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八叉,小芳一下晕倒在地上,俩孩子哭着喊“娘”,刘如兰慌忙把小水的孩子放蒲团上,跑到小芳跟前,见小芳脸煞白,眯着眼,汗珠子有豆粒子大,如兰急叫:“芳,你这是咋啦?”小芳睁开眼,说:“让这伙气的,心蹦蹦跳,这会儿不碍了,我躺一霎,你快去看小河吧。”如兰连忙来看倒在地上的小河,见小河鼻子、口都破了,血抹了满脸,鬼一样,棉袄也撕破了,斜着身子,一边破口大骂“土匪玩意儿”,一边挣歪着要爬起来跟那伙人拼命,可身上疼得厉害,爬不起来了,那边抢粮队扔下一张收条,抬着麻袋,出大门,“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两人拉着排车,几个人跟着,横横量量回村委会了。(7)这天,河湾村的欠款户家家像遭了“马子”,有的被运走了木料,有的给推走了自行车,多数是拉走了粮食,家家老婆哭孩子叫,闹得不可开交,有几家的男人跟集资队撕扯,扭打,集资队人又凶又横,凡是闹的,差不多都挨了拳脚,但多数户因为家里人多,吃亏不大,可这天,老丘峪仁哥刘志和死了,张广坪去吊丧,小水上外庄收酒瓶,小水媳妇小贞下坡了,家里就小河一个男爷们儿,挨得不轻。半过晌午,张广坪和小水一前一后回来了,见小河在炕上躺着,牙疼得脸扭歪着,身上各处里疼,动不了了。刘如兰和小芳哭哭咧咧地说了上午的事,小水说:“村里有话在先,过期不交,就上门收,这事怨咱自己。”张广坪说:“他们不管老百姓死活,要粮要钱,跟马子没两样,怎么还怨咱自己?你哥伤成这样,你还胡咧咧这个。”小河说:“我还没到家,就看见偏头在远处朝这看,这坏货是村里派了领路的,我知道坏事了,来家跟这挡子玩意儿说,过两天一把交齐,求他们给留下麦子,他们咬口不开,还糟蹋老的,我才急了的。”小水嘟囔道:“咱就不该跟人家对抗。”小河气呼呼地说:“对,咱就该尽他们宰,大气儿不喘,让他们治作死算完。小水,你喝啥迷魂药了?快别气我了,麻利地滚。”站在屋门外的小贞说:“小水,你脑袋叫驴踢了?怎么出了这样的事,还胳膊肘子朝外拐?”小水说:“好,都怨我,我啥也不说了。”刘如兰说:“你原不该说这些没用的。小河不知伤哪里了,快弄他上医院吧。”当天下午,小水拉着车,张广坪跟着,送小河上了县医院,查的结果是“脑震荡,多处皮外伤,右小腿骨折”。小水跑到沙场,求告老板,好说歹说给了小河运沙的工钱,一把都交了住院押金。医生说,钱还不够,家属快再去借钱。小水跑着去找了苦子姑和广培叔,他们都来医院看小河,还拿钱给了张广坪,说,不够再淘换。广玥看着小河的可怜样子,不住地落泪,这些人还这样对待老百姓啊?”张广培面色沉重,说:“农村的改革,就算让老百姓分开种地了。集体化走到了绝境,没办法了,这是逼出来的,还框上了个‘土地国有’,土地是国家的,分给老百姓种。就是说,全中国的的农民一无所有,只是国家这个大农场主的雇工,他们只有农村户口,没有在城市居住和择业的自由,是等外公民。现在这个‘三提五统’,就是苛捐杂税,用农民的钱去搞政府官员的‘大干快上’,跟合作化统管老百姓的粮棉油,通过剪刀差剥夺农民去搞工业化,一脉相承,只不过变了变方式。农民得到的一点利益还是要被剥夺和压榨,苦日子还要继续。”广玥说:“你这样说,把我吓着了,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个事。”广培说:“我这些话要搁到原先,怕是要被逮捕了。”小河在医院里住着,推沙挣的钱全搭上,还又借了钱,家里的麦子给弄走了一半,口粮也不够了。小河越想越觉得冤,他跟爹说,不能白吃这个哑巴亏,得找上级告他们。张广坪说,是得告,不能打了白打,村里镇上得给赔补住院费。小芳说:“我去找俺苦子姑,叫她给写告状信,多弄几份,再把小河受伤的病历带上,我先找镇里,镇上不处理,就上县里找。”张广坪说:“家里孩子你娘跟小贞照管,我在院里照应小河,小芳有嘴有心,去找吧,见了当官儿的给人家好说,自己当心自己。有什么事,回医院咱商议。也没个自行车,有也不会骑,步撵着,路上注意车。”小芳满眼是泪,说:“我这就找大夫拿了病历,找俺苦子姑写告状信。”刘如兰和小河的两个孩子让小水用地排车拉着来医院了,小河看见娘,流泪了,说:“娘,天冷呵呵的,你怎么还来了?”刘如兰哽咽着说:“你的伤到底什么样,我不来看看,不放心啊。”小河说:“伤得不轻。大夫说,治好了,落不下毛病,就是这口气咽不下去。”两个孩子站到爹病床前,小磊眼圈通红,小霞哭着问:“爹,你还疼吗?”小河强笑着,说:“不疼了。”伸手摸摸孩子的脸,说:“冻得冰凉,你俩跟着来干嘛,耽误上学,别再冻病了。”小磊说:“今天是星期天,不耽误上学。”小霞说:“俺想爹……”一边说,一边嘤嘤地哭。小磊问:“俺娘呢?”刘如兰也问:“对了,怎么没看见小芳?”张广坪说:“小河挨这一顿,还花一些钱,这个亏不能白吃,小芳上镇里找去了。”小水低声说:“咱不占理,找也是白找。”小河来了气,说:“怎么不占理?”小水说:“咱过期没交,人家讲好的上门收。”张广坪说:“他们打人反正不对哎,把人打伤了,就白打了?”刘如兰说:“小水,在自己家里,你就别向着人家说话了,你不吱声,怕当哑巴卖了?”张广坪说:“小水你觉得咱家的人得罪你的领导了?怎么老是胡咧咧。他们这个集资法儿,不管老百姓死活,就纯是胡来,老百姓手里没钱,晚交几天,就上门硬抢,还打伤人,非得跟他们要个说法儿。”小磊说:“就是得告他们。”刘如兰说:“小磊,小孩子别插嘴。他爹,小水说那话是气人,这个事儿确实冤。可是,老话说‘冤死不告状’,老百姓谁想冤死?是没办法儿,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怕告不赢,越鼓拽(3)越深。