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广培赖上了。别好了疮疤忘了疼,又胡作作。”广培笑了,说:“你婶子还记着那些事,娘,你别担心,现在不是那年月了,到不了那一步了。”

广坪从灵芝婶子家回来,一袋袋抽旱烟,心里翻来倒去的掂量这事,如兰说,你看受这个难为,阖天下的生产队,没几个弄好的,你就糊弄干呗,不行,弄个年把就下来,让大队另找人,还非得弄好啊?可不能忘了那些年糟的罪啊。张广坪说,现如今,上头变路线了,我问了广培,心里有数了,七叔和疯子六他俩说的那事儿,能行。我寻思,豁上闯一回,叫兄弟爷们儿,家家户户,包括咱自己吃上饱饭,翻翻点儿,庄稼人反正不能着饿黄病,穷死哎。如兰说:“俺不管,知道你犟眼子,认了杠,就朝前拱,不撞南墙不死心。”张广坪说:“就再撞这一回,撞成功,就赚了,撞瞎了,再也不干了。”如兰说:“你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吧,不过得给孩子们说说,不是光自己的儿,有儿媳妇,别弄得心里别别扭扭七咬八挣的。自己家的人都赞成了,在外头才好弄。”张广坪说:“我也想了,要分田单干了,咱就借这个机会,把家分了,他弟兄俩,咱俩,分成三户,各人种各人的地,咱俩不用他们管,到老了干不动了再说。”如兰说:“是该这样办,早分开,早知道当家过日子。”

小水上食品厂当了工人,很快就当了车间作业组长,常常加班,还是入党积极分子,不见天回来。可巧,第二天下午,小水来家了,吃了晚饭,孩子睡了觉,如兰把儿和媳妇叫堂屋来,说,你爹有事跟你们商议。张广坪搕搕烟袋,说:“我犟撑着接了这个队长,干了这些日子,觉出来了,累死,生产队也弄不好,就像人长了癌,没治了。听说外头有包产到户的,社员拱拱着,要跟人家学。我问你广培叔,他说这事儿能办。我想豁上,哑不几地干。先跟你几个说说,听听你们的想法儿。”小河说:“我也听人说了,社员都盼着哩,别二思,要弄就快弄,早弄早得利。”小水说:“爹,分地单干,那不是走回头路,搞倒退吗?”小河说:“咱就是个老百姓,管那些事儿干么?社员吃饱饭就行呗。”小芳说:“要是集体能叫大家伙儿过上好日子,谁不愿意?不是管怎么弄都弄不好吗。”小水说:“弄好弄孬,另说着,咱不能带这个头儿。”张广坪说:“我也不想带这个头儿,是饿怕了,穷急了,想跟兄弟爷们一块儿挣歪挣歪,奔条活路。”小水张嘴又要说啥,小贞截拉他,说:“我觉着,爹想的很对。上级说改革,早先弄的那些事,脱不了都得改。这大集体,长不了。小水,你就别犟了。你就安心当你的亦工亦农,人家叫你入党,你入你的,家里的事,耽误不着你。”小水不吭声了。张广坪说:“我跟你娘还有个想法,趁着分地,咱把家分了,你弟兄俩,都单过,我跟你娘也自己过。待二年俺老了,你们再管俺。”小芳说:“爹,俺谁惹老的生气了吗?怎么说分家就分家?”如兰说:“小芳,你别想多了,咱农村现在都是儿娶了媳妇就单过,咱因为住一个院儿里,没分,这不要分地单干了吗?就把地分三下里,你们各人过各人的就行了。早当家早知道咋过日子。”小贞说:“爹娘看着咋着好就咋着办。俺哥有孩子,分了家,俺该帮忙还是帮忙。”小芳说:“小水在外头干工作,地里的活儿,小贞干不过来,俺跟小河帮您干。”小水说:“我上三八制的班,有时间家来干活儿。我从食品厂买处理的罐头给咱爹娘吃,给小磊小霞吃。”

张广坪开完家庭会,先跟生产队副队长,会计,保管商量好了,就让李老七和疯子六挨家挨户串通这事。张广坪给他俩说:“给户里说这几条,第一,队里的地按人口分给各户,队里统一耩完这季麦子,就分地,各户种个人的。分地,好地孬地搭配,谁跟谁挨着,抓阄儿,命里摊。下一季,就个人种个人的了,为了不露馅儿,在一块地里,得种一样的庄稼;第二,浇水,队里一块安排,买种子化肥,户里掏钱,队里给买,大牲口包给饲养员,队里调配,谁用谁交钱,没有钱,可以交草顶款;第三,下地干活儿,队里吹哨,一起下地,外人看着还是集体干活儿;第四,麦收,就在远处坡里弄临时打麦场,免得让人看出来;秋庄稼还用原先的场,在场里各户弄自己的;第五,也是最要紧的,公粮余粮,大队分了任务,队里会计按地亩分到户里,各户交到队里,队里朝上交,谁也不许充孬;第六,最要紧的,各家各户得保密,管谁不能往外说,不是怕逮人——现在不是那二年了,不会轻易逮人,是怕传出去,人家不让弄了。”李老七说:“还得跟各户说,按地亩给队里凑点粮食,给队里你几个当操心费。”张广坪说:“这事我想了,副队长,保管,会计,一人多给二分地,就算操心费了,我一分也不要。这一条也给社员说清楚。”疯子六说:“怎么,你白忙活?那是做么?”张广坪说:“这是犯王法的事,我不能有一点好处,这叫打离身拳,上边怪罪下来,到时候,有话说。这事真弄成了,我家人口多,多见一些粮食,就是大好处了。给兄弟爷们儿操点心,累不死。这事就这么办。”

