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老当这破社员,不转成国库粮,当工人去。秀丽说,咱没那个命。秀丽一个人挣工分儿,娘三个分口粮,年年交口粮钱。曹家荣又抽烟又喝酒,不多点工资不够他败坏的,秀丽给婆婆要钱交口粮款,婆婆不高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改革开放,分田单干了,秀丽一个人种娘三个的地,曹家荣瘸着腿,干不了活儿,他说,就算好胳膊好腿,他也不干那个。秀丽累得要死,耽误家务活儿,老婆婆不高兴,曹家荣动不动就揍人。累死累活,也见不了几个钱,还得交“提留”。两个孩子,生在曹家,不愁吃喝,虽是农业户口,但不肯像农村孩子那样下力吃苦,功课不好,小丽好歹念完初中,上了个职高。娜娜上小学,也就应个名儿是学生。姊妹俩学习不好,可是爱美,讲穿戴,秀丽没钱给她们,常为这惹气。社会风气坏,世人说富养闺女穷养儿,女孩子没钱就容易出事儿。秀丽很怕她们变坏,成为酒店三陪发廊小姐那样的人,她想富养闺女,可是没钱。改革了,街上有人摆地摊儿,做小生意,工商和派出所的人也不逮了,秀丽心动了。她有个小学女同学做小生意,干得很火,跟她说,沾干,就比种地强。秀丽说,我想干也没本钱,同学说,你要干,我借给你本钱,秀丽说,责任田不能舍了。同学说,你真打算做生意,我找人替你种地,讲好,让他一年给多少粮食,替你交“提留”。
秀丽听同学的话,咬咬牙,跺跺脚,做起了小生意,用的是同学借给的本钱,货放到同学家里,每天上下午,装作上责任田干活儿,到离家远的街上摆地摊,卖小百货。秀丽人长得好看,说话嘴甜,来了顾客,会说会劝,账头儿好,卖货收钱,张口就来,有时让顾客三分二分,一样的摊子,顾客愿意买她的,货卖的很快,同学借给她的本钱,两个月就还上了,自己手里还存了几十块钱的货,责任田也安排得妥妥的,秀丽干的劲头儿更足了,拿定主意多进货,快出货,多挣钱。临摊子一个外号“大嘴”的娘们儿嫉妒她,听说秀丽是背着家里人偷偷干的,让人给秀丽婆婆说了,婆婆发了脾气,说“秀丽反了”,秀丽说,我做生意,不是为自己,挣了钱,供你两个孙女上学。婆婆冷笑道:“就你?你能挣着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曹家荣说:“臭娘们儿,你做买卖?吃屎也赶不上热的。”秀丽说:“求娘许我试试,不行就算完。”曹家荣抓过秀丽,一阵拳打脚踢,被婆婆喝止住,秀丽豁上了,说:“曹家荣,我跟你说,这回我铁了心了,你有本事把我打死,打不死,我就干。”正闹着,吴家珍来了,说:“改革了,做生意是潮流,谁先干谁沾光。咱家的人都吃公家饭,就秀丽是社员,她要干,别挡她,你们怕钱扎手啊?”那时秀丽老公公已经得病了,他也赞成秀丽做买卖。吴家珍替秀丽讲情,秀丽答应,责任田的事安排妥当,另外一个月给婆婆三十块钱,算是耽误干家务活儿的补偿。吴家珍说:“有这三十块钱,你们花十块雇个保姆,还落下二十。舍不得雇保姆,就自己干,家荣也别成天懒得皮儿疼,干点家务活儿,累不着。”就这样,秀丽做小生意,在曹家取得了“合法地位”,但是,回家晚了,或是曹家荣喝醉了,秀丽还会挨打,秀丽横下心,打死不服降,哪怕身上脸上有伤,也坚持出摊儿,顾客知道秀丽的苦楚,可怜她,有的舍近求远来买她的货。
摆地摊儿第三个月的一天傍晚,秀丽就要收摊儿了,一个中年汉子来到她摊子前,说要给自己闺女买个镜子,秀丽说:“大哥,我卖的镜子有好几种,不知你闺女要哪样儿的,你挑了闺女不一定相中,改天让你闺女自己来挑一个吧,我反正天天在这里。你要愿意拿一个也行,闺女相不中,就让她来换。”汉子笑了,说:“早听说这街上有个小妇女摆摊儿,人体面,脾气好,货卖得好,我就在街那头卖服装,从早忙到晚,没得空儿过来,今天得为过来看看,真的名不虚传。你这妹子,卖东西替买东西的着想,无怨人家夸你。”秀丽说:“大哥夸奖了,实际上没那么好,比你们这些老干家差远了。我就是寻思,老百姓都不容易,人家花钱买点儿么,得打发人家如意,咱也不能只认钱。”汉子说:“妹子年纪轻轻,有这心胸,不赖,是干事的来头儿,当哥的佩服。”汉子又说:“怎么我还听说,你家里的人不愿意让你干,为这还受气?”秀丽说:“家里人老思想,为这闹过架。让大哥见笑了。”汉子说:“我还没打问,妹子姓字名谁?”秀丽说:“俺叫郑秀丽,娘家就在这城里,婆家姓曹。”汉子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说:“什么?你是郑秀丽?我是石兴啊,城南五里铺的,咱两个小学同桌三年,从你不上了,再没见过,面对面,也不认识了,没想到现在见着了,真是太好了。”秀丽一下惊呆了,泪滴在眼眶里翻滚,咽声说:“你是石兴哥哥?我离开学校那天,你没来,心里跟个事儿似的,后来,在俺家跟前,我老远看见过你一回,没好意思喊你。打那再没见过。我听说你当兵了。没想到又见着了,真是太高兴了。”
秀丽见到石兴这天,回家晚了,曹家荣在外头喝醉了,秀丽一进门,瘸着腿冲过来,薅着秀丽的头发,甩开巴掌照着秀丽的脸猛一阵扇,秀丽的脸立时肿了,秀丽挣歪,他又下手掐,秀丽的脸给掐了几道口子,第二天,秀丽觉得脸这样了,没法见人,想不去出摊儿了,又想起跟一个顾客说好的,今天人家来取什么货,无论如何得去,就找条围巾包上头,盖住掐伤的地方,又去出摊儿了。刚把货摆好,石兴领着自己闺女小翠来了,让她认认爹的小学同学秀丽姨,顺便挑个镜子,秀丽有意低着头,给小翠拿了镜子,小翠拿了镜子,说“谢谢秀丽姨”,先走了,货摊跟前没人儿,石兴说:“秀丽,今天不多冷,怎么包那么严实?你眼肿着,脸上皮色不对,是不是又挨打了?”秀丽难为情地说:“哥,没咋着,可能是有点过敏。你回去出摊卖货吧。”石兴说:“秀丽,咱是老同学,跟我就别瞒哄了,到底是咋着?都什么年月了,怎么还兴这样虐待人?”秀丽哭了,说:“哥,俺家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你去忙你的吧。”
