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白,什么时候,怎么跟了王二麻子的。至于张广坪,他连王二麻子的名咋写,这人当过啥官儿,都找不清。可是,这学习班,人家就把他们排上了。

张广坪糊里糊涂成了“帮派”一伙的,被迫上学习班,又气又急,恨不得碰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从统购统销往这,什么呼隆,都没落下他。什么倒霉事儿,都让他摊上。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清“帮派”会“清”到自己头上。如兰偷偷抹眼泪,说,这还寻思,这回该消停了,哪想到有来这么一出,就是不让素净地过个日子,真是冤死人不偿命啊。张广坪气得碰头,骂道:说我跟老七叔是“帮派”一伙儿的,这不是他爹死了,放他娘的屁?大呼隆,咱爹遭的那罪,咱一家子挨整,家破人亡。闹两派,我向着老七叔是不假,可咱没参加过武斗,没戳过人一指头,有啥罪过?王二麻子这些黄子的名儿咱都叫不全,他们作作的事儿咱更找不清,他们撑劲那些年,咱恨不能苦死,他们垮台了,还牵扯上这些老爷们儿了。真他娘的没天理了。如兰说:“这事明摆着,老七叔和你是吴家槐的眼中钉,就是他跟上头勾着,治把你俩。谁也不怨,就怨咱跟吴家槐弟兄们不对付,得架子人家就治咱。算了吧,人家让咋着就咋着,胳膊拧不过大腿,吃亏人常在。”广坪说:“还‘吃亏人常在’,这些年,吃半辈子亏了,没让他们治死。这还不算完,来个更狠的。”如兰说:“狠就狠吧,刀把子人家攥着。到了学习班上,别跟人家顶,人家叫说么就说么,也说不了一块肉去。”

张广坪去参加学习班,自家人,亲戚都害怕。小河气得要去找大队闹,小芳一边陪着婆婆掉泪,一边求告小河别给老的惹事,小水嘟囔,打这咱别认死理了,凡事吴家弟兄咋摆摆儿(2),咱就随大溜,不戗茬(3),不就没事儿了吗?小河瞪眼:“小水,你多年不在村里,知道么?那伙子是黑头蛆,说什么也不啰啰他们。”小水不服,说:“农村的事儿,什么里表儿?谁有权谁就有理,你不服,就没好果子吃。”小水的对象常守贞听说了,来看望老的,不赞成小水,说:“你这话不对,人在世上,反正得有个是非。”张广坪跟如兰和孩子们说:“生气归生气,人家让参加学习班,咱不敢不去。反正管吃管喝,还给记工分,学就学呗,干牛屎糊不到身上去。”

张广坪背上铺盖卷要走了,如兰、小河,小芳,小水,小江站在大门口送他,都听娘的话,装出笑脸,没人擦眼抹泪的,没想到,小河的俩孩子,小子小磊抱着爷爷的腿,不让走,妮子小霞在一边拽着爷爷的褂袖子,哭得呜呜的,惹得一家人都哭了。站在大门外等张广坪的李老七也掉了泪,说:“那点子坏货照着咱丧多大良心啊。”

张广坪和李老七犟捏着头皮,进了学习班。原先的赵臣副书记,“解放”了,当副主任了,主持学习班,刘青田已经恢复组织生活,但还没进“班子”,也参加学习班,是帮助“帮派”人物的“骨干”。张广坪见了刘青田,心里委屈,直想哭,说:“打心里觉得冤屈。”刘青田说,别想不开,大呼隆这些事,觉得冤屈的,到处是,谁都得想开。李老七问,说俺们是“帮派”,这里头的理儿,到底是咋编排的?刘青田说,公社革委,让你们进这个学习班,是经过研究的,人家让我当“骨干”,听领导讲了,根据是两条,头一条,公社认为,河湾大队吴家槐是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有缺点错误是枝节问题,你们两人一直是跟吴家槐对着干的。张广坪急了,说,合着不宾服吴家槐,就得挨整。好,整就整,过去也没少整了,咱挨着,怎么还扯上“帮派”了?李老七说,说的是呀,这些爷们儿,顶一脑袋高粱花子,那伙人作作啥事儿,咱也找不清,怎么跟他们扯上了?刘青田说,这就说着第二条了。这里头的道理,上边有说法儿。这“帮派”,跟那伙人组织上有联系的,写过效忠信的,那当然就归上了,不过,那样儿的没几个。到了下边,主要看立场,观点,思想,就是说,呼隆中,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就属于那个“体系”,也要清查。李老七说,庄户人就认好人歹人,哪明白这些道道?张广坪说,俺知道什么是“帮派”?这不胡啰啰吗?刘青田说,现在,组织上认定,吴家槐吴家利是是站对了队的,你们跟吴家槐他们对着,就是站错队了,就得检查。张广坪说,这不活活的憋死人吗?李老七说,他们不过就是借着这个因由,治作人,把俺弄服贴了,吴家槐咋作作,就没挡头儿了。刘青田说,可不能这样说,进学习班了,必须端正态度,领导让怎么检讨,交代,就怎么检查交代,争取早一天解脱。

张广坪回来了,刘如兰眼里汪着泪,看他瘦了没,他说,比在家里吃的好,又不出力,没瘦。小河忙着给爹冲茶倒水,小芳给爹端水来让爹洗脸,又急忙去给爹下面条。小霞蹲在爷爷跟前,看爷爷洗脸,小磊给爷爷拿手巾,爷爷洗完脸,俩孩子一齐偎在爷爷跟前。张广坪吃完饭,小河问:“爹,末了咋说的,没事儿了吧?”张广坪说:“没事儿了,本来就没事儿,是这些玩意儿上下串通着,看谁不顺眼,硬给摁个罪过,不就是个社员吗?能怎么着?”小河说:“吴家槐在社员会上讲的,老七爷爷和你是‘帮派’,在学习班上服降了,往后再不老实,就给转成敌我矛盾。”张广坪说:“听他吃腌胡萝卜放咸屁。”小水说:“爹,往后咱不跟他们别扭着了,要不俺弟兄仨在村里还是吃不开。”小河张嘴想跟小水掰争,张广坪叹口气,说:“你弟兄俩,也别争掰了。小河咽不下这口气,小水说的也是这么个事儿。你们小,找不清里头的事,这一二十年,打你爷爷开始,咱爷们儿受的搓掰,挨的难看,无其数,咱啥罪过?不过是想一家人吃上喝上,过个舒心日子,就办不到,这么些年了,再翻蹬,咱也是底子货,没得劲的时候。往后诸事不问,当磨道里的驴,听喝干活儿,不为别的,为你兄弟们,在村子里少受欺。”