叫我说,伸伸脖子咽了吧,咱知道人家厉害,惹不起,往后管么事都顺着,天塌下来砸众人。忍了吧,吃亏人常在。小芳一个女人家舍上皮脸,叫人家撵,听人家喝道,挨人家难看,人家凶声恶气,呲呲哒哒,都得受着。我一寻思,就心里合撒。”刘如兰说着哭起来,小磊和小霞过来偎到她跟前,哭着喊“奶奶”,小河说:“娘,小芳这才刚出去找,也还没咋着,你别这样。”刘如兰说:“还要‘咋着’,娘这么大岁数,经了多少的事,你爹跟人家闹那些‘饥荒’,还不知道公家人咋对待老百姓?我是怕小芳受一些难为,吃一些屈,点儿用没有。”张广坪长叹口气,说:“磊他奶奶,你说的不能说不对,可这口气难咽啊。”小芳到了镇党委政府,看办公室挂的牌子,直奔书记办公室,还没到书记办公室门口,就被一个头上抹一点子油,头发铮亮的年轻的喊住,问她有什么事,小芳说:“因为交集资的事,俺孩子爹让收粮队的人打伤了,俺来找领导,要求解决。”油头青年冷冷一笑,说:“听你这话音,是你家没按时交集资。对过期不交的,工作队上门收粮食,是镇里布置的,你们没钱交,就拿粮食顶,顺妥的,怎么会出事儿?”小芳说:“俺孩子爹为了交集资,上沙场推沙,沙场说过两天就发钱,孩子爹求收粮的宽限两天,他们不答应,还打了人,把俺孩子爹打伤了,住了院,受罪还花钱,俺来要个说法儿。我这里有医院的病历,你看看。”小芳拿病历给那油头青年,青年摇着巴掌,说,你别给我看,我看也没用。你记住,有事不能直接找书记镇长,就上办公室。这样吧,你把材料留下,我转给领导,过几天你来听信。小芳问:“过几天?”年轻人说:“说不准,领导忙,不知道啥时候有空看你材料。你过一个星期来看看吧。”一个星期以后,小河已经出院回家,在炕上躺着,小芳早早地伺候小河吃了饭,打发孩子上了学,给娘说,她再上镇政府,听听镇上怎么说。镇上不问,就找县里。还说,如果天晚了,她就上带姑家住下。小芳到了镇政府,油头青年说,你的告状信,领导看了,也了解过了。我把领导的意见给你传达一下。领导说,你反映的这件事,是你们过期不交集资,工作队上门收交,你们抗拒造成的。工作队奉命行事,是执行公务,你们拒不配合,造成双方肢体冲突,不是工作队故意打人。对此,你们应该检讨自身态度,镇领导也会对有关人员批评教育,今后注意改进。镇里不能给报销药费。考虑到你们的实际困难,你们可申请本村村委在救济款中给予适当补助。小芳听油头青年说完,像被人兜头浇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后跟,浑身打哆嗦,哭咧咧地说:“俺的人让公家人打伤了,这还派俺一身不是,那意思就是打了白打,打伤了哪怕打死了,也活该。你们说让俺村里要救济顶药费,不是糊弄人吗?人都说‘官官相护’,这护的,也忒不盖脚后跟了吧?俺就纳闷了,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怎么老百姓受了屈,你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怎么拿老百姓这么不当人?”油头青年急了,说:“你这个小娘们儿,我客客气气向你传达领导的指示,你不但不接受,还对领导攻击污蔑,太不像话了。你怎么不想想,河湾村这么多村民,怎么别人都没给打伤,就你家的人打伤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我已经把领导的意见跟你说了,接受不接受是你的事。你再说什么也没用。你赶紧走,赖着不走,我让保安来请你走。”说完,就站起来,挥着两个巴掌,往外撵小芳。小芳知道再争讲也没用,咬咬牙,扭头走了。小芳从镇政府大门出来,来到大街上,天阴着,刮着西北风,她打了个寒噤,胸口憋得难受,心想,镇上不行,找县里。她打问着路,先上了县委,又上了县府,两个地方都有门卫把着,不让进门,怎么哀告都不行。天晌午了,小芳离开县政府,来到街上,口渴得要命,走进县府跟前一个小吃店,一个老大姐服务员问她吃饭吗,她问有什么饭,啥价钱,大姐说了,她觉得都太贵,她没带几个钱,有钱,也舍不得买,怯生生地问,我买碗水喝行吗?女服务员打量她一眼,进厨屋端出来一碗面条汤,说,你喝这个吧,不要钱。小芳眼里发热,连声说谢谢,连忙接过面条汤,咕喽咕喽喝了,老大姐说,你这个妹子,看样是到县府告状的,我跟你说,老百姓找县委县府告状,进不了门。你上县信访办吧,那里接待告状的。老大姐还跟她说了县信访办在哪里,怎么走。小芳出了小吃店,按老大姐给指的路,顶着冷风,去了县信访办,在县信访办门外等一大会子,县信访办的人上了班,小芳走进信访办办公室,一个黄病脸子的人先看了她的材料,上里屋打一阵电话,又到另一个办公室待一会子,快下班了,才回来,吸溜吸溜喝一阵水,跟小芳说:“我忙了一下午,看了你的材料,跟城关镇进行了沟通,又向我们主任作了汇报,对你反映的问题,主任让我告诉你,信访办的态度是,支持城关镇领导的处理意见,希望你接受这个意见,别到处找了。我还要跟你说,这里是县政府唯一接待老百姓的地方,除了这里,跑哪里都没用。如果你不听劝告,到处乱跑,影响机关办公,造成不良后果,你要承担责任。好了,你可以走了。”小芳走出县信访办,天快黑了,路边商店电灯亮了,小芳心里毛慌起来,她早晨急急忙忙啃了个煎饼就往县城赶,跑了一天,中午在小吃店喝人家一碗面条汤,刚才在信访办,没感到难受,这会儿,才觉得嘴里黏黏糊糊,连口唾沫都没有,渴得厉害,嗓子眼儿像在冒火窜烟,胃口作酸,肚子竟不觉饿,倒胀得鼓鼓的。她拖着酸软的两条腿往带姑家走。好歹来到了,却见门锁着,小芳心里着急,眼泪都下来了:“俺娘哎,这可苦了,黑更拉夜的,咋办?”