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小贞,让她们拿了相片,一张张放到正烧着的冥纸上烧化,一张张相片在火中变黑,蜷曲,又变成火苗,老老少少站在跟前,呆呆地看着,默默地流泪,刘如兰又说:“小江,刚才小凤跟你说了,我跟你爹认小凤干闺女了,俺会像疼你一样疼她,你在那边,别挂着她了。”小凤趴到刘如兰肩膀上,边喊“娘”边哭……
一年以后,县里通知,凡中越边界阵亡人员家属,安排一个招工名额,男女不限,到新建的国营县棉织厂当工人,张广坪刘如兰和孩子们商议,让谁去。小河说:“我先说下,我不去。叫谁去,爹娘考虑吧。小水,或是小凤?都行。”小水说:“哥,你说啥哩,咱弟兄俩,去一个,怎么还扯上小凤了?”张广坪说:“小江弄了这么一出,小凤这妮子确实够苦的,家里也难,考虑她,也不是不行。”小芳说:“按起说来,一个名额,去个女的,才合算,小孩的户口跟他娘,去个男的,下边小孩儿沾不上光。”小水说:“那你跟小贞你俩去一个,行不?”小芳说:“我是胡寻思,我都俩孩子了,人家要我?”小贞说:“我也不去,不说别的,吃了公家饭,只让要一个小孩儿,请着也不去。”小水说:“那还是哎,你俩都不去,就别说这没用的了。爹,娘,解放这些年了,咱家里,俺老爷爷那一辈不算,这又四辈人了,没出过一个吃公家饭的。都知道,在咱国家,吃公家饭跟当农民,天上地下。老农民事事儿受歧视,矮一头。我说个现成的例子。那天队里派着上街拉氨水,见一些人穿一种挺薄的尼龙裤子,噔噔棱棱的。有的就说,你们看看,这点子人穿的裤子,都是日本产的尿素的包装袋,尿素卖给社员了,可是回收的包装袋全卖给吃公家饭的。有的还编了个顺口溜,‘大干部,小干部,都穿尼龙裤,前边日本产,后头是尿素,染灰的,染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你说当社员的苦不苦吧。小江当了回兵,交上命,才给咱张家换了个工人名额,有一个人吃上公家饭,端个铁饭碗,再让别人去?我不赞成。再说了,小凤也没进咱张家门,她凭么去?”刘如兰说:“小水你不能说这个,人家小凤也没说要去,这是咱商量。凭小凤跟小江这份感情,这个名额,她也占得着。”张广坪说:“我觉着,我跟你娘已经认小凤当干闺女了,这回这事,不能不给她说,咱不能不跟她言语一声,就把这事定了。”小贞说:“小水,我觉着,嫂子说的对,去个男的,只一个人,挣不了多少钱,倒不如学人家头脑活的,干个体户哩。”刘如兰说:“那就是远下的事了,咱甭管怎着,得给小凤说说,她回了话再说。”
过一天,小河用地排车拉着娘去沙岭,说是看小凤娘,接就跟小凤说了招工的事。小凤听了,回的干脆,说:“娘,这事,爹娘想着我,我知情。我的态度,哥嫂,无论谁去都行。是不假,俺这边是真困难,我能当上工人,真不孬,可是,我不能去,我要占了这名额,欠良心债,一辈子也还不完,小江知道了,也得怨我。”张广坪跟周士振说这事,周士振说,小凤跟我说了,我跟她说,这回招这个工,一些户,兄弟几个,争的厉害,有的打破头,小江爹娘还想着你,真没重样的,好人啊。小凤说,她怎么着也不会顶这个名额。张广坪说:“这妮子心事重,家里困难,看着可怜人。”周士振跟公社书记刘青田说了这事,刘青田找了县委吕书记,吕书记说,我知道张广坪那家人,这个情况,咱得照顾。几天后,周士振给捎信说,县里通知了,给解决两个招工名额,一个去县棉织厂厂当固定工,另一个去县食品厂,当“亦工亦农”,跟固定工一样待遇。张家商量,一是棉织厂用女工多,二是“亦工亦农”身份还是社员,计划生育按农村人对待,小贞最怕只让要一个小孩儿,就定下来,让小凤去了棉织厂,小水上了食品厂。
那边小凤的事有了着落,这边小水去食品厂上了班,虽说干的活儿又累又苦,可这是解放三十年,他们家头一回出了个吃公家饭的。可是除了小水暗中觉得自己幸运以外,张家没人高兴得起来,因为这碗饭来的太不易,是用小江一条命换的。
1.长把,称赞,夸奖。2.吭哧,象声词,干活儿用力时发出的声音,这里指费好大劲。3.衬铺(一声),陪衬,充数。4.根儿里的,即亲近者。5.拱将,心里有想法,难以遏止。
《苍生》第二十九章
29
张广坪家成烈属了,他家小水当了“亦工亦农”,小江的恋爱对象还当了正式工人,大队支书吴家槐嘴上不说,心里不是滋味儿,暗想,张广坪老小子圆馍馍挺身成高桩的了,以后更得不顺丝儿了。他心里嫉恨,可张广坪是个平头社员,他再不服你,没啥事犯到你手里,你拿他也没咒念,更何况如今是烈属了,更不好欺负了,倒是他兄弟张广垣,从搞清队,跟吴家槐“掰”了,几年了,一直跟他扭着鼻子斜着脸,听说还背后骂骂咧咧,吴家槐恨得牙根疼,心想,不用你小子洋洋,看我怎么收拾你。
过了不久,吴家槐听他家老三说,上头追查呼隆中的“打砸抢分子”,对其中有罪恶、有民愤,涉及刑事犯罪的,要惩治,没隔多少日子,呼隆中城关公社的司令孙二虎的兄弟孙小虎因为武斗打伤人给逮起来了,当年,吴家利曾派滑皮和张广垣带着本派的几十个人参加过孙小虎指挥的武斗,孙小虎被抓后,张广垣吓得要命,怕吴家槐借机整他,去跟张广坪讨主意,张广坪问:“你参加武斗,打过人吗?”张广垣咕哝道:“当时几百号人,两边都拿着黑红棍,对着打,肯定打着人了。”张广坪跺跺脚,拿烟袋杆指着张广垣,说:“咋说你好哎,那时候,你跟喝了符儿似的,跟他们腚后头轰轰,弄的什么鸟事儿哎。”张广垣搓着手,说:“啥话不说了,后悔也晚了。”张广坪说:“这事我看不用怕,一是几百人参加,上级抓人,抓头头,一般的,他抓谁?再说,你跟滑皮一起去的,他吴家槐的亲兄弟派的人,他表哥滑皮亲自去的,他都不整治,单弄你,忒不盖脚后跟了吧?听听动静再说吧。他要真整人,我跟老七叔去找青田叔,再不行直接找吕书记。”