那以后,石兴看出秀丽爱面子,不愿意说自己家的糟心事,没再打问,通过城里的小学同学,知道了秀丽这些年的遭遇,跟秀丽说:“秀丽妹子,在小学里,你是个又俊巴又安稳的小丫头儿,哪想到,后来遭这么大罪。妹子,你忒苦了。”秀丽说:“是苦啊,有啥办法儿,就怨自己是小闺女孩儿,家里又穷,赶上那饿死人的灾年,为了一家人活命,就……”秀丽哽咽了,停了片刻,说:“哥,净顾了说我了,你这些年过的啥样儿?”石兴说:“妹子,别提了,哥也很惨。我小学四年级,俺爹得了病,俺弟兄俩,我大,就下学干活儿了,没两年俺爹死了。入了社,俺兄弟俩年纪小,挣的工分少,一家人吃不上喝不上,我看出来,当社员甭寻思有好儿,上学不行了,想改变命运,只有去当兵。五九年,我当兵走了,没想到紧接着来了,先是俺兄弟长水肿病死了,俺娘疼坏了,黑白的哭,食堂里打点饭,吃不下去,不出仨月也死了。事儿过去,我一个堂叔才给我打信说了,我懊悔死了。老想要是我不当兵,俺娘俺兄弟也许就死不了。”秀丽说:“哥,你在家也没办法儿,说不定连你也饿毁了。”石兴说:“别人也这样劝我,可是我心里难受,就恨自己怨自己。俺爹在的时候,给我定了娃娃亲,是我的一个远门表姐,姓罗,叫秋芸,灾荒年过去,我从部队来家,堂叔操持着让我结了婚,六五年有了个闺女,就是要镜子这妮子,在一中上学,学习不孬。”秀丽说:“嫂子呢?哪天叫她上城里来,俺姊妹见见面。”石兴说:“别提了。我在部队,干得不孬,我一心想提个干,能脱这个农门,谁想到,妮子三岁那年秋季,你嫂子上屋顶翻晒棒子,从屋顶上摔下来,把腰椎摔断了,动不了了,得一辈子躺在床上了。没办法,我只好要求复员来家了。那些年,我干着农业社的活儿,伺候完老婆,伺候小妮子,过的日子没法提。你嫂子觉得没给我生个小子,她又这样了,心里过意不去,劝我跟她离婚,再找一个,我骂她胡说。十几年了,好歹你嫂子还活着,一个妮子也上中学了,我觉着光靠那几亩地不顶事儿,你嫂子治病,闺女上学都得用钱,就做起了生意。”
跟石兴的意外重逢,让秀丽觉得有了依靠。两人见面后个多月,石兴跟秀丽说,你摆这个地摊儿,见天风里雨里,冬天冻死,夏天热死,挣不了几个钱,还得给老婆婆上供,太辛苦了,啥时候混出来。不如你也学我,卖服装吧。秀丽听了,两眼一亮,说:“那太好了,可是我没钱进货啊。”石兴跟她说,一开始,他也没钱进货,他一个战友在地区百货公司当仓库主任,他们仓库里隔些日子,就削价处理一批不适销对路,长期积压的商品,里头有不少服装鞋帽,战友说,这些货,在城市里不好卖,弄到乡下,就有人买,便宜,是快货。第一次进货,不交钱,他替我担保,第二次进货,把头一次的货款交齐,一直往后赶,下次进货,你跟我去,跟我战友说说,也给你货,跟我一个办法。秀丽说:“那太好了。”
石兴帮着,秀丽真的卖起了服装,从地区百货公司进货,让长途客车给运到县城,存到镇上石兴一个战友家一口闲屋里,石兴又通过战友关系,替秀丽贷款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拉货,五天在县城出两天摊儿,另外三天上周边乡镇赶集。两人货都卖得很快,他们去地区百货公司进货量越来越大,这样干了年多,林城有了服装批发市场,他们又从批发市场进货,货卖的更好了。秀丽和石兴两人一起进货,一起出摊,一路下乡赶集,两人同进同出,同去同来,有个批发市场的老板问:“你俩啥关系?”石兴说:“老乡,两家住的不远。”秀丽说:“俺两人是小学同学,石兴哥心眼好,帮我。”老板看看他俩,意味深长地说:“老乡,同学,好,不是一般交情。”
秀丽心想,这个老板看得不错,石兴哥跟她,确实不是一般交情。小学三年同桌儿,秀丽把石兴记在了心里,年纪稍大,她暗暗想过这辈子要是能找石兴就好了,可她没那个命,没承想,几十年以后,又见到了他,还对她这样好。秀丽没有哥哥,秀丽觉得,石兴就像她的哥哥,比哥哥还好。秀丽听人说过一句话,女人嫁得不舒心,结婚后,遇见了自己中意的人,心里暗想和那人“恨不相逢未嫁时”,秀丽跟石兴,倒是小小年纪就相逢了,可是,他们那时太小,就是大,两人也不能“成”,秀丽得给家里派用场,石兴哥有娃娃亲的表姐等着,两人天生没有在一起的命。可是偏偏在多少年以后,老天爷让他们两人“相逢”了。秀丽年少时对石兴暗中的向往,两人重逢的欣喜,和她对石兴的感激之情汇聚在一起,让秀丽对石兴萌生出难以抑制的依恋,她跟他在一起,从心里欢快,他有难处,她替他着急,见他愁苦,她替他难过。秀丽明白,她喜欢上石兴哥了,但是她不敢跟石兴哥流露半点儿,她没勇气跟石兴哥真“好”,她担心曹家人知道了,婆婆和曹家荣不依不饶,这还不是顶要紧的,真到了那一天,就豁上闹个鱼死网破,更重要的是,石兴哥有老婆,虽然已经躺在床上多年,他们这夫妻只剩个空名儿,可是再怎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也是石兴哥的老婆。石兴哥是好人,他不愿意做对不起妻子的事,他如果看出秀丽有那种想法儿,会看不起她,烦恶她,那她就丢死了。秀丽不知道,石兴和她一样,内心也在冲突。他和秀丽在小学同桌的时候,爹娘就给他定娃娃亲了,石兴知道比他大几岁,挺安稳也挺白生的表姐会当他的媳妇。他跟秀丽一起上学,两人同桌,他觉得秀丽这小丫头儿挺好,他像个大哥哥一样,保护她,可是他从没想过跟她会咋着,秀丽退了学,他只是觉得小妮子学习不孬,不上了,可惜了,很快,就把她撂开,不再想这事了。谁想到,多少年以后,两人又遇见了。他曾经对她的好感,知道了她的遭遇,对她的同情和关心,和她一块做生意后,她的好心肠,任死不服输的劲儿,让他对秀丽从认可到欣赏,不知不觉间,也喜欢上了秀丽。但是,他又十分犹豫,觉得没法迈这一步。他啥也不懂的时候,就定了娃娃亲,这个远门的表姐虽然比他大三岁,但是长得白白生生,脾气也好,石兴心里不烦她。石兴当了兵,逢着灾年,这个表姐照常往他家来,兄弟生病,死,娘从病到死,发丧,她都在跟前守着。石兴从心里感激她,两人结了婚,曾经的表姐成了他的媳妇,她对他的疼爱,让他的苦难人生重现了光明。谁想她却遭了难,石兴是讲良心的人,他不能把她扔了。可石兴是个男人,一个正当年的男人,托改革开放的福,做了生意,吃喝不愁了,社会开放,满大街红男绿女,石兴有时候也觉得这个有老婆的鳏夫当得够苦,就在这时,鬼使神差,让她碰见了秀丽!两人在一起日子长了,石兴发现自己一天天离不开秀丽了,心心念念想着她,但是,跟秀丽好,咋好法儿?他觉得没办法儿。他觉得,如果跟秀丽“好”了,对不起妻子,也怕惹出乱子,丢人现眼,秀丽做不成生意了,那就把她也害了。
