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说,曹所长的孙女从南方来家,化着妆,染了头发,老太太来开门,当是遇见鬼了,吓死了。娜娜觉得心里窝囊,给奶奶发完丧,在家没呆几天,就又上外边打工了,说,多咱也不回来了。(6)奶奶死了,没人给小丽看孩子了,小丽出摊儿,就把孩子送到娘的服装店里,这天小丽去服装店送孩子,娘去林城进货了,看店的女孩儿说:“小栓柱,姥姥不在,跟阿姨也一样。”小栓住不愿意,小丽只好带他去了,孩子听话,小丽在前边照应顾客,他就在摊子后头摸游着玩儿,小丽一霎回头看看他,栓柱说:“妈妈,你不用管我,我不跑远,就在跟前。”小丽眼睛湿润了,说:“真是好孩子,下了班,妈妈领你上副食店,给你买好吃的。”栓柱说:“我不要,你一个人挣钱不容易。”一句话,说得小丽眼泪都出来了。半晌午,小丽和一溜摆地摊儿的一边照应顾客,一边警觉地朝远处看,这些日子,工商局突击查无证商贩,他们这些人,都没办过证照,丁点小摊儿,一天卖不了几个钱,办了证,不够工商税务要的,小丽说:“不知道今天工商还来不?”邻摊儿大姐说:“这些人干事一阵风,两三天不来了,也许这阵风过去了。”小丽说:“那太好了,谢天谢地。”这话刚说完,不远处有人慌忙收拾摊子,惊恐地喊叫:“了不得,工商来了。”工商果然来了,街头上的摊子已经给抓住了,小丽急忙把铺在地上的帆布卷起来,包了商品,胡乱放进三轮车车厢,蹬上三轮车就跑,跑到一个小巷里把车藏好,猛地想起来,孩子还在街上,也顾不得三轮车了,慌忙跑回去找孩子,到了那里,见孩子不在,心想,糟糕,孩子哪去了,一叠连声喊“栓柱”,没人应声,孩子连个影儿也没有,小丽一下晕了,浑身出了冷汗,蹲在地上哭起来……那边工商局的人跑进巷子,把秀丽的三轮车给弄到汽车上拉走了,邻摊儿的大姐跑来给小丽说:“这里把孩子丢了,还没耽误他们连车带货给抢走,真狠啊。”小丽说:“抢走就抢走吧,我往后还能摆摊儿啊?”大姐陪着小丽哭了。小丽的孩子丢了,疼得要疯了,秀丽急坏了,赶紧去给娘说了。娘几个连忙找人做了告示,贴上孩子照片,找了几个人骑自行车到处张贴,曹家珍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布置各派出所帮助查找,曹家荣说:“大海里捞针,哪找去?真丢了也没法儿,反正也不是曹家的孩子。”秀丽说:“你不帮忙就罢了,还说这狗屁话,你还顶个名是孩子的姥爷。”曹家珍也说:“你也学着说句人话。”曹家荣说:“我不过说句实话。”天快黑了,秀丽弄了饭菜,让小丽好歹吃点,小丽喝几口汤,流着泪说“妈,孩子不知流落到哪里,我哪吃得下饭?”秀丽说:“那也得吃饭啊,人垮了,怎么找孩子?”小丽硬撑着吃了几口饭,秀丽让她在她铺上躺下歇歇,小丽躺下,刚打个眯眼,就扑棱爬起来,嘴里喊:“栓柱,栓柱……”秀丽正收拾货物,忙过来,说:“丽,你这样怎么行哎,孩子丢了,咱使劲找,反正不能把大人的命也搭上哎。”小丽下来床,说:“打这往后,我啥也不干,要着饭也得找孩子,我活一天,就找孩子一天。找不着,我就不活了。”秀丽抱着小丽哭了,石兴听见娘俩的哭声,过来安慰。秀丽说:“小丽,你找孩子,妈赞成,花销我管着,服装店挣点钱,全供你找孩子,娘豁上了。”石兴说:“小丽,找孩子,你别愁花路费,用钱,我也算一份。”小丽眼里带着泪,说:“谢谢石大爷。”小丽丢孩子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广坪和如兰,广玥和周波都来看望,广坪说:“工商的人逮小贩,弄出了这事,找他们了吗?有个说法没?”广玳说:“听秀丽说,小丽去找了,工商所的人恶的很,说整治无证商贩是上级布置的,他们奉命行事,没毛病,丢孩子,他们同情,但不负责。”广坪说:“到啥时候,也不拿老百姓当人。”广玥说:“难以理解。”周波说:“有什么难理解的?那些人对待老百姓,什么时候不是这样?改革了,不过就是表现形式不一样了。”张广坪和如兰这晚上在广玳家住下了。广玳说:“小丽孩子丢了,我心里百抓五挠,林城常福那边,媳妇快坐月子了,捎信让我去,说让把家里收拾利索,去了就在那里长待,一是帮帮他们,二是对我尽尽孝心。”广坪说:“这是好事啊,你没白疼常福。”广玳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是小丽出这么个事,我走了不放心啊。”如兰说:“你在家,他们找孩子,你也使不上劲。常福让你去,别二思,麻利去。”广玳说:“除了挂着秀丽娘们儿,您都知道,常福找的这个媳妇,大干部的闺女,咱这等人家,不用说,在亲家面前直不起腰,就是在媳妇跟前,也从心里打怵,我是十分不愿去。”