晚上,睡了觉,广坪问:“小江在‘战山河’活儿紧,没迭地回来?”如兰说,倒不是,他头两天还趁晚上来家,问你哪天回来,还是跟周小凤一堆来的。张广坪说,周小凤?小江在沙岭轧伙的那个对象?不是她娘嫌咱家政治条件不好,不愿意吗?如兰说,是不假,她不知道听谁说的,咱家这事那事,觉着小江孩子倒不孬,可政治条件不咋的,对这事儿,不应口儿,小风挺犟,非愿意不可。可巧,你在公社学习班这个把月,有一天黑夜下大雨,小江跟着人家上队部院儿里转水泥,回住处,路过一家大门口,这家屋后头靠个大崖头,小江听着崖头上不是好动静,借着打闪的亮光,他看见崖头上石头,泥块子呜呜朝下滚,大门关着,他一抖劲跳进院子,叫开屋门,这家男爷们没在家,家里娘们儿有病,起不来床,吓得打哆嗦,小江急忙背起这妇女往外跑,把她放下,又回屋拽着俩孩子跑出来,还没站稳,崖头上滚下来的石头泥块就把屋砸塌了。咱小江真不赖,十七八个孩子,办了这么件大事,战山河,公社都表扬他。你说救的这家人是谁?小凤的一个堂叔,叫周士振,在公社武装部当干事,因为防汛没在家。就这么巧。小凤她娘,周士振两口子都夸小江,周士振说,小凤跟小江谈对象,好眼力,就凭小江做的这事,就说明张家是好人家,这门亲该做。我问小江,你知道那是小凤她堂叔的家?小江说,我跟小凤见面,都是上后岭,连她家在哪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人的家。就是碰巧了。你说咱小江见天跟闷葫芦似的,咋干了这么件事,成了这么门好亲事。张广坪说:“事儿都赶巧了。你没问问,小凤一个妮子孩儿怎么在‘战山河’干活儿?”如兰说:“小江说,小凤她爹死了,她娘身体不好,他兄弟小,她在‘战山河’,能按整劳力记工分,还省家里口粮。这孩子真好样儿的。我寻思,你回来,得高兴坏了。”张广坪还没听完,就坐了起来,找烟吸,说,农村里儿多的不好找媳妇,小河小水两人的媳妇咱都没费劲,我就愁小江这个媳妇咋找哩,没想到,他弄了这么个事儿。哎呀,我的儿,了不得,真了不得。好了,有咱小江这个喜事,把我当“帮派”这糟心事给折去了一大半。

张广坪从学习班回来,天天闷着头干活,除了上队里出工,种自留地,还跟人轧伙儿,准备黑夜里,上离村不远的太平岭打石头。他跟如兰说,小水不小了,该娶媳妇了,跃进,把咱南屋拆了,现在抓瞎了。咱爹在着,就多回提叨得早搭把,给小水盖屋,头几年两派武斗,队里停工,我打了点石头。我想紧溜溜地在闲院子里,盖三间屋,做新房。让他大弟兄俩住老宅子,以后小江娶亲,再给大队要宅基地,出去盖屋。如兰说,庄户人都觉得有儿好,儿多更好,可是光盖屋这一项,就把人累断筋。闹轰这些年,你挨折腾,这才从学习班来家,气还没顺过来,歇一阵再干吧。广坪说,不能耽搁了,石头还差不少,我去找仁哥捣鼓点炸药,趁着天还不冷,把石头轰开,再慢慢地打成料石,往家运。我盘算着,石料,土坯,我跟小河小水俺爷仨自己备,梁檩木料砍自己院里院外的和自留地边的树,秫秸箔自己打,人工,俺爷仨跟人家换,盖屋的吃饭,还有零碎花项,找广玥借,她拿不出,让她想法儿操兑,咱以后还。如兰说:“知道你有成算,可是真干起来,费老劲了,我想想都吓得慌。”广坪说:“不弄不行啊。谁叫你‘嘁喨噗哧’(4)生这么多的儿来?”如兰说:“不啦理。谁叫我生这么多儿?不是你?多咱怀上,你就自不游地说那话,你可劲生,我一个羊也是放,三个五个的羊也是放。这又说这话了。”广坪说:“跟你闹玩儿哩。”如兰说:“知道你闹玩儿,可我就怕把你累趴窝了。”广坪说:“我明白,可是,有啥法儿?庄户人不都这样?”如兰说,盖屋,耽误出工,人家不嫌?咱不担事儿。广坪说,你听广播,没听出来?上头儿动静儿有点不一样,这斗争那斗争的说的少了,我估摸着,慢慢的,这个“形势”能变变。

(2)

广坪说的不错,没过多少日子,社员们就听说,公社革委主任下台了,早先的宋书记调走了,刘青田成了公社党委书记,赵臣是公社副书记兼革委主任。李老七来张广坪家串门,一起喳咕,张广坪说,长英姨劳改还没出来,刘叔就升官儿了,看出来这些年弄的这点子胡闹台的事都白搭,往后社员们喘气能匀和点。李老七说,也别抱多大指望,赵臣这样的不也提拔了,我算看透了,到啥时候,老百姓都没好果子吃。如兰说:“七叔,也说不准是咋着,人家说,坡里坷垃还能翻身哩。”李老七说:“侄媳妇,你这话,叔不跟你白文儿,依我说,打这,无事地治把人的事儿可能少了,可是老百姓甭想翻身,光这生产队就能捆死你,公粮余粮照交,上头得囫囵,社员破。加上有吴家槐这样的当官儿的,社员多咱也直不起腰。”又说:“不过也不能说死了,上边时不时地就出新章程,说不定哪天变政策了。我估摸着,变,也得朝好处变,再按着老路跑,老百姓得穷死。”张广坪说:“咱就盼着吧。”

打那往后,还真就一天天在变,喇把头子里时不时地广播给受冤屈的大人物头子平反,这些人有活着的,多半是死了的。社员们找不清谁是谁,就“吱咋”地感叹,人死了,平了反,个人也不知道了,有的说,这样的平了反,老婆孩子得劲“嘎”了。像咱平头百姓,弄错你也就错了,没人有闲工夫给你弄这些事儿。这些年老百姓受冤屈的有海货了,弄死你也活该。有明白人说,社员挨了是白挨,人家吃公家饭儿的,在卯簿的,才有人管。