就这样,秀丽和石兴两人天天在一起,互相恋着对方,但谁也没勇气戳破隔在两人中间薄薄一层窗户纸。但是,锅底下火着着,锅里的水一定会烧开,洪水不断地涌来,堤坝终会被冲破,他们一起卖服装的第二年六月里,两人一起去城南二十里夏庄镇赶集,半过晌午,突然下起了大雨,两人急忙火速收起货来,蹬着三轮车到街边一个小旅店避雨,雨越下越大,回不了县城了,只好在小旅店住下,一人登记了一个单间房,天色晚了,石兴披着塑料布出去买来饭菜,还买了一瓶低度酒,在石兴房间里吃饭。石兴拿了两个水杯,都倒了酒,秀丽说:“哥,我从没喝过酒,你自己喝就是。”石兴说:“我也不会喝酒,听人说喝酒去寒气,还解乏,今天淋雨,冻得不轻,也累了,一人少喝点儿,放心,哥不灌你。”两人开始吃饭,石兴说:“平日里天天忙到很晚,共总捞不着板板正正吃顿可口的饭,今天慢慢吃,你尝尝哥买的菜,合你口味儿不?”秀丽说:“哥,你买的菜,小鸡炖粉皮,香椿芽炒鸡蛋,黄瓜拌凉皮儿,还有芹菜猪肉馅儿的水饺,样样都是我最爱吃的,哥,你怎么这么会买啊?”石兴说:“你平日里拉呱儿,说过喜欢吃啥,我记住了。”秀丽说:“哥,我啥时候说的,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倒装心里了。哥忒疼我了。哥,你不知道,这椿芽鸡蛋,我打小愿意吃,可是,进了曹家门这些年,就没吃过一口,他娘们知道我喜欢吃,故意吃得光光的,一口不给我留。”石兴说:“妹妹,这些年,你吃苦了。咱们好好干,多赚钱,混得吃穿不愁,把原先受的苦补过来。”秀丽两眼铮亮,说:“哥,我一个女人家,能干啥,我能做点正儿八经的生意,全靠你,来,哥,我敬你,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石兴笑道:“妹子,跟哥还说这?你既敬我,得把我给你倒的那丁点儿酒干了它。”秀丽看了看杯子里不多点儿酒,真的一仰脖儿把酒喝了下去,辣得裂嘴,石兴说:“哥给你闹玩儿的,你当真了,快叨口菜压压。”秀丽叨一大块春芽鸡蛋放嘴里吃了,说:“哥,我觉得脸上滚热,脸红了吧?”石兴看着秀丽红扑扑的更加好看的脸蛋儿,说:“是有点红,哥不让你酒了。”秀丽兴奋了,说:“哥,不行,人家说,敬酒得敬三杯,这才一杯,哪能行?”石兴说:“好,你敬吧,不过,你就意思意思,我多喝点儿。”秀丽说:“哥啥时候都想着照顾我,我也不能忒不够意思,今晚豁上了。”石兴没法儿,只好许她敬了三杯,石兴说:“妹子,你的心意哥收着了。哥知道,你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哥跟你重逢以后,你的能干,善良,坚韧,哥佩服,哥也敬你三杯,不过,你喝水,我喝酒,哥不能让你醉了。”秀丽不愿意,非得也喝酒,每次倒那么一丁点儿。石兴敬完秀丽三杯,又给秀丽倒一丝酒,自己也倒了酒,说:“妹子,这些年,你吃了那些的苦,哥听着心疼,哥和你一起喝这杯酒,哥安慰你,希望你忘掉那些事,今后哥帮着你,陪着你,高高兴兴地过下半辈子。”听了这话,秀丽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石兴跟前,跟石兴碰了杯,把酒干了,放下酒杯,眼里滚动着泪珠儿,说:“哥,这么些年,头一回有人跟我说这话,哥,你是阖天下最疼我的人。哥,你不知道,妹妹这些年受的那些罪,不能提啊……”秀丽说着,趴到石兴怀里,呜呜地哭起来,石兴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心疼的厉害,不知道怎样哄她才好,不知怎的,他呼吸声变得急促,身子似在抖动,两眼热辣辣地看着秀丽,秀丽撅起嘴偎向他,石兴紧紧抱了她的头,亲吻起来。不知过了多大会儿,石兴松开秀丽,说:“哥不是个样儿了,咱再吃点饭吧。”秀丽哼哼着不答应,说:“刚才喝多了,我啥也不吃了,我光觉着高兴了,不饿了,你还饿吗?”石兴说:“哥也高兴得不行了,觉不着饿了。”秀丽说:“那就把饭菜撂桌上,明早晨吃吧。”
两人相互恋着对方,忍许久了,这一刻,在这个雨夜里,挡在两人中间的墙倒下了,两人都迫不及待,草草洗了洗,就上床厮缠到一起,饥渴太甚,两人像疯癫一般,似乎要把另一个吞食掉似的,他们在爱的波涛里畅游,起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从巅峰落下……石兴轻轻亲吻着秀丽,俏声说:“妹妹,哥刚才没人样了。别提有多好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觉得比那年我跟表姐新婚头一晚还好。”秀丽偎在石兴怀里,说:“俺不信,你跟表姐头一回,还不得更好啊。”石兴说:“不骗你,那时候觉着娶媳妇,就办这事,像饿了吃饭似的,正常,可是跟你,我忒喜欢你了,所以觉得特别特别的好。”秀丽说:“许是嫂子瘫了,这些年你靠的忒厉害了,像人渴得厉害,咋喝上水,就觉得那水格外甜。”