广坪说:“这也真是个事儿,我怪纳闷,常福怎么不哼不哈地,找这么个媳妇?”广玳说:“是这高胜美看上常福了,死贴,她爸妈满心不中意,拗不过自家闺女,两人就成了。我也不愿意让常福找这妮子,一是觉得高攀不上,怕伺候不了,后来,小丽找的那个陈强,是高家亲戚,让他坑死了,我打心里烦恶高家。”广坪说:“不光那,小河让吴家槐跟镇里害那一下子,小芳告状,就是高大书记下命令拘留的。”如兰说:“说来说去,这高家跟咱是仇家,这还真是不打不成交了。”广坪说:“说这都没用了。媳妇快生孩子了,让你去,你就快去吧。”如兰说:“要是两人在青山上班,就好了,你不用上林城了。”广玳说:“本来他俩在省城找着工作了,高胜美她爸不愿意,说,在省城,孩子的进步,他很难使上劲,还是在下边好,‘万丈高楼平地起’,回青山,又忒煳身(3),去林城,能有人说上话,这不就去了林城。”广坪说:“听说常福和媳妇找的单位都不赖。”广玳说:“还不是他老岳托人办的。常福不是党员,不好安排,他老岳说,党员?还不说是就是吗?弄一个单位,很快就入了党,不久就调市委了。”广坪说:“这位高书记,就是计谋多,看里头这些道道。也好,常福找这么个媳妇,有前途。姐,去吧,常福出息了,你就享福了。”广玳说:“哼,姐不指望享他们的福,难得不吃气就好。”如兰说:“到不了那样,甭管她是什么人家的闺女,也是你的儿媳妇,你是她老的,脖子反正不能粗过头。”广玳叹口气,说:“那可说不准,甭管怎么着了,硬着头皮去吧。”广坪说:“去吧,去试试,不行就回来,伺候不了,就不伺候,也不该他们,欠他们的。”广玳说:“可不是那回事儿,现如今,当老的的,就是该孩子,欠孩子的。”第二天一大早,小磊跑来了,说二红庙捎信来,上级要给老舅老爷修坟立碑了,几个人听了,又高兴,又纳闷怎么会有这事。广玳说:“我明后天就上林城了,到舅老爷事上,就不能回来了,广坪跟表哥表嫂说说。”1.脱滑儿,即逃脱,脱离开,“滑”走了。2:瞎材,不成器,卑劣。3.煳身,关系太近,难超脱。33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想到,林祥生家竟然要时来运转了。阴历四月二十,一大早,林祥生正带上镰刀、磨石,拉起排车,下坡割麦子,刚要出大门,前年从部队复员来家,刚当上村支书的林胜,突然来了。虽说上级不搞阶级斗争好把几年了,可毕竟林家是地主成分,爷爷不是好死的,林祥生两口子对村干部,一直是恭而敬之,但不上乎,村干部也很少踩他家的门。林胜说:“祥生哥,这是要下坡割麦子?”林祥生忙放下排车,说:“一大早,书记怎么来了?有啥吩咐?”祥生家里的从锅屋出来,请“书记”屋里坐。林胜说:“祥生哥,嫂子,别‘书记书记’的,咱是一个门儿里的弟兄,干这差事,不过给兄弟爷们儿跑跑腿。你们就喊我林胜,或是叫小名大胜都行。”林祥生连忙说:“书记谦虚,胡乱称呼,使不得。你干的是公家的工作,代表的是组织,马虎不得。”林胜“呵呵”几声,跟林祥生一起进堂屋,不等落座,林胜说:“我老早就来,是给哥说件大事,很重要的事,也是咱林家门里风光的事,说出来,你会又惊又喜。”林祥生说:“有这样的事?关系到俺家?俺家这个情况,怎么会?”林胜说:“要不说你会又惊又喜。是这样,昨天,镇上赵臣书记把我喊去,布置个任务,让我会同镇民政,经委一起,在一个月内,把作栋爷爷的坟重新修建好,还要立碑。”林祥生听了这话,一时愣了,头有点晕,院里的金玲一下坐到了地上,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林祥生有点结结巴巴,说:“大……大兄弟,你是说……要,要给俺爷爷修坟,还要立……立碑?”林胜点点头,说:“是,是,是,而且还要抓紧。镇委领导说,这是政治任务。”林祥生说:“俺爷爷那样死的,没上老林,就埋到自家地里,后来入了社,地不是自个儿的了,就撇个小坟头,给平了,以后我大了大胆,在原地方弄了个小土堆,清明节,去烧张纸。呼隆时为这事,让造反派揍个臭死,坟又平了。分了责任田,坟头在别的户地里,我跟金玲带着礼物去求了人家,人家答应,又堆个小坟头,有个筐头子大,年节还得上那家送礼道情。兄弟,俺爷爷是那个情况,这样弄,合适吗?我可没那个胆。我……怕,怕得很。别以后成了大毛病,我跟金玲五十大多了,学人家话,土埋半截子了,怕给下边俩孩子惹麻烦。”林胜站起来,摆手不迭,说:“俺哥,你太老脑筋了,过去那些事,都一张纸儿掀过去了,‘分子’全摘帽儿了,也没阶级成分了,再不会搞批斗了。”林祥生说:“话是这样说,可俺爷爷是那样死的,上级也没个别的说法儿,现在呼隆着给他修坟,立碑,我确实不敢出头儿捣鼓。再说了,这修坟立碑得花不少钱,咱也没处淘换去。”