那边滑皮也心里发毛,找吴家槐和吴家利,吴家槐说,我倒想过借这事弄张广垣,可又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着你俩,这事不能拾翻。滑皮说:“你这么一说,我就压住穷心不跳了。”吴家槐说:“可怎么捣鼓张广垣呢。”滑皮说:“我有个主意,家利,你还想着吗,六七年,咱把县委吕老头儿弄来批斗,别他的烧鸡,听说右胳膊给别断了。”吴家利说:“是有这事。”滑皮说:“你记得不?别吕书记烧鸡的,就是张广垣。这可不是个小事,这就够杠儿了。”吴家利说:“弄他这个事,是好办法儿,说不定真能把小子送进去。”吴家槐说:“好,就弄这事,你们知道不?五八年建东风水库,因为刘洪林死到工地上,吕老头子认识了张广坪,很喜欢他,老想重用他,咱一下弄出这事来,叫老头子知道,开批斗会别断他胳膊的是张广坪的亲弟弟,看他还把张广坪当香饽饽不。”吴家利说:“不光这,咱把别断吕书记胳膊的坏人给揭出来,他肯定对咱有好感。”吴家槐点点头,说:“对。”滑皮说:“忒好了,这叫一举三得。”
第二天,河湾大队党支部就把本大队社员张广垣呼隆期间借开批斗会之机,残害县委领导吕书记,造成吕书记右臂骨折的事写材料报给了公社,刘青田看了材料,不免一惊,怎么张德成家小五妮儿还弄了这么个事?这事,可大可小。这广垣要是“蹲了”,对广坪也是不小的打击,这事麻烦。赵臣说:“河湾大队党支部就是不一般,上边刚说要查找呼隆中的打砸抢分子,他们就报来材料了。吕书记被别断胳膊,这事够严重,也很典型,咱得立即上报。”刘青田心里清楚赵臣对河湾大队内部矛盾的立场,但事关“清查”这样的原则问题,他也不好说别的,只好安排秘书行文转报县清查办公室。
张广垣呼隆中别断吕书记胳膊,要挨逮的消息立马在全河湾村传开了,张广垣吓瘫了,能能慌忙去找吴家槐,说:“你这人真够黑的,这些年,你占我便宜,张广垣戴着绿帽子,跟你鞍前马后地出多大力,清队,你弄他那一下子,到今天了,还不算完,非得把他送公安局不可吗?”吴家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咱俩的事,是你情我愿,愿打愿挨,我也没亏待你。张广垣的事,两说着,各人是各人,你别朝一堆扯啰。清队那事,是路线斗争的需要,那叫深挖细找,这回的事,不是大队弄他,是县里追查下来的,你想想,吕书记呼隆中遭那罪,现在他当一把儿了,下边这些人不给他出气?这讨好领导的机会儿,哪找去?上边追下来,大队也没办法。”能能说:“上边追下来的?你骗鬼去吧,上边谁认得张广垣?就是你吴家槐的事儿。”吴家槐冷笑道:“你硬说是我的事儿,我也没办法儿,我是村支书,啥呼隆都得听上头的。我跟你说,别找这个那个了,找也白搭,到这时候,谁也不怨,就怨他自己,谁让他当时作那事儿来。”能能说:“林老四的闺女小香跟俺家小涛小学同学,相中俺小涛了,两人要订婚,林老四说啥也不愿意,爷俩正闹着,你在这节骨眼上弄张广垣,不光他个人倒霉,俺小涛的亲事也得黄了,他爹罚了劳改,小涛也甭想找个媳妇了,俺这家人全毁到你手里了,你真是杀人不眨眼啊。”吴家槐说:“小涛十六七的孩子,就订婚?亲事真黄了,你也赖不着我,要怨,就怨你男人,那么多别烧鸡的,怎么就他把人胳膊别断了?”能能恼了,骂道:“吴家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我一辈子毁你手里了,你临了还害俺男人,你不得好死。”吴家槐说:“你骂吧,好男不跟女斗。看在咱两人的交情份上,我不跟你照着。你骂两句出出气,麻利回去,给张广垣准备准备,送他吃现成饭去吧。”
张广坪听说了这事,毛了,张广垣两口子来,哭哭啼啼,张广坪急得跺脚,说:“小五妮儿,当时就知道吕书记别断胳膊的事,咱爹气得恨不能弄死你,你说你是啥玩意儿?你跟吕老头子啥仇啥恨,下那狠手?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张广垣哭咧咧地说:“我也没想别断他胳膊,是使劲忒大了,到现在了,你骂我揍我都行,可是别不管我啊。”能能也哀告哥哥想辙,张广坪急得转圈儿,不吱声,如兰上前拽他袖子,说:“你别打转转了。你哪怕气死,也白搭,你揍小五妮儿,也行,可是,管怎着也不能叫他去罚劳改啊,他逮起来,能能咋过?小涛的媳妇不更没指望了?得快想办法儿啊。他姥爷死,吕书记不是很难过,还帮的钱吗?他不是对你不孬吗?咱找他去求告不行吗?只要他能饶了小五妮儿,哪怕咱都去给他下跪也行哎。”张广坪说:“我这不是犯愁吗?你们想想,别说是县领导,放谁身上,好好的胳膊别断了,能咽下这口气?这好,干这事儿的,是我张广坪的亲兄弟,咱张家成什么人了?你说咱咋张嘴去说啊?有脸吗?”如兰说:“你说的也不假,可是,甭管咋着,豁上没脸没皮,也得救五妮儿啊。”张广坪说:“按起小五妮儿做的事儿来,让他去罚劳改,活该,可想想小涛,又不能不管他。你也别吱吆了,我这就上县城,先去找青田叔,听听他咋说。”
张广坪当天下午就找了刘青田,刘青田说,接着大队报来的材料,我知道,你们得急坏了,我也着急,但急也没用,得沉住气,这事牵扯吕书记本人,他是受害者,他现在是县委,咋处理就他一句话,你去找他,让他咋说?连我也不能找他,这事,县里肯定得征求公社的意见,到时候,看吕书记什么态度吧。依我对老头子的了解,他应该能放过张广垣,你回去等着听信儿吧。
县“清查办”接到城关公社的报告,立即转呈县委分管清查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高西华,并报县委吕书记,呈文中明确指出,此事情节严重,性质恶劣,造成了革命领导干部伤残的恶果,应依法严惩。秘书送来呈文时,马上要下班了,老吕头展开呈文,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眉头紧皱,脸色凝重,当年在河湾大队挨批斗的情景如在眼前,批斗会开始,有人别着“烧鸡”“揪”他上台,到哪里都这样,他已经习惯了,但这回,揪他的青年人使劲格外猛,狠吱吱的,他低着头往台上迈腿时,右胳膊一下剧疼,还隐隐听见“嗑哧”响了一声,他心想,糟糕,胳膊断了,他没吭声,咬着牙坚持听批判,还为水库的事给社员道了歉,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村里那个在水库工地上十分卖力,因为这水库死了两个亲人的张广坪,竟站起来替他说好话,被骂“保皇派”,散了会还和他爹来问候他,问他的胳膊……而别坏他胳膊的人叫张广垣,两个人名字的第三个字都是土字旁,这张广垣莫不是张广坪的亲弟弟?