不出两天,李老七和疯子六就跟各户串通好了,张广坪问:“我说的那几条,都愿意不?”李老七说,都赞成,都夸你想的周到。疯子六说,就是你一点操心费不要,社员觉着不是个事儿,说到时候不能白着你。张广坪说,那好,到时候,丰收了,我喝兄弟爷们儿的喜酒。张广坪又问,保密的事,都说好了吧?疯子六说,说得好好的,这是活命的事,谁敢胡俚戏?都骂了誓。张广坪问,骂的啥誓?疯子六说,骂的誓有花哨了。谁要是传出去,叫他不得好死,拉扒个孩子没腚眼子,叫他老的死到大年五更里,死他一满家子。张广坪说,这也忒狠了。李老七说,不怨这些人骂绝誓,这些年,社员饿怕了,穷死了,盼多少年,能个人种个人的地,好歹等到这一天了,都怕弄不成。地里的庄稼比那两个队好的不是一点点,到了麦季,他们在一大片割了麦子的麦地里,用了一天,就弄出了一个宽宽大大的打麦场,又趁着好天气,黑白的干,不出十天,就把麦场打完了,各户就把新麦子扛自己家,在院里院外翻晒起来,队里麦场上,还堆着两个大堆,一个小堆,一大堆是公粮,另一大堆是任务粮,小堆是队里的种子和储备粮。大队书记吴家槐带着大队干部来一队麦场验看,滑皮内行,搭眼看这三堆麦子,说,一队超额完成公余粮任务,没心烦。吴家槐皮笑肉不笑地跟张广坪说:“广坪二次出山当队长,干得不赖。我们决定你当这个队长,看得准。”张广坪心里“有鬼”,连忙应付,说:“没有‘’捣乱了,上级政策好,社员有干劲。俺队委会几个人不过就是领着干活儿就是了。”吴家槐和滑皮他们走了,满肚子狐疑,吴家槐说,这个张广坪,真叫人猜不透。滑皮说,说不定他们搞包产到户了,吴家槐说,看不出来啊。

这季麦子,一队各户比在队里伙着干,少的多得快一倍,多的多一倍半,有的户,一家人全年吃白面,还有剩余。社员老头说:“凭着一样的地,这些年,得少收了多少粮食吧,真是丧德啊。”社员们尝着了甜头,干得更破本儿了。当年秋季,一队的社员又大丰收,家家缸里瓮里都灌得满满登登,一队交任务在三个队里也最多最早完成。

一队这事,大队干部,二队和三队队长,社员们都纳闷,就算张广坪种地是好手,他手大捂不过天,怎么社员都那么能干?一准是门里有门,道里有道。一队社员骂的誓还真管用,这么长时间,竟没人走漏风声,可是,到了第二年秋季,为着打场谁先谁后,有两人闹了别扭,在路上吱歪,滑皮正好从旁边走过,听出了里头的道道,汇报了吴家槐,吴家槐冷笑一声,说,好小子张广坪,原来他跟我玩这鬼把戏,偷偷搞分田单干了,好,这就是刘青田选的好队长。滑皮说,张广坪这些年,从来都是跟党和上级对着干的,一点也不奇怪。吴家槐说,这家伙就像三国时候的魏延,头上长着反骨啊。不行,这可不是小事儿,我马上去公社找赵臣书记汇报。滑皮说:“对,是得汇报,这是大是大非问题。”

城关公社副书记兼社长赵臣素来跟刘青田不睦,改革开放后,刘青田当了公社书记,他不得不犟捏着鼻子跟着干,几回去找高书记,反映刘青田工作拿不硬,婆婆妈妈,对下边假慈悲,扮“青天”,跟他干,工作不好开展,高西华说,这是刘的老毛病,县领导有数,交代他还是要坚持原则,努力工作,避免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失。赵臣和刘青田两个人的心思两路劲,赵臣两眼朝上看,他相信“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东”是谁?就是上级,具体说,就是县里书记县长,组织部长,除了勤请示汇报,还得注意联络感情,搞好关系,这就需要“适当”的人情表示。刘青田跟他正相反,满眼里是这大队那大队社员和基层干部那点子困难、问题,操百下里的心,对上头儿,倒是觉得无所谓的样子,说干好工作,就是对县委领导最好的支持。县里部门布置一些工作,需要达标验收,他往往跑上去替下头报困难叫辛苦,讨价还价,弄得县里部门不满意,呼隆结束后,县里兴起了一股风,到年节,各公社置办些土特产,给县里部门送,说这些部门对本公社各项工作支持的好,表示感谢,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对县委县府,特别是县领导的“表示”,这种事情,赵臣操持得特别上心,刘青田不但不上心,还批评制止,赵臣偷偷搞了几回,挨了刘青田的批评,跑去向高书记诉冤,高说,这些事,人之常情,也难免,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水至清则无鱼嘛。当然,刘青田不赞成有他的道理,我们吕书记是坚决反对的,给他的东西,办公室给他送去,说是机关福利,他也一定让他老伴送回来。对这一类问题,你还是要和刘协调一致,相机行事。赵臣和刘青田就这样言合意不合地在一起凑付着。