林胜说:“你看,你还是转不过弯儿来,形势变了,再也不会有往年那种事儿了,你放心,说到花钱,赵书记说了,钱,镇里出。”林祥生暗想,对这事,就是心里害怕,也不能抗拒,胳膊拧不过大腿,多咱都一样,就嗫嚅道:“说句不该说的落后话,这修坟立碑,是‘封建’事儿,恐怕还得按老礼儿弄,找先生看了日子,才能动工,碑文也得让先生写。”林胜很干脆地说:“这都不是事儿,你立马找先生看日子,写碑文。剩下的事,做坟头所在地块户家的工作,修坟施工,做碑刻碑,村里镇里全负责,你就光着到立碑那天请亲戚、本家,庄乡参加,花钱镇里出。”林祥生说:“这合适吗?”林胜说:“合适,不说了吗?这是政治任务。”林祥生又支支吾吾地问:“俺爷爷是那样死的,碑文上咋写?”林胜哏哧一下,说:“……写‘某年某月某日去世’就行了。”林祥生送走林胜,回头关上大门,觉得晕晕乎乎,两只脚像踩在棉花垛上,回堂屋,坐到椅子上,金玲忙进屋来,搬个杌子坐他跟前,说:“虎子他爹,这是咋回事呢?”林祥生说:“人家不说,咱哪知道是咋回事?我影影绰绰地觉着,这事跟香港那个毕老先生有牵扯。”金玲说:“你想的倒靠盘儿,不过,毕老先生给咱来信,咱回了信,就再没动静了,怎么猛地又……”林祥生说:“管咋着吧,给爷爷修坟立碑是好事,是上级让弄的,咱就别怕了。你上坡先割着,我找了先生再拉着车去。”林祥生去找先生说了修坟立碑看日子和写碑文的事,急急忙忙下了坡,四口人的责任田,种了五亩麦子,长得不孬,虎子在外头跟包工头干泥瓦匠,平儿是高中毕业班,都不能来家,他们舍不得花钱找人,想趁天好,自己破本干,五天割完它。两人一边忙活着,心里还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哒哒”。有时候还想,不是做梦吧?这些年来,他们经的事,遭的罪,像走夜路遇见鬼打墙,好歹爬了出来,心还在扑腾,胆儿还搐搐着,所以就算遇见好事,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那年林作栋死了以后,祥生他爹戴“帽子”,扫大街,挨斗,他都能受,可一想到老父亲,心里像塞满了蒺藜,百抓五挠,肚子里像灌满了苦水,洸洸荡荡,憋得难受,守着人装作没事儿的样子,一个人偷偷躲个地方哭,不出一年,就长了膈症(食道癌),转年就死了。再往后,这呼隆那呼隆,一家人头不敢抬,走路靠路边,林祥生虽说没戴“帽子”,但一“大抓”“斗争”,就上台子挨斗,像家常便饭。日子一年比一年苦,吃糠咽菜,祥生他娘(不到五十)死了,林祥生两口子和孩子好歹保住命。大呼隆,村里闹两派,他们哪派也不参加,素净了几年,到“清队”,林祥生又让村里好个折腾,拐带着河湾表姑家也挨了。那年爷爷偷偷来家,说看看孩子就走,去宁波投奔一个叫毕汝成的年轻朋友,从那里去香港,但是没跑了。他们纳闷是什么人报的告。河湾村“清队”,拾翻出来,是表姑家老二广垣举报的,表姑一家背上了“包庇”的罪名,表姑连气加吓,死到那一阵里,张广垣也窝囊,做不成人了。好歹过去了。俩孩子书都念的好,可惜成分不济,虎子初中毕业,就下了学,心里憋屈,天天闷闷不乐,没少挨“难看”,一年年,年龄大了,家里“条件”差,找不上对象,三十大多了,还打着光棍。改革了,没生产队管着了,出门不用请假了,虎子不肯窝在家里,窜窜着出去干临时工,活儿不好找,就跟建筑队当小工。平儿念书一直很上心,金玲说,小妮子孩儿,上学没用。咱这种人家,念的再好,也考不出去。林祥生说:“她老爷爷希望后代有学问,虎子白搭了,平儿愿意上就让她上吧。多咱人家不让上了,就拉倒。”呼隆过去了,改革了,平儿念书更有劲了,说:“俺老师说,考学政审政策宽了,我好生念,非考上大学不可。”林祥生说:“是说政策宽了,可咱家你老爷爷是那情况,这事难说。”平儿脸上的笑容立时没了,过一会儿,又说:“不管怎着,我也不败劲。”八三年春天,他们突然接到一封从香港来的信,看样子是爷爷那个叫毕汝成的朋友寄来的。虎子立马要拆开看,林祥生紧紧攥着那信,像里边有什么妖怪,怕它跑出来似的,说:“可了不得,这从香港来的信,咱自己私自看了,怕是毛病。”虎子说:“信是俺老爷爷的朋友打来的,是邮给俺爷爷的,俺老爷爷,爷爷都没了,咱看这信,有什么毛病?你小心的多余。”金玲说:“虎子,别跟你爹犟,小心没有过的。”