老吕头下班晚了,回家路上,一直在想张广垣,张广坪,张广坪,张广垣,步子沉重,进家门,装作没事儿的样子,对正在做饭的老伴徐瑞芝说:“老徐,辛苦了。”老伴把一盘菜重重地放到饭桌上,说:“别弄这虚圈套。”老吕头陪笑道:“我是真心感谢。”徐瑞芝说:“我不听你的客气话,给俺娘们解决点实际问题,比什么都强。”老吕头不做声了。他知道徐瑞芝心里有气,她让他给解决的“实际问题”,一时不好办,以后也不一定好办,他愧对她和孩子。呼隆中,他们最小的儿子华子“留身边”,没下乡,招工去了集体单位建筑社,当泥瓦工,一样“留身边”的,早被“结合”当了县革委副主任的高西华的大女儿上县府办公室当了打字员。知青回城,下乡的几个孩子回来了,他还被“挂”着,几个孩子,没一个分到好单位,什么陶瓷厂,乡镇铁木业社,被服厂,清一色集体厂子,活儿苦,挣钱少,福利差,每次徐瑞芝去“找”劳动局回来,坐下,垂头丧气,孩子们没点笑脸,老吕头觉得是他害了妻儿,他没话可说,只能等孩子们都睡了觉,老夫妻相对垂泪,他劝慰老伴:“我到现在没安排是不假,可是斗了七八年,活过来了,比呼隆中死了的还是幸运的,孩子们安排的单位不理想,总比在农村回不来好,更别说社员的孩子想进个集体厂子也没门儿。”再以后,他“解放”了,而且当了县委书记,两个闺女都嫁人了,大儿子也成家单过了,工作都不舒心,日子紧紧巴巴,小儿子还当着泥瓦匠,徐瑞芝觉得这回该把孩子的工作调调了吧,但老头子还是推三阻四,说得慢慢来,找合适的机会,没有招工指标,总不能把别人的孩子挤走,安排咱的孩子吧。为这,老两口时不时地怄气,所以,老头回家来,一般都是对老伴陪笑,“讨好”,徐瑞芝揭穿他:“你不就是糊弄俺娘们儿吗?”
不一会儿,在建筑社干工的华子下班来家了,还没迭地洗脸,就说:“爸,我听说,批斗会上别断你胳膊的坏货查出来了,怎么处理?”老吕头很吃惊,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呼隆闹的,派性作祟,机关科室七漏风八漏气,啥事也保不住密。老吕头故作平淡地说:“不过是下边反映这个情况,还需要查证,怎么处理?还谈不上。”华子头一立楞,说:“爸,我怎么看你不阴不阳的,不当回事儿啊?这有什么好查证的?你胳膊别没别断?是那坏货干的不?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吗?清查办给公安打个电话,把那黄子抓来,法院判刑,不就行了吗?这有什么客气的?狠狠地判他!”老吕说:“哪有那么简单,呼隆期间发生的事,不是平常日子一般的刑事案件,那得依据政策,考虑大局,权衡利弊,弄不好,会影响一大片。处理人特别是法办人不是小事情。抓一个人简单,可是他的老婆孩子,他的亲属,受影响的是一大群人,必须慎之又慎。这是工作上的事,咱们家的人不要掺和。”徐瑞芝把粥盆子重重地放下,说:“你这话,我不赞成。要吃饭了,孩子干一天活儿,累个臭死,先吃饭。吃完饭,俺娘们儿好生向县委领导请教请教。”老吕头笑着跟华子说:“听你妈这话,西北风刮蒺藜,连风(讽)带刺的。”华子说:“是吗?我没听出来。俺妈这是尊重县委领导。”
吃完饭,华子正刷碗,老吕头提了小公文包,要走,徐瑞芝过去把小包给拿过来,说:“怎么要走?不说的俺娘们儿有事请教吗?”老吕头说:“别闹,我有几个文件还没看,看完回来再说。”徐瑞芝说:“没闲心跟你闹。华子干的是重体力活儿,得早睡觉,你什么时候看不了文件?”华子放下碗,说:“爸,我刚才说的这事,不是掺和你的工作,这关系到咱自己家的人,俺妈,俺兄弟姊妹几个,是受害者亲属,有发言权。你别不当事儿啊。”老吕头叹口气,坐下了,掏出一支烟,无奈地说:“那好,我就听听受害者家属的意见吧。”徐瑞芝说:“好大的架子,还听听受害者家属的意见,你自己就没意见?你当这几天官,好了疮疤忘了疼了?”老吕头说:“哪里话?你有话就说,先别忙着按我不是。”徐瑞芝说:“俺哪敢?你吃饭前,说这是工作上的事,不让俺娘们掺和,这话你怎么能说出口的?这是你工作上的事,不假,可这也是咱家的事。你都忘了?我跟你说说。”老吕头皱着眉头,说:“我没忘,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徐瑞芝说:“不,一定得说。”老吕头说:“好,你说。”徐瑞芝说:“那天吃了早饭,造反派叫你走,说到下边大队参加批判会,我就寻思去农村,一些黄子武而巴几,你得挨不轻,我跟孩子挂得要死。你打倒了,我一个副食门头的小主任也撤了,让我在仓库里干杂工,快下班,又来了货,等卸完车,回到家天黢黑了,几个孩子都站在家门口等着咱俩,我紧跑几步,来到门口,问,你爸还没回来?孩子眼泪汪汪的,说没有。我正要上县委去找群众组织头头,看见你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旁边跟一个县委的公务员小马,来到跟前,小马说,从下边大队回来晚了,还说,老吕的右胳膊可能出了点问题。你还周到的了不得,感谢小马。我赶紧抓住你的右胳膊,问你疼不疼?你说疼得厉害,看样子是断了。我当时就急了,问你咋断的?啥时候的事?你不肯说是咋断的,只说是头午的事。我说,头午胳膊就断了,你又叫人家斗了一下午啊?几个孩子都哭了,小马说,别打听这么清楚了,赶紧上医院吧。到了医院,值夜班的,一看是斗争对象,没人搭理,说明天再来吧。我去找了老乡,老乡找了个老外科大夫,回城安排工作,一个好单位都没有。