚动人的身姿,张广培觉得身上有点发热,皱紧了眉头,心想这妮子迷那一窍了。怎么办?去见她吗?从看到这个字条到吃过晚饭,这问题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他知道,去见她,很不合适,但又想,这女孩儿死脑筋,他不去,她在那里死等,黑灯瞎火,她会害怕,如果遇着坏人,不就糟了,去吧,跟她把话说开,如果她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想法,说服她趁早打消。放下饭碗,张广培跟娘说上自留地里转转,出门直奔村南树行子,天色像画匠拿大笔一层层由浅入深地涂抹似的,由灰暗变昏黄慢慢变得黢黑,正逢阴历月初,西边地平线上月牙儿纤细,散一丝微光,天上繁星闪烁,初春时节,凉意浓浓,离树行子十几步,张广培就看到树行子边,朦朦夜色里,一个苗条妙曼的女孩的身影,他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悸动,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约会。他人没到跟前,邹梦寒就小跑着迎过来,有点喘吁吁地说:“我等了一会儿了,以为你不来呢,又一想,一定会来,广培哥不是那样的人。”张广培冷冷地说:“这小丫头,不要这样称呼,再说,你也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今天的举动,太轻率,这样说不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啥话不说了,你心里即使有啥话,也不必说,说了也没用,我也不要听。请你把任何想说的话都咽回去,烂到肚子里,不向任何人流露,走吧,我们一块回去,快到村头,你自己回住处,遇见人就说,坡里散步迷路了。”张广培说完,扭头就走,邹梦寒一下呆了,随即反应过来,慌忙中抓住张广培的手,要哭的样子,说:“广培哥,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太难受了。我既然把你约来了,就非得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不然我会憋出病来,甚至会憋死。算你可怜可怜我,行吗?”张广培挣脱开她的手,心软了,说:“那你就说,越简单越好。”邹梦寒说:“好,我就不说这些天我对咱俩的事,思想咋斗争的,只说结果。”张广培故作糊涂,说:“咱俩有什么事?还要你思想斗争?”邹梦寒说:“俺哥,你就别装糊涂了,我跟你说,我进村来,很多人说起你,小燕跟我说的最多,经过我对你的观察,接触,觉得你特别特别的好,又特别特别的苦,我像着了迷,喜欢上你了。我下决心了,这辈子就跟你一起生活,陪你一辈子。你拒绝,我就一直追,一直等,直到如愿以偿。”张广培被这妮子几句话惊呆了,一时不知说啥,但马上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梦寒,你这番话让我很意外,你对我有这种想法,我很感激。但是放到现实中,这想法不合时宜,也做不到。如果别人知道了,对我固然不利,会为这遭受新的打击,不过也无所谓,已经掉到井里,淹得深点浅点没多大区别,可对你就太严重了,你甚至会毁掉一生。这很危险,我劝你立即悬崖勒马。”邹梦寒凑近张广培,张广培看到她两只杏眼里似有火星在闪亮,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她急咧咧地说:“广培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我也想好了,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这样做,跟前就有现成的例子,小燕跟了和尚,也没把他们弄死,小燕还有革命的父母,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影响不着任何人,咱俩结合,我不信他们就逮起咱来。”张广培说:“你太天真了,你不要拿小燕做榜样,她和和尚都是农民,而你是下乡知青,我是戴着帽子的,你没法预料,那会是何种结局。”邹梦寒说:“我知道。我虽然年龄不太大,但见过的事也够多了,有些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咱先不说这个,我先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张广培说:“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那样想。”邹梦寒说:“那我再问你,你爱不爱我?或者说你可不可以接受我?”张广培说:“你头一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因为我没有爱的权利,第二个问题,回答很干脆,不能接受。你想想,我跟陈淑娴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相爱多年,我都把她推得远远的,怎么会再去招惹一个不相干的,八竿子拨拉不着的无辜的女孩儿?”邹梦寒语塞,过片刻,又问:“我再问一次,你从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张广培眼里闪着泪光,说:“我是个还不算老的青年男子,面对一个姣好纯洁的姑娘,所谓‘纵是无情也动人’,何况你还如此感情炽热?但是,我说了,我没权利爱,所以绝不能轻率地说喜不喜欢。”邹梦寒仍不算完,又逼问:“难道你要独身吗?”张广培沉吟一下,说:“我是独子,母亲、家族都不允许,如果有机会,有合适的,不排除成个家。那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哩。”邹梦寒说:“你既然要等个合适的人,那我就是。”张广培说:“那个合适的人现在没有影儿,你绝对不行。趁你陷得还不够深,赶紧打消这个念头,收起心来,好好干,碰见爱你你也爱他的人,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邹梦寒叹息一声,哭道:“广培哥,我做不到啊。”张广培强忍着眼泪,说:“做不到也要做,你年轻,难免一时糊涂,甚至冲动,这时候一定得把握住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迈错了步,将来后悔就晚了。”