石兴说:“那可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太喜欢你了,刚才在你身上,心里老在想,我是跟同桌郑秀丽相好了,忒好了,甚至想,有这一回,这辈子不白活了。”秀丽抬起身子,亲吻石兴,说:“刚才你那疯样儿,我心想,俺哥这些年熬靠毁了,由着他,让他好生过过瘾吧。”石兴说:“说实话,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长时间捞不着,确实难受。现在这个社会,乱的不是个样儿了,有老婆的,有打野食儿的,你嫂子几回偷偷跟我说对不起我,还说,你不肯离婚,隔些日子就找回小姐,注意别着上病就行,我不嫌你。”秀丽说:“你咋说?”石兴说:“我当然骂她胡说,说实话,看着街上那些妮子风流样,也不是没心活过。可是一想到这些当‘小姐’的全是农村的苦孩子,比自己闺女大不了几岁,怎么也不忍心拿俩钱就就弄那事儿。还有,你嫂子的三妹妹叫春花,不是物儿,风流货,跟她男人离了婚,回了娘家,长不长地往俺家跑,说是照顾她姐,实际上是见我生意做的不孬,有几个钱,她姐又这样儿了,打我的主意,上头扑脸的,我不啰啰她。”秀丽说:“那为么?你俩不挺合适的?”石兴说:“我看不上她酸瓜裂茄的样儿,她姐也交代我,就是另找,也不能找这妮子,我不搭理她,她烦得了不得。”秀丽说:“哥,你真不赖。好心肠,还有主意。”石兴说:“在这点上,哥得算有把握。要是我错了主意,或是办了瞎事儿,或是上了小姨子的圈套,就没脸,也不好意思跟你好了。”石兴忍不住又亲吻秀丽,秀丽说:“我为闺女的时候,就偷偷地想过,要是这辈子能找石兴哥就好了,可是没那命,没想到多少年以后,老天爷让咱俩碰着了。可惜我最好的时候,没给俺哥。”石兴搂搂秀丽,说:“这也不晚。”秀丽说:“哥,我跟你说,我那男人他不是人,他对自己老婆不是跟你好,是折磨你。我结婚这些年,就从没感觉到跟男人办这种事有啥好,今晚上,我头一回享受到小姐妹偷偷说的那快乐。妹妹活了半辈子了,今夜里,才真正成了有人疼有人爱的女人。过去那些年,白活了。哥,我跟你说,我豁上跟你好,哪怕死了呢,也值了。”秀丽哭了,石兴忙给她擦泪,说:“妹子,你放心,有哥在,谁欺负你,我跟他干。哥就是觉得,我不跟俺家里床上那位离婚,咱俩不能结婚,哥对不住你。”秀丽说:“哥,你别拿这当事儿,我有丈夫有孩子,没法离婚,你也不用跟嫂子离婚,咱就这样,你把嫂子的生活照顾好,我替嫂子疼你,就行了。”石兴说:“哥太感谢妹妹了,可是,曹家……”秀丽说:“哥,我跟你说,俺老公公退休时间不长就交代了,老婆婆也就瞎咋呼,曹家荣那个坏货喝酒喝得酒精中毒,做下病了,男女那事儿上,早就不中用了,从现在起,我再不让他招着我身子,妹妹一心跟你好,咱俩一起过下半辈子,妹妹老了,不许嫌我。”石兴说:“妹妹,哥跟妹妹就做这半路夫妻,白头到老。”秀丽说:“就这样,妹妹忒高兴了。哥,再亲我……”
秀丽跟石兴“好”了,觉得天更蓝了,树叶更绿了,花儿更艳了,走路,做事更有劲儿了,对顾客更热情了,有的顾客夸秀丽越活越年轻了。秀丽原先想过,她这辈子没有过书上说的“青春”,现在,丢掉的青春回来了,属于她自己的人生开始了。
从那以后,秀丽心心念念都是石兴。两人一起上林城进货,一起下乡赶集,在旅馆里,虽然各人登记自己的房间,但那不过是挡人耳目,秀丽跟石兴说:“哥,咱两人像人家说的过‘蜜月’哩。”几个月后,石兴操持着,两人开了服装门店,两个点紧挨着,前边门店,后边存货,布帘后边,安着床铺,他们不是一家,胜过一家,爱得难解难分。
石兴跟秀丽好,虽然瞒着自己老婆,但他觉得自己对老婆够意思了,他现在这样不算对不起她,心里没什么负担;秀丽跟石兴说的,曹家荣酒精中毒,男女事上不中用了,是真的,可是,不中用归不中用,对秀丽,他还是不肯放手,死死地霸揽着。秀丽出来做生意,他很担心,可他每天醒酒的时候不如醉着的时候多,所以也顾不上了,秀丽跟石兴刚好了那一阵,收了摊,秀丽回家睡觉,两人各睡各的,秀丽躲着他,曹家荣没找她的事儿,秀丽开店后,说在店里看店,晚上不回家,他也没反对,秀丽暗暗高兴,但是,有一天,曹家荣让一个街坊给秀丽捎信儿,说她一个表姨在家里等她,秀丽让小丽给看着店,匆匆回了家,一进门,曹家荣就把她轱辘八跌地拽到自己屋里,把门插上,一脚把秀丽踹倒,拳打脚踢,秀丽抱着头,不住腔地骂他,又挣扎着站起来,跟他摽着打,曹家荣斜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私孩子娘们儿,无怨的做生意那么有劲头儿,原来你在外边有野男人了。你承认不承认?”秀丽说:“你说的不假,我是跟人好了。”曹家荣冷笑道:“听听,多么不要脸。”秀丽说:“曹家荣,明跟你说,我有今天,是你逼的。你寻思寻思,从我嫁给你,你哪怕有一天拿我当个人待,我都不会这样。你伸开舌头说,我冤枉你了吗?”曹家荣说:“我承认,从娶了你,是没少打你骂你。”秀丽说:“两口子没有不打架的,我问你,怎么你跟媳妇睡觉,也从不亲亲热热的,倒像个畜类似的?”曹家荣说:“我觉得自己长得丑,你不喜我,我就恨你,可又馋你,就没好地折腾你。”秀丽说:“我原来寻思,你再丑,也还是个人,没想到,你白披张人皮。”曹家荣说:“管怎说,咱结婚十几年了,两个孩子多大了,往后我改了,你犯的事儿我也不追究了,行吗?”秀丽说:“就你?你的话能信吗?曹家荣,我给你明说,你说啥也晚了。你一家子,特别是你把我的心伤透了,要不是有这俩闺女,有十个秀丽也死没了。我郑秀丽打这要当回人了,我豁出来了,郑家不吃你曹家的库底粮了,我也不吃你曹家的饭了,曹家反过来跟我要钱花了,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你的老婆,也兴我不把你当我的男人待。谁对我好,我就跟他好。你有本事把我打死,只要你不怕犯法。两条路,要不就离婚,不离婚,我供你钱喝酒,你从此别问我的事儿。