我上劳动局,管招工的那个科长正恭而敬之地送高西华他老婆出门,一边说,让她放心,保她满意,回头看见我,脸立时板得像洗衣裳搓板,不耐烦地问我干嘛,我哏哏哧哧地说,几个孩子,能不能给照顾一个国营厂子的指标,没等我把话说完,那人就把招工表扔给我,说,去不去?不去,连这个也不安排。我只好拾起招工表,哭着回家。谁可怜咱来?……”徐瑞芝哽咽得说不下去了,老吕头起来,眼里含着泪,站到徐瑞芝跟前,说:“瑞芝,我知道,受我的影响,你和孩子们受委屈了,吃苦了。可是,受委屈的,受苦的不是我们一家,是成千万的家庭,数以亿计的人,就是别我胳膊的这个人,他的父母都死在这场呼隆中。我现在想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为什么那么多的家庭,无数的人遭受这么多痛苦?我们说,旧社会,是剥削者,统治者残害人民,而现在,让人们受这些苦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路线出了问题。所以,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不能感情用事,必须慎重对待,我希望你们理解我内心的矛盾和纠结,不说了,这事怎么处理,我有自己的考虑,你们谁都不要干涉,干涉我也不会听。”
县委就张广垣的问题开了专题会议,会上,一致的意见是,此事事实清楚,犯罪者责任明确,性质恶劣,应予严惩。吕书记一直只听,不说话,最后,他把烟掐灭,喝口水,说:“大家说的很多了,我说说我的看法儿。”老吕头先说了张广垣一家人的情况,说,从解放到这回的呼隆,这家人作为庄户人,大都比较保守,只有这张广垣是个积极分子,他甚至在呼隆中,背着家人,举报了救过他命的亲舅老爷,组织上答应为他保密,但清队中别有用心的人把这事捅出来,并借此整他的父母,哥哥,致使他的母亲含恨而死,他的父亲不久也去世了。这场呼隆,他还是积极分子,参加群众组织,别我的烧鸡。他的哥哥跟他正相反,在会上公开替我说好话,散了会,和他父亲过来看我,他们是普通人。而这个张广垣是我们历次呼隆的积极分子,这场呼隆他还是积极,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以前的呼隆都是我们整别人,而这次,整人的成了呼隆对象,呼隆对象变了,张广垣还是骨干,他是六亲不认的,他对已经成了“坏人”的原县委负责人当然也不会客气。所以,他别断我的胳膊,是出于对敌人的仇恨。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以贯之的,一点也不奇怪。问题在于,第一,他是我们自己鼓励培养出来的积极分子。我想大家应该知道,呼隆初期,北京那些小将,无恶不作,祸害多少人,那个叫宋彬彬的女将,领导一帮女孩子,上来就把她们学校的一个特别好的女校长打死了,这些人,没一个受制裁,当官的当官,出国的出国,上大学的上大学,参军的参军,怎么到了下边,一个青年社员犯了错误,就一棍子打死呢?在一个国家里,一个北师大附中的校长给活活打死了,没人负责,区区吕某人断了一只胳膊,就要逮责任人,这不公平嘛。更何况,他的家人呼隆中受到的残害,如果他们找人负责,我们怎么办?老吕头越说越激动,嗓音有些嘶哑了,他喝口水,停了片刻,说:“说的够多了,今天有点激动,有些话可能不尽合适,请大家批评。对于今天这事,我的意见是,鉴于这个犯事的人当时做这事无主观故意,在‘清队’后,离开了群众组织,本人有了悔改表现,其亲人呼隆中备受残害,我主张对他给予批评教育,免予追究。如有包庇之嫌,我愿承担责任。”吕书记说完,高西华副书记表态,说吕书记讲的一番话,站得高,想得深,批判了“左”的错误路线,表达了对人民群众的关爱,我本人,相信在场的与会人员和我一样,都深受教育。对今天研究的问题,清查办务必遵照吕书记的指示办理,同时也知会河湾大队支部的同志们,肯定他们对这件事的积极态度,告诉他们,对张广垣免于刑事处分,是上级党法外开恩,今后对他仍要注意监督改造。临散会,吕老头又交代说:“青田同志跟张家弟兄很熟,请替我给他们捎话,告诉张广垣,让他向他哥张广坪学习,不要丢了庄家人的本性。告诉张广坪,过去,我们的路线有问题,很多事,我们做错了,但是,我们认识到了,路线变了,政策好了,让他打起精神来,在村里,能担些责任就担些责任。”刘青田眼里含泪,说:“吕书记,我替张家弟兄谢谢你。你的话,我一定捎到。”
县委吕书记不计私仇,放过张广垣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们都说,老吕头这样的干部真少有,大好人啊。刘青田给张广垣、张广坪说了这事,特别说了吕书记给他们捎的话,张广垣哭得呜呜的,说:“我张广垣干的不是人事儿,我不是人,吕书记拿我当人待……”张广坪眼泪哗哗的,说:“吕书记把俺一家救了。”弟兄俩上县委去找吕书记道谢,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了吕书记,张广垣趴到地上要给吕书记磕头,吕老头生了气,说:“广坪,快把他拽起来。”张广垣说:“对不起。”张广坪说:“吕书记,你别怪意,俺一个庄户人,摊上这事,不知道咋感谢你才好。”吕书记说:“我马上就开会,不让你们上办公室了,就在这说几句话。我跟你们说,不要谢我,要谢党的实事求是的路线和政策。”又拍拍低着头的张广垣,说:“广垣,放下思想包袱,你干那事,不是冲我,是冲敌人,事情过去了。学你哥,无论怎样,都要做好人。”又跟张广坪说:“广坪,打起精神来,跟大伙儿一起,搞好集体经济,发家致富。”