张广培费了好多口舌,哄邹梦寒离开了小树林。他自己回家,躺到床上,头发热,心“扑腾”,久久不能入睡。近在咫尺的,唾手可得的,世间罕有的,美妙奇葩的爱情突然间真真切切地来到跟前,让他周身热血翻涌。天使一样美丽、单纯的女孩儿,紧靠在他跟前,闻得着身上的气息,听得着因激动而急促的娇喘,他心猛跳,身发颤,说话变了腔,可是明面儿上,却比冰还冷,当年,他不愿害淑媛,现在,他更不能害这个身世凄苦的女孩儿。过了几天,大队派人去公社集合挖水渠,张广培找了梁仲木,报名参加。他想躲开一段时间,邹梦寒静静心,凉一凉,事情也许就过去了。但是,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张广培离开了,邹梦寒见不着他,没黑没白地思念,越发觉得自己对这人的爱情是刻骨铭心的,不可改变的,瞅机会就跟小艳诉说,给她鼓劲,说,喜欢上一个人,就破死破活地捽着不放,人只能活一回,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还不如死了呢。你看我,不论他们怎么治作,只要俺两人互相看一眼,心里就有柱桩,说句不要鼻子的话,无论多苦,和尚搂我一下,亲我一口,就啥事都随它去了。如果当时我不坚持住,还不后悔死?小燕还说,你识文解字,好文才,给陈淑媛写封信,求她帮着说服张广培,陈淑媛的话,张广培愿听。邹梦寒一晚上没睡觉,给陈淑媛写了信,第二天就让小燕给寄走了。十多天后,陈淑媛来了回信,寄到陈家,分别写给张广培和邹梦寒。给邹梦寒的信,说张广培是世间少见的好人,赞她慧眼识金,鼓励她勇敢地追求自己所爱,不达目的不罢休。给张广培的信,写得很长,说爱情宝贵,值得为之吃苦甚至献身,说自己当时被迫弃他而去,表面上看,“安全逃离”,有了工作,还嫁了人,但是甘苦自知,苦酒自饮,她终生痛悔。劝他抛开所有顾虑,不辜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邹梦寒一片真情,接受上天的眷顾。想到自己至爱为别人夫,“我心酸楚,但我衷心愿你,愿你俩幸福。”最后说,广培哥,你要信话,听劝啊,千万不要错失良机。

过了半个月,张广培摸黑从水渠工地来家,娘说,那个姓邹的闺女来过几回,打问你哪天来家,咋回事,她相中你了?张广培冷冷地说,她是这意思,可俺俩指定不行。娘说,培儿,你别老是死心眼儿,咋就不行?也没政策说犯了错误就不能娶媳妇吧。广培说,倒没这样的规定,可实际上不行,不指望。这个小邹身世很苦,不能害她。娘看一眼又黑又瘦的儿子,不言声了。第二天老早,张广培就回工地了。又过了多半月,张广培来家,娘说,上回你走了,第二天,给拿来一封信,说是淑媛给你的。张广培接过信,顾不上吃饭,连忙看了,一连看了几遍。娘问,淑媛来信说啥,她摊上事儿了?张广培苦笑道:“娘让人家治作怕了,不寻思好。淑媛没事,就是日子多了没通信,给我说说心里话。”广培在娘跟前,装得没点儿事,实际上,淑媛的信,在他心里掀起了倒海翻江般的波澜。在工地这些日子,邹梦寒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他暗暗地问自己,你究竟是替对方着想,还是怯懦,孬泥?但末了还是那句老话,不能害她。淑媛的信,让他动了心,他想,你有多大罪过,连爱的权利都没有,至于先赶走陈淑媛,再弃绝邹梦寒?娘说得没错,是没那样的政策,我就豁上,去接受甚至去追求自己的爱情,总不至于再给加顶帽子吧。