虎子一甩手,走了,林祥生拿了信去找老支书,老支书也没遇见过这种事,两人拿了信去镇上找镇委赵臣书记,赵臣书记常来二红庙,认识林祥生,但没搭理过他,听说了这事,满脸堆笑,对林祥生很客气,让他坐,还让女公务员给倒了茶,林祥生心里扑腾,身上冒汗,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赵臣书记拿了信,看了看信皮,嘴里嘟念,说,这香港地名跟咱不一样,奇奇怪怪的,一边说,一边拿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信剪开,像看自己家信一样看起来,林祥生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但不敢出声,一会儿,赵书记看完信,把信放桌上,并不递给林祥生,林祥生害了怕,心里像敲鼓,村书记试试量量地问:“赵书记,这信上写啥了?”赵臣书记说:“写信的是祥生他爷爷的一个朋友,看样两人关系不一般,当年说好两人一块去香港的。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敢联系。他打问祥生爷爷和家里人的情况,说希望能跟祥生爷爷相见。”赵臣书记顿了顿,又说:“听这人那话,他在香港买卖做得很大。说不定,此人能对咱县的吸引外资有大作用。这个关系要好好利用。”赵书记居然站起来,拿了茶壶,给林祥生续水,林祥生跟前的茶水还满着——他嘴里干渴的厉害,但没敢端起来喝,林祥生连忙站起来,赵臣书记端了祥生跟前的茶水倒掉,又给倒上热茶,说道:“祥生,你爷爷那事,出在特殊历史时期。你们一家几代服从领导,遵纪守法,表现是好的。这次香港来信,你这态度好,表现了对党委政府的信任。这事这样办,祥生,你看看这信,回头我让秘书帮你写封回信,你抄了,今天咱就把回信寄走。”说着就把信递给林祥生,林祥生两手合合撒撒地拿了那信看,一边看一边暗想,这毕先生真是念旧情啊,爷爷的命太苦了,张广垣太可恨了,他眼里含泪,差点哭出声来,咬住嘴唇忍住,看完了,忙把信“还”给赵臣书记。赵臣书记手里拿了信,说:“祥生,我现在就去让秘书起草回信。快晌午了,今天中午,就在镇政府接待室吃饭,我得接待县里来的领导,让副镇长陪你。”又笑着跟村支书说:“你们一块儿吃,你沾祥生的光。”林祥生急忙站起来,说:“赵书记太客气了,我担不起,让俺书记在镇上吃吧,我出去上亲戚家吃。”村书记忙按下他,说:“领导咋安排咋办。”林祥生和村书记由一个副镇长陪着吃了中午饭,虽然小餐室里只他们三个,但大圆桌上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子菜,鸡鱼肉蛋全有,还有老鳖汤。林祥生看得傻了眼,他活了多半辈子了,别说吃,就是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大“席”,不由嗫嚅道:“镇长……领导太客气了,这哪吃得了?吃不了,插活(1)了,瞎了不……”副镇长说:“没什么,这是按标准上的,工作需要嘛。”村书记说:“祥生,领导咋安排咋是,你不知道,现在都这样,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了,不能扣扣索索,看着是有点浪费,可是作用在那里,领导算的是政治账。咱敞开肚皮吃就是。”林祥生连忙点头称“是”。三人吃饭,麦口里,天还不太热,屋里风扇呼呼地吹着,可林祥生还是出了一身汗。服务员来倒了酒,林祥生让他们劝着喝了一小盅,副镇长和村支书喝得脸和脖子通红。菜是真好吃,林祥生心想,吃得饱饱的,晚上不用吃了。吃过午饭,镇政府秘书指点着,林祥生把秘书代写的给毕先生的回信抄了,又写了信皮,秘书说,好了,把回信搁这里,领导看了,叫邮局送走,香港来的信林祥生带回去。林祥生小声说:“这回信我也抄一份带回去,以后好按这些话说,省得前言不搭后语的。”秘书忙说:“祥生考虑的周到,好,是要注意口径一致。”林祥生忙把那回信抄一遍,装到香港来信的信封里,和村书记一起回了村。天黑了,虎子从工地回家来,这天是星期六,平儿也回来了。虎子和平儿抢着看了香港毕先生的来信,又看了镇里替他们家写的回信。平儿笑嘻嘻地说:“镇里的人真会编。”虎子气得跳脚,说:“咱家收的信,他们凭什么替咱写回信?要写,就该按事实写,这样胡编骗人,算什么事儿?俺老爷爷明明是那样死的,说病死的,你当时既然那样处治他,那他就是有罪过,怎么说是病死的?你要说是错了,那就给纠正。还说我‘已经就业’,我就的什么狗屁业?二红庙的小青年全就了业,也轮不上我哎。这是他娘的什么事?爹,我看你还不咋不咋的,你心里不憋屈,不难受吗?”虎子越说越来气,蹲到地上呜呜哭了,平儿看着哥,眼里含着泪,蹲下哄哥哥。金玲陪着掉眼泪,说:“不怨孩子委屈,这事儿是憋人。”林祥生叹口长气,说:“虎子,你这伙,你们寻思我心里好受?那时候,我亲眼看着你老爷爷让人家绑走,又亲自发送的他,今天在镇里,我恨不得哇哇大哭,可咱不敢啊,吓死也不敢。不为别的,得为你姊妹俩想啊。惹恼了上级,咱一家人还过不?”虎子站起来,吼道:“你跟他们磕头,也没好儿。”