她无望地蹲到了带姑家门台阶上,邻家一个老嫲嫲看出小芳是郑家亲戚,跟她说,秀丽奶奶七里铺娘家兄弟死了,秀丽她娘带着常福去吊丧了,看样住下了。老嫲嫲说,从这里往前过两条街,秀丽和她家小丽在那里开了个小店儿,卖衣裳,名叫“秀丽女装”,跟一家“时兴男装”紧挨着,很好找,这会儿还没关门儿,你去找她吧。小芳急急忙忙来到“秀丽女装”店,秀丽正准备下班,看见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小芳,见她头发散乱,脸色灰黄,觉得奇怪,立刻丢下手头的货物,让小芳坐下,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小芳,咋回事,怎么天这时候来了?你咋找这里来的?”小芳迭忙地喝几口水,这才把前后来往一大拖落事儿说个大概,秀丽陪着掉一阵泪,说:“俺河兄弟和你受苦了。”又给小芳倒上水,说:“俺家的情况你知道,你那个姐夫不是玩意儿,咱不家去了,我上饭店里买饭菜来,咱就在店里吃饭,里边有个床,吃完饭,咱姊妹两个就在店里睡一夜。”小芳说:“你不回家,姐夫不嫌?”秀丽说:“没事儿,隔三岔五的,我也在这里睡几晚上。多半是让邻店石兴大哥给照望着,他一般晚上不回家。一会儿,我让他过来,咱一堆吃饭。”小芳问:“不说小丽也在店里干吗?她没在?”秀丽说:“俺老婆婆有病,她陪着上医院了。”秀丽出店去,朝邻店喊一声:“石哥,我来客了,你拾掇完,过来一堆吃饭。”邻店的人应道:“好嘞。”不大霎儿,秀丽买来了饭菜,秀丽让小芳洗脸,她往柜台上摆饭菜,邻店石哥来了,大声大气地说:“哪来的客人?妹子买饭来了,该着我改善生活儿。”秀丽说:“是俺大舅家表兄弟媳妇儿,叫小芳。”石哥对小芳说:“小芳妹妹,欢迎。我这人好闹笑话。”小芳擦完脸,忙喊“石哥”,让他坐。三人一起吃饭,秀丽说:“这个石大哥,家是城南五里铺,叫石兴,俺俩是小学同学,下了学再没见过,做买卖又碰到了一起,他对我帮助挺大,一起上林城批衣裳卖,以后又一起开了店。”石哥说:“点子是我出的,俺两家一个卖男装,一个卖女装,省得打架,两个店紧挨着,就像一个店里两个柜台,小年轻的,或是两口,或是男女朋友,从这个店出来,就上那个店。店名儿也是我起的,借自己的名字。怎样,妹子,哥有点才分吧。”小芳说:“是怪好。俺这个表姐挺不容易的,你多帮忙儿。”吃着饭,石哥问:“小芳妹妹怎么来到这时候?”秀丽说:“别提了,俺表弟摊事儿了,小芳妹妹是来上访的。”石哥问是咋回事,小芳大略说了,石兴说:“这个事儿,镇里不得跟上边捅鼓好了?他们肯定是一溜子的。不过,人常说,大官儿好见,衙役难缠,妹子,得想法儿把材料送到书记县长手里,说不定能扭过来。”小芳说,县委县府门都不让进,没法儿办。石兴说,往常年,老百姓拦轿喊冤,咱不会给他来个拦车告状?秀丽说:“俺哥,你说的这法儿能管吗?”石兴说:“这不是叫他们逼得吗?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就在县委县府门口,把车拦住,哭咧咧地喊冤,倘或书记县长发了慈悲,接了材料,不就有希望了吗?”秀丽问小芳:“你觉着能行不?”小芳说:“这个亏吃的忒厉害,又没人说句公道话,石哥说的,是个办法儿。我豁上了,就去拦车告状。”秀丽说:“那咱说干就干。”小芳说:“苦子姑给写的告状信,给了镇里和信访办了,现在手里没材料了,咋办?”石哥说:“好办。我在这个街上有个熟人,写材料好手,我让他给另写,多弄几份,带身上。秀丽你找块纸箱板,拿毛笔写上个大大的‘冤’字,明天让小芳妹妹举着。”秀丽说:“那好,明天一早,让小丽来看着店,我陪小芳妹妹去闯县委。”石哥说:“妹子,我跟你说,县委一共两辆轿车,县委书记的车是黑色伏尔加,高副书记的车是灰色上海,甭管哪一辆,看见车老远来了,你就举起牌子来,跑到车前头,把车拦住,大声喊冤,车里的大官儿势必出来,你就赶紧递材料。”小芳说:“好,就按石哥说的办。”第二天一大早,秀丽弄饭,和小芳一起吃了,交代小丽好生看店,给小芳一个布包儿,装上告状信和写了“冤”字的纸箱板,骑自行车,带了小芳,直奔县委大门,在近处等着。秀丽看一眼小芳,见她脸色灰白,似在微微发抖,秀丽说:“小芳,你行不?不行就算了,咱回去。”小芳说,声音有点哆嗦:“头一回办这种事,很害怕,不过没事儿,来都来了,豁上闯一回。”秀丽点点头,说:“好,那咱就等着,一会儿看着车来了,你就往前冲,强一注意别叫车轧着。”到上班的点了,男女干部们骑着自行车或是步行来上班了,还进去了两辆布蓬的小汽车,秀丽说:“这是北京吉普,不是书记的轿车。书记事儿多,不一定按点来。”小芳说:“咱再等等。”小芳话音刚落,秀丽指着马路远处,说:“看见了吧,来了,灰车,‘上海’。准备好,等车拐过来,朝大门开,你就提前冲到路当央,两条腿叉开,一手举牌子,一手拿告状信,逼他们停车。”灰色上海轿车开过来了,要朝里拐了,小芳一个箭步冲到县委大门前,一首举起写着斗大“冤”字的纸板牌子,另只手举着告状信,嗓音嘶哑地喊着:“我们冤枉,冤枉,打人不能白打……”灰色上海轿车一时刹车不迭,眼看到小芳跟前,车“嘎吱”停住了,司机先跳下车,恶狠狠地骂道:“哪里的混蛋娘们儿,找死啊?!”在后边座上坐着的高书记下了车,脸铁青,躲开小芳,气哼哼地往县委走,小芳拦他,高喊:“高书记,我们冤枉,给你材料。”高书记甩手,掰拉开小芳的胳膊,几步进了县委,回头责斥门卫“干什么吃的?”又喝令:“把那个女人控制起来。”说完,气哼哼地走向办公楼。几个门卫一下跑过来,把小芳围住,有个岁数大点的说:“你这人,不是要找县委吗?跟我来吧。”小芳心里害怕,看一眼秀丽,秀丽说:“去吧,听听他们怎么说。”小芳跟那人进了门卫室,秀丽想,许是收下材料,让她回来。