老百姓话糙理不糙,不久,村里独一无二的在“卯簿”的挨整的就摊上号了。麦口里,县落实政策办公室和教育局的人来河湾村,让大队干部陪着去张广培家,通知他,组织上根据中央指示,决定摘掉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恢复他的公职,但受处理期间停发的工资不予补发。问他“有什么意见”,事出突然,张广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没意见,没意见。”广培娘见有干部找她儿,以为儿子又“犯”啥事了,吓坏了,躲在饭屋里打哆嗦,她从门缝里看见广培送来的人走,两个干部连吴家槐都对广培怪客气,心里纳闷,广培送走来的人,关上大门,连声喊“娘”,娘从饭屋里跑出来,急忙问:“小,这些人找你干么?啥事?”广培攥着娘的手,说:“娘,你别害怕,是好事儿。来的是县落实政策办公室和教育局的人,给我送通知,县里按中央指示,给我摘了帽子,恢复我的工作,明天就去教育局报到,听候分配。”广培见娘听着听着,脸上想笑又想哭,眉头上冒汗,霎那间闭了眼,要歪倒,广培慌忙抱了娘进屋,把娘放到床上,拿了手巾给娘擦汗,又轻声喊娘,过一会儿,娘睁开眼,裂开嘴,“呜”地哭出了声,广培两眼是泪,说:“娘,这些年,儿让你受苦了,你哭就哭吧。”娘说:“儿哎,不怨你,你是受冤枉的,老天爷睁眼了,咱好歹熬到这一天了。”广培倒水让娘喝了,问她觉得怎样,要请先生不,娘说不要紧,是乍听见这事儿,心里又恼又屈又高兴,一下晕了,没事儿了。我得赶紧起来,拿着纸香上林,给你爹,还有那边你大爷大娘说,让他们都放心,别挂你了。你麻利地,先去给你广坪哥和嫂子说了,过午上大沟崖给你妹妹说去。

广培的事立马传遍了全村,亲朋庄乡为他高兴,老太太老头子头合撒着,说,张家这孩子受老罪了,没死了,是大命的,可算熬出来了。广培来给广坪说了,广坪眼里汪着泪,握着广培的手,说,兄弟,可盼到这一天了,如兰抽泣着说,兄弟,你给俺婶子说,我去给她帮忙,给你收拾行李,送你去上任。广培笑了,说,嫂子,谢你了,上啥任?还是去教书,也不是出远门,把自己铺的盖的带上就行了。如兰说,反正得拾掇拾掇。吴家利偷偷跟吴家槐说,张广培出头了,咋回事儿呢,要变天吗?吴家槐“哼”一声,说,这不过是一时一时的变化。把心放肚子里,变不了天,他张广培摘了帽子,也还是摘帽右派。

(3)

这年年底,广坪从喇叭头子里听见,说中央开了个什么重要的会,听那意思,往后不再搞阶级斗争,一心抓经济了,老百姓能过安生日子了。进了腊月,张家门里又有两桩喜事。先是广坪这边给小水和常守贞订了婚,说好盖上新屋,明年结婚。紧接着,灵芝婶子那边办了广培的婚事。小四十的广培娶了挺好个媳妇。喝喜酒的时候,张广坪想到灵芝婶子一家遭的灾祸,广培兄弟半辈子受的磨难,陪着灵芝婶子笑了哭,哭了笑。灵芝婶子跟广坪和如兰说:“这些年,婶子一家能活过来,广培能有今天,你一家子陪着俺受多少颠险,帮多大的忙,可惜俺大爷大娘,俺哥俺嫂子没看到这一天。”说着说着哭起来,如兰忙劝她,广坪端着酒杯,两只眼红红的,颤声说:“婶子,大喜的日子,咱不说这个。”婚事过去,灵芝偷偷跟如兰说:“广培回苗庄上了班儿,好几个人来给提亲,有农村的,也有在外头的,都是稀好的大闺女,给广培说了,他没一个相中的,没多久,他来家给我说找这个媳妇的事,我一听,老大不小的了,是个寡妇,还带个小子,我就烦了,他精得很,托你俩劝我,我听了你俩的,甭管咋了,打发儿子舒心吧,这事儿才成了。这沈迎莲过了门,还真是不孬,知书明理,孝顺,对我和广珠、徐百顺和外甥,满看着当亲人。小珠儿很喜欢这个嫂子。我跟她在一堆儿,也觉得待不够。听说她那个小子原原也让人喜着哩。”如兰说:“找这沈迎莲,俺培兄弟心里有他的考虑,他心眼好,觉得迎莲妹妹娘俩可怜,可是更当紧的是,他觉得她人好,俺俩信培兄弟的眼力错不了,才来劝你。别说迎莲妹妹了,就是那小子原原来了,都疼他,还不跟你老自己的孙子一样?你跟迎莲妹妹待不够,就跟他们上苗庄。”灵芝婶子说:“我可不去,老嫲嫲子去了,他们拘板得慌,我还是蹲自家老窝,高了兴,大沟崖,苗庄两下里串串。”如兰说:“那更好,你真走了,俺也想你。婶子,好日子来了,你就好好过吧,享福的时候在后头哩。”灵芝说:“享福不享福的,撂可后,难得打这不挨欺负,能素素静静地过日子,婶子就知足了。”灵芝又悄声说:“迎莲小四十了,不知道还能拉扒个孩子不?”如兰说:“她又不是生头一个,不到四十的人,咋不能有孩子?咱村的娘们儿不一些四十大多还生养的?再说了,就是真不生,原原就是你的孙子。”灵芝说:“婶子信你的。”

广培婚假就要过完了,回学校前头一天,广坪请广培夫妻俩过来吃饭。迎莲说,广培说过多回,张家俩院儿就跟一家一样,这些年,那边俺娘和广培亏了这边帮助。广坪说,可别说了,这些年,这边也跟在鏊子上似的,不得好,顾不了俺婶子,广培的事,不光使不上劲,还让他受我连累。就一条,甭管人家怎样整治,娘们儿,弟兄们的心共总在一起,没变过样。迎莲说:“那种年月,能这样,十分难得。你广培兄弟接纳我,我也成张家人了,我觉得幸运。”如兰攥着迎莲的手,说:“妹妹,你说的真好,我愿意听你说话,觉着顺耳。无怨俺婶子说跟你在一堆待不够。”迎莲说:“那是娘疼我。有一天我要惹老人家生了气,你得替我讲情。”

(4)