吴家槐找赵臣,像当年报告“阶级斗争新动向”一样,郑重其事,神神秘秘地说,他们大队出大事了。赵臣说,什么大事,至于这么紧张?吴家槐说,他们大队第一生产队瞒天过海,偷偷摸摸,分田单干,而且已经搞了快两年了。赵臣听了,沉吟一下,说:“这事是不小,这个苗头很危险,如果把集体事业比作一个大坝,他们这样搞,就等于在大坝上扒开了一个缺口,如果不采取果断措施,加以纠正,农村的社会主义大坝就会崩塌。你先回去,稳住阵脚,注意防止朝其他生产队蔓延。我马上报告刘书记,尽快拿出解决办法。”

赵臣立即跑去跟刘青田汇报,一副虚虚火火,如临大敌,事态严重,事不宜迟的架势,临了说:“这个张广坪,过去弄的事事儿就不少,几个回合都有他,这回让他当了队长,越发大胆了,竟然搞起了分田单干,看起来这人是真不能用。”赵臣说这一阵,刘青田一声没吭,心里在暗想,无怪河湾一队生产搞那么出色,原来张广坪这个爷们儿捣鼓的这个。这事怎么办呢?面对农村二十多年来越来越糟的现状,怎么办?确实没好办法,上边仍在强调学大寨,但是刘青田也看到了,学了那么多年的大寨,实际上没一点作用,不过没人敢公开说,如果全盘照搬大寨那套极“左”办法,甚至会更糟。张广坪这样搞,说不定是条路子。但这毕竟是方向道路问题,谁都不敢也不能贸然表态,他哏哧一下,口吻平淡地说:“我听你的口气,还寻思哪里出了大案要案哩,原来是河湾出这么档子事。这事是怪特殊,这个张广坪又弄了个新花样儿,给我们出难题了。怎么办?我的意见,这事我们不能搞仓促了。一是,他们已经搞成既成事实了,硬性纠正,不合适。不是张广坪和队委会几个人的事,牵扯到几十户,二百多人,耽误了生产,闹出乱子,责任重大。我们得先稳住阵脚,去看看他们到底咋鼓捣的,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做商讨。”赵臣立时就急了,说:“刘书记,这个事,是坚持不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是非如此清楚,有什么可犹豫的?我的意见,马上派工作组去河湾,撤了张广坪的队长,开展批评斗争,立即纠正错误做法,恢复集体经济原貌,在全大队进行思想整顿,并通报全公社,严防死守,防止事态扩大。”刘青田摇摇头,说:“这样搞不妥。新形势下,不宜用过去的老办法应对。现在搞改革开放,中央号召,大胆试,大胆闯,不能出点新情况,就急急忙忙压制。”赵臣急得脸通红,站了起来,说:“搞改革,那也得坚持社会主义大方向,总不能走回头路吧。我们作为基层党委,守土有责,出现这种事情,断不能听之任之。”刘青田说:“老赵,先去去火气,我没有说听之任之,只是说不能操之过急。毕竟现在不再提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了,凡事要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稳妥解决。”赵臣说:“那我们必须立即报告县委。”刘青田说:“当然。我们一面派人去河湾了解情况,只听,不表态,一句话不说;同时,我们两人立即一起向县委汇报。”

县委领导听了刘青田和赵臣的汇报,同样出现了两种意见,多数人觉得河湾一队的做法欠妥,但鉴于农村的现状,生产不上去,像一个人已经沉疴不起,我们也拿不出好办法,有人这样搞,也是一种尝试,不要硬性处理;但高西华和另一位副书记等人认为问题很严重,要采取果断措施,有的甚至引用领袖的诗句,说此为“妖雾又重来”,因而要学孙大圣,“奋起千钧棒”,击退这股逆流。吕书记只听,不说话,几个人说完了,愣了一会儿,这才大声问:“刘青田,你们只是说,这个张广坪把地分开种了,可是没说,他们这样搞的结果如何,收成怎样,他们的公余粮任务受影响了吗?”刘青田说:“我打听过了,河湾一队分地以来,两个麦季,一个秋季,粮食收成比那两个生产队高出至少是百分之八十,甚至一倍,公余粮任务都完成得又快又好。队里的干部和社员知道自己干的是瞎包事,心里有鬼,提心吊胆,所以完任务特别积极。”吕书记说:“好,我知道了,大家也听到了。同志们,我先请大家考虑个问题,我们搞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目的实现的怎么样?实事求是地说,实现的不好,甚至说很差。所以我们才要搞改革,要想尽千方百计,达到我们的目的,让老百姓尽快地过上好日子,至少是吃饱肚子。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做法,就符合改革开放的精神。是不假,河湾一队把地分开种了,看上去似乎大逆不道,可是他们增产了,去年冬天,我去南山公社,上社员家里看,有的户连饭碗都一人摊不上一个,有个户,大白天,几个孩子都在炕上坐着,我问是怎么回事,队干部说,他们没有棉衣,没法起来。我们县的国营工厂,几乎全都亏损,偷盗成风,前二年社会上刮一股打家具的风,用的木材好多是偷公家的,这叫社会主义吗?这样的社会主义,要它何用?正因为过去的路走不下去了,我们才搞改革啊。最后,我跟同志们说,刚才刘青田同志说,河湾一队的社员干部觉得自己干了瞎包事,提心吊胆,我听了很难过,多少年来他们听我们党的,叫咋干就咋干,他们穷急了,饿怕了,想了这么个办法,偷偷搞,但是他们提心吊胆,怕我们整他们。他们只不过在祖辈传留的自己的土地上,把种地的办法儿变一变,何错之有?过去有句老话,交上钱粮不怕官,现在他们抢着交公粮卖余粮,可还是怕。我们凭什么整他们,应不应该整他们?青田同志说他们提心吊胆,我听了,心情很沉重,我们愧对老百姓。我的意见是,县委农村工作部派得力干部和公社的同志一起,去河湾一队,了解情况,打消他们的顾虑,帮助他们总结经验,完善生产责任制,同时,县委就农村生产大队经营中的现状和问题,广大群众的要求,向地委写请示报告。”