没想到,不大霎儿,呜呜来了一辆警车,开进县委大门,不过十几分钟,秀丽看见小芳从门卫室出来,几个警察连拉加拽,把小芳往警车上弄,小芳一下出溜到地上,秀丽喊道:“俺妹妹晕过去了,你们不怕弄出人命来?”警察不管不顾,几个人把小芳架上了警车,“欻拉”开出县委大门,一溜烟,鸣着吓人吱拉的警笛开走了。秀丽一下傻了,定到那里动不了了,心“扑腾”成一个蛋,我的娘哎,可不得了,这是把小芳给逮起来了?就这点事儿,至于吗?这衙门口是“老林的柏树——碰不得”啊。秀丽眼睁睁看着警车开走了,傻站着,嘤嘤地哭了,嘴里嘟念:“可坏事儿了,怎么办啊?”旁边一个穿着挺板正的老先生说:“刚才警车拉走的是你什么人?”秀丽忙擦擦眼泪,说:“是俺表兄弟媳妇儿,俺表弟被镇收粮队打伤了,她是来上访的。”老先生说:“现在老百姓上访告状可不易。小小不然的,能忍就忍了,这状不是好告的。”秀丽说:“政府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怎么受了冤屈来反映反映还不行?”老先生苦笑道:“我跟你说,我退休前就在这里头上班。在早这大门口,没有门卫,谁爱进谁进,现在倒好,站岗的一大帮,老百姓连门都甭想进。”秀丽问:“大爷,你说俺亲戚是给逮起来了吗?”老先生说:“是拘留了,不过不是刑事拘留,是行政拘留。关个十天半月,就放出来,就是吓唬吓唬。”又一个看热闹的说:“可了不得,常不常地就有上访的给抓起来。政府弄老百姓,还不跟玩儿似的。”秀丽问老先生:“大爷,拘留了,能救不?”老先生说:“救什么?除非有大领导说话,一般不好救。不过托上人,能跟公安说上话,能提前放人。快去想办法吧。”秀丽谢了老人家,迭忙骑车去跟娘说这事,广玳听了,脸立时黄了,埋怨道:“你看这事,小河挨一大顿,小芳又让人家给逮起来了,要了命了。你这个妮子,小芳去找你,你也不犯寻思,给她出这么个点子,坏醋了。别二思了,快上河湾去跟你舅你妗子和你河兄弟说去,小芳一个女人,身子骨还不好,关到那里头,苦不死?得赶紧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啊。”小芳去县城上访,黑天了没回来,看样住到带姑家了,第二天,晌午了,小芳还没回来,刘如兰沉不住气了,过一会儿上大门口看一趟,小河急得在炕上翻蹬,张广坪说:“小芳是心里有数的,不会惹事儿,不用担心。”正说着,秀丽来了。秀丽下来车子,大冷的天,跑得脸通红,还出着汗,张广坪忙去帮她停好车子,如兰手里端着簸箕簸豆子,忙停住,说:“不年不节的,秀丽,你怎么来了?跑得一脸的汗,有急事儿?见你小芳妹妹来吗?”秀丽哭咧咧地说:“舅,妗子,坏了,俺小芳妹妹让公安局逮起来了。”刘如兰听了,一下跌倒了,手里的簸箕掉到地上,豆子撒了一地,哭腔道:“我的娘哎,小芳犯啥事儿了,怎么还给逮起来了?”小河躺不住了,挣扎着爬起来,小磊小霞两个孩子放学来家,听见奶奶的话,“哇”地哭起来,秀丽迭忙把妗子拽起来,又去扶小河,张广坪说:“都先沉住气,秀丽你屋里坐下,说说咋回事儿。”秀丽大略说了小芳在县城上访的情况,张广坪说:“听见了吧,信访局那话,就是堵路儿了。小芳这一拦车告状,当官儿的恼了,下狠法子了。”刘如兰说:“俺说咬咬牙,忍了算了,你爷们儿非得使作着告状,告出事儿来了。这可怎么办啊?”两个孩子哭着找娘,刘如兰好歹哄他们不哭了,拾掇饭让他们吃了饭去上学,俩孩子说,不上学了,在家里等着娘。张广坪说:“你这俩孩子,得学着懂事,知道老的不易。上学不能耽误。你秀丽姨说了,托上人,能让早出来。我这就上县城去找人。”张广坪让秀丽骑自行车带着上了县城,先找了广培,又和广培一起去物资局找刘青田。刘青田听了事情原委,脸色沉重,广培说:“刘叔,过去几十年,农民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刚刚不挨饿了,就又这样捣鼓,这上边儿是咋想的呢,”刘青田叹口气,说:“走了的老吕书记主张让农民休养生息,乡村搞事业量力而行,不能侵害农民利益,上头听着不顺耳,把他调走了,我因为赞成他的意见,对老百姓‘拿不硬’,也给拨弄出来了。现在,各级各部门为了讨上边欢心,都搞‘大干快上’,向农民集资摊派。最近我参加一个部门负责人会,会上,县委高副书记讲到下边乡镇三提五统的问题,强调一定要抓紧抓实,对试图抗拒者要顶住,不能惯瞎了脾气,否则什么工作都没法开展。小河挨了打,到哪里都告不赢,是有原因的。”广培说:“看来,农民还是难有出头之日。”刘青田紧皱着眉,跟广坪说:“广坪爷们儿,我跟你说,农民遭这些罪,受这些委屈,不是个别现象,是普遍的,到哪都一样,干部不这样搞,站不住脚,老百姓谁抗拒,谁没好果子吃。过去搞那一套,上边就那政策,不可能考虑农民的利益和感受,现在还跟过去一样,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这个问题,短时间解决不了。所以,抗争没点用,还会越陷越深,只能随大溜。除了种好自己的地,现在政策宽了,有条件弄点别的生财门路,更要紧的,让下边小孩儿好好念书,争取跳出农门。”广培说:“广坪哥,刘叔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咱必得听。”广坪眼里含泪,点头道:“我知道,刘叔,我一准记住你的话,再不争了。可是眼前这事儿,小芳在里头,俩孩子哭哭啼啼,小河还起不了床,咋办?”刘青田说:“小芳是行政拘留,就是吓唬吓唬,我托个公安上的熟人,给小芳传个话,叫她快写个检讨,争取呆个两三天,就让她回家。”过了五天,公安局通知提前释放小芳,小水和秀丽两人去接,拘留所的人让先交上十五块钱,再办放人手续。秀丽问:“这是做么的钱?”那人说是被行拘人员在拘留所期间的饭费,秀丽急了:“怎么你们关起老百姓来,还得老百姓个人拿饭钱?