广培和迎莲回自己家来,娘已经睡了,两人悄声捻脚地走进“新房”,点上灯,迎莲给广培倒了水,递给他,说:“今晚上你喝了点酒,渴了吧,快喝水。”广培说:“倒不怎么渴,就是有点晕晕乎乎的。”迎莲过来坐到他跟前,说:“怎么,喝多了?头晕?”广培说:“只喝了几小盅,没觉着么。我这几天一直晕乎乎的,一种幸福的眩晕。”迎莲攥了广培的一只手,说:“这几天,我也激动,兴奋,但是没像你,居然晕晕乎乎的,反倒觉得心里熨帖,踏实。因为,经过这么些年的颠簸,我和孩子终于有个归宿了。”广培放下水杯,说:“我跟你一样,觉得像在风浪中飘摇的一叶扁舟进了港湾。今晚上,你在广坪哥家说那些话,我很感动,当时就想,你不但是我的好妻子,还是我的红颜知己。如果不守着人,我马上就会抱过你来亲你。”迎莲说:“真有你的。听你说的,还‘红颜’知己,啥‘红颜’?都成半老嫲嫲了。”广培说:“什么半老嫲嫲?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的‘红颜’,再说,我说的‘红颜知己’,更是指精神,是她蕴含的美,在我心里,你是美好的,甚至是美妙的,不只是现在,是永远。”迎莲被广培的话感动了,眼里有泪珠儿滚动,偎依到广培胸前。

过一会儿,迎莲挣脱开广培的搂抱,说:“天不早了,屋里冷,睡了拉呱。”两人睡下,广培忙不迭地搂抱迎莲,英莲小声说:“这几天,你挺累的,亲一霎儿,就睡吧,不那样了。”广培说:“刚才是有点累,可是,接触着你,就不觉累了。”边说边发狂般地搂着英莲亲吻起来,英莲喃喃说:“培,你对我这样好,我都幸福得不知怎样好了,快承受不了了。”广培喘吁吁地说:“过去这些年,你受太多苦了,我要好好给你补偿。”广培的话让英莲激动得要命,紧紧地搂抱广培,不大霎儿,两人就缠绕到了一起……

癫狂热烈的暴风雨停歇了,迎莲蜷缩在广培怀里,咕哝说:“培,我快瘫了,觉得要散架了,困死了,你抱着我睡吧……”

广培吹灭桌上的煤油灯,躺好了,却没有睡意,用手轻轻抚摸着迎莲滑潤的脊梁,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像泡沫一样包围住他,他感谢上天,让他刚从苦难的深渊中爬上岸,就遇见了她……

广培回苗庄中学复职两个月后,星期天,他上县医院看了一个住院的同事,推着自行车走出医院大门,正要上车子,一个妇女身上背个蓝布包袱,领个十来岁瘦瘦巴巴像是有病的男孩,从县教育局那边走过来,到他跟前,说:“师傅,麻烦你。”张广培看这女子一眼,觉得这人不大寻常,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但十分整齐干净,黢黑的头发纹丝不乱,白皙的面容虽然消瘦,但沧桑锈蚀掩不住面容的姣好,特别是那双眼睛,不很大,但是美丽,眼神温润,良善,又隐含着凄惶哀伤,不知道为什么,她凄美但是坚毅的眼神。我是接到这边给他落实政策的通知,来办手续的。”张广培惊住了,停住脚步,说:“大姐,你是方正大哥家嫂子。不知他给你说过没有,我叫张广培,跟他同时犯错误的,方大哥呼隆前给我通风报信,他是我的恩人……”女子说:“他提到过这事,我没很在意,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不过他说,就是没那事,他也跑不了,成份不好,又不肯巴结人,领导看着不顺眼。”张广培说:“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劳教完开除回家了,这次我复了职,急忙打听他的情况,才听说他呼隆中死了。我上教育局问他落实政策的事,教育局的人说,通知发出去很长时间了,家属一直没来。”女子说:“大队革委那些坏货接着通知,一直给压着,这边催那边县里,县里剋他们了,才把通知给俺。”

张广培领着沈迎莲母子到小旅馆住下,又弄饭一起吃了。天快黑了,张广培要走,说第二天学校放了学再来,迎莲说,兄弟,你快走吧,明天也别往这跑了,俺办完事就回去了。张广培说他一定要来,看看他们事办的咋样,送他们走了才放心。说罢,正牵自行车要走,原原在房间门外头哕了,哕完,又跑着去茅房,从茅房摇摇晃晃回来,小脸焦黄,张广培摸一下他的额头,对迎莲说:“这孩子病得不轻,得赶快看医生。这样,我骑车带他上医院,你在后头跟着,打听着上医院找俺。”迎莲说:“那你不回学校了?”广培说:“给孩子看完病,送回你们来,我再摸黑回学校,不耽误明天上课。”

张广培带原原在县医院看了急诊,打完吊针,把迎莲娘俩送回旅馆,天快半夜了,张广培急匆匆要走,迎莲眼里滚动着泪珠儿,说:“今天这事忒麻烦你了,你花了那么多钱,这么晚了,还得往学校赶,太累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广培说:“嫂子,不说这个。方正大哥是我的朋友,他不在了,我替他做这些是应该的。”又说:“嫂子,你赶紧休息,明天还得去办事,想着让孩子吃药。我明天放了学再过来。”