张广坪重新出马当了河湾一队队长,刚上任,就偷偷搞了分田单干。虽然百倍的小心,还是走漏了风声,吴家槐告到了公社。张广坪和李老七疯子六几个人暗暗叫苦:大事不妙。队委会几个人吓得要死,张广坪跟他们说,跟社员们说,别败劲,地里庄稼该咋管还咋管,你几个也别害怕,要进局子,我进,反正这几季,多收了一点子粮食,就是我走了,家里人也饿不着了。队委会几个人说,你进去,你的地,俺给种。李老七和疯子六说,他们要是逮人,俺就带着全队的社员拦公安的车,张广坪说,你们可别胡闹,你俩要那样,我就死给你们看。他们捽捽着心等着,看有啥动静,几天过去,县里和公社派来的工作组几个人,进村来,却对他们和声细语,没说一句难听的话,问了问情况,还叫他们不要有顾虑,坚持把生产搞好,呆了多半天,几个人就走了。张广坪一伙觉得奇怪,没想到是一场虚惊。张广坪跟如兰说,看起来广培兄弟还是有头脑,这一步走对了,如兰说,这些年,你回回碰壁,这回算是瞎猫碰着个死老鼠。张广坪说,不是那,是上头政策变了。吴家槐那边,本想借机好好收拾张广坪,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所谓“一绳子没吊死,松死了”,心里失望,又不敢说啥。那两个生产队的社员知道了这事,一下“反”了,都闹着要“分地”,队长觉得这法子又省心又多打粮,找大队求告,吴家槐知道这股风挡不住了,就松口说,只要不耽误交公余粮,生产队爱咋弄咋弄,大队不管了。没几天,二三两个队叽哇几天,把地分了。吴家槐跟滑皮说,这是弄得什么鸟事儿哎,辛辛苦苦几十年,一下回到解放前。滑皮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不能这个说法儿。我看透了,这是个头儿,这回社会要大变样儿了。咱得快转,新形势,新办法,怎样站住脚,自己得架子。”吴家槐说:“对,是这话。”

河湾一队带了头,全大队都搞起了分田到户,户里收的粮食多,不但公余粮完成的好,各户欠队里的口粮款也大都还清了,队里有了余钱,吴家槐借机把各队历年欠大队的提留,全都收了上来,大队也有钱了,买了大拖拉机,在河边搞了养鱼池,还贷款建了砖窑,吴家槐更跩了。一九八二年,中央下文件,全国农村推开“大包干责任制”,这不过是叫个好听的名堂,说白了就是把地分给各家各户,各户给大队交钱粮。歪打正着,河湾搞“责任制”,又跑前头去了。他兄弟家才让县委宣传部的人来写了材料,说河湾大队党支部带领社员率先改革,落实责任制,实现了大翻身,壮大了集体经济,社会主义道路越走越宽阔。李老七疯子六跟张广坪说,你领着大伙儿弄的这个事儿,叫吴家槐接了二把,这坏黄子倒得劲了。张广坪说,得劲就得劲吧。反正咱现在比原先日子好过了。李老七说,那倒不假,可是,我觉着,他得了架子,还得胡使作。张广坪说,那就到哪说哪呗。刘如兰跟张广坪说,踢蹬了这些年,总算过上安稳日子了,就怕上头再有当官儿的胡来。张广坪说,现下公社里有青田叔,县上有吕书记,马不了大花。

(3)

张广坪说这话没多久,张广培调到城关中学去了(沈迎莲去了城关中心校)。来家时,跟广坪啦起吕书记,广培说,吕这样的官真少有,广垣哥那事,足以看出他的为人心性。广坪问,你跟他熟?张广培说,我一个当老师的,哪会跟他熟,从没打过交道。有一回,他上学校来,跟老师开座谈会。我发言,自我介绍叫张广培,家是本县河湾村。他就说,那你跟张广坪是本家弟兄。我说,俺是一个老爷爷的堂兄弟。他说,张广坪那人好,能干,正派,本份。还说,他弟弟广垣,跟他哥不一样,做事欠考虑,呼隆中的事好歹过去了,后来又犯了事,很不应该。张广坪说,那么大的官儿,记挂着咱一个平头百姓,少见。广培跟张广坪说,上边不安稳,听说领导班子里这事儿那事儿,吕书记刘青田这样的官儿,不招人喜,他们不一定能干长。