老百姓傻了,花钱上这里头吃你们的饭?”那人发了火,说:“你这个娘们儿胡说八道什么?你也想进来?跟你们说,不交钱,人就继续关着,到最后还是得按天交钱,少一分也甭想出拘留所的大门。”小水一边拽秀丽,不让她再说话,一边忙掏烟给那人,那人气哼哼地接了烟,小水迭忙擦火柴给他点上,又给他赔补,说好话,临了说:“我是小芳的小叔子,不知道这里的规定,身上没带这么些钱,能打个欠条不?”那人冷笑道:“这是啥地方?还有给这里打欠条的?”秀丽说:“小水,我觉得不是这么着,才问那话。啥话不说了,接小芳要紧,我身上有钱,这就交。”秀丽交了钱,小芳出来了,才五天功夫,人变得又黄又瘦,看见小水和秀丽,裂开嘴哭了,小水喊声“嫂子”,说“咱走吧”。秀丽攥了小芳的手,咽声说:“芳妹妹,咱回家。”出了拘留所,秀丽说:“小芳,怪我和石哥忒莽撞了,出这么个点子,没办成事,还让你遭这么大的罪。”小芳说:“不怪你,你和石哥是为我好,咱也不知道当官儿的会对老百姓这么狠。”秀丽问:“逮你那一霎,你是咋啦?”小芳说:“我心脏有点毛病,晕过去了。”秀丽说:“这些黄子忒狠了。”小水说:“啥话别说了,一起根儿就不该跟人家硬顶。”小芳说:“小水,你别说这。我跟你说,别看他们关了我,我没服。”小芳去县城上访,在县委门口拦车告状被拘留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河湾村,灵芝来广坪家,陪着如兰,李老七、疯子六、梁仲木都来张家打问。梁仲木说:“广坪,咱老农民不是人家的对手,交代孩子,人家管咋弄,咱都不硬顶了。了不得,招着就是狠的。”几个人正说着,村里喇叭头子响了,吴家槐凶声恶气地喊呼道:“本村村民季小芳非法上访,无理取闹,被拘留了。村民们都要接受教训,别跟这样的人学。大家要明白,虽说村民自己种地了,但是你别忘了,你种的地,不是你个人的,是村里包给你的,你就必须交提留,交集资,你别觉着不是社员了,就谁也管不着你了,我给你说,你不是社员了,你反正是中国人吧,是中国人就得听政府的。”李老七说:“听见了吧?小芳出这事,吴家槐自得一蹦三尺高,使劲借着这事树自己威风,吓唬村民。”疯子六说:“这黄子说的这事,咱种的地,是包的他村里的,我就纳闷,呼隆完了,发土地证,盖着政府大印,说那地归各家各户,后来土地入了社,是合作化,现在社解散了,村民不合作了,那该是土地又回个人家了呗,怎么转了个圈儿,老百姓弄了个屌蛋精光,啥也没了?”李老七说:“你纳闷,活该,谁也找不清他们讲的啥歪理。”梁仲木说:“不过,吴家槐末了说的这话,是实话。”张广坪说:“他的意思,就是听他的。”疯子六说:“甭管他们怎么治你,还不让说话,说书唱戏,老百姓拦轿喊冤,也不能给抓起来,怎么呼隆过去了,‘当官儿的对老百姓还这么凶?”小水带着小芳,秀丽陪着来家了。小芳进门和娘抱在一起,娘两个哭一阵,娘问:“孩子,他们打你了吗?”小芳说:“没打人,就是凶凶巴巴,不给好气儿,说他们专门整治泼妇刁民。”小河说:“这些玩意儿,吃着老百姓喝着老百姓的,还骂老百姓。”晌午了,俩孩子放学来家,见到娘,又哭一伙。正要吃饭,广玥骑车带着广玳来了。两个姑安慰小河小芳,交代他们无论如何不再闹了。姑走了,咋办?还闹不闹?小河跟小芳两人拿不定主意,十来天以后,小芳上县医院給小河拿药,遇到南乡一个妇女,两人啦起呱儿来,那妇女说,她男人因为跟公社的人起争执,挨了打,他们告状告了三年,告到地区,末了告赢了。小芳来家把这事跟小河说了,两人心又活了,第二天早饭后,小磊、小霞去上学了,小芳把爹娘叫到自己屋,小芳说:“这回这事,俺俩还是觉得冤,就算你上门收粮是对的,把人打伤,反正得有个说法吧。”小河说:“要这样拉倒了,我能憋死。”小芳又说了她上县医院遇着的那人说的事,说:“我想来,人家能打赢咱就能打赢。”小河说:“我的伤一天天见好,我能下床活动了,小芳就再去找,上地区,那人给说了门路,咱也按那路子走。小芳先去跑,我能出门了,我再去,非找出个结果来。”张广坪说:“别说你俩,我也从心里憋得慌,这几天,让这事憋得觉也睡不着。”刘如兰急得脸都红了,说:“他爹,俩孩子心里憋屈,不服输,就罢了,怎么你还杠劲啊?你忘了青田叔的话了?就算你不听人家的,你怎么不想想,从统购统销到现在,除了这回偷着分田单干,赶上好时机,没挨难看,你跟人家别扭了半辈子,哪回不是給治个半死?好歹没交上命,怎么老了老了,糊涂了,属猪的,记吃不记打啊?”张广坪摇晃着头发花白的脑袋,眼里汪着泪,说:“他娘,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逮着我的尾巴根子可劲薅?你得为揭我的伤疤让我疼吗?我这辈子活得没脸,身上的伤疤好了,心里的伤疤还在那里,我就是想不通,怎么我一辈子受屈还不够,这又轮到我的孩子了?”说着竟呜呜哭起来。刘如兰也哭了,说:“他爹,怪我了,我不该提叨过去那些事。我是看他两个还想去跟人家闹,吓坏了,才说急话的。小河小芳,你俩不全知道在先的事,不知道厉害,民跟官斗,是鸡蛋碰石头,咱不能再碰了啊。”小河说:“俺爹经的那些事,是那个年代,那时就那政策,现在改革开放了,老百姓能说话了,不能看老黄历了。甭管咋说,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完。”小芳也说:“俺老是觉着,有理走遍天下,总会有讲理的地方。”小河说:“娘,你别管了,俺这回非得再告他一伙,要不非憋死不可。”张广坪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刘如兰推他,说:“他爹,你怎么不说话,眼看着他们去倒更大的霉啊?”