吴家弟兄本来以为借这事把张广垣弄起来,有十成把握,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果,心里很丧气,老三家才来家,吴家槐问他:“这吕老头子是个什么人,怎么不识好歹?老糊涂了?”吴家才说:“多老?不到六十。他这人就这样,管么有自己的想法儿。咱悟不透。不过,研究这事时他讲的那番话,县委班子里有不同意见。”
县领导班子内部对此事有何不同意见,吴家才自然不会向他哥透露。他已经从政多年,什么时候对什么人,什么话能说不能说,他知道分寸。吴家才文化程度不高,但为人精明,对上级领导善于察言观色,长于投人所好,所以一直发展得不错,高西华当组织部副部长的时候破格招他当了干部,后来一步步提拔,高西华都使了不少劲,就连他找的老婆也是高西华的亲戚,吴家才怪得跟猴儿样,懂得知恩图报,呼隆中,两人也一直互通声气,高很早就被解放进了县革委,吴家才很快就被安排为县宣传部副部长。那天在清查办参加会,他也在场,听老吕头侃侃而谈,他心想,这老头儿对河湾张广坪一家的情况了解得很透,而且蛮有感情,这对他哥在村里的权力很不利。会后,他去高书记家,高书记说,吕关于张广垣一事讲那一通话,表面看来,不能说不对,但是,他这人在政坛多年,貌似清正,实为迂腐,甚至有沽名钓誉之嫌。呼隆中挨斗,他居然觉得过去工作没做好,老百姓有气,是对的,到处认错,“大呼隆”否定了,对很多事情,他又有不少很奇怪的想法儿,似乎我们多年来一无是处,跟一些知识分子一个腔调,这不符合上边精神。高又说,家才,你跟我多年了,我跟你无话不谈,这些话,你心中有数就是,不可对外讲,记住。吴家才知道,高经营有年,上下都有人,他觉得高的话意味深长,心里暗想,吕老头,呼隆刚结束,侥幸当了县委一把,这人认死理,不擅长拉关系,这样下去,恐怕不一定能干长久。
吴家槐私下跟老二家利和滑皮发恨:“张广垣这小子,这会让他脱了,以后,可别犯我手里。”吴家利说:“张广垣这黄子,不光没进局子,家里还有喜事哩。庄西头的扯啰着,他家那个小涛,虚岁才十九,就搞上对象了,是林小香。鲍华哥,你表弟林老四能同意?这事不能让他成了,忒便宜他爷们儿了。”滑皮说:“是有这事儿,林老四不愿意,俩孩子年纪也小,也就热乎一时,成不了。”
张广垣家小子小涛从小娇惯,姥娘宠,爹娘娇,跟他姐静静两路劲,调皮,不好好念书,刚上小学闹了一个笑话,上课了,老师叫起他来提问:“张庆涛,领袖的像挂在哪里?”他慌忙站起来,答道:“挂在苇子汪里。”全教室的孩子“哄”地笑起来,老师气得要命,让他上教室外头去站着。过后,不少人问他:“小涛,领袖像挂在墙当央,谁不知道?你怎么说挂在苇子汪里?苇子汪哪有地方挂领袖像?”小涛说:“我当时正想着跟小香两人在村南苇子汪里捡鸭蛋,藏到个地方抱小鸭的事儿哩,老师猛一问,我就那样说了。”这事传得全村都知道,都说,张广垣家小涛和林老四家小香这俩学生满念好(书)了。
林老四两口子就这么一个闺女,舍不得管她,从小像个假小子,也巧了,一上学就跟小涛同桌,后来一直同桌,新学期开始,调座位,如果把他俩分开,小香就不干,说不让她跟小涛同桌,她就不上了,林老四一是拧不过闺女,再就是觉得,小涛多高的个子,小香跟他同桌,没人敢欺负,就去找老师,民办老师,本村人,抹不开面子,就满口答应,所以,俩孩子小学四年一直是同桌,当时正闹呼隆,俩孩子书没念好,整天在一起,调皮,玩闹,好赖在公社中学混了个初中毕业,下学了,小香还是时不时地往小涛家跑,林老四恶心小涛的娘能能,不叫她去,可哪里管得了,俩孩子有感情了,小涛虽说念书不行,可是随他张家的男人,长得好个头儿,脸膛随他娘,模样俊,小香迷他迷得要命,林老四跟她说,小涛娘的名声不好,好人家闺女不能进这样人家门,小香说,我知道,不光他娘,连他姥娘,名声都不好,可我相中张庆涛了,管他娘他姥娘咋着干什么?为这,爷两个常不常地争讲。林老四家里的病病怏怏,懦懦巴巴,在林老四跟前大气儿不敢喘,对孩子的事从不插言。有一回,爷俩又为这事吱歪,小香摸过一把小刀儿,就割自己的手腕子,林老四慌忙夺过小刀,死命攥着小香的手腕,拉了她上大队卫生室包伤口。打那,林老四再不敢跟小香提叨小涛的事。这事,就在那里平搁着,但一直是林老四的一个心事。
这天黑夜,下雨,林老四心里烦,找了自己的把兄弟孙平安来饲养院,两人就着一个咸鸭蛋,一小盘花生米,几个干辣椒喝酒,林老四一喝,就多了,哭了,说,兄弟,哥和你嫂子拉扒小香一个妮子,没得她济,倒叫她愁死了。孙平安说,不就找对象的事吗?我看小涛那孩子,个头高,长相好,更难得的是,对小香实心实意,他家就小涛自己,你这边就小香一个闺女,找到当庄,不挺好吗?你就答应了呗。你不就听说他娘那些风言风语吗?听那些事儿没完。林老四抬起头,通红的脸上,两个眼迷迷瞪瞪,说:“兄弟,我不是听那些风言风语,是我亲眼见了一个事儿,这个事儿忒嘎了,这小涛他娘忒不是人了,我一寻思,自己闺女给这样的娘们儿当儿媳妇,心里就百抓五挠,死的味儿。你说能愿意吗?”孙平安问:“你把我说糊涂了,到底啥事儿?”林老四不由自主地往四下里看看,悄声细气地把三年前,张广垣家静静跳井那天他见到的前头后头的事儿说了一遍,又说:“这事,我管谁没吐过一个字,你可记住,谁也不能说,连自己老婆也不能说。鲍华是我的表哥,他跟吴家槐走得近,我从心里不喜见这姓吴的,可咱不能得罪,得罪了他,在村里就没法儿混了。”孙平安重重地叹口气,说:“当时都说,静静那个妮子死的疼人,死的也怪,弄了半天,是这么个事儿。能能和吴家槐这一对狗男女忒不是人了。也难怪你不愿意结这门亲。”林老四说:“兄弟,你明白了吧?哥不是不接就事儿的人,是这事儿忒他娘的窝囊了。”孙平安说:“那就拖两年再说吧。”林老四又嘱咐几遍,这事管谁不能说。孙平安打保票,说:“你还信不过我?我嘴严,从我嘴里,没有走了的话。”