第二天晚上,张广培又来了,孩子已经睡了,英莲正在收拾东西,见广培来了,高兴得两眼闪亮,说:“兄弟,我正寻思,天这么晚了,你不准能来了,这又跑来了,忒累你了。”广培说:“放了学,学校里又开会,出校门就不早了。再晚,我也得来,一是不知道孩子好没好,再就是看你到局里办的啥结果。要是事办完了,你娘们哪天回去,我来给你们买票,送你们走。”迎莲说:“兄弟,你忒费心了。孩子打了针,吃了药,没事了。教育局里的事办得很顺利,局长,科长都很客气,说是组织上决定,给方正老师摘掉帽子,恢复工作。不幸的是,方老师过世了,就按公职人员亡故给亲属办理抚恤。今后局里按时发放,路远,不方便领取,局里给汇过去。中午局里领导还陪着在食堂吃了饭,打发人骑车把俺娘俩送回小旅馆。给报了来的车票和旅馆费,还给预支了回去的路费。几个领导都说,方正是个好老师,当时受了委屈,没等到落实政策就走了,忒可惜了。这些人真不孬。”张广培说:“政策变了,就是当时整人的,现在也得跟形势,咱们这个社会就这样。”迎莲说:“兄弟,这两天我就想,这回来,正巧遇上你,一定是孩子他爸在天有灵给安排的。俺娘俩感谢你。兄弟,事办完了,家舍着,牲灵都让邻居给喂着,不放心。过晌午去车站买票,没票了,只好后天走了。”张广培说:“再呆一天也好,我过午就请假了,今晚去一个同学家住下,明天一早去给你娘俩买票。”迎莲说:“那忒好了。”说着就拿了钱给张广培,说:“兄弟,你拿着这钱,买票,还有那天孩子看病的钱,你也留下。”张广培伸手把迎莲的手挡回去,说:“嫂子,这钱你搁着,给孩子看病,给你娘俩买票,都算我的。你别争讲了。”迎莲说:“兄弟,我恭敬不如从命,俺一家三口谢谢你。”张广培说:“嫂子,你太客气了。我想问问,大哥的事解决了,嫂子和孩子以后生活啥打算,有可能再让当代课老师吗?”迎莲神色暗淡下来,摇摇头,说:“没有可能,村里还是那伙人掌权。能素净地当社员,不受气,就行了。”张广培问:“那伙人干那么多坏事,怎么还能掌权?”迎莲说:“他们在村里族门大,又会巴结上头当官儿的,倒不了。”张广培说:“那你一个人,带这么小个孩子,太难了。”迎莲苦笑道:“方正死的时候,孩子才三岁,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方正的事解决了,政治上,就能平等做人了,往后会比原先好过多了。没事儿。兄弟别担心。现在,大学,中专,又恢复招生了。我铁了心,再难再苦,一定把原原拉扯大,让他考上大学,对他爸有个交代……”迎莲说着,说着,哽咽了,广培也流了泪,说:“嫂子,你的志向十分可敬。可惜我们离得太远,没法儿帮你。”迎莲说:“你这不就在帮俺吗?以后,我一想到方正有个朋友对俺娘俩这样好,心里就会觉得温暖。”

天不早了,张广培离开小旅馆去同学家,天阴了,路上黑咕隆咚,一阵大风刮来,他觉得清爽,刚才,在迎莲那里,跟迎莲啦半晚上呱,他很激动,头脑子滚热,从看到迎莲第一眼,他就对这女子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这两天,他一方面关心她办的事,她孩子的病,另一方面,对她本人,也放不下,眼前老是她,她的样貌,她的眼神,她的一笑一颦,老在他眼前,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愫像沸腾的水一样在胸中翻滚,想到她和她的孩子回去后孤孤单单,艰难求生的情景,他的心竟一阵阵抽紧……

这晚上下了大雨,天快亮雨才停,张广培一晚上老在想沈迎莲的事,没怎么睡着,天刚亮就爬起来,骑车离开同学家,顺道买了烧饼油条,来到小旅馆,迎莲母子俩已经起来了,见广培来了,迎莲欣喜地说:“兄弟,你来得这么早。”广培说:“你娘俩也早早地起来了。”迎莲说:“今天回老家,就得早起呀。”广培没接这话,说:“咱快吃饭吧,还热着。”吃完饭,迎莲说:“兄弟,这回来青山,俺娘俩好时气,遇上你。兄弟,咱这就上车站呗。”广培说:“嫂子,别慌,听我说,昨晚雨下的很大,路恐怕不行了,车不准通了。这边常这样。”迎莲失望地长出口气,说:“那麻烦了,今天走不了了。”广培说:“不麻烦,有道是‘人不留人天留人’,嫂子,咱现在是,天留人,人也留人。”迎莲听了这话,一愣,说:“兄弟,谢谢你,别留了,已经够麻烦你的了,通了车,马上走,我已经归心似箭了。”广培说:“嫂子,你稍安勿躁,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单独给嫂子说。”迎莲会意地看看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原原,说:“原原,服务员阿姨屋里有画书,你去看吧。”原原应声去了,迎莲坐在床沿上,对广培说:“兄弟,有啥话,你说吧。”广培觉得脸有点发热,嗓音有点颤抖,说:“嫂子,我说的事,无论你愿不愿意,都不能生气,兄弟是一片至诚。”迎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脸有点红,说:“兄弟,你有话就说出来,不论你说啥,我都不会生气。”广培说:“那我就说了。嫂子,我想不让你娘俩走了,留下来,在这边生活。”迎莲很吃惊,说:“那怎么行?我只是这边一个去世职工的家属,没理由在这里生活,户口没处落啊。”广培说:“怎么没处落,就落到我家里。”迎莲说:“那怎么行,政策不允许啊。”广培站了起来,说:“嫂子,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是要让你变成我家的一员。”迎莲被他说得脸红耳热,说:“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这份好意,我担不起,说白了,我也不能接受。”张广培说:“为什么?嫂子另有想法儿?”迎莲说:“昨晚上我说了,就一门心思,拉扯原原长大,没别的想法儿。”张广培说:“既然这样,我来帮你,咱俩一起拉扯原原长大,也算我替方正大哥尽份责任,不行吗?”迎莲说:“兄弟,你的好意,我感谢。但你说的这事,确实不行,我年龄比你大,带着这么大个孩子,万不能拖累你。兄弟,你出于对方正的情谊,看我们母子可怜,同情俺,才会有这种想法儿,你是一时冲动,将来会后悔。我只顾自己找个依靠,答应了你,就对不起你了。”张广培说:“嫂子,你说的不全错,我有这想法儿,是有你说的成分,但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更重要的是,或者说主要是,我喜欢上你了。你不知道,我见你第一眼,就被你动人的凄美和不一样的气质打动了,在这屋里咱两人交谈,‘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念头让我激动得难以自持,我一天都不愿意等了。”迎莲眼里满满的泪水,说:“兄弟,你年龄不算大,没结过婚,想找个好样的大闺女,一点也不难,我已经是个黄脸婆了,带着孩子,你是何苦?你让我怎么办,答应吧,太亏你,不答应,又觉得对不住你。你把嫂子难为死了。”张广培说:“你说的没错,我恢复工作以后,是有几个人给介绍对象,我一个也没看上,我想找个让我动心,跟我能说到一块的。原来是在等你。嫂子,别犹豫找媳妇吗?退一步说,就算小燕做得不对,应该株连她爹娘吗?出了事,他不见小燕他们,怕被挑毛病,也担心俩孩子在村里更挨整,有一次,广坪给他拿来了小燕跟和尚抱着他们的小子照的相片,他看着照片,当着广坪的面就哭了。他觉得对不起小燕,对不起自己的外孙……