张广坪说:“小芳小河你俩,就听你娘的话,别学爹,不跟人家掰挣了。咱胳膊拧不过大腿,认了吧。”小河说:“爹,你让人家欺了一辈子,俺这一辈子不能上来就叫人家欺倒。非告这些龟孙玩意儿不可。要是这回服了软,往后还不知道怎着欺负哩。我豁上了,认死也告出个结果来。娘,你就别拦了。”刘如兰扑腾跪到了地上,哭着说:“娘求你们了,再冤,咱也不告了。咱不能越鼓跩越深,你俩就算不为老的,为俩孩子也别再闹了,小芳,你让人家关起来,俩孩子在家里哭着找娘,我跟你爹心里那个味儿,死的份儿啊。”小芳慌忙把娘拉起来,哭着说:“娘,对不起,让你和爹受这难为。俺听娘的,不去找了。盼着老天爷爷主持公道,让那些照咱丧良心的人受报应。”刘如兰抽泣着说:“孩子,娘不知道俺孩子冤吗?让你理再正,没人給说话啊。”张广坪说:“小河小芳,爹犯糊涂了,你娘说得对。我算看透了,庄户人粪草不值。过去是那样,现在也没两样。老百姓就是他们养的一群羊,他要剪羊毛,你服服帖帖地着,没点事儿,不顺着,就得挨。想开,认了吧,谁叫咱是农民呢。就是青田叔那话,旁没辙,现在上学不兴推荐了,让小孩们好生念书,下边小孩再不能当农民了。再就是,个人种地,也就混个不挨饿,靠卖点粮食,弄几个钱,不够村里和镇上要的。你青田爷爷说,有闹腾的功夫,不如想点生财门路。”小河伸拳头狠砸几下炕头,长叹口气,说:“好吧,听爹娘的,不找了,伤好了,不在村里死靠了。咱没秀丽姐的本事,出去也不好找活儿,就学人家去下煤窑,挣钱供俩孩子念书。”1.长团儿,说一个东西啥形状,长的还是圆的,这里指的是咋回事儿,什么道理。2.理挣,据理力争。3.鼓跩,挣扎,挣歪。31(1)秀丽骑车,带着娘回家的路上,广玳说:“妮儿,这些天,你又忙商店,又跑小芳的事,累得不轻,骑慢点儿,咱说说话。”秀丽说:“我是跑得够呛了,慢些走吧。”广玳问:“这些日子怎样?你婆婆还找事儿吗?曹家荣又跟你打架了吗?”秀丽说:“俺婆婆多咱都是锅腰子上山——前(钱)紧,头些年,老公公干着粮所,有人巴结,退了休,没人啰啰了,不到一年,就死了,老婆婆不精神了,我除了按说好的每月给她三十块钱,隔些日子还额外再给她点,这几个月,没找我的事儿。曹家荣,迭不地跟我打架了。他厂里搞承包,谁也不要他,厂里叫他打杂儿,拿最少的钱,不够他买烟的,她喝酒喝成个废人了,酒瘾上来死的份儿,没酒喝了,来找我,我扔给他俩儿钱,他拾起来,毛毛地跑着去买酒。”广玳说:“别价,孬好是小丽、娜娜的爸爸,你再烦他,还是得顾他脸面,别叫外人笑话,俩孩子也不赞成。”秀丽说:“哼,给他脸面?他但凡有一点儿人味儿,我也不会这样,我这就对他够好的了。你不说两个妮子,我还不生气,出奇了,小丽那个妮子原先向我,现在变了,向他那混账爸爸。”广玳说:“再不济,曹家荣是她们的亲爸,他如今跌脚了,孩子看他可怜。人都这样。你也注点意,别跟孩子闹生分了。”秀丽说:“怎么生分?她们还不知道她妈这些年咋熬过来的?”广玳说:“我是提个醒。这么多年,你受那点子苦,娘干看着,没点儿办法儿,现在好歹熬出头了,娘寻思,你稳当点儿,别出岔子。”秀丽说:“娘,这些年,你闺女能活过来,就不错了。你就别挂牵我的事儿,一心供常福念书,这是顶要紧的。供出他来,你就熬出头了。给他说,好生念,花钱算我的。我的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别再替我操心了。娘,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前半辈子,受别人搓掰,好歹没给治作死。我现在想开了,打这要为自己活。”(2)秀丽把娘送家走,回到店里,见石兴店已经关了门,上了锁,知道石兴哥回家了,心里微微有点失落,傍黑天,把自己店门关了,小丽买饭来,娘两个吃了,让小丽回家,自己洗洗脚,就睡下了,就是娘说的,她太累了。躺下,却睡不着。今天在路上,她跟娘说自己前半辈子“好歹没给治作死”,不是“虚火”。不少人活得不如意,说自己“白活了”,她没那种感觉。她没“白活”,过去的那些日子,时刻惊心,经的那点子事,像烙铁烧着皮肉,留下永久的伤疤。她有时想,念书时学一个名词叫“青春”,她听到这个词,心里就一阵酸疼:她没有“青春”!从小吃气受屈,虚岁十八嫁了人,这么些年,现在,回头想想,自己都觉得奇怪,她竟活过来了。秀丽从记事儿开始,就没像别的孩子那样快乐过,啥也不为,就因为她是“小妮子”。奶奶不喜欢小妮子,爹跟奶奶一溜子,也随着不喜欢小妮子,娘害怕奶奶和爹,心里疼自己孩子,也不敢表现出喜欢小妮子。听娘说,她嫁到郑家,上来一连生了两个妮子,像犯了天大过错,为这吃气受屈,孩子自然也不当好的,扔着舍着,有病也不给治,都不到两岁就死了,找人给扔到乱葬岗子上,除了娘偷偷掉眼泪,奶奶不咋不咋的,还不如死个下蛋的鸡心疼,爹也不当回事儿。后来有了秀丽,奶奶一听又是妮子,立时就回她屋,嘟念着骂“坑人的小媳妇子”。奶奶和爹都不喜欢秀丽,从不拿正眼看她。可是,秀丽天生“命贱”,撑折腾,娘的奶水少,不够吃,饿得哇哇哭,娘给喝糊涂,把窝窝头、地瓜干儿嚼碎了,嘴对嘴喂她;娘下坡干活儿,秀丽自己在地上爬,把地尿湿活了泥,摸得满脸满身尿满嘴泥,没人管;病了,娘也不敢求告找先生看,求告也白搭,奶奶会说,找什么先生?哪来的钱?以为家里开着钱庄?秀丽皮实,拉肚子拉得屁股眼窜绿水,都以为她要死了,结果没死,发烧烧得说胡话,都以为这回活不了了,又活了过来,一回回,眼看要死了,但总是死不掉。几年后,娘有了常福,常福是“带把儿的”,“打种儿的”,是奶奶和爹的宝贝,不能像小妮子那样扔着舍着,不能着地儿,不能哭,秀丽自己还是个孩子,得天天抱着或背着常福,常福哭了,秀丽就会挨骂甚至挨打。秀丽八岁上了学,学习好,可正上着就不让上了,让她看常福。