事有凑巧,这孙平安跟张广垣两家的自留地紧挨着,说这话没多少日子,天旱,两人为浇地争水闹了架,拉扒起来,孙平安身板穰,被张广坪一把推了个仰八叉,摔倒在水垄沟里,弄了一身水,半身泥,孙平安恼了,从水垄沟里爬起来,竟跑到水沟那边,跳脚骂道:“张广坪,不要脸,你照着这些老爷们儿耍横,你什么孬泥玩意儿,你算个人吗?顶着绿帽子,还人五人六的,你个黄子,你闺女是咋死的?你知道不?有种,你去给你闺女伸冤,别朝这些老爷们发恶气。”张广垣听孙平安打机枪般一阵胡言乱语,血往头上冲,浑身打哆嗦,疯了一般,跑过去,抬脚把孙平安跺倒在水沟里,可怜那孙平安跌倒在水里,挣扎着爬上来,要追张广垣去拼命,可是腿疼得动不了了,他的左小腿跌倒水沟里的石块上,摔折了。
张广垣气疯了,跺了孙平安,也不管正浇着的自留地了,“呜呜”跑回家,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能能刚从面子房回来,在院里洗脸,张广垣气哼哼地跺开大门,“噔噔”进家来,窜到能能跟前,一脚把洗脸盆踢翻,抓了能能的脖子,拽了她进屋,回头把门闭上,照能能披头盖脸一阵苦打,能能拼命反抗,哪是他的对手?哭腔道:“小五妮儿,你疯了?你凭么揍我?到底为么啊?”张广垣狠吱吱地低声说:“你小点声,我问你,静静死的那天头午,你在家吗?静静来家,你知道吗?”能能听了这话,不吱声,过一霎,咕咕哝哝地说:“我在面子房,没在家。”张广垣咬牙切齿,掐着能能的脖子,说:“有人看见,那天你家来了,还看见吴家槐个龟孙来咱家了,你承认不承认?你不承认,我掐死你。”能能扑腾跪下,说:“你松开我,我跟你说。”张广垣松了手,说:“你说。”能能咕哝道:“那天,我到了面子房,想起来,把记账本儿忘家里了,就回来拿,没想到,前脚进家,后脚那个坏货就跟来了,堵我屋里了,大白天,我也不敢喊呼……”张广垣眼里冒火,说:“是不是静静来家,又哭着走了?”能能哭咧咧地说:“我当时不知道,出了事,看见她干活儿的家什儿,知道她家来过……”张广垣顺手从饭桌上拿起一把菜刀,高高举起,说:“我豁上了,先砍死你,再去杀了那个坏货,给静静报仇。”能能披头散发,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抓了张广垣的胳膊,哀求说:“都是我的错,为了小涛,你饶了我吧。”正在这时,屋门被一下推开了,小涛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进了屋,小香跟在后头,原来,生产队放了工,小香来找小涛,要看一本手抄小说,进大门,听着堂屋里动静儿不对,小涛一把推开堂屋门,见自己爹正举着刀,要砍自己娘,窜上去,一把从张广垣手里夺下菜刀,“哐啷”扔到院子里,张广垣蹲下,跺着脚,呜呜哭起来。小香见了刚刚一幕,心里烦恶,打个踅走了,小涛顾不上自己爹娘了,慌忙撵上小香,说:“俺家的事,窝囊,对不起。”小香说:“谁家不打架?打架也不为窝囊,你家打架跟别家不一样,你娘忒不像话了。”小涛说:“我也知道俺娘有毛病,可是,她是她,咱是咱……”小香说:“话是这样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俺爹转不过弯儿来,摊上你娘这样的,咱两人苦死了。”
小涛送走了小香,没家走,就去找大爷了,见了大爷和大娘,哭着说他爹跟他娘打血架,他爹要砍死他娘,叫大爷和大娘快去看看,张广坪和如兰忙跟小涛来了,张广垣蒙着头睡了,张广坪问他咋回事,他哭咧咧地,说:“哥,我不是人,我这一辈子,全瞎了,我不想活了……”能能趴到如兰身上一个劲哭,也说要死。张广坪把小涛叫到一边,低声问他,你爹你娘到底为么闹的,小涛支支吾吾说:“我也没听真,像是为的俺姐死的事儿。”小涛又说:“这回他两人闹架跟原先不一样,原先俺爹怕俺娘,两人闹了架,最末了,回回是俺爹认输,有时候还跟俺娘下跪,这回变了,俺爹忒恶了,真要杀人了。”
张广坪心里明白了,一定是张广垣知道了静静的死跟能能有牵扯,彻底恼了。他问小涛:“你爹没上队里干活吗?”小涛说:“大队电井放水,他请假,在西坡浇自留地了。”张广坪想,浇地,社员为争水弄不好就打架,看样是张广垣跟人打架,那人急了,揭他短,说静静死的事了。小涛说:“大爷,他俩是咋回事哎?你跟俺大娘可得管他们啊。”张广坪心里隐隐作疼,叹口气,说:“小涛,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别打问了。不管他们咋样,没你爷爷奶奶了,我跟你大娘不会不管他们。”张广坪让如兰回家,交代小河上生产队给他请假,他就在张广垣家住下了,小涛做了饭,张广垣不起来吃,张广坪劝着,能能强撑着吃了几口,不一会儿就哕了。这一晚,张广坪和张广垣两人挤着睡在小涛铺上,张广坪让小涛在他娘屋里歇着,说:“别贪睡,灵醒着点,看着你娘,别出啥事儿。”张广垣说:“不用管她,死了才好。放心,她没脸没皮,不会死。”张广坪厉声说:“小五妮儿,你半吊么?不许给孩子胡扯八道。”