还真让张广培说着了。一九八三年冬季里,搞整党,广培来家跟广坪说,吕书记不大得劲,听说高西华一伙子人向上边反映,吕书记说过一些话,背离四项基本原则,吕书记挨了批。上边调他上地区,另安排,很快就要走了。老头子六十多岁了,挨了批,想不开,胃病挺厉害,怀疑是胃癌。张广坪觉得,老头子帮过自己,这要走了,他得去看看。张广坪带了点土特产,去找广培,让他领着去看看吕书记。

张广培和张广坪打听着去了吕书记家,吕书记和他老伴徐瑞芝两人在家。家里摆几件公家那种旧家具,连机关人这几年兴的土沙发也没一张。吕书记吃完中药,刚躺下,听说张广坪弟兄来了,很高兴,忙起来,让他们坐,叫徐瑞芝给泡茶。吕书记跟张广培说:“我跟你广坪哥是老熟人了,五八年修水库就认识了。呼隆中,我上你们大队去挨斗,他还跳出来替我说话。你这个哥,不一般。”张广坪说:“吕书记过夸了。我是个粗人,咋想就咋做,没犯考虑。你这样心里记着个老百姓的的干部才少有哩。”吕书记说:每个干部都应该心里有老百姓。这么多年,老百姓遭了很多罪,为国家做了很大牺牲,没得到应有的回报。虽然有人批评我不该说这类话,我还是觉得对老百姓有愧。广培说,主要还是路线政策出问题造成的。吕书记又问村里生产情况。张广坪说生产比原先好多了,社员不挨饿了,也有点钱花了。吕书记说,现在,还是要让农民休养生息。我担心的是,形势好转,有的干部头脑发热,搞这搞那,“大干快上”,让老百姓不得安生。徐瑞芝说,你就要走了,别操没味儿的心了。吕书记说,走?走到哪里,也是人民的公仆,哪会不关心老百姓的事?张广坪弟兄问吕书记的身体,吕书记说,胃病,老毛病了,近来转重,有医生建议去省医院检查,确诊。我觉着问题不大。张家弟兄要走了,吕书记老伴拿出二十块钱,说,你们来看他,不能拿东西,已经拿来了,就留下,这钱你们拿着。张广坪急得了不得,摆手不迭,说,吕书记有病,俺来看看,拿这点东西,都是自产的,怎么能要钱?吕书记老伴说,这是俺家的家规,谁来也不能例外。不然他会发火,力逼着把东西退回去。一边指着桌上一个包,说,看见吗,这是南山公社的同志,听说有个偏方,用黑芝麻治胃病,他们那里中学院里有黑芝麻,给捎来这一包,他听说那边不要钱,就让我给办公室,让他们退回去。这人就这脾气。张广培看看张广坪,说,那俺就不惹吕书记生气了,广坪哥,你接过那钱来吧。

吕书记走了,上头派来了新书记,新来的县委书记抓工作,是另个路子,主张“大干快上”,作风是大哄大嗡,要求各项事业开创新局面,改变旧面貌,对下则主张充分挖掘群众潜力。刘青田一向跟吕书记走得近,跟高西华不对付,他赞成吕书记的观点,认为农民底子太薄了,应让他们休养生息,公社大队搞各种建设,要量力而行,不能过多地打农民的主意,在具体工作上,拿“不硬”,在县委扩大会议上,受到书记的点名批评。会后不几天,高西华亲自跟他谈话,调他到县机关,当“带括弧(正科级)”的物资局副局长。事先有人给刘青田捎了话,让他一定服从安排,否则会被就地免职。刘青田已经意识到自己跟不上“形势”,即使没人提醒,他也不会反犟,很干脆地答应下来,到新单位上班了。赵臣接他班,成了城关公社书记。张广坪听说了,心里不是滋味儿,跟如兰说,大包干这两三年,有吕书记和青田叔在上头,吴家槐看头势,没大鼓将事儿,往后该洋洋起来了。如兰说,个人种个人的地,交上公余粮,他洋洋什么?张广坪说,我还不知道他?你看着吧。

(4)

八三年,社会上兴起一股“承包”风,报纸发社论“一包就灵”,说是国营、集体的工厂,商业单位,只要“包”给个人,就能搞好。张广坪听了广播,说,不知道小凤和小水两人厂里咋捣鼓,两人的饭碗不知道能保住不。小水媳妇抱着才五六个月的小妮儿,给爹娘说,不怨上级让搞承包。小凤妹妹厂里啥样,咱不知道,小水那食品厂快办不下去了,死逼着包给个人。如兰说,小水倒干得一兜劲。张广坪说,不说还在了党了,他可是咱家头一个党员。小贞说,他这人就这样,到哪都当积极分子。什么“员”也白搭,积极也白积极,厂子不行,仨月不发工资了,党员也没面子,看样撑不下去。张广坪问,造罐头,咱县里一点子水果,卖罐头,老百姓热吃,咋还弄不好?小贞说,还不跟生产队一样?当官儿的捞,采购员拿回扣,收水果的,图人家的好处,孬好都要,吃里扒外,多算斤两。工人心里有气,就在车间里败坏原料和产品,还往外偷。说什么,世界上有个加拿大,食品厂里大家拿。你想什么样的工厂还踢蹬不了?我看小水瞎白积极,一搞承包,脱不了干不长。如兰说,不管谁包,他反正得找人干活儿哎。张广坪说,你真是娘们儿见识。有人承包了,厂领导说了不算了,谁承包谁说了算。用谁不用谁,就难说了。如兰说,好好的工人正干着,不让干了,反正得有个说法儿。张广坪说,按说是这样,可是,他就不给你说法儿,谁也没咒念。这些年载,上边只要想弄个什么事儿,就非弄成不可,他不管你老百姓怎么着了。我看这回工厂改革,要轮着小工人儿不得劲了。更不用说,小水他们是亦工亦农,不是正式工,不一句话就撵家来了?张广坪说这话没多少日子,食品厂就开始搞承包了,车间生产还没停,小水他们还荡悠着上班,不知还能撑乎多少日子。