第二天鸡叫三遍,张广培起来,喝开水啃两个煎饼,赶着回工地,娘起来了,怯生生地问:“那闺女要再来,咋说?”张广培说:“她不一定还来,如果来,你就说我下次回来见她。”张广培出大门,竟看见在朦胧的晨光里,邹梦寒站在他家门外一棵树下,张广培慌忙走过去,嗫嚅道:“小邹,你……”邹梦寒一下扑到张广培胸前,啜泣说:“广培哥,这些日子,我想你快想死了。你回来,一声招呼也不打,你真狠啊。求你了,别再让我做第二个陈淑媛,行吗?”张广培问:“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这么早,在这里等着?”邹梦寒说:“我哪知道你来家,是猜摸着,你日子多了肯定回来看婶子,就一早上这来等着,总会碰上。这不,才等了三早晨,就见着你了。”张广培眼里泪水涌了出来,抓住邹梦寒冰凉的手,说:“梦寒,你这是何苦啊,我……不值得你这样。”邹梦寒偎依在张广培胸膛上,两眼使劲瞅着张广培,撅起嘴,撒娇道:“就值,就值,值不值,我知道。”张广培轻轻拍打着邹梦寒的脊背,说:“我真服你了。你,小燕,加上淑媛,把我包围了。小寒,你得理解,我为什么拒绝你,我们的事注定不会顺利,我实在不忍心让你跟我受苦。”邹梦寒说:“我有思想准备,豁上了,跟你生死在一起。”

张广培和邹梦寒确定了恋爱关系,但是,两人商议好,先保密,待形势稳定些,再向大队申报。两人少见面,实在要见,就按老办法,去村外树行子。过春节了,邹梦寒没走,女知青宿舍就撇她自己。晚上,灵芝用食盒装了过年的菜肴,下好的水饺,让张广培提了去给邹梦寒送,嘱咐他在小邹那里多待盼子,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过年,孤孤单单,好可怜。张广培到了女知青点,邹梦寒高兴得直跳,说:“我算着你得来。”张广培说:“啥话不说,你先吃年夜饭。”邹梦寒吃口菜,再吃个饺子,边吃边说:“婶子真疼我。”张广培说:“那是,头年里,广珠和她孩子爹来送年礼,娘在那里酥菜,边忙活边说,小邹过年不回家,多酥点菜,连饺子一堆给她拿过去。小珠说,看娘有多疼这个小邹,有了好儿媳妇,该不疼闺女了,往后俺得少来。娘说,这妮子胡咧咧。”邹梦寒说:“广珠是你的好妹妹,以后俺俩准是好朋友。你们一家人都忒好了。”张广培说:“你是爱屋及乌。不光小珠好,俺妹夫徐百顺也老实本分,对小珠好,疼孩子,还孝顺。不讲政治标准,俺家人真不孬。”邹梦寒说:“那当然,要不我怎么会破死破活地往你家跑?”又问:“广珠婆家是哪庄?咋结的亲?”张广培说:“徐百顺是咱公社大沟崖的,她两人在公社中学是同学。两人恋爱,徐百顺他娘不同意,甚至大队革委都出面反对,徐百顺非找广珠不可,好歹成了,不孬,广珠终生有靠了。”