第二天一大早,张广坪刚起来,能能早起来了,低着头,咕哝说:“哥,你起来了,给你惹麻烦了。”张广坪心想,这个娘们儿不穰,能惹能撑,说:“自家人,不用说这。难得你们不闹了,就好。再大的事,得让它过去,啥也不为,为孩子。”能能说:“哥说的对。”说完就去做饭了。这里能能做了饭,盛上,端到堂屋里,张广垣还赖着不起,大门外有摩托车开来的“呜突呜突”声,一霎,有人敲大门,不是好动静,小涛慌忙去开了大门,呼啦进来几个人,是吴家利和几个公安,张广坪心里一惊,心想,莫非吕书记那事有变,要逮广垣?不能啊,装作没啥事似的,问:“大早晨的,这是做么?”吴家利说:“大早晨的,抓坏人还分早上晚上?做么?公安同志来抓张广垣,他跟人斗殴,犯伤害罪,被刑拘了,他人呢?”小涛慌忙去叫张广垣快起床,能能吓得脸上没了人色,哆哆嗦嗦地问:“张广垣……他……打伤谁了?”一个公安说:“你是张广垣的老婆吧?通知你,张广垣涉嫌打伤你大队社员孙平安,县公安局决定对张广垣刑事拘留,这是拘留证。”公安拿一张纸条让吴家利给能能,能能接过纸条,立时就歪倒在地上了,小涛赶忙扶她娘,张广坪说:“两人为争水打架,多大的事,怎么还这样弄?”公安说:“怎么这样弄?法律让这样弄。这家伙别断吕书记的胳膊,吕书记饶他,那是以前的事,这回是现行犯罪,法律不饶他。没闲工夫跟你们胡扯,快叫张广垣出来,马上走。”张广垣哆哆嗦嗦地穿上衣裳,还没扣完扣子,就从屋里出来,看到院里阵势,浑身瘫软,几乎迈不动步了,摇摇晃晃地过来,公安拿明晃晃的手铐把他铐上,拽着他往院外走,他回头哭喊:“哥,帮我管这个家……”喊声未落,就被公安拽上摩托车,“轰隆”一声,摩托车开走了,小涛架着能能,能能挣扎着跑到门外,摩托车后头扬起浓烟般的尘土,已经跑老远了。
张广坪眼睁睁看着张广垣给逮走了,急得在院里跺脚。这小五妮儿跟孙平安争水打架,打得多厉害,咋还犯伤害罪了,头天上午的事,今天早晨就来逮人,怎么这么快?张广坪心里纳闷。原来是,孙平安跟张广垣打架,把张广垣惹恼了,挨了踹,伤了腿,他一边挣扎着往上爬,嘴里嘟囔着骂张广垣:“小子,你等着,老爷们儿绕不了你”,一边心里后悔,人说:“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拿静静死这事弄张广垣,实在忒嘎了,让谁也受不了,仁哥林老四嘱咐他跟谁都不说,他倒好,给摊事儿的本人说了,忒胡闹了。孙平安爬出水沟,正巧他仁哥林老四用地排车拉着队里的小牛犊上公社兽医站瞧病回来,正路过,站住问他咋啦,孙平安说,别提了,浇自留地,为着争水,跟张广垣打架,叫他一脚跺水沟里,伤着腿了。林老四说,不是我说你,也不是多小的年纪了,早浇一霎晚浇一霎,有什么,庄里庄乡的,至于吗?孙平安说,谁说不是呢。林老四把孙平安拉回家,问:“这张广垣吃枪药了?怎么这么恶?”孙平安说:“也怪我了,我急了,拿静静那事堵他了。”林老四一拍腚,说,交代你什么来,再急,也不能捅那个哎。咋说你好哎。孙平安说:“我当时急了,没鼓住劲。”林老四说:“你弄的这一出忒呲毛了,你这伤,咋弄?找张广垣算账不?”孙平安说:“能不找吗?治伤,我也没钱啊。”林老四想想,说:“找张广垣,还得打架,他哥那人讲理,他当队长那会儿,跟我投脾气,我找他说说。”
林老四从孙平安家出来,走不远遇上了表哥鲍华往家走,鲍华问他做么了,林老四没犯寻思,把孙平安跟张广垣打架,把腿伤着跟鲍华说了。鲍华听了,不回家了,立马去报告了吴家槐,吴家槐一听,来了精神,说:“好一个张广垣,上回没撂倒你,没过俩月,你就犯我手里了。”说话间就跟滑皮两人上县公安局报了案,县公安局的人一听说,犯事的是头些时被告发别断吕书记胳膊的那人,立即来了劲头,局长说,看来这张广垣别断吕书记的胳膊不是偶然的,这人就是个整料的坏货,马上安排立案,派民警去河湾大队取证,当晚就做了刑拘张广垣的决定。
呼隆结束后,恢复工作的老干部们本来就对群众组织那伙人特别是当中打过人的恨得要命,对吕书记放过张广垣,不少人不赞成,觉得太便宜他了。谁想事情过去后,张广垣又弄了这么个事儿,自投罗网了,又正赶上严打,判得又快又重,不到一个月,就以故意伤害罪,判了张广垣十二年徒刑。
张广垣罚了劳改,临走,能能,小涛,张广坪,如兰和小河去看他,张广坪嘱咐他到里头好好干活儿,别惹事儿,还说,小涛跟小香的事,只要小香还愿意,他和如兰就帮他成亲。能能递给他一张纸条,上边写了两三行字,说自己犯了大错,该死,为了替他看着小涛,暂时活着,等他出来,听他发落。
张广垣乱腾,胡窜窜,鼓轮八跌这些年,啥好处没捞着,到了把自己“作”进去了,村里人说,人不本分,没好心眼子,早晚得倒霉。有的说,他弄断吕老头的胳膊,人家大人大量,放过他,他自己又弄了这一出,他命里就有牢狱之灾这一劫,让你玩八个眼的猴,跑不了你。也有的说,他就毁到他老婆身上,能能天生就是个扫帚星。
张广坪的小儿子小江死到越南战场上,他家成了烈属,可现在,他的亲弟弟罚了劳改,虽说两件事一码归一码,可是在有些人心里,觉得这俩事儿扯平了。张广坪不光难受,还打心里窝囊。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再加上兄弟家特别是侄子小涛这个难题,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这年头,当社员的谁也不指望过多么好,最当紧的就是男孩子找媳妇。广垣为人不怎么样,能能名声次,小涛的媳妇不易找,可是啥人啥命,他自己对上象了。对小涛和小香的事,张广垣很同意,张广坪两口子也巴不得能成,那能能倒二二思思,说小香打小忒娇惯,疯疯张张,过了门怕是管不了,为这两口子还吱歪。张广坪跟如兰说,能能这个娘们儿是真糊涂。如兰说,要是小香这事黄了,到时候小涛找不上媳妇,她就不烧了。本来女的那头儿,林老四就不松口,张广垣遭这事儿,小涛这个对象就更悬了。张广坪跟如兰说,你去跟能能说好,让她别这事儿那事儿的,小香来找小涛,让她客气的,亲热的,我这边使劲偎乎林老四,跟他说,张广垣不在家,小涛就是我张广坪的儿子,看在咱过去的交情上,叫他别拦挡这事。只要小香不变,这门亲事非弄成不可。如兰说,小芳她们说,五妮儿叔逮了,判了,小香的心还在小涛身上,常去找他。张广坪说,那就有门儿。