林祥生说:“小祖宗,你小点声,你说咱咋办?借咱个胆,也不敢跟人家对抗啊。”金玲说:“虎子,别拗了,听你爹的没错。连平儿说着,在外头一个字也不能说这事,可了不得。”虎子“哼”一声,气呼呼地去睡觉了。从那到这,香港那边再没音信,几个月后,猛地出了眼前这事。林祥生和金玲估摸着是毕先生那边的事,一点不差。原来那毕先生多年记挂着自己的恩公林作栋,但一直不敢打问,大陆改革了,还是不敢贸然来信,直到八三年,见大陆上改革形势稳定了,才来了那信,接到回信不久,老先生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叮嘱他儿子毕思源去大陆时一定要到林作栋坟上代他致祭,并尽可能给恩公家人以帮助。几年过去,毕思源商务缠身,一直没得空完成老父的嘱托。前些日子,林城地区招商办公室按青山县提供的信息找到了毕思源,希望他能来林城投资。毕思源说,他久已要来贵地,但要求先到青山县二红庙村林作栋老伯坟上祭拜,希望给予帮助。林城地区有关部门立即通知青山县政府做好接待准备,青山县这边听到有港商要来给林作栋扫墓,慌了手脚,当即给城关镇党委政府下了指示,赵臣书记立即安排给这林作栋修坟立碑,同时还安排,当年呼隆,林家没有扫地出门,房子不孬,就是太旧了,镇财政出钱,马上找施工队整修粉刷他们家的房屋,院墙,大门,同时给置办家具用品和他们一家人的服装,买上收音机,电视机。镇武装部长说:“哼,林祥生家可抹着了(2),烈军属也摊不上这待遇。”赵书记瞪他一眼:“说什么怪话?你思想咋解放的?”镇财政所长说:“咱镇上财政经费本来就紧,突然冒出这么一大笔开支,又是个大窟窿。”赵书记说:“这得算政治账。”镇经委有个老同志说,这样现安鼻子现安眼,不太好吧。赵书记一瞪眼,说:“你真是死脑筋,有什么不好?他们来,不过是走马观花,呼隆一阵子,挡乎过去就行了。”赵书记又交代,让林祥生全家人务必好好配合,配合好了,政府对他们家一定照顾,孩子招工、升学优先安排。让林祥生到时候跟港商说,爷爷已去世多年,当时家里有困难,安葬很简单,改革开放后,家里经济情况好转,就给爷爷修了坟,立了碑。一定要安排好,林作栋一家,还有村民,对林作栋的实际情况不准有丝毫流露,出问题要追究责任。那以后,一件件好事落到林祥生家,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坡里爷爷的坟修整好了,碑做好了,就等看好的日子立碑了。家里房子、院墙修补了,内外墙皮粉刷一新,新家具,收音机,电视机,一家子每人两套新衣裳送来了,林祥生和金玲觉得这些事好得邪乎,心里悬悬乎乎,平儿摸着新家具,电视机,试穿新衣裳,嘻嘻笑,虎子一直板着脸,气哼哼地说:“生气把这些东西都给扔出去。”林祥生和金玲求告他:“小祖宗,你可不敢惹事,你想要一家人的命啊。”立碑那天,广坪,广玥,广培,柿子峪狗子都来了,焚香烧纸,磕头跪拜,虽年岁久了,大家仍觉得心情沉重,难过,对现在突然弄这一出觉得奇怪。从坟地来家吃饭,见了家里的新景象,一个个都傻了眼,但没人打问是怎回事。离开林家,广培和广玥跟广坪一起回河湾。广坪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广培说:“这还不明摆着?舅老爷香港朋友那边要来人,这是做给人家看的。”广坪说:“哼,这才真叫‘有奶就是娘’。”广玥说:“为了吸引外资,什么办法都使得出来。这点子当官的,思想解放又快又彻底。”广培说:“什么‘思想解放’?到下月月底,香港客商毕思源先生来给林作栋先生扫墓。副镇长说,县镇两级领导对这事高度重视,希望你们家还有二红庙村两委、村民好好配合,搞好接待,同时,对老先生原先那个特殊情况,不能暴露,要守口如瓶。林胜忙说:“祥生哥,镇领导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吧?这可是个大事。”林祥生心里憋屈又吓得要命,连忙说:“明白,明白,请领导放心,从俺家的人这里,不会出纰漏。”虎子晚上来家,林祥生交代他,不论心里多憋屈,都得忍着,不能惹出祸端,虎子红着脸,咬着牙,不吱声。林祥生说:“跟你说的话,听清了吧?怎么不吭声?”虎子脑袋一立楞,说:“你不放心,找根大洋针把我的嘴缝上,行了吧?”金玲说:“虎子,别跟你爹呕气。咱能怎么着?人家上级给你老爷爷修了坟,立了碑,还给咱家办了一些事,咱得听上级的。”虎子说:“你寻思他们是真对咱好啊?他们是哄人家毕先生来投资!”林祥生说:“虎子,你少胡说,无论如何,你不能瞎来。”虎子说:“我瞎来什么?我惹不起,躲得起,到时候,我不傍边儿,行了吧?”