邹梦寒吃完饭,张广培忙着收拾,说,我们这里风俗,大年夜,初一,男爷们刷锅洗碗。邹梦寒拽了他,两人一起坐到地铺上,说:“别价,咱好不容易在一起,说说话。”邹梦寒摩挲着张广培手上的一个个老茧,说“俺哥出大力,受大罪了。”张广培说:“没什么。你手上也出膙子了。”邹梦寒偎依着张广培,张广培伸胳膊揽着她,她仰起脸,两只杏眼热辣辣地看着张广培,说:“哥,亲亲我。”张广培害怕似的,轻轻地亲了她的眉头一下,邹梦寒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伸着嘴唇迎向他的嘴,张广培抱着她的头,两人的嘴慢慢地合在了一起,不知过了多久,张广培把嘴挪开,在邹梦寒的脸上,脖颈,连耳朵,头发挨着亲个遍,邹梦寒喘息着,咕哝着“好哥哥,好哥哥”,张广培喃喃着“好妹妹,好妹妹。”良久,张广培松开手,说:“看我像疯了,妹妹笑话我了吧。”邹梦寒捋捋自己头发,说:“才不会哩。这些天我就纳闷,这个哥怎么就像个木头人。亏你还是谈过恋爱的。”张广培说:“我跟淑媛相爱那么久,握手也没几回。”邹梦寒说:“为什么?”张广培说:“不为什么。”又说:“亏得这样,要不我就更对不住她了。”邹梦寒的泪水一下出来了,趴到张广培跟前,说:“哥,你忒苦了。我要把你应得的爱全给你。”说着又搂了张广培的脖子,亲起来。突然,邹梦寒说:“哥,我不知咋疼你好了,咱两人咋亲也亲不够,要不咱……。”张广培不能自持地抱了邹梦寒发疯般地亲吻,邹梦寒挣脱出来,一口把桌上的煤油灯吹灭,两人搂抱着歪倒在地铺上……窗外有蹦蹦星星的鞭炮声响,在这个旧年除夕夜里,两个孤苦的,相互依傍的男女在一起,“越界”了。两人缠绵着,外面鞭炮声稠密起来,张广培说:“快半夜了,有发马子(4)的了,我得走了。”邹梦寒搂着他的脖子,说:“再呆十分钟。”张广培又狂吻她一阵,匆匆起来穿好衣裳,走出女知青点的大门,他滚热的脸被冷风一吹,他打个激灵,心里猛地游乎了,我跟这个女孩真能结为夫妻吗?成不了,两人这样了,不把她害了吗?他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过一会儿,又想,已经这样了,不能挽回了,就豁出去,破死破活,两人拼命也要在一起……

个把月后,连阴天了,下雨下得沟满河平,这天晚上,广培头疼,早睡了,天挺晚了,如兰来了,灵芝说:“如兰,这么晚了,你咋过来了?有事儿?”如兰说:她和广坪听村里人传着,邹梦寒不死心,她给俺广培兄弟打信,大队扣住发不出来,头几天,她趁黑夜偷往外跑,想来找俺广培兄弟,在村外让大队的民兵截住了,她拼死命挣歪,滑到河里,大水冲走淹死了。俺怕广培兄弟知道了,受不了,过来看看。灵芝一屁股出溜到屋当门,说:“我的娘,怎么老天爷这么不长眼?这个苦命的闺女死得冤啊。”如兰说:“俺兄弟知道这事了吗?”灵芝说:“他还不知道,先不能跟他说,怕他受不了。”谁想张广培出来“走动(5)”,听见了,回到床上偷偷哭了半黑夜。

过了几天,后半夜了,和尚跟小燕睡不着,小燕耳朵尖,说:“和尚,我听着南边那井里有动静。”和尚说,别胡扯,啥时候了,谁上那里去,小燕说,真的,你好生听,有水声。和尚仔细听听,真是的,两人起来,拿了手电筒,浓泥薄蹅,到了井跟前,里边有扑腾水的声音,和尚用手灯朝井下照着,小燕喊:“你是谁,咋掉井里了?”井里有人喘着粗气回应:“我……张广培……”小燕说:“张广培,孬种了?邹梦寒死了,你撵她去?书呆子,你寻思死这么容易?你跳井都不会。”

井里不吭声了,和尚说,小燕,啥时候,说这个?咱俩弄不上他来,我拿根井绳扔下去,叫他抓着,你快上庄里,把张广坪叫来。张广坪来了,三人费了好大劲,把张广培拽了上来。张广培抱着张广坪哭了,张广坪说,唉,说你么好哎,全庄最明白的人,办这样的糊涂事。张广培说,我是真活不了了。张广坪说,那小邹不是寻死,是她破死命来找你,让人家害得淹死了,你这样弄,小邹也得怨你。小燕说,广培哥冻坏了,快上俺家吧。广坪说,不落耽了,俺婶子要是知道了这事,那得急死。俺俩快走。今晚这事,就咱四个人知道,谁也不许说。传出去,丢人不说,大队还得批斗。走吧,广培,你命大,小燕把你救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广培哭腔道:“我还有后福?”