小燕跟和尚一家三口还在回村的路上。他们昨天一大早,骑自行车赶到县城,坐长途客车去地区劳改队,见到了娘,在林城住一夜,迭忙往回赶。一路急急慌慌,累得厉害,可心里很高兴。娘罚了劳改,小燕自己,她跟和尚两个,去过劳改队多次,但娘说什么也不见。每次去,小燕都哭着回来。她不知道,每回她去,娘虽然不见她,但过后她会偷偷哭多少回。前不久,刘青田来,劝了她,她松了口,答应不跟孩子赌气了。那以后几天里,她从早到晚盼着孩子来。这天,管教跟她说,你女儿,女婿,外孙来看你了,见不见?她一叠连声地说“见见见”,说完,忙拍打拍打身上的囚服,捋捋头发,紧跟着管教往会见室走,走得急,差点跌倒。娘急急慌慌地走过来,隔着铁栅栏,小燕见娘原先漆黑的头发花白了,脸上满是皱纹,眼睛还有点红肿,她的心咯吱咯吱疼,哽咽着叫声“娘”,裂开嘴哭了,和尚眼里滚动着泪珠,说:“娘,你受苦了。”站在他俩跟前的小子孩儿,小脸惊恐得变了颜色,两只眼直勾勾地看着栅栏里头穿着蓝色囚服的姥姥和她身后的女警察,嘤嘤地哭,杜长英满脸泪水,说:“小燕,你俩领着孩子来了。你爹说,孩子叫‘念念’,念念,上跟前来,让姥娘看看。”念念走过来紧靠着栅栏站着,小燕对他说:“快喊‘姥娘’。”念念呜噜着叫声“姥娘”,杜长英应声“哎”,说:“念念,几岁了?几年级了,学上得好吗?”念念说:“十一了,四年级,功课不孬。”杜长英又说:“好孩子。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儿?跟小闺女孩儿似的。” 念念说:“俺娘说,名是俺爹起的。”和尚接过来说:“俺是让他从小想着姥娘,念念不忘。”杜长英用手背擦擦眼泪,说:“孩子,不能让他光想着姥娘,还得想着他奶奶,她死的冤。”小燕说:“娘,都怪我,把你跟俺爹害苦了。我恨死自己了。”杜长英说:“不说这个了。你爹也跟我说了,娘也想过来了,你没啥错,你是个孩子,想不到爹娘会遭这些事。这是咱的命。娘不怪你了。”和尚说:“娘,是我拐带了小燕,对不起娘。”杜长英说:“和尚,更赖不着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你俩有这么好个孩子,娘从心里高兴,甭管多难,拉扒着孩子,好好朝前过。”小燕说,人家外头到处平反冤案,娘的问题也会解决。还说,娘的事,俺爹一直找上级,头些日子,俺又让广培哥写了申诉材料,給了好几个部门,都说的挺好。杜长英一愣神,说:“让张广培替咱写材料,合适吗?”小燕说:“娘,你不知道,广培哥早就摘了帽子,恢复工作,回苗庄中学教书了,也结婚了,听说很快就彻底平反。”杜长英说:“外头变化真大呀。”小燕说:“听人说,中央变政策了,四类分子全给摘掉帽子,不讲成分了,和尚这样的,跟别的人一样了,再也不受欺负了。”杜长英说:“你爹也跟我说了,我当时还不大信,说,那不是‘复辟’了吗?你爹说,不是复辟,原先那样搞是胡来,现在回到正路上了。大好事,可算晴天了。你们在村里,能跟人家平等了,娘就算还关在这里,心里也好受了。”

黑天一大会子,小燕三口子才回到家,没住脚,就急急忙忙来爹家,一块吃了饭,收拾到天不早。年除夕,刘家,陈家两边都按老礼请了家堂,年五更祭拜,刘青田还在陈家神主牌前给过世的亲家说了话,和尚十分感动,偷偷跟小燕说,爹真是好人啊。小燕说,才知道?爹娘不好,能有我这样好的闺女?

正月初二,刘青田请吴家槐、李老七、张广坪一起来家吃饭,李老七和张广坪喳咕,刘青田真是周到,还请了吴家槐,他是一心让村里人团结,有门儿吗。吃饭的时候,吴家槐大吹大啦,说点子跟形势的,给“刘书记”戴高帽的话,李老七和张广坪也给刘青田面子,捡好听的大路边的话说,应付着,都说今后要搞好生产,让社员吃上喝上。吴家槐还装装摆摆地跟小燕和和尚说客套话,和尚有点不习惯,连忙“道情”,小燕不搭理他。客人走了,小燕说:“闲功夫请吴家槐吃这饭,还有他再坏的吗?”刘青田说,爹在公社里负责,吴家槐是河湾的支书,我得对他一视同仁,还得依靠他把河湾的工作搞上去。小燕说,靠这样没人心眼儿的,想把大队搞好,有门儿吗?刘青田说:“那怎么办?他在村里掌权,只能依靠他。再说,以前他做不少错事,主要是因为有那样的路线,政策,也不全怪他。”小燕说:“咱怪他不怪他都没用,反正打这往后谁再欺负俺家和尚,我就跟他来上。”刘青田说:“上头政策变了,下边都会转过来。和尚,你们一家人以后不会受欺负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也不要记恨哪个人,记住,在大队里,要当模范社员,别因为爹在公社里负责,就扬风奓毛。盼着你娘回来,一家人团圆了,就好了。”和尚说:“爹放心,俺保证俺爹说的做。”小燕流着眼泪,说:“爹,你可得抓紧找人,快把俺娘救出来啊。再就是,这么些年,你自己生活,苦死了,你也得好生保重。”刘青田说:“让呼隆闹的,多少人家骨肉分离,也不是咱一家,爹会当心的。”

第二天一大早,小燕给爹煎水饺让爹吃了,爹就骑车回县城了。送走了爹,小燕回屋,跟和尚说:“和尚,咱可算熬到这一天了。”说着,扑到和尚身上,泪水畅快地流,和尚轻轻怕打着她,说:“好燕子,感谢你。”念念从外头跑屋来,站在门口,不错眼珠地看着爹娘,心想,他两人咋啦?