林祥生家,村里,镇里都准备停当了,但到说好的日子前一个星期,镇里来通知,香港客商来二红庙村扫墓之事推迟了,林祥生和金玲很纳闷。过去了大半年,一九八九年春节后,林胜突然来通知林祥生,说,县里决定对作栋爷爷的案子给予纠正,林祥生听了这话,一下懵了,拽着林胜的手,急问:“兄弟,你说什么,我没听真,县上要给俺爷爷纠正?真事儿的?不蒙人?”林胜说:“这哪能蒙人?真事儿的,千真万确,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县法院听宣判。”林祥生听罢,扑通跪倒在地,嘴里嘟念:“爷爷,爹,娘,老天爷开眼了。”边说边像娘们一样嚎啕大哭,金玲也跪伏在他跟前,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林胜面有戚色,在一旁搓手,劝慰。过一会儿,林祥生停住哭泣,和金玲一起站起来,说:“对不起,书记,让你见笑。”林胜说:“没有没有。”这一夜,林祥生两口子哭一阵,笑一阵,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林祥生从县法院拿回了宣布林作栋无罪,原判决不当,给予纠正的判决书,虎子来家,骑了自行车,挨个亲戚家去报“喜”,说好到哪天都来,一起到坟上向老人家禀告。事过几天,广培让广坪陪着一起来林祥生家,广培给说了他了解的作栋舅老爷平反的内情。原来是,林城地区招商办已经和毕思源先生定好来二红庙扫墓的日期,却突然收到毕思源先生一封传真,说,本已做好来林城准备,但即将成行之际,突然获悉家父恩公林作栋先生之亡故,实系死于非命,家父重病在身,闻此噩耗,当即昏厥,抢救过来后,说他对林老十分了解,素知其经历和为人,新政府建政前,林老从未与军警宪特有染,不过一从政书生而已,怎会有这等事发生,家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林老对家父有知遇之恩,多年来以不能回报为憾,幸逢改革开放,始与恩公家人取得联系,并得贵地区官方协助,他本欲亲往大陆,但有心无力,遂委派我代为致祭。正欲成行,却闻此噩耗。家父惊诧之至,痛心疾首,老泪纵横。毕先生说,一开始,我们和林祥生先生通信,他显系碍于压力,对我们未讲实情,我们信以为真。后贵地区有关部门与我们联系,对我们提出的扫墓要求,随机应允,但仍对我们隐瞒真相。现大陆实行改革,拨乱反正,平反错案,举世称道。家父委我恳请贵地区有关当局重审林作栋案件,倘能还以清白,则林老之灵可得安息。如获恩准,则林老家人与家父等友人均当感激涕零,亦彰显贵地区当局从善如流,人道开明。倘不蒙应允,扫墓之事只好从长计议,至于投资之议,更无从谈起。当一地罔顾法度,错而不纠,可想而知,投资人及资金之安全亦颇为可虑。广培说:“林城接到这封传真,就紧锣密鼓地安排对舅老爷的冤案做了重审。”林祥生和金玲听着,满眼是泪,金玲说:“毕老先生是咱的大恩人啊。”林祥生说:“我怪纳闷,是谁给香港那边报的这个信儿呢。”广培说:“别猜那个了,日子长了,就知道了。”林作栋“平反”了,转眼快到麦口,香港毕思源先生一行数人来二红庙林家林给林老伯扫墓,林城招商办,县委高书记、镇委赵书记等一大帮领导跟着,前呼后拥,小汽车停了长长一路,二红庙村民从没见过这阵势,个个摇头咋舌。林祥生提前给亲戚们报了信,这天也都来了。扫墓已毕,林祥生给毕先生一行和各位领导跪地磕头,被毕先生拽起。高书记还特别跟毕先生说:“作栋老德高望重,萦念桑梓,世所敬仰,当年惨遭不幸,思之痛心,今已沉冤昭雪,足见大陆政策已有翻天覆地之变。如蒙毕先生慷慨出资支持我县建设,作栋老在天有灵,亦当倍加欣慰。”毕先生颔首,说:“我们会予以考虑,当然要作必要的调查和评估。”高书记转脸看看林祥生,又跟毕先生说:“不知祥生弟说没说,鄙人和作栋老这边还是知近的亲戚。”毕先生似有点吃惊,看一眼林祥生,林祥生一愣神,忙连连点头。林祥生请香港贵客和领导们都去他家吃饭。赵臣书记说:“县里已安排了,县领导设宴招待,祥生一家也去。”毕先生说:“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一定要去恩公家看看,请各位领导先回县城,我们随后就到。”领导们又客套一阵,纷纷上车走了,毕先生一行来到林家,跟林祥生一家和各位亲戚相认,大家对毕先生千恩万谢,毕先生连说:“不敢当。”还说:“多年了,家父对恩公念念不忘,但不敢贸然联系。后来总算取得了联系,现在又让恩公沉冤得到昭雪,家父和我等都十分欣慰。往后大家一起过好日子,恩公可以安息了。”毕先生把虎子叫到跟前,端详一阵,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虽只有初中学历,但写的信文平理顺,感情真挚,令人动容。