(4)

大呼隆没完没了,鼓轮八跌,好把几年了。这些年,人就像在一口大锅里翻炒,死了的,不受罪了,活着的还在油煎火燎。

六九年,中央开了“九大”,老百姓觉得往后八成不闹轰了,没想到,山东的呼隆翻了个儿,“王二麻子”犯错误了,下边跟着他跑的都跌了脚,不知咋弄的,河湾村李老七一伙儿,是“站错队的”,成了跟王二麻子的,挨了整,吴家利他们是“正确路线”一边儿的。张德成家爷们儿打清队挨了整,抬不起头来,这会儿更不得劲了。广坪出了嫁的妹妹广玥也遭了殃,她家周波弄到县里审查,广玥怀着孕,受惊吓小产了,公社医院乱哄哄的,没给拾掇好,广玥病了一大场,再不能生孩子了。广坪的大小子庆河跟庄西头季小芳谈对象,小芳长得单瘦,村里人说,随她娘的,心脏不大好,她爹“清队”中死了,撇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怜。张家要給庆河办婚事,大队吴家槐几个人挡着,不给开信,李老七顶着头子跟他们闹,张广坪拿小车推着张德成上公社,爷俩找了书记,主任,才给把“证儿”办了。合理合法地娶个媳妇儿,都受这样的难为。广坪的二小子小水,六零年送了人,他养父自尽了,没过二年,养母也死了,小水在那里挨欺负,跟夹尾巴狗似的,跑回来这些年,管啥呼隆,他都死心塌地地跟着吴家弟兄跑,但他白白地跟着蹦跶,没捞着半根“稻草”,这场呼隆前,村里年年发展组织,从没轮到他,梁仲山个死老头子给他打官腔,让他“积极争取,继续努力”,吴家槐说:“你叔伯爷爷、你堂叔,你堂哥,你舅姥爷,一大堆事儿,有这些问题,你需要长期考验。”张广垣说:“俺舅老爷是我举报的,怎么还成我的问题了?”吴家槐说:“那个事,你不是不让公开吗?”张广垣心里明白,吴家槐就是拿他当狗使唤,当猴儿耍,可他还就像认了邪门儿了,非死皮赖脸地跟他们跑。他伤着以后,能能不真心伺候,儿子小涛不凑边儿,就静静给他端饭倒水,张广垣想到自己多年来不疼闺女,心里有愧,说:“静静,爹对不住你。”静静说:“好好养你的伤吧。别说没用的,你对不住的人多哩。”静静是个心事重的孩子,她这话够分量。可是静静到底是闺女家,伺候他不方便,有一天他一条腿蹦跶着上茅房,跌倒,把伤腿摔着了,落下了残疾,成瘸巴腿了,走路拐啊拐的,能能更不喜他了。村里人拿他当笑料儿。

说话到七五年了,阴历十一月初,一个星期天,静静没上学。刚下过雪,地里进不去人,都没出工,能能说:“静静她爹,趁着不出工,你上大队,找吴书记坐坐吧。”张广垣说:“闲功夫,我找他坐个什么屌味儿?”能能说:“那年清队,你在气头儿上,跟吴家槐吱歪了,几年过去了,你气也该消了,还得再去偎乎。你老家不认你了,你总得有个靠傍,要不得处处吃亏。孬好咱也得过好处,我还在面子房里,静静和小涛想考个学,当个兵,不靠吴家槐有门儿吗?”张广垣气得脖子里的青筋鼓起来,说:“你咋想来?让我再去跟吴家槐轰轰?我哪怕跟只狼轰轰都行,就是不啰啰吴家槐了。那时候,他借着我弄的那瞎事儿在上级买了好,立了功,到末了,为了治俺爹,他连我卖了,俺娘的命都没了,家里把我开出来了,在河湾村,我张广垣连人都不是了。任谁说,就是拿枪指着我,我也不啰啰了。”能能说:“你厉害,你有本事,尽你吧。”静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说:“娘,你就别逼把俺爹了,叫人家害成这样了,还不改啊?就是有好处也犯不上,还不够让人指脊梁骨的。我说下,别为着我去求那姓吴的。”能能恼了,骂道:“有你个小私孩子妮子说的话?你是身上痒痒了,看我不抽你。”说着拿起笤帚疙瘩要揍静静,静静还要掰挣,弟弟小涛拽住能能的胳膊,说:“姐,别犟了,快跑。”静静眼里含着泪,跺跺脚,跑了,能能在后头喊:“私孩子妮子,跑吧,知道你有地方去,有本事,住死老头子那里别回来。”