秀丽知道,娘心里是疼她的,但没办法儿,眼看着她吃苦受气,心疼,只能偷偷落泪。姥娘家老姥娘,姥爷,姥娘,大舅,大妗子都喜欢秀丽,每回跟着娘去走姥娘家,娘要带她走,她都不愿意离开,可那里只是亲戚,不能多待,她必须回自己的,奶奶掌管的这个家。一年年,秀丽死皮赖脸地活着,不光活了下来,还长大了,不光长大了,还出挑成左右方边最俊的的大姑娘,人见人夸,连秀丽奶奶都觉得脸上有光,有时候会给秀丽个笑脸,爹也不再动不动就张嘴就骂,抬手就打了,秀丽心里暗自高兴。,爹长水肿病死了,一家人眼看都要饿死了。秀丽是“小妮子”,打小受苦,秀丽长成大妮子了,该受更大的苦了。就像一个牲灵,养大了,就要卖钱或派用场了。秀丽的青春、美貌和身子,顶了自己家,二舅一家,二舅他丈母娘,他丈母娘的娘家侄一大拖落人吃的姓曹的粮所所长手里的库底粮钱。秀丽上学的时候,她同桌一个男生,叫石兴,家在城南五里铺,长得黑灿灿的,对她好,护着她,不让同学欺负她。两人同桌三年,秀丽退了学。秀丽离开学校那天,那男生没来,秀丽走出学校,眼泪哗哗地淌,她既为从此捞不着上学伤心,也为临走没见到那男生难过,心想,这辈子难见着他了。后来,秀丽抱着常福,在大街上,隔老远看见了那男生,可是她觉得自己不上学了,在家抱孩子,很臊得慌,急忙低了头,抱着常福进了胡同,跑回家了。过后,秀丽很后悔,怨自己不该不去跟他说说话。那以后,秀丽再没见过他。又过了几年,秀丽听一个小学同学说,那男生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到参军年龄,去当兵了。秀丽长大了,有时候偷偷想,自己这辈子要是能“找”那男生就好了,一边又嫌自己胡思乱想。她还想,如果她不生在这个家里,跟那男生一起上完小学,说不定两人真的能“成”了。她知道那是办不到的,她没那个命。她只能乖乖地退学回家,只能含悲忍泪嫁给一个丑的没法再丑的丑男人,出嫁前,还暗暗劝自己,那人丑就丑吧,再丑,他也是个人。秀丽长成大闺女后,见村里的闺女出门子,临上轿哭哭啼啼,年初二和新女婿一起来娘家“回门”,欢天喜地的,笑得跟花儿一样,有小姐妹偷偷嘁喳,“你们是不知道,结了婚,男人多么疼你,亲你,爱你,跟他一起睡觉,有多么好受。”秀丽听得脸红心跳,暗骂这些妮子“不知道害丢”。……秀丽结婚了,跟曹家荣拜了堂,一个人蒙着蒙头红子坐在洞房里,心里暗想,自己虚岁才十八,就“出门子”了,嫁的还是一个比鬼还难看的人,命好苦,想着就流下泪来,但又想,这年月有几个好命的,已经这样了,就认命吧。秀丽又想,今晚是结婚头一夜,就要跟这人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睡觉了,秀丽一想到他那个样子,就心烦干哕,她想不出新婚的姐妹说的那种“好受”是啥样。她想这曹家荣小三十了,娶了她这样一个年纪小,还好看的大闺女,上了床,还不得跟饿狼一样?她吓得要死。夜深了,前边喝酒的没动静了,曹家荣还没回来,她希望他来得越晚越好,或是喝醉了,醉成一团烂泥,更好。但转念又想,你反正成他老婆了,脱了初一,脱不了初二,总会成他碗里的菜,没办法,就认他是自己男人,拿他当自己男人待吧,忍住恶心,合上眼,尽着他搓掰吧。我豁上好好待他,让他如了意,他就会疼爱怜惜自己媳妇儿,那就行了。秀丽想好了,能脱过今晚是最好不过,就是脱不过去,也不跟他挣歪,尽着他吧。秀丽甚至想,他人再丑,也一样是男人,一样跟女人睡觉,也许自己真的也会尝到小姐妹说的那种好受的滋味儿……曹家荣醉醺醺的,拉拉着瘸腿,歪头打逛儿地回来了,抬起那条好腿,一脚踢开房门,回头关门,手哆嗦,怎么也插不上插销,他恼了,拖过一张椅子好赖顶上门,拉拉着腿,走到床前,一把扯下秀丽头上的蒙头红子,胡乱扔到地上,两只眼斜着朝屋顶瞅着,狞笑道:“郑秀丽,你个小屄妮子,今天落我手里了吧,想跑也跑不了了。”秀丽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浑身哆嗦成一个蛋,忙朝后躲,又不能哕,秀丽觉得自己要背过气去,要昏迷了,坏东西这才出了毒,滚下来,一边还说:“哼,小屄妮子,不用钻你心里看去,你不就是嫌我丑吗?丑咋啦?我愿意长这样?是爹娘做(读zou)的不济,怨我吗?丑碍么事?家什儿不都一样?跟你说,你往后必须好好伺候我,伺候不好,我要你死的。”坏东西累坏了,话没说完,就栽到一边呼呼睡了。秀丽的新婚第一夜,就是这样过的。秀丽原先想,这曹家荣再丑也是人,她没想到,他明面儿上算是个“人”,行事,不如个畜生,只是歪歪扭扭地穿身人衣裳。秀丽觉得,他对她,不是亲她,疼她这个人,是把她当成让他自快的一个家什儿。她没有一丝小姐妹跟自己男人在一起那种“好受的”感觉,反倒觉得像是受了一场苦刑。第二天天刚亮,秀丽想起娘嘱咐的,要当好儿媳妇,迭忙起来,把自己理整好,就去公婆屋里伺候,给公婆倒尿盆,倒洗脸水,收拾床铺,然后去厨屋做早饭,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流眼泪,做好饭,擦干泪水,给公婆端了饭去,强笑着请公婆吃饭,再回自己屋伺候曹家荣起床。曹家荣还四仰八叉地在床上睡着,看见秀丽,斜着眼看着屋顶,骂道:“新婚头一夜,你起这么早干屌么去,快插上门,脱光了,来照应我。”秀丽说:“大白天了,爹娘吃早晨饭哩,别闹了,你快起床吧。”曹家荣忽地掀了被子,光着屁股,下床来,自己把门插上,拽过秀丽,逼她脱衣服,秀丽小声求他,大白天,让人笑话。他竟说:“什么白天黑天,我又想那个事儿了,你快点儿,别叫我来恶牌儿的。”边说边来扒秀丽的衣裳……秀丽不到结婚年龄就嫁给了曹家荣,一想到曹家荣野兽般的样子就害怕,进屋来,不由地就战战兢兢,躲躲闪闪,越这样,曹家荣就越折磨她,曹家荣越折磨她,她越没法儿像一个一般妻子那样哄他高兴,他就更没好地折磨她。