28

(1)

过年这些日子,张广坪常年紧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有了笑摸样。腊月初,广培娶了稀好个媳妇,张家门里喜气洋洋,年根里,青田姨父来,说了不少宽心话,他觉得肚子里的气顺多了。看着如兰和小河媳妇小芳忙着制办过年的吃食,小河刮天撩地地打扫院子,拾掇屋里,大门屋门连磨道、鸡窝都贴“对子”,大门外树上也贴个“出门见喜”,孙子孙女活蹦乱跳,觉得院里院外满满的喜气,心里高兴得很。

张广坪院里院外转一圈,各处看了,站在堂屋门口问:“过年了,怎么小水还不着家,又出去胡窜窜么?”如兰说:“吃了早饭,放下饭碗就走了,说是上大队参加排练揭批’的节目。”张广坪哼一声,说:“他会排啥节目?瞎轰轰就是了。这个小黄黄,回来没几年,跟大队这伙子倒黏糊上了。”小河说:“恶心人。”小芳说:“小水兄弟有自己的想法,他说,无论在表姑那边,还是在咱大队,跟大队顶着都不是个事儿,吃亏。”小河说:“吃亏?哼,他还想沾光?我看也是干呼隆。沾光的事儿,到不了咱。”小芳说:“那不见准,小水入上团了,不像你,老落后。”张广坪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小黄黄有点随他叔的。”如兰笑了,说:“哼,你老张家门里一辈一个洑上水的。”张广坪说,哼,洑吧,洑上水,洑不好,就淹不轻。咱家他叔洑这些年上水,落好儿了吗?

过完年,快出正月了。月黑头加阴天,西北风刮得很溜,如兰在院里操持着喂完圈里快要下崽的母猪,回屋睡下,已经睡了的广坪说:“看你身上凉得冰似的。有小河、小芳干就行了,有的事,你就往后撤撤,自己也歇歇。”如兰说:“小芳得照应孩子,小河干事儿毛三火四,我不放心。别的牲灵撂可后,就怕老母猪伺候不好。你看它肚子坠堵得那个厉害,这一窝儿又得十几个,可出不得闪失。你不是一心盖屋吗?就靠它变钱哩。”如兰把两只脚放在广坪腿上暖着,张广坪伸胳膊揽了如兰,说:“倒也是。年前青田叔来,扯啰着县里吕书记连他都想让我当干部,刘叔说,先当一队队长也行。咱心里承这些人的情,孬好比欺量咱强。可是,我没松口。一是不愿意跟吴家弟兄‘狂气’,再就是心里有个小‘九九’,我啥也不能当。管咋着,趁着政策变了,大队管的松了,咱抖上劲,破上本儿,盖上新屋,今年无论如何得给小水把媳妇娶了。”如兰说:“咱仨孩子都是儿,给孩子娶亲真能愁死人。孩子念书好的,考出去,就不用费这劲了,可咱这仨小子,干活儿好样儿的,没一个是上学的料。你说,咱家也出奇了,你兄弟姊妹,两个妹妹念书好,五妮儿那边,小涛学习不行,静静好才分,白瞎了。我看小河这俩孩子,妮子比她哥灵通。”广坪说:“别想那没用的了,咱还是合计着盖咱的屋吧。我寻思,正月里,趁着地里雪还没化完,队里活儿不紧,给仲木大叔说说,请它十天半月的假,俺爷仨把冬里打的石头全运家来,有我这个半路架儿泥瓦匠,下边挖地槽,砌坚脚(基础),垒墙,在自家院里,黑白的,自己抽空就干了。”如兰说:“你打谱盖个啥样的屋?”张广坪说:“我说了,你别嫌我心高。我想不盖是不盖,盖就盖的稍微好点儿,人家吴家槐盖砖瓦房,咱学不了,咱弄他个青镶白,起脊,四不露毛,玻璃窗的新式屋。”如兰说:“你看你这一套,我听不明白。”张广坪说:“这是刚兴的。青镶白,说的是墙,坚脚上头,屋檐一圈儿,屋四个角,窗户口,拿青砖砌,中间用土坯,拿石灰粉刷,这叫‘青镶白’;不弄平屋顶,起脊,拿山草苫,四圈儿用青瓦围上,这叫四不露毛。玻璃窗,就是学屋那样,窗子镶玻璃,不用年年糊窗户纸。”如兰说:“你别吓唬我,那得多少钱,上哪弄去?”张广坪说:“我知道,是得多花些钱,可是,糊弄着盖它个土垛平顶屋,雨季就漏,墙也不撑年数,到时候再翻盖,更不合算,不如咬咬牙,盖得好点儿,孩子高兴,还能撑年数。”如兰说:“那是不假,可是,手里没钱,没办法儿啊。”张广坪说:“我盘算过了,起脊,上梁,苫屋顶,老丘峪咱仁哥刘志和是左右方边有名的建房师傅,到时候让他带班子人来给弄,木匠活儿,咱自己解好材料,找村里木匠干几天。剩下的活儿,全自己干。拆南屋,拆下来的木料,石材都用上,缺的木材和山草,给狗子兄弟借,他那里是山庄,好操兑。青砖,我给沙岭砖窑上说了,弄他些次品砖、半头砖,好生砌,一样结实。紧要处用好砖,瓦全用好的,加上玻璃,油漆,洋钉子,门窗件儿,请木匠,上梁封顶人吃喝,这几项用钱,咱卖一窝小猪儿,不行连老母猪也卖了,再问广玥和广培借点。”如兰说:“你让小水住这么好的屋,不怕小河小芳咬争?”张广坪说:“小河没事儿,小芳的人品,咱知道的,也不碍。”如兰说:“倒也是。”张广坪长叹口气,说:“豁上豁,干了也就干了,盖了这回屋,停几年,再给小江盖上屋,咱俩就成老疙瘩了。寻思寻思,这一辈子,就没松缓过。可是,不拼,不行啊。就是又得让你跟着吃苦了。”如兰说:“别跟我说这了,咱两人能分你我吗?拼就拼吧,就这命。有的那爷们儿,不成把不成绺儿的,松皮懈骨,啥事儿弄不成,老婆孩子跟着遭瘪子,孩子找个媳妇都难,那样的,谁摊上也得受。跟着你,出力受累,我也甘心。你说咋弄就咋弄,知道你是有成算的。你爷仨干,广垣得空也帮忙,用了急,让小芳也搭把手,家里的活儿,都是我的。”广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让小芳干这,她心脏有毛病,太累了不行。”