祥生和金玲如果舍得,让他跟我去做事吧。”林祥生和金玲相互对看一眼,林祥生忙说:“虎子,还不快谢谢爷爷。”虎子连忙说:“谢谢毕爷爷。”毕先生又对平儿说:“听说平儿在读高中,功课不错,一定好好读书,争取到美国上大学,爷爷帮你。”平儿眼里闪着泪花,连说:“多谢毕爷爷。”毕先生一行由村书记陪着,又拉上林祥生、虎子和平儿一起乘车去了县城。金玲在家招待亲戚。林家院里喜气洋洋,金玲说:“做梦也想不到有今天,多亏这毕老先生。”广坪说:“虎子这小子不赖,毕先生相中了,有出息。”广培说:“听毕先生话音,虎子给香港那边写过信,看来是他给他们说了老爷爷蒙冤的事。”金玲点点头,说:“八成是他的事,他没露过。当年他老爷爷看着他,说这孩子面相好,有出息,还真让老人家说准了。”大家吃饭,交谈,广玥一直闷闷的,不作声。离开林家,走到路上,广坪问:“苦子,怎么不高兴?”广玥说:“没有不高兴。”广培说:“前两天,方原来信说,他们学校里闹得很凶,慧慧学校里怎样?她是研究生,应该闹的轻些吧?最近来信了吗?”广玥叹口气,说:“还是个多月前,来了封信,写了一堆疯话,我连忙回信跟她说不要瞎起哄。从那再没来信。我和周波愁得了不得。”广坪说:“不就是些毛孩子闹轰吗?还能咋着?”广培说:“迎莲给方原写回信了,嘱咐他不要盲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我让她写上,叫方原给慧慧写信,给她泼泼冷水,别太激进。”广玥点点头,说:“慧慧跟原原两人关系比亲姐弟还好,原原的话,她许能听进去。”广培说:“慧慧到底是女孩子,参加些活动,也不会干违法的事,你就放心吧。”广玥还是一脸愁苦,两只眼看着远处,呆不济地说:“但愿吧。”1.挿活,插打,活弄,这里是说就餐者用筷子夹菜。2.抹着了,即捞着了,得到了。34广玥从二红庙回来,和周波两人天明到天黑,时时为在港城大学读研究生的慧慧担着心,这些日子,这孩子一直跟着同学瞎呼隆,阴历四月底五月初,闹到顶点了,风云突变,两人寻思这帮头脑发热,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打这要彻底消停了,慧慧很快就该来家了,可是没想到,二十多天过去了,慧慧不但没回来,还联系不上了。张广坪陪着广玥和妹夫周波先上港城,又到慧慧去过的大都市,旮旮旯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到底也没找着。广玥和周波回来后,学校和教育局的领导找他们谈了话,要求他们端正立场,抱正确态度,对周慧慧失踪的事不得声张,更不能跟组织添乱,否则后果自负。周波病了,气得打哆嗦,想跟他们翻脸,被广玥制止住了,广玥明面上唯唯称“是”,心里觉得比起慧慧失踪,这些人无论说啥,都无关紧要了,所以懒得跟他们争讲。领导走了,周波说:“我们的孩子没了,他们一句同情安慰的话没有,还说这些混账话,太不是东西了。”广玥淡然地说:“你说这话,就像不在我们国家,你不想想,这种形势,慧慧这种情况,你还指望他们怎么着?他们不审查我们就够好的了。”这天后半夜,周波肚子疼的厉害,广玥去喊广培,广培和沈迎莲两人都来了,广培和广玥一起用地排车拉着周波去了医院。住院第三天,周波的病确诊了,乙型肝炎,病情挺严重,医生说,病者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病人的近亲属应该有乙肝患者,因为这病不少是近亲传染的。周波说,他母亲死于肝病。医生说,这就找到原因了。又说这病传染性很强,建议亲人都做检查。广玥说,我查不查无所谓了,得让慧慧爷爷来检查,周波说:“你怎么无所谓?别说这种话。慧慧的事还瞒着她爷爷,他来医院,一看咱两人这状况,就怕瞒不住了。”广玥说:“还是继续瞒,能瞒到哪天算哪天。”广玥找人捎信让慧慧爷爷来医院,慧慧爷爷淌着泪说,怎么让俺儿得这病,哪如放我身上?广玥和慧慧爷爷做了检查,都没事儿。慧慧爷爷问:“听广播,学生闹得不轻,慧慧没事儿吧?”广玥说:“俺两人上学校去看她了,挺好的,没事儿。”老头子说:“没事儿就好,反正快放暑假了,很快就见着了。”老头子回黄坡了。周波说:“听见了吗?到了暑假,老爷子见不着慧慧,不就瞒不住了?”广玥说:“那就再编个别的理由,哄一时是一时。”周波出院回家十几天后,学校放暑假了,方原从大学回来了,进家门,放下行李包,就要去周叔家,广培拦住他,妈妈说:“你先不慌,我们跟你说了慧慧的事,你再去。”方原看看爸妈,见他们面色难看,害了怕,急问:“怎么了,慧慧出事了?