给你明说,你现在也办不了那事儿了,就是能办,我死也不会让你再着我边儿了。”曹家荣说:“你跟别的男人睡了,我嫌你脏,不啰啰你了。”秀丽说:“那我谢天谢地。”曹家荣说:“哼,我去找小姐。”秀丽说:“你不是不想,可是找小姐得给钱,你有吗?就算有钱,你还有那本事吗?”曹家荣歪歪着的头耷拉下来了,过一会儿,两只斜着看天的眼淌着泪,竟呼嗵跪到了秀丽跟前,说:“好秀丽,我曹家荣不是人,对不住你,俺爹死了,不死也不撑劲了,我在单位里跌脚了,也没钱花,你可怜可怜我,我打这再不胡来了,你回家,咱好好过日子,行吗?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赔补,打这,我天天给你下跪都行,只要你别舍下我。”说着,竟真地跪下给秀丽磕头,又爬着往秀丽身上扑,秀丽忙起来躲开他,说:“你也别弄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我刚才把话说明白了,往后就这样办。我回店里了,你跪够了自己起来吧。”说完起身要走,曹家荣抱住她的腿,说:“求你别走,咱得讲好,你一个月给我多少钱。”秀丽站住了,说:“那你说一个月要多少钱吧?”曹家荣说:“一个月给我一百。”秀丽冷冷一笑,说:“你寻思我开银行啊?你上一个月班儿,才领不到四十块钱,张口就问我要一百,你狮子大张口啊?一个月五十,一块不多给。”曹家荣迭忙站起来,瘸巴腿一时没站稳,差点歪倒,摇晃了几下,好歹站住,说:“好,五十就五十,不来变的,到月头就得给。”秀丽说:“定好的,我不会变,原先说的给你娘钱,一分没少过,还额外多给。”曹家荣说:“那我到月头就上你那里拿。”秀丽说:“我让小丽给你就是。你不怕丢脸面,自己去拿也行,不过去了得板正的,不兴胡闹,别耽误我生意。”曹家荣说:“保证做到。”秀丽说:“只要你说到做到,咱有事好商量,你再不济,也是俩闺女的爸爸。以后我挣得多了,再给你加钱。好了,我忙得了不得,不跟你紧豫磨了,为了俩闺女,打这往后,你好歹学点人样。”
秀丽跟曹家荣闹了这一场,当天一关店,就急忙跟石兴说了,石兴朝她伸大拇指,秀丽扑到石兴怀里,说:“今天太高兴了,打这不担心曹家荣个坏货了,一心跟俺哥好了。”两人一起吃了饭,亲热够了,秀丽枕在石兴的胳膊上,说:“刚才光顾高兴了,这会儿想,把曹家荣按排下了,还不能利索。”石兴说:“怎么还不利索?”秀丽说:“咱两人好,咱自己觉得满有理,特别是我,按起曹家对我做的那些事,我现在这样,天公地道,可是,别人……”石兴说:“你是怕你婆婆还有你家婶子……”秀丽说:“俺老婆婆可能已经知道了,不过,她一是图钱,再就是知道她儿的德性,现在这样了,恐怕她也只能装聋做哑了,倒是俺亲娘,对这种事特别在意,知道了得气得不得了。再就是,俩妮子……”石兴说:“是啊,这种事,跟自己孩子是不好说,好在是,我那闺女一心上学,问题不大。你俩孩子都是女孩儿,她们不知道便罢,知道了,你得跟她们好好说。”石兴说着,就亲吻秀丽,说:“妹妹为了我,受难为了,对不起。”秀丽折起身子,说:“哥,不说这样的话。哥跟我好,我都不知道咋谢你,没半丝儿对不起。”石兴说:“哥更不知道咋谢你。”
(3)
秀丽跟娘一起,从河湾回来,十几天以后,秀丽婆婆又是听那个大嘴娘们儿说了秀丽跟石兴相好的事,气得要命,但又怕惹翻了秀丽,断了自己财路,就跑去跟秀丽娘说了。从秀丽开始做生意,广玳就暗自担心,秀丽在街面上混长了,会不会心野了,出别的事儿。事儿还真就有了。秀丽婆婆倒没说多么难听的话,但是广玳脸皮薄,一个劲儿给秀丽婆婆赔不是,说一定狠狠熊巴(1)秀丽,让她知过改过,不行就不做买卖了,回家收心过日子。秀丽婆婆倒连忙说,生意不能停,毛病改了就好,免得街坊邻人笑话。广玳觉得奇怪,怎么秀丽有了这样的事,曹娘们儿没发疯,还挺绵软。第二天,广玳让一个邻居家闺女去秀丽店里跟她说,你娘不舒服,让你去一趟。秀丽急忙骑车去了娘家,进门一看,娘正在院子里晾衣裳,不像生病的样子,秀丽说:“娘,你咋回事?我商店开着门,你巴巴地喊我来?哪里不舒服?”广玳伸手把秀丽拽进堂屋,关上门,说:“娘知道你做买卖忙,不会轻易耽误你,哪怕有点不舒服,也不打扰你。这个事,娘知道了,急得一夜没睡着觉,不跟你说不行啊。”秀丽说:“你把我说糊涂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急成这样?”广玳说:“俺的闺女哎,还要什么了不得的事?”又压低了声音,嘁嘁喳喳地问:“秀丽,我问你,你在外头有人儿了?”秀丽面无表情,说:“我还寻思什么事儿哩,原来是这。不假,我跟人好了,说起来,这人你也知道,就是我上小学时,跟我同桌的那个同学,叫石兴,做生意,他对我帮助挺大,他老婆瘫了,成废人了,我的男人还不如个废人。俺两人在早有感情基础,现在都很苦,互相同情,就好上了。”广玳说:“哎吆,我的孩子,这是没脸的事,你怎么还大大咧咧的不在乎?你忘了,娘跟你说的你姥娘教我的话,什么毛病都行,就不能犯男女上的毛病,从你姥娘家到咱郑家,都不兴女子出这种事。你做这种事,不光咱郑家,连河湾你姥娘家都跟着丢人。你怎么不犯寻思,走了这一步?闺女,你叫当娘的脸往哪搁?你老婆婆说到我脸上,我恨不能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秀丽冷冷一笑,说:“你真值当的。娘,我不愿意说俺姥娘家人的不济,可是,你这一辈子受的屈,吃的苦,你自己知道,河湾俺姥娘家也好,咱郑家也好,讲究脸面,可是,我还不到结婚年龄,俺奶奶做主把我嫁给个鬼一样的男人,世人谁不笑话?那时候怎么不怕丢脸面?娘,我跟你也说过一星半点,曹家老的虐待我,咱不去说它,曹家荣长得吓人也不算他的毛病,可是,娘,他不是人,我给你说过,你知道的。娘,你也是个女人,俺爹再坏,再随着俺奶奶欺负你,可是他睡在床上那一会儿,还是真心跟你好吧,可你们给我找的这个女婿,结婚这些年,他就从没拿我当他的老婆待过,我就是一个他出毒的家把什儿。