(5)

国营、集体的工厂、公司开始搞承包,农村社队也呼隆起来。红火了一阵的乡镇厂子纷纷包给厂长或别的“能人”,生产大队的农机,副业,也“包”给个人。当年提倡“一大二公”,吴家槐总是跑在前头,现在拆分集体经济,他又最积极,听见风声,就跟吴家利,滑皮几个人鼓将出了大队拖拉机,鱼塘和砖厂的“承包方案”,开会,让社员们限期报名承包,大家伙儿一时没弄清咋回事,吴家利,滑皮,二孬就抢先报了“承包申请”,不出三天,大队张榜公布,大队“五零”拖拉机包给了滑皮,二孬包了鱼塘,砖厂一成立,吴家利就当厂长,现在就让他包了。河湾大队这几年弄的这点集体经济实体,吴家槐的近一窝儿包圆了。社员们暗地里骂噘连天,又知道吴家槐势力大,上头有人,有的还觉得,让咱包,咱也没那本事,随他去吧。张广坪和李老七、疯子六几个人找到公社,公社赵臣书记派人来“调查”了几天,开会宣布,经过深入了解,河湾大队经济实体“承包”,符合政策,程序规范,认定承包有效,公社党委坚决支持河湾大队的改革举措,希望对承包有意见的干部社员顾全大局,接受承包结果,不可一意孤行,如果坚持反对意见,影响大队经济实体的正常运行,要承担责任。李老七当场就跳了,骂道:“哄弄谁呢?大队里几个人躲在小黑屋里鼓将出来的这些事儿,跟猫盖屎似的,河湾村的社员谁看不清?我李老七老头子了,儿子上大学了,我啥也不想包,我是觉得不公,心里不忿,跟广坪爷们儿两户烈属找公社反映。你们出这么个结果,就把俺打发了?这就是官官相护。还说谁再有意见,要承担责任,吓唬谁啊?你们爱咋着咋着,老爷们不二乎这一套。”撂下这几句话,跺跺脚,一甩袖子走了。张广坪站起来,说:“我也不是仗着烈属怎么着,烈属不烈属的,没点用。公社和大队非得让我当这个一队队长,当一天,就得替本队社员说话,我是代表俺一队的兄弟爷们儿上公社反映意见的,你们弄的这个结果,我想不通,也没法儿跟社员交代。我这个一队队长,不干了,不替你们挡人眼目了。你们另找人吧。”说完,气冲冲地走出了会场。散了会,吴家槐跟滑皮说,张广坪老小子这个队长,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他自己不干了,正好,看我以后咋拾掇他。

(6)

张广坪不当一队队长了,没多少日子,生产队取消了,大队也不叫大队,就是河湾村了。过去的生产队改成村民小组,村委会指定梁仲木当了一组组长,负责上传下达,向老百姓要粮收钱。听说公社也撤了,改成“镇政府”了。李老七跟张广坪说:“老百姓当了二十多年的公社社员,一下子退回去,又成了单蹦儿村民了。愣是没人给说个‘长团儿(1)’。真不把老百姓当回事儿。”张广坪说:“咋的,你当社员没当够啊?自种自己地,过自己日子,不就是村民吗?比当社员,让他们弄得‘狗流子’似的强,就行了呗。”李老七“哼”一声,说:“你寻思当村民就让你素净了?做梦吧。既是村民,交上公粮,卖了余粮,就啥事儿没有了呗,可不是这么个事儿。”张广坪说:“你说的不假。我算来,从分地往这,大队提留和镇里集资,一年比一年多。八三年这一年,咱村户里交的钱,一亩地平均六、七十块。老农民恨不得累死,多打点粮食,统共值几个钱?让村和镇两级得挖走这么多,赚个白忙活。我纳闷,这些人要一点子钱,到底啥用项?”李老七说:“这还不明白?在早,公社里统共十几个干部,现在了不得,听说跟县里对口,有‘五大班子’,光当官儿的就一大帮,下边一群跑腿儿打下旗的,外加一点子部门儿。这伙子人薪水,办公,成天送往迎来,吃喝搅闹。你不见镇上饭店开一家又一家,家家到饭点儿满满的,得钱糟蹋了。这么些官儿,都想亮本事,显能为,抓尖子,朝上爬,就得将鼓着干这干那,都得用钱,哪弄去?羊毛出到羊身上,就逮着老百姓刮插。”李老七说:“我也不明白,他管你明白不明白。我看透了,改革了,单种地了,老百姓也就是多吃几个粮食粒子。你想过个好日子,有饭吃有钱花,甭指望。”张广坪叹口气,说:“听你这一说,心里凉凉的。你行了,儿子成公家人了,没心烦了。我不行啊,他弟兄俩,都在村里窝着。小江搭条命,小水干了个亦工亦农,不到三年,厂子‘承包’了,只留正式工,亦工亦农,临时工全下放,这不家来了。”李老七说:“听说,小水在外头干得不赖,回村还挺积极,吴家槐让他当了一队的党小组长。”张广坪说:“这小子随他叔的,洑上水。闲功夫问他那些事儿,呼隆那个没点用项。不过小子出去混这一伙,长见识了,回来收空罐头瓶子,空酒瓶子了,不知咋样。”李老七说:“我跟你说,可不能挡他。管干么,也比死趴趴的种二亩地强。”