静静一边流泪,一边往爷爷家走。静静十七了,在公社中学上高一,是大姑娘了,在家里还是吃气包。静静生下来像个“癞瓜”,亏得爷爷奶奶大爷大娘都疼她,灾荒年,好歹没饿死。打小安稳,不多言不多语,苦子姑给起这名。静静知道爹娘不喜见,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小妮子。后来有了弟弟小涛,她更不吃香了,静静就更不肯说话了,说什么呢,反正讨人嫌。爹嫌她懦,没用,娘怪她哭丧着脸,像谁都该她二百吊钱似的。她是个穰穰拉拉的小姑娘孩儿,能有多大用?哭丧脸?我有啥高兴事?你们给我过好脸色吗?我是小妮子,怪我吗?可是静静好才分,书念得好,她很羡慕苦子姑有学问,她喜欢看书,常找广培叔借书看,她不懂广培叔为么犯错误,可她心里知道广培叔不是坏人,当然这想法只能搁在心里。她自来看不惯爹娘讨好吴家槐,充“积极”,她知道庄里人打心里烦恶这种人。爷爷奶奶,大爷大娘那样的才是本份庄稼人。“清队”的时候,她还小,听说了爹当年做的事,心里甭提多凉了,比冰还凉,爹咋会这样?她听奶奶说过,那个舅老爷对他们张家有恩,救过爹的命,爹却偷偷摸摸去检举舅老爷,为啥?她不明白,她只知道,奶奶知道了这事,气坏了,不久就死了,老奶奶和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她们都死了,老奶奶是饿死的,奶奶是让爹气死的。爷爷也疼她,可是爷爷自打奶奶死了,老得很快,身子一天天不撑了,静静觉得自己好孤单,爹跟吴家那伙闹顶了,吃不开了,脾气更坏了,他怕娘,有气就朝静静身上撒,她受了委屈就朝爷爷家跑,爷爷也管不了爹了,摸着她的头,红眼圈子汪着泪,有时候眼泪鼻涕顺着脸往下淌,淌到煞白的胡子上,静静好难过,就不忍心跟爷爷多说了,爷爷说:“妮儿,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有时候说:“好生念书,念出书来,就不受气了。”她点头答应着,可是心里知道,长大了也没好,念的书再好,也白搭,二姑功课好,可是吴家人发坏,二姑考学落了榜,现在兴推荐,这几年推荐上大学,上中专的,招工的,都是跟吴家有关系的,她没点指望。她和当庄疯子六家多子她们一帮女同学都觉得没前途,有时在一堆说起来,一块哭,她们心里好苦,她觉得自己最苦。人家在社会上没前途,可有爹娘疼,她连这也没有。她还有一件更难受的,跟谁也说不出口的心事。她七八岁,就看出娘见了那个老鼠眼,大高个当官儿的吴家槐,就变样,嬉皮笑脸,有时两人还挤眉弄眼,不知啥意思。后来大些了,看见娘在姓吴的跟前弄那酸瓜裂茄的样儿,她觉得脸上发热,丢得慌,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大了,知道吴家槐不是好玩意儿,她不明白上级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人。“清队”后有一阵,为着爹的事,娘不偎乎姓吴的了,静静觉得去了个愁事。可是过了年多,娘又上赶着巴结姓吴的了,刚才,娘又让爹死皮癞脸去贴那坏货。无怪有男同学说话带刺,说张静静考学没问题,家里有靠山,她觉得丢得慌,她宁肯不出去上学,也不愿意爹娘特别是娘跟那姓吴的有瓜葛。静静听人说过吴家槐家里的事,知道他老婆屈秀芝烦恶吴家槐胡作作,心里难受,憋出毛病了,犯了病就“变”成死了的地主婆陈三太,呜呜跑,嘴里胡念八说,可吓人,听说吴家槐常骂她“死不了的”。头年冬里,屈秀芝死了,发丧的时候,她当了兵的大儿子吴纪东和在外头当临时工的二儿子吴纪先,在棺材上碰头碰得“乓乓”响,哭得哑喉咙破嗓。庄里人偷偷说,屈秀芝一死,没拦草绳了,吴家槐更得胡来了,村里闺女媳妇得提防着他。她影影绰绰地觉得,那以后,娘跟吴家槐更近乎了,静静一想到娘跟吴家槐的事,心里就“扑腾”得厉害,可这样的事她跟谁哪怕是爷爷大爷大娘也说不出口,只能在自己心里憋着。静静一路胡寻思着,迈进爷爷家大门,大娘说,静静来了,正要打发小河去喊你,你爷爷病了,挺厉害,拉他上医院,他不去,邱先生来看了,说不出啥,你大爷去拿药了。你爷爷打问你几回了,你快来。静静跟着大娘到了爷爷炕前,爷爷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静静,说:“静静,你来看爷爷了。”静静哭腔道:“爷爷,你咋了?你得信话,去瞧病啊。”爷爷有气无力地说:“爷爷这回病,跟原先不一样,爷爷不行了,家里没钱,有钱也不枉花了。你奶奶没了,爷爷又撑了几年,于今撑不了了。”静静哭了,说:“爷爷,你别,别舍下我……”爷爷眼里的泪淌下来,说:“静静,别哭,爷爷心里挂着你,可是爷爷顾不了你了。如兰,你跟四妮儿得替我照管静静,不能叫她落到地下。”静静哭出了声,如兰咽声说:“爹,你放心,静静有她爹娘,这边有我跟广坪,没事儿。”站在跟前的小河跟小芳也说:“爷爷,俺记住你的话,拿静静当自己亲妹妹待。”