这么些年,俩孩子都多大了,我就从来没有过一般结了婚的女人那种感觉。曹家荣但凡有一天表现出疼我,怜惜我,我再背叛他,我不是人。可是没有过。”秀丽说得嘴干了,起来倒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又说:“打小,奶奶,俺爹不疼我,正上着学不叫上了,你心里疼我,还不敢,我认了,谁叫我是小妮子呢,我才十七,为了还人家的库底粮钱,奶奶应了曹家,你哭着劝我,我咬咬牙,嫁给了个比鬼还难看,比畜类还坏的男人,娘,我当时打算,灾荒年过去,我就不活了,可是有了孩子,又不忍心舍了孩子,这才不人不鬼的活了下来。在曹家,俺娘仨是社员,我自己挣工分,恨不能累死,全家的家务活还都是我的。改革了,种责任田,累得要死,弄几个钱,不够大队里要的,闺女大了,给我要钱,我没办法,出去摆地摊,为这挨打,受气,我豁上死,非干不可,每月给他们交钱,曹家才松了口,我哪辈子欠他们的?娘,我做买卖,吃的那苦,费的那心,外人想不到。多亏石兴哥帮忙,要不也要不也做不到这样,我从心里感激他,我这辈子有今天,全亏了他,我不知道怎样谢他。他一心对我好,我凭什么不能跟他好?”广玳说:“这姓石的帮助你,就安的这个心。”秀丽说:“娘,你就别说这个,你不知道他的为人,他有钱,老婆那样儿,他从不弄歪歪事儿,一开始,他就觉得我是他的老同学,可怜我。再说了,他就是出心跟我好,又怎么了?我结婚前,就想过,这辈子要是能跟石兴哥就好了,现在我碰见了他,又对我那么好,我喜欢他了,一点也不奇怪。他想不跟我好,我也会上赶着他。娘,我跟你说,按曹家特别是曹家荣对我作的那恶,郑秀丽跟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好,天公地道。娘,我问你,我该死吗?凭什么,一样做一回女人,我就不能做一个跟别的女人一样的女人,就不能让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当宝贝一样疼我?我傻了半辈子了,再也不傻了。娘我跟你说,我打心里觉得,那些年,我都白活了。那天从河湾回来的路上,我跟你说,前半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打这往后,我得为自己活——那时候我已经跟石兴好了——就是这意思。”广玳让秀丽说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广玳本就是心软的人,面对自己苦命的闺女,她没话说了,擦擦自己眼里的泪,说:“丽,娘知道你的苦,娘一是爱脸面,再就是怕曹家不依你。”秀丽说:“娘,你不看社会成啥样了,当官儿的玩小蜜,剃头房里安着床,酒店里有三陪,旅馆里有陪睡的。俺这不算事儿。你也别二乎曹家,俺老婆婆就知道要钱,他也知道她儿是什么人,只要给她钱,她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曹家荣喝酒喝的成废人一个了,让我治服降了,给我下跪了,只要供他酒钱,他就认怂了。他们闹也不怕,大不了鱼死网破,离了婚,我更痛快。”娘说:“石兴那边呢?”秀丽说:“石兴不愿意跟他老婆离婚,我不逼他。”
娘长叹口气,说:“秀丽,你过的苦,活的冤,走到这一步,是逼的。娘也没得说了。可是,你两个闺女,小丽成大人了,你跟石兴的事,让她们知道了,就不好了。你跟石兴在一起,一定背讳着点。对曹家荣,你也得顾大面儿,别让孩子觉得你有钱了,欺负她爸爸。”
(4)
娘嘱咐的对,秀丽满口答应,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跟石兴好,秀丽最担心让自己闺女特别是小丽知道。娜娜还小,秀丽十八了,成大人了。孩子虽是秀丽生的,带大的,可是她们从小见的是,妈妈吃苦,干活,受气,挨打挨骂,大气儿不能喘,话不敢大声说,孩子学得势利,知道家里的事爷爷奶奶说了算,钱也在他们手里攥着,所以她们偎乎奶奶多,秀丽觉得心寒,但也没办法。秀丽做买卖了,在家里不那么受气了,也有钱给孩子了,两个闺女跟妈妈比原先近乎了。小丽没工作,就在妈妈店里帮忙,娜娜也常往店里跑。姊妹俩自来不喜欢爸爸,觉得他不光丑得可怕,脾气还坏得出奇,对孩子,也没个当爸爸的样儿。可是近两年,爸爸跌脚了,天天垂头丧气,常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还哭叫连天,到月头,妈妈让小丽给他送钱,他一把把钱欻过去,斜着眼,一张张数,数一遍再数一遍,数对了迭忙掖到身上,小丽觉得爸爸好可怜,不是当年他当着国营工厂的工人,很跩,了不起的样子了。有时候,小丽还没来得及去给他送钱,他等不及,自己瘸着腿上店里来要钱,娘正忙着,不耐烦,放下手里的货,拿了钱扔给他,他眼色头不济,接不着,钱撒落到地上,他瘸着腿,趴到地上一张张捡钱,小丽连忙帮他捡钱,他接了钱,就在店里数,秀丽说:“你大老爷们儿,还是大公家的人,小气样儿,还能少给你?”他慌忙掖了钱,瘸着腿,急急忙忙离开。秀丽在后头喊:“有钱了,跑快点,上酒铺。”小丽嫌妈妈:“妈妈,你给俺爸爸钱,好好递给他不行?你得为治把他干嘛?”秀丽说:“怎么?他凭着大公家的人,上我这里要钱,我月月给他上供,还不行?我给他,他接不住,怨我吗?怎么,我还得跟敬天神似的,两手捧着钱送他手里?”小丽说:“妈,是说俺爸爸不撑劲了,求着你了,你也犯不上这样对他!”说完,袖子一甩,气呼呼地走了。