说话间到了八四年春天,刚出正月,村里开村民会,吴家槐讲话,说镇党委政府决定扩建公社中学,争取在三年内,把公社中学建成高标准的完全中学,进入县重点中学行列。扩建资金来源,县财政支持一部分,镇政府自筹一部分,不足部分,全镇居民按每亩承包地五十元集资。限一个月内交齐。吴家槐还说,镇委赵书记说了,现在有个口号,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是镇党委政府领导为全镇居民子孙后代着想,是大好事。要求大家一定要踊跃交款。村干部,党员团员带头。今天布置了,各居民组长抓紧收款,有钱交钱,没钱交粮,收齐后交村,村里统一交镇政府。吴家槐还没说完,下边就叽歪了。有的说,去年三提五统交完了,凭么再要钱?有的说,俺的娘,一亩地五十,一亩地到底能出多少钱,上级没数吗,就这样三十五十地要?有的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教育穷,孩子苦,怨老百姓吗?政府办学校,凭什么叫老百姓出钱?李老七站起来,说:“八三年提留要一点子钱,刚进了八四年,当头给这么一家伙。镇上当官儿的,不想想吗?老农民就指望土里刨食儿,这地里麦苗还没返青,兄弟爷们儿又不会生钱,上哪淘换去?”吴家槐说:“大家别嚷嚷了,没点用。跟你们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按时完成,谁也不能拖欠。”张广坪说:“你哪怕是老天爷任务,人家那话,不怕你要钱的英雄,就怕欠钱的精穷。”小河说:“交不上,也不能把人揭盖儿喝了。”吴家槐急了,厉声说:“张庆河,你说什么话,你要带头对抗党委政府吗?”小河说:“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没能耐带头干啥,我说的是我自己。”张广坪大声说:“小河,你充啥能?快住嘴。”小水说:“哥,这是村民会,得注意影响。有钱交钱,没钱给村里好说。”小河说:“我一个庄稼汉,注意啥影响?中央说减轻农民负担,他们这样弄,咋不注意影响?好说,有人听吗?”说完,气鼓鼓地走了。吴家槐小老鼠眼火碳子一样红,说话声哆嗦:“我知道,我们河湾村,无论党和政府布置什么工作,总是会有人作对。但是,我刚才说了,这是政治任务,谁也不能讲价钱,打折扣,必须按时交齐,少一分也不行,晚一天也不行。公社说了,拒不执行的,公社派收款队上门收缴。希望个别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散会。”

从会场往家走,小河和小水争讲起来。张广坪说:“小河,你还年轻,在会上,你不该出头儿说话。”小河说:“忒气人了,没拢住火。”小水说:“哥,上边下了任务,谁在村里当干部也得办。你也得想想,这种事儿,咱抗得了吗?再不情愿,末末了,还是得服从。咱爷爷,咱爹跟村里不对付,到咱这一辈儿,就不跟人家顶了。顶也顶不了,白惹气,吃亏的是自己。”小河说:“小水,知道你是积极分子,党小组长,咱分家了,各人是各人,你积极你的,我不碍你的事。”小水说:“爹,你听俺哥

这话说的。”张广坪说:“小河,小水说的也是这么个事,你年轻,在村里跟他们顶,吃亏。出头椽子先烂,爹倒了半辈子霉,你别学爹。”