结婚十多天后一天夜里,曹家荣嫌秀丽在床上老是蜷曲着身子,竟然把秀丽扒光了,用围巾,扎腰带子把她两只手、两个脚绑到床上,让秀丽动弹不得,秀丽压低声音,哭着求他,放开她,他咬牙切齿地说:“别出声,出声弄死你。”把秀丽绑好,他站到床前,端了灯,斜着眼,贪馋地看秀丽的光身子,一边看,一边小声嘟念:“真他奶奶的好看,馋死人,老天爷不公,为啥让我长这么难看,这么漂亮的大闺女不愿意跟我亲热。”看够了,放下灯,就说:“这回你老实了,尽着我了吧,我想咋玩儿就咋玩儿。”说着就扑上来发疯,疯够了,下来,秀丽快让他折磨死了,说:“我腿和胳膊都疼得要命,你也出毒了,求求你,给我解开吧。”曹家荣斜眼看看秀丽,狞笑道:“这就是你不真心喜欢我的结果,你再忍一会儿吧,我一歇,还得再来一回。”夜里,秀丽被折磨,白天还得装成没什么事儿的样子,曹家荣吓唬她:“咱俩的事,你谁也不许说。你说也白搭,曹家就我一个宝贝儿子,啥事都依着我,尽着我。把俺爹惹恼了,上你家逼债,你一家人都得死。”曹家荣觉得,秀丽嫌他长得难看,不真心跟他好,就是她觉得外边的男人好,也就是她想让旁的男人弄她,他一想到,如果秀丽跟长得好看的男人在一起,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就恨得牙根疼。他天天在心里嫉妒那个他自己想象的,不存在的男人。只要秀丽在外边不经意看一个男的一眼,或是跟一个男的说一句话,被他发现,这天晚上,秀丽就会挨一顿苦打。秀丽吓破了胆子,出门总是低着头,不敢看别的男人,特别是年轻的,长得好看的男人,更不敢跟人家说话。秀丽害怕曹家荣,自己受的苦,不敢跟别人说,虽然娘家和婆家都在县城,从曹家走到郑家,用不了二十分钟,可是曹家荣给她立了规矩,不许她一个人回娘家,要去,就他俩一起去,所以,秀丽结婚后受的苦,她连自己的娘也没法告诉。直到过了大年,正月初二,曹家荣和他一起去郑家“回门”,曹家荣被陪客的灌醉了,秀丽才给娘说了自己的苦情,秀丽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也陪着哭,还时不时地出屋听曹家荣的动静,临了,娘说:“娘知道你找这个男人,不舒心,可万没想到,他是这么个畜类,娘一把推你进火坑了。俺妮儿一辈子白瞎了。娘该死啊。可是,已经这样了,没法儿了,妮儿,没你爹了,为了咱这个家,为了你兄弟,妮儿,你只能委屈自己,强忍着。妮儿,你得学会哄他,想法儿让他高兴,好少挨打,少受罪啊。”秀丽哭着说:“我也想那样,可做不到,娘,他不是人,是喂不熟活的狼。娘,你就别管我了,你放心,只要不被他活活折磨死,我一准咬牙撑着,能活就活几年,不能活,就拉倒了。”秀丽说得抽噎着说不下去了……秀丽给娘说的是心里话。结婚头两年,秀丽咬牙撑持着,结婚第三年春季里,有了头个孩子小丽,心疼孩子,想死,也狠不起心了。秀丽在曹家,受曹家荣的折磨,公婆也不给口好气儿,他们觉着城关粮所所长是个很撑劲的官儿,他们的闺女曹家珍又找了县委干部吴家才,两口子跩得很。秀丽过门前,所长太太跟秀丽奶奶说,秀丽这么好的闺女嫁到她家,他们会拿着当宝贝待。可秀丽真的进了曹家门,公婆的脸色立马变了。秀丽是农村户口,得上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儿,分口粮,可家务活儿也全是她的。公婆和曹家荣吃完了,秀丽才吃一点残汤剩饭,秀丽常常边吃边偷偷掉泪,还不敢让曹家人看见。秀丽活路儿多,常常干到很晚,睡觉晚了,曹家荣生了气,还要挨打。秀丽过这样的日子,还得天天强颜为欢,如果一时忘了做出笑脸,婆婆就拍桌子发脾气:“什么样子?看着晦气。哭丧个脸,给谁看?你娘家一家子一大窝子亲戚全靠曹家才保住命,你有啥不如意的。”秀丽连忙给婆婆赔礼道歉,说“以后改了,娘别生气了,省得气坏身子。”秀丽结婚时年纪小,结婚两年多才怀孕,有了女儿小丽,公公婆婆和曹家荣都不高兴,婆婆说秀丽是“不成用的小媳妇子”,小丽一岁以后,天一黑,婆婆就催着曹家荣和秀丽回屋睡觉,他们急等着要第二个孩子,而且得生小子。可是,从有了小丽,几年过去,秀丽一直没怀孕,婆婆请了擅长妇科的老中医来家,好酒好饭伺候着,给秀丽看病,老先生对所长太太说,女人怀孕缘自阴阳调和,你家媳妇多年未孕,应是你家儿子媳妇夫妻生活欠和谐所致。秀丽婆婆心知肚明,自己儿子这幅长相,儿媳妇那么俊的女子确难真心喜欢这样的男人,她儿子又是叫驴脾气。所长太太也暗地里训斥曹家荣,不许他对媳妇使脾气,那曹家荣岂是听话的,两口子到底也“和谐”不起来,过了好几年,秀丽才又有了二妮儿娜娜,公婆气得要命,婆婆指桑骂槐,说秀丽是“坑人货”。弄得自己闺女曹家珍都看不下去了,说:“娘,你别不讲理了。听人家大夫说,两口子怀孕,生男生女,在男方不在女方,你骂秀丽是冤枉人家。”婆婆说,俺不信,就像种地,种子再好,地不中用,也白搭。那以后,秀丽再也没有怀孕。有烦恶曹所长两口子的街坊偷偷说,就他两口子还有他混账儿那副德性,还指望生小子,门儿都没有。秀丽来曹家十多年了,一直是农村户口,有一阵,所长兴心给秀丽办“农转非”,家珍也愿意给“找人”办,可是,所长两口子又掂量,秀丽成了非农业人口,再找了工作,心野了,把他们瘸把儿甩了,咋办?再说,计划生育越来越紧,农村管怎着还松点儿,他们还把望着要孙子,所以,秀丽娘仨儿一直是农业户口。秀丽常年上生产队干活儿。有人说她,大所长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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