还不光这,小丽在店里呆久了,觉得妈妈跟石兴两人投脾气,别再有啥事儿,但又想,他们是小学同学,石兴同情妈妈,妈妈感激他,自然走得近乎点,妈妈不是那种下三烂女人,石兴看上去也是本分人,当过兵,虽说有俩钱,但并不胡吃海喝,也不傍发廊,洗脚房的边儿,他两个不会有不好的事儿,可有时候小丽又觉得,妈妈跟石兴两个人关系不一般,妈妈常住在店里,他们会不会……小丽马上想,别朝坏处想自己的妈。可是,有一晚上,姥娘有病,住了院,妈去了医院,小丽住在店里,竟在妈的铺底下发现了避孕套。小丽立时愣住了,旋即自己冷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小丽半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商店还没开门,秀丽回来了,小丽没问姥娘的病怎样了,张嘴就跟妈妈来上了,也不叫“妈”,说:“郑秀丽,你干的好事,我全明白了,俺奶奶担心的对,没冤枉你。从今天起,我再不踩你这个小店一步,我嫌丢得慌,但是你还必须供我花钱,因为我是你的孩子,我没工作,你就得管我。”秀丽见自己女儿脸通红,两眼似在窜火,她知道自己担心的事儿来了,但万没想到,自己闺女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秀丽哭了,声音抖颤地说:“好,好,小丽,你也不小了,这些年,娘是怎样过来的,你都知道,即便妈做了你不愿看到的事,你也不应该这样。我是你的妈,要不为了你和你妹妹,你妈早就把命交给曹家了,妈做的事全是曹家逼出来的。妈无论做了什么事,也轮不到你来逼我欺我。你长大了,不上学了,自己养活自己去吧,我不养白眼狼。你要花钱,去找你奶奶你爸爸要。”小丽不示弱,说:“你找俺爸,是俺老姥娘,姥娘报曹家的恩,你也不应该忘了曹家对郑家的恩。你那时再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这样就不应该,我跟俺妹妹就烦你。你别害怕,娜娜还小,我不会跟她说,以后也不跟她说。我虽然烦你,但你是俺妈,你的事,我也不会跟俺奶奶和爸爸说。他们会不会知道,我管不着。你不给我钱,我就不要,你不是让我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吗?我接你的茬儿,自己摆地摊儿,自己挣钱自己花。”说完,把门拽开,一溜烟跑了。秀丽头脑子要炸开一样,浑身合撒,两眼热辣辣的,却淌不出泪,一头栽到铺上,用被子捂住嘴,低声哭起来,过了一霎儿,猛地想起商店开门的时间快到了,忙起来,洗把脸,准备开门……
小丽一去不回,秀丽知道有麻烦了,晚上跟石兴说了,石兴也犯愁。秀丽说:“哥,我非让这个妮子憋死不可。”石兴说:“孩子乍一知道这事,接受不了,时间长了,再慢慢跟她说,管怎说,是自己的孩子,也别生真气,砸断骨头连着筋,慢慢会好的。”秀丽问:“你那边儿没事儿吧?”石兴说:“俺家你嫂子那种情况,她就算知道了咱俩的事,也不会怎么着,我那天说了,小翠还小,一心念书,我那边儿没问题。”
(5)
放暑假了,秀丽弟弟常福来服装店,秀丽很高兴,说:“我听说你放假了,还没迭地过去,你就来了。”常福说:“半年不在家,想姐姐了,听娘说,你开服装店了,赶紧来看看。”秀丽说:“你只要不做作业,就来店里玩。”常福说:“大学生放假没作业。”秀丽说:“那得空就来。”常福说:“我大学里一个女同学,叫高胜美,她说哪天来看看有相中的衣裳没。”秀丽说:“女同学?是女朋友吗?”常福红了脸,说:“是这么个意思,不过不一定能成,她爸是咱县的副书记,咱怕高攀不上。”秀丽说:“嗷,是高大书记的千金啊,那可了不得。你功课好,长得又帅,她看上你了。”常福说:“我心里悬乎。”秀丽说:“甭管能不能成,她要来店里看看,你就带她来,她相中啥衣裳了,姐送给她。”常福说:“那就谢谢姐了。”秀丽说:“跟姐还说这个。”
几天后,一大早,石兴去车站接货了,服装店刚开门,还没顾客,秀丽坐在店门口,看着两边的店,突然,一个约摸三十岁年纪的女人,画着浓妆,一双大眼瞪乎着,恶不几的,眼圈儿染得发青,嘴唇鲜红,很吓人,秀丽以为是顾客,忙站起来招呼,那女人胀红了脸,凶声恶气地说:“看样你就是郑秀丽了。”秀丽说:“我是郑秀丽,你买衣服?请进店看看。”女人说:“我进你店看?呀呸,我嫌你的店赃,倒找我钱,也不会买你衣裳。”秀丽很吃惊,心想哪来这么个女人,张嘴就骂人,也瞪大了眼,厉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怎么上来就糟蹋人?”那女人说:“我糟蹋你了?这是轻的。”秀丽冷笑道:“听听有多狠,你到底是谁,我做自己买买,怎么得罪你了?”那女人说:“我明人不做暗事,跟你说,我是石兴的老婆罗秋芸的妹妹罗春花,我今天来,是替俺姐出气的。你还有脸问怎么得罪我了?你自己作的事儿,自己不清楚?你这个烂小三,破坏别人家庭的浪货,你自己找个丑八怪男人,不舒心,不自快,借着开店勾引俺姐夫。我今天来,就是要砸了你的店,还要扇你的脸,撕你的屄,看你还敢不敢勾引别人家男人。”秀丽又气又羞,浑身的血朝头上涌,心扑腾得像敲鼓,但又暗想,今天的事麻烦大了,不能跟这个女人硬拼,就说:“你这人,进门就一句好话不说,我不跟你对着,石兴是你姐夫,石兴的老婆是你姐,反正愿意石兴的买卖做好吧?你这样来闹腾,不也影响你姐夫的生意吗?我问你,你今天来,你姐知道吗?是她让你来闹的吗?”罗春花坏笑,说:“小私孩子娘们儿,心眼够使,怎么,怂了吧?害怕了?我不吃你这一套。我怎么来的,你管不着,我今天非砸你店,揍你个浪屄不可。”说着,就闯进服装店,扯下挂着的服装,上手就撕,又扔到脚下踩,秀丽急了,上前拽她的胳膊,她转身就撂巴掌扇秀丽的脸,一边嘴里还不停地骂“臭小三儿,浪屄,破鞋娘们儿”,秀丽也急了,还手跟她对打,两人撕扯在了一起,正闹得不可开交,秀丽眼角瞅见弟弟常福和一个高个女孩儿来到店门口了,心想好了,来拉架的了,没想常福眼看着姐姐被人打,竟一声没吭,扯了高个女孩的手,匆匆走了。秀丽心想,这就是我的亲弟弟!