张广坪爷们在村里算是过得好的,可是,在社这些年,早就没点家底儿了,给小水盖新屋,娶亲,借了一点子钱,搞分田单干,讲好的,欠的账三家平摊,到现在也没还清。八三年交提留,又过春节,三家手里都没现钱了,叫村里这个事儿愁坏了。张广坪跟如兰商量,如兰说,咱一年年上年纪了,跟村里顶,惹气,咱惹不起了。也不好张嘴跟苦子和广培借了,他们叫咱借空了,也没钱借给咱了。咱就卖粮食,把钱交了吧。粮食不够吃了,春天了,弄些野菜树叶子的搀着吃。张广坪说,分地了,还这样弄,老农民真苦情啊。张广坪问小河跟小芳两人咋打算,小河说,听听村里动静,看看大家,不慌着交,抗一阵,实在不行再说,我就不信他们真能上户里抢粮,那不是”的作道吗?小水有名无实当了几年工人,末了厂子欠了几个月的工资,撵家走,给打了白条,说等厂里老班子收回欠款来,慢慢还,小水知道厂子里那些烂事儿,兑现工资得等到猴年马月,没指望。他回村后收罐头瓶子、酒瓶子,本钱是小贞回娘家借的,现钱收了货,卖给食品厂,酒厂,常不给钱,打白条。这个生意也不好干,可总是比种地强,眼下也没钱。小水回村,把党关系开回村了,吴家槐让他当了原一队的党小组长。开了这会,他愁的不得了,交集资,党员得带头,他刚回村不久,想跟村领导紧点,图个长远,就央告小贞又回娘家借了钱,交给村里了。吴家槐在大喇叭上点名表扬了小水,小河嫌他“充积极”,还说:“你动不动就让小贞回娘家借钱,她娘家开着银行啊?”小水说:“哥,咱在村里,得看头势,抗集资,就是抗上级,咱抗得了吗?到末了还脱不了交,何苦不挨鞭子不过河?”张广坪说:“小河,小水说的是这个理,你跟小芳掂量掂量。”小河说:“那也不慌着交,让这些黄子觉得剜着渲活土了。再说,也真没钱交,除非卖粮食,春天就得挨饿。我听说城关镇八村办的沙场,趁河水干了,突击往河崖上转沙,说是给现钱,我明天就去看看,干上了,挣两个,少卖点粮食。”张广坪说:“这是个办法儿。”

村里规定的交集资的最后日子到了。张广坪卖了粮食,最后一天,把钱交上了。小河在城关八村沙场干了个把月了,说好的给现钱,还没给,沙场老板答应再过五天就发钱。小河想的是沙场发了钱,再卖点粮食,凑凑交上,晚交几天有啥。大队喇叭头子天天催,说是再不交,就不客气了,上门挖粮食了。小芳害怕,说,别真上门来弄粮食,没个好作蹬。小河说:“八成是吓唬人的。不碍。也用不了几天,咱就交上了。放心,出不了事儿。”

过了交钱期限六天了,沙场老板答应后天一准发钱,小河担心村里上门收粮,急忙来家,老远看见大队民兵连副连长偏头在街头正朝这瞅,一闪就不见了,又看见自家大门外停着一辆地排车,家里窝子翻叫,又听到小芳哭咧咧地喊叫:“你们这是干什么?”还有娘和俩孩子的哭声。小河几步跑进家,见一伙不认识的人在自己屋里,几个人正从屋角粮缸里挖麦子往麻袋里装,两个人拽着破死命挣歪的小芳,小芳跳脚哭骂:“你们是些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来俺家抢粮?”堂屋当门,小水的孩子坐在蒲团子上哇哇哭,屋门外,身上背着书包的俩孩子要进屋跟他们闹,娘怕孩子伤着,使劲拽着他们,俩孩子连哭加骂。张庆河觉得浑身的血朝头上涌,两眼通红,三步冲进屋,先伸出两手,把撕扯小芳的两个人拽开,跟小芳说:“你出去,看着孩子,我跟他们理挣(2)。”小芳说一句“小心吃他们亏”,连忙出屋让娘回堂屋抱小水的孩子,自己两手拽着小磊小霞。张庆河嘴唇哆嗦,问道:“你们跟我说说,我张庆河犯啥法,你们来抄我家?”几个收粮队员忙着装粮食,一个短轱辘个儿黑脸膛穿制服的干部摸样的人,厉声说:“张庆河,我们是公社组织的集资工作队,你逾期不交集资款,我们按镇政府规定入户征收,你要老老实实配合,如果抗拒,按妨碍公务罪论处。”张庆河说:“这些老爷们为了完成摊牌,上沙场推沙,累个臭死,没想到你们赶尽杀绝,来这样的狠法子,真拿老百姓不当人啊。我跟你们说,我张庆河保证一分不欠,你们麻利地把麻袋里的粮食给我倒下,回去,给村里说,让他们再宽限两天,我从沙场领回钱来,一把交齐。”短轱辘个儿说:“不行,要么你立马交钱,交不上,我们今天一定得拉粮食。这是镇政府下的命令,谁说么也不行。”张庆河恨得咬牙,说:“我今天就豁上了,你们就不能拉我的粮食。”短轱辘个儿黑了脸,冷笑道:“烧得不轻。你以为你是谁?老子早听说你爹是有名的楂子头,看样你又是个小楂子头,我还就不信了,你不交上钱,我们一定得拉粮食走。还反了你了哩。”张庆河气得肺要炸了,他红着眼哭腔说:“你们上门抢粮,还骂人老的,你们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短轱辘个儿说:“你再胡咧咧,我们不光拉粮食,连你也抓走。”又对他们几个人说:“不管他三七二十一,麻袋装满了,应该够数了,弄车上拉走。”几个人抬了麻袋往外走,张庆河死命地拽住麻袋,短轱辘个儿急了,命令他的队员拖开张庆河,两个五大三粗的愣家伙狠命拖拽张庆河,张庆河怒骂:“你们这些土匪玩意儿,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两个愣种队员抖抖劲,一下把张庆河拽起来,扔到院子里,张庆河摔倒在地上,一个愣家伙又过去连二奔三地给了他几拳几脚,小芳和俩孩子上前跟他们撕打,愣家伙一把把小芳推了个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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