这天夜里,爷爷死了。广垣拐拉着来求如兰,如兰叫上李老七、疯子六一起劝张广坪,让广垣

和能能过来发丧,过去多年的事了,老的都没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治把他了,不让庄乡喳咕这事了。张广坪应了。广坪、广垣两弟兄,如兰、能能两妯娌一堆办了丧事。发完丧,张广坪跟张广垣说,那些年的事,过去了,管咋着咱也是一个娘的,打这收住心过自己日子,别瞅巧,别洑上水,那伙子靠不得。再一个事,爹到死不放心静静,闺女大了,又懦把,无事地别蜇掇她。广垣哭得呜呜的,广坪说一句,他应一句,头点得像鸡啄米。

爷爷死了,静静觉得自己眼前的天都变黑了,发丧前前后后,多子和几个女同学陪着她。爷爷过了“五七”,阴历腊月,已经是一九七六年了,一月八日,周总理逝世了,她们都知道周总理是好人,突然就死了,她们都哭了,静静又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哭得分外厉害。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周总理死了,老百姓更没指望了。学校考完试,放了寒假,生产队按大队的布置,不停工,腊月二十四上午,静静跟多子她们一伙女劳力在庄南地里撒粪,干完了,还不到收工的点,队长让她们各人回家扛镢头,上西坡砸坷垃。静静走到自家门口,拿钥匙开大门,见大门没锁,心想,娘没上面子房吗,推开大门,进了家,放下铁锨,想上堂屋里倒水喝,堂屋门虚掩着,静静推开门进了屋,竟听见里间屋里,娘在跟一个男的嘻嘻哈哈说话,听话音,那男的是吴家槐个坏货,静静又臊得慌,又吓得慌,觉得脸发烧,身上的血像是定住了,她急忙往外走,屋里的男女竟没注意外头动静,静静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往外走,后头传出屋里的说话声,女声哼哼吆吆,说:“看你这个厉害,屈秀芝死了,不死也不啰啰你了,熬靠死了吧?”男的气喘吁吁,说:“不如你,见晚上有张广垣搂着,忘了我了……”女声:“别提了,他让你害的,死的份儿,撑不起绠了……”男声:“那好,攒着劲跟我缠磨……”这些话像臭水一样朝静静耳朵眼里灌,静静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跑出自家院子,回头看,见大门没关上,又回去轻轻地把大门拉过来,关好,拿锁锁上,想走,又觉不妥,大门锁了,那坏货咋走?可是不锁,要再有人进去,不丢大人了?爹来家撞上,不得打起来?犹豫了片刻,静静又把门锁打开,挂到原地儿,堂屋里仍有哼吆和怪笑声传来,静静的脸热得厉害,火辣辣的,她歪歪跶跶地离开自己家门,猛地想起是回来拿镢头,去西坡砸坷垃的,哪想到会这样,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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