广坪爷们儿说干就干,年初四就搭了把,爷仨还有广垣一人一辆小推车,疯子六拉了李老七的地排车,柱子推了自家的小推车,趁队里没开工,给帮了几天忙。一伙子每天刚透亮就上路,干到黢黑才歇工。队里开工了,张广坪找梁仲木请假,梁仲木答应的很痛快,说:“爷们,盖屋是大事,你尽管干就是,反正你一家劳力多,缺不了工分儿。”这天傍黑儿,李老七来了,看着广坪爷仨卸车,说:“广坪,你爷几个真是干家,过了年,不到十天,推家来这么些石头,了不得。”广坪说:“刚过年,几个庄乡也帮着推了不少。不破本儿不行啊,老农民盖个屋,不就是拿身子搋吗?”李老七说:“这话不假,可费老劲了。可惜我老头子不中用,也帮不上你。”张广坪站到李老七跟前,看着一长溜石垛子,说:“行了,透亮儿了,顶十五,石料就全弄家来了,备好了石料,就压住穷心不跳了。”

大队抓春季生产,开干部会,吴家槐会上讲,现在路线变了,不搞阶级斗争了,以经济为中心,可是上级也讲了,大寨精神还得坚持,集体观念不能动摇,一队的张广坪爷们连他兄弟怎么出开趟子运石料,是要发家致富吗?梁仲木说:“他也不是发家致富,他五八年当一队队长,大搞积肥,把家里南屋扒了,他要在闲院子里盖屋,给小水抬亲,给我请假,我没法不答应。”吴家槐说:“屋不能说不盖,可是也别忒铺排了,得注意影响。”李老七把这事给张广坪说了,张广坪跟梁仲木说:“为我运石头,你挨剋了。”梁仲木说:“老七不该跟你说这事。我把吴家槐顶了。没事儿,你该咋干就咋干,我给你挡着。”广坪说:“石头运完,下头的活儿,就抽空,黑夜里干,少误工,不让你忒为难。”

石头运完了,这天吃晚饭,张广坪手疼得端不住碗,小河进屋,上门台,腿疼得一瘸一拐的,小水累得趴到炕上不起,好歹让小芳拽来。一家人吃着饭,如兰说:“你爷仨真是累草鸡了。”小芳眼里汪着泪,说:“小河跟小水管怎着是年轻的,俺爹出这大力,真忒苦了。”广坪说:“不苦,谁家盖屋不这样?”如兰说:“这里恨不能累死,当官儿的还挑毛病,庄户人真是苦情啊。”小河说:“不管他,咱该咋干咋干。”小水说:“当大队干部的,抓工作,也就得那样说。咱也别拿着当事儿。”小河说:“哼,狗屁圈子。”小芳递给小水饭碗,小水胳膊疼得差点把碗摔了,叹口气,说:“我的娘,这一阵,可够载了。”如兰说:“小水在表姑家,没出这么大力。”张广坪说:“知道点厉害也好。我给你们说,你老爷爷,你爷爷,种地,盖屋,都是这个干法儿。庄户人,一辈辈,就这样过来的。”

运完石料第二天,张广坪爷仨就上队里干活儿了。三天后,趁着下雨,张广坪请了匠人给屋坚脚放了线,隔一天,雨停了,吃了晚饭,张广坪就带着两个儿子开工了。只要家里没要紧的事,广垣也来干。不到十天,挖好了地槽,开始打坚脚,爷几个,吃了晚饭,点上马灯就干,小河跟广垣搬运石料,小水活灰泥,送灰泥,张广坪在地槽里砌垒,小芳打发孩子睡了,也跑来打下手帮忙。张广坪说:“小芳,你去照应孩子,这里不用你帮忙。”小芳说:“俺娘照应孩子,我能干一点儿也是好的。”如兰来喊好几遍,才肯收工。要收工了,张广坪常常腿疼得站不起来,腰酸得直不起来,要孩子拽他扶他,回屋来,一头倒在炕上,如兰看着心疼,说:“是说盖屋要紧,也不能不要命,看你,屋盖起来,你也趴下了。”广坪说:“你也知道,庄户人盖个屋,不是小玩儿。一个得趁好天,玩儿命赶工,到了雨季,就不能干了,得抢时机,错过去,一耽搁就是一年,当社员,自己身子自己不当家,白天干队里的,黑天干自己的,就得没好地拼,这个事儿,就像爬山,爷几个抖抖劲,就上去了,滑突了,就糟了。别担心,我身子骨硬着哩,垮不了。”

一圈地槽里的坚脚砌完了,上了平地,身子不受憋屈,干活儿得脚手,好干多了。这天是阴历二月十四,月亮地儿,天不冷不热,张广坪说:“今黑夜,天好,能多垒点儿。”小河运石料,广垣活灰泥,小芳打下手,小河嘟噜道:“没味儿的,大队里一来喊,小水毛毛地走了。”张广坪说:“难得他们不治作人,就行了。管怎着吧,咱还是干咱的。五妮儿,你腿不好,又没活过泥,匀溜溜地干。白天在队里干一天了。”广垣说:“不碍。”爷几个闷声干得带劲,一块大石头,张广坪自己搬不动,跟小河爷俩抬了往地基上搁,那边小河松手了,张广坪往外抽手慢了,把左手四根指头压石头底下了,张广坪疼得尖叫一声,广垣跟小河慌忙掀那大石头,张广坪急忙把手抽出来,小河和小芳急咧咧地问:“爹,手要紧不?”如兰正看着两个孩子睡觉,听见外边儿动静不对,急忙跑来,问:“他爷爷,咋了?”张广坪左手奓挲着,疼得咬牙,说:“不碍事,我觉乎着,骨头没事,就是往外抽手,蹭破皮了。”广垣,如兰和小河,小芳站在张广坪跟前看他受伤的手,让他活动手指头试试,张广坪手疼得厉害,但是硬拿劲笑着,说:“没事儿。”如兰流着泪说:“手砸着了,还说没事儿,还要多大的事儿?”小芳说:“都怨小河,爹没拿出手来,你就松手啊?”张广坪说:“不赖小河,我当时手有点哆嗦,没抽迭。”小芳说:“爹,你是忒累了,上岁数了,动作慢了。”广垣说:“哥,小芳说的不假。”如兰说:“说你,你不听,拼上命地赶,把身体弄材坏了,咋办啊?”说着就哭出了声,俩孩子披着袄,光着腿跑出来,偎在爷爷奶奶跟前哇哇哭,张广坪说:“你看你,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虚虚火火,惹得孩子哭哭呀呀。快领孩子回屋。”小河说:“爹,咱快上大队卫生室吧。”张广坪说:“不用去,家里还有红药水,抹抹,破了的地方,叫你娘给包包,别枉花钱了。”没过门的小水媳妇常守贞上二红庙走亲戚,顺道来婆家,进大门碰上了这事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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