两人正闹着,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顾客,男顾客上前把厮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拽开,女顾客跑着去不远处的派出所报了案。不一会儿来了两个民警,都是跟石兴和秀丽很熟的,一个民警把罗春花拽走了,另一个民警在店里让秀丽说了打架的情况,做了笔录。民警刚走,秀丽洗把脸,正收拾着,石兴蹬着农用三轮车回来了。秀丽瞅见了,急忙出来,两人一块卸货,石兴见秀丽头发散乱,脸上有抓痕,衣裳也破了,低声问:“怎么了,曹家荣闹到店里来了?”秀丽说:“先别问,卸完货,一会儿顾客就该上来了,先照应顾客,关了店,再跟你说。”
(6)
郑常福是前年夏天考上大学的,财经学院,财务会计专业,十三年苦读(高中毕业当年高考落榜,复读了一年),终于如愿以偿,而且学校和专业都不错,常福十分高兴,母亲和姐姐秀丽也欣喜万分。秀丽跟娘说:“娘苦一辈子,可算熬出来了,我做买卖,有点钱了,常福上学花钱算我的,跟他说,在学校里,别俭俭撙撙,抠抠索索的,让人家看不起。”广玳说:“咱是穷苦人家,常福虽上了大学,也不能枉花钱。”秀丽说:“常福不是不懂事的,不会胡乱花钱,该花的就花,穿的板正的,吃得好好的,该买的书别疼钱,哪怕我自己省俭点,也不让常福受难为。”广玳把秀丽的话告诉了常福,常福眼泪立时流下来了,跑去找秀丽,说:“咱娘一辈子这么苦,拉把我不容易,姐姐为家里牺牲了自己,十分不幸。姐姐很小就抱着我,出了嫁,苦了这些年,现在好不容易挣点钱,再供我上学,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一定好生念书,以后努力报答娘和姐姐的恩情。”秀丽说:“你只要知道咱娘受的苦,别忘本,以后孝顺咱娘就行了。姐姐疼弟弟是应该的,疼你也是为咱娘。”常福上了大学,很用功,花钱也俭省,放了假,就帮娘种责任田。可是广玳发现,刚过去的这个学期,常福给家里要钱多了,放假来家,广玳见他头发剪成了新样式,穿的衣裳鲜亮多了,还用上了化妆品。广玳没好意思问他,但很快就发现,他不再说上责任田干活,吃了饭就往外跑,说是去找同学玩,来家第三天,有个高挑个儿女学生来找他,广玳恍然想到,常福有女朋友了。广玳问他,他说是同学,算是朋友吧。秀丽问她,闺女家是哪里,姓么,她爸妈是干什么的,常福说,就是这县城,姓高,叫高胜美,她爸在县里工作,广玳心里一惊,莫非是县委高书记家的小闺女,可了不得,怎么常福跟县领导的闺女搞对象了,咱这种人家,哪担得起?广玳跟常福说了自己的担心,常福说:“俺两人高中不一个班,上了大学,也不是一个专业,可是她主动来找我。我也觉得跟她不合适,一寻思她爸是大官儿就怵头,可是她追得很紧。”广玳看看自己长得高高大大,体体面面,白白生生的儿子,说:“小儿来,这个妮子迷上你了,孩子,你觉得她咋样?”常福说:“凭本心说,她个头不矮,可长相一般,没让我动心,俺班儿还有个女生,是别的县的,我喜欢她,她也有那意思,不过没明开说,那女孩儿见高胜美追我,又听说她是书记的千金,就不偎乎我了,这事弄得我心里挺别扭。可是高胜美一个劲追,我也就……。”一开始对跟高胜美这事,常福很纠结,他从心里没看上她,但是,两人是老乡,中学的校友,她紧追不舍,常福本班要好的同学对他说,找对象,长的好点差点不重要,你找了高胜美,就有靠山了,一个农村的孩子,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吗?怎么还三心二意的?常福想了好几个晚上,就拿定主意跟高胜美确定了关系,放假前的一个晚上,高胜美喊他出去,在一个街边小公园里,两人在一个僻静处,坐在一条长凳上,高胜美说:“郑常福,咱俩的事,你一直不长不团的,到底啥态度?我回家可是要跟我爸妈说了。”常福看一眼高胜美,灯影里,他忽然觉得,这高胜美虽说黑一点,也有些动人之处,想自己这家庭条件,找这样一个高高个子的女大学生,还是大干部的女儿,不犹豫了,就说:“我也不是不喜欢你,是觉得自己家庭不行,配不上你。”高胜美高兴坏了,一把攥了他的手,摇摆着,说:“坏小子,你一直不肯说句明确的话,我还寻思你看不上我,弄了半天,是为这个?这你不用担心,我在俺家是公主,我喜欢谁,爸妈都不会有二话,即便他们心里不赞成,也拧不过我,不光对我,咱两人定了,他们也必须对你好,不然我不让他们。”常福被高胜美几句话说得激动了,攥紧高胜美的手,说:“胜美,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感谢你?”高胜美说:“傻小子,我爱你爱得要发狂了,不对你好,对谁好?怎么谢我?爱我,疼我就行了。”说着就趴到了常福怀里,常福拥抱着高胜美,不知不觉地,两人就亲吻起来。那一刻,常福觉得特别幸福,暗想自己太幸运了,不但上了大学,入了学,还找了条件这么好的对象。放假前的几天,两人每晚都在一起呆到很晚,谁也离不开谁了。在学校里,高胜美买各种好吃的给常福吃,还给常福买衣裳,弄得常福很不好意思,但又拒绝不了她,高胜美说:“你别这事那事的,你不让我这样,我会难受的。”常福只好随她。回家了,常福一心带高胜美上姐姐的服装店看看有没有她相中的衣裳,让姐姐送给她,算是自己对她的回报,没想到,还没进门,就遇见了那样的一幕,常福心里只一个念头,自己在高胜美面前丢人了,没上前解救正挨打的姐姐,拽了高胜美就跑,高胜美喘吁吁的,问他:“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常福说:“太难为情了,对不起。”高胜美说:“这没什么,社会上什么事没有?为么闹架,你也不知道内情,再说,即便你姐有啥不对,也不关你的事。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你,你别难过就好。”说着,见旁边没人,亲了常福一下,两人手牵着手,去新建的城东公园了。
常福和高胜美一起吃了饭,各自回家。在路上,常福还是觉得今天的事窝囊,自己出身穷家小户,姐姐开了商店,想带女朋友去看看,送她几件衣裳,竟闹出这样的事,他觉得在高胜美那边的“高大上”跟前,自己太掉价了。常福耷拉着头回到家,娘刚从责任田回来,见儿子不高兴,说:“你不是跟小美上你姐店里看看吗?咋回来这么晚?看的咋样?”常福说:“别提了,没窝囊死。”常福气鼓鼓地把上午的事说了,临了说:“俺姐这是弄的什么事?丢人败坏的,你也不说说她,弄得我都没法做人。在高胜美面前好丢面子。”广玳听了,十分担心秀丽不知闹成什么样了,急切地问:“她们到底闹个啥样,你姐吃亏了吗?”常福说:“我一看事不好,拽着高胜美就走了,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广玳“唉”了一声,说:“常福,你真行啊,你的亲姐在那里挨打,你不过去帮她,护她,转身跑了?就是挨打的不是你姐,你也不该这样啊。你让当娘的说你啥好哎?”常福咕哝道:“我当时光觉得忒丢人了,没犯寻思,就拽着高胜美跑了。”广玳说:“儿子哎,你心里,就只有高胜美了。这还没结婚,要结了婚,咱家这个可怜样子,你还顾得上吗?”常福恼了,说:“娘,你怎么说这个?今天这事,都怪俺姐。我没大毛病。”广玳说:“好,你‘没毛病’。你姐再不好,也是我的闺女,我得赶紧去看看她怎样了?锅里有剩饭,你凑乎着吃点吧。”常福说:“我吃饭了,你不吃饭吗?”广玳说:“顾不上了,吃也吃不下,我去了。”
广玳匆匆到了秀丽店里,正巧店里没有顾客,广玳抓住秀丽的手,看着她脸上被人抓的伤痕和红肿处,心里作疼,眼泪就出来了,咽声问:“妮儿,让人打得不轻?”秀丽忍着泪,说:“不碍,我也不是着她打,两人撕扒。没挨多厉害,就是窝囊。”广玳问是谁来闹的?秀丽说,很快就会来客人,这会儿不跟你说了。广玳又说,常福跟我说了他来的事,我说他了,他太不对了。又说,常福这孩子从小娇惯,面皮薄,觉着在他对象跟前丢人了,你别怪他。秀丽说,当时,我心里是挺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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