30
(1)
这年冬季,河湾大队按公社要求搞农田基本建设,社员烦恶这一套,说,年顶年弄这些屌事儿,也没见多打粮食,该怎么挨饿,还怎么挨饿。劳力干活儿磨洋工,工程进度慢,大队批评一队,一队队长梁仲木本来就跟吴家槐一伙尿不到一个壶里,挨了批,肚子气得鼓鼓的,跟一个捣蛋的社员吵了一架,论了堆,说什么也不当这个队长了,还撂下话,俺一队,非得张广坪干,除了他,谁也弄不好。公社工作组按刘青田书记的意见,和大队干部一起,动员张广坪接任。张广坪说啥也不干,刘青田亲自做他的工作,说,啥也不为,就为本队的老少爷们儿吃上饱饭。吕书记一再说你是好样儿的,让我动员你干,还希望你进大队班子,你算给我和吕书记个面子,干吧。张广坪说,刘叔和吕书记非让我干,弄得我没话说了,我就豁上试试吧。进大队班子,我可不是那块料,也不跟吴家槐去狂那个气。
一队的社员都愿意张广坪当队长,梁仲木一撂挑子,李老七和疯子六立马就跑到张广坪家,撺掇他“出马”。张广坪应下来了,两人连夜又跑来,非得一起喝一气儿(酒)祝贺。张广坪说:“你两人别刺挠我了,干这狗屁差事,二旺兄弟连命搭上了,我让人家弄得少皮没毛。这一壶,不喝就醉了。青田叔一心让我干,还搬出吕老头的话劝我,没法了,再上回套儿吧。”
张广坪走马上任当了一队队长。这些年来,社员们的心伤透气儿了,让你说的再好听,他不跟你反犟,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各人顾各人,谁也不拿集体当回事,不肯多出一丝力,上队里干活儿应付事儿,留着力气上自留地破本儿干,把好粪都上到自留地里,有的把庄稼都烧坏了,交给队里的粪肥,一多半土,拌上灶火灰充数。有糟蹋人的说,社员一泡尿,也舍不得尿到集体地里,跑到自留地里再尿,有个人憋得忒厉害了,尿完竟晕倒在自留地里了。张广坪搭眼看着这些事儿,又气得慌,又心里作疼,这些年,生生地把勤快人变成了懒汉,让老实人变得奸伎流滑,一个生产队,就像一堆乱麻,捋不成绺,捆不成把儿,人们就像在一起拉一辆车,谁都怕自己多使了劲,吃了亏。这生产怎能搞好?神仙也没咒儿念。张广坪很犯愁,晚上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这咋办呢,刘如兰说他,他们非让你干不可,你就尽上心,干啥样算啥样,不行就算完,拾着柴火交柴火,拾不着柴火交扁担,至于愁这样儿?
张广坪使上吃奶的劲,干了两三个月,人说“锯响就有沫儿”,队里的生产有点翘头儿,可是他心里明白,有些社员是看他的面子,稍微做做样子。这生产队的事儿想弄好,没啥指望,死人看天——没治了,怎么办呢。这天黑夜里,李老七和疯子六来找他,说,他们赶集听人说,有从安徽回来的人说,那边包产到户了,地里打的粮食比集体干多的海了去了,交够公家的,自己还吃不了,得卖一点子。张广坪说,我看准了,生产队这个法儿,是迷路钻进死胡同,走到头儿了,可是上级不认这个杠啊,那天喇叭头子里广播,报上登了一个啥人的信,批判包产到户是走回头路。弄了几十年了,猛地倒回去,当官儿的一时半会儿不好回这个脖儿,咱能有啥法儿?疯子六说,啥法儿?咱给他来个假打。明面儿上还是伙着干,暗地里把地分到户儿里,个人种个人的,再凑一堆交公粮卖余粮。李老七说,就是这个法儿。张广坪说,能行吗?要是上边知道了,吴家槐本来就烦我,那不要了命了?疯子六说:“他吴家槐再想跟往常年那样欺负人,也不容易。刘书记向着你,上边还有吕老头儿。”张广坪说:“一是县官不如现管,再就是咱干的是瞎包事儿,到时候,刘书记和吕老头儿也不好帮咱说话,别忘了人家是如今的官儿。可别再跟闹瞒产似的,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挨个苦的。”李老七说:“这事儿是得想周全了,一人打虎,众人吃肉,广坪身上这责任了不得。不过,我瞅乎这个卯窍,现下跟以前不一样了,一是现在上头儿干事儿实靠点儿了,老邓的话,逮着老鼠就是好猫;二是就算有个差差点点,也不敢胡乱整人斗人,朝死里治把了,为么,过去那一套,不兴了。我觉乎着,这事能行。就算到时候真不行,也是好心办坏事,有刘青田和吕老头儿在顶儿上,不至于挨多厉害。”张广坪不吱声,待一霎,说:“七叔说的是这么个理,不过这不是个小事儿,广培来家,我听听他咋说,咱再商量。”
星期六,广培来家看老嫲嫲,吃了晚饭,广坪去找他问这事,广培说:“七叔和疯子六说的一点不假,不光安徽,还有四川,都包产到户了,实际上就是把地分到户里,个人种个人的了,当地党委睁一眼合一眼,暗地里支持。老百姓传着‘要吃米找万里’,中央也没追究他。这事可以搞。只要能多打粮,就没问题。”灵芝在一旁听着,说:“你弟兄俩,不记得当年广坪退社,挨那个难看,还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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