闹得厉害的时候,她给我来过信,那以后,我又给她去信,她没回。后来没再联系。她一个女生,又不是头头,不会有事的呀。”广培说:“原原,你先坐下,听我们慢慢说。”方原不情愿地坐下,说:“你们快说,我急坏了。”妈妈说:“孩子,你慧慧妹妹失踪了。”方原站起来,脸煞白,急问:“妈妈,你说什么?慧慧妹妹不见了?怎么会?不可能!”广培说:“我们也觉着不可能,可是,慧慧确实找不到了。你周叔和玥姑,你广坪大爷一起去找了不少天,没找着,只好回来了。”方原急咧咧地说:“怎么,找不着,就不找了,放弃了吗?不,绝不,我上周叔家去说说,马上再去找,我带他们去,学生活动过的地方,我清楚,一定能找着。”广培说:“原原,你跟慧慧的感情,我们知道,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刚才说了,他们跑了不少天,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现在的形势,再到处找,就是问题了,也不允许你胡乱找了,再说,找也找不到了。事情已经这样,只能面对现实了。你是个在校学生,再到处乱跑,那是大毛病了。”方原头一捕楞,说:“我不在乎,豁上犯错误,开除,我也得去找。”沈迎莲哭了,说:“孩子,你怎么这么犟呢?你玥姑,你周叔不比你还急,你周叔急病了,长了肝炎,在家养病。要是能找着,我都愿意去找,挨整也不怕,问题是找不着了啊。”方原头耷拉下来,嘤嘤哭了,过一会儿,起来,擦擦泪,说:“我去看周叔和玥姑。”广培跟广玥都住学校宿舍,前后排,方原来到广玥家,广玥正伺候周波吃中药,周波咽下最后一口药汤子,说,咱摊的这事,什么药也治不了我的病。你跑医院,回来还要熬药,伺候我吃药,趁早别麻烦了。广玥说:“你别这样说,也不能这样想。”方原敲了门,进屋来,听了周叔和玥姑的话,眼泪流出来,咽声喊:“玥姑周叔,我回来了。俺慧慧妹妹……”周波坐起来,喘着粗气,说:“你慧慧妹……”方原来周波床前,广玥说:“你爸妈给你说了吧,你慧慧妹妹失踪了。”方原说:“说了……怎么办?没了就没了,没了就算完了?不找他们要个说法吗?”广玥说:“还能怎么样?你也是学生,是亲历者,这样的形势,找谁要说法?谁会给说法?只能认命了。大概是我或你周叔上辈子的‘业’,现在来‘报’吧。”方原说:“玥姑,别这样说,你们是世上最好的人,怎么会受这样的‘报应’?”广玥说:“孩子,你不明白,姑不是随便说,内中有道理。”方原说:“我不信。”广玥苦笑笑,说:“不信就算了。”方原问:“周叔什么病?好治吗?”周波说:“周叔得的是乙型肝炎,不好的病。你慧慧妹妹出了这事,周叔受不了,垮掉了,没几天活头了。等你寒假来家,怕是就见不到周叔了。”广玥说:“你怎么这样?跟孩子说什么话?”周波说:“原原不是外人,心里有话,冲口而出了。”方原哭了,说:“周叔,你别这样说,你得好好治病,好好活着,俺慧慧妹妹没了,我就是你们的孩子。”第二天,周家老爷子来了,还没进屋,就喊:“慧慧,爷爷来了,怎么放了假,不赶紧去看爷爷?”广玥低声跟周波说:“爹来了,就照咱编的话说,别露馅。”说完,忙开屋门,说:“爹来了,正要去跟你说。慧慧是研究生,得做课题,写论文,导师带着去考察了。”老爷子坐下,失望地说:“你看这事,刚闹腾完,家里不挂着她?我想孩子,你们给她写信,让她请假回来一趟。”广玥说:“他们不是去一个地方,信也不好寄,好,我给她学校去封信,看能给转不。”周波在一旁,强忍着眼泪,好歹没露破绽。广玥伺候老爷子吃了晌午饭,送他回黄坡了,周波说:“这得瞒到什么时候。”广玥说:“还是那话,多瞒一时是一时。”隔了几天,周家老爷子来学校,见儿子躺在床上,脸像黄表纸,心疼,恨不能朝墙上碰头,看看在一旁默默忙活的儿媳,强忍着,问吃啥药,大夫咋说,又问慧慧暑假能回来不?广玥说,慧慧课业重,怕是得到过年回来了。老头子很失望,轻轻摇摇头,也不肯吃饭,说,今天是大集,他去集上转转,就回家。老爷子想买点胡萝卜种子,他听说胡罗卜有营养,想在自己责任田里种胡罗卜让儿子和媳妇吃。刚到集口,遇着一个家在县城的熟人,招呼他:“周老哥,你还好啊?”周老爷子说:“凑乎事儿。”老汉说:“这些日子,我跟人说,周家那么好个闺女说没就没了,不要老爷子的命了?”周老爷子听了这话,像头上响一声霹雳,心立马狂跳起来,嘴唇哆嗦着,急问:“你说俺家慧慧没了?俺儿和媳妇说她跟着导师去有事了啊。”那老汉慌神了,嘴咕嘟不出话来,嘟念道:“我……我糊涂了……没的事……”这时站旁边的一个汉子说:“周大爷,你还不知道?你孙女慧慧失踪了。”周老爷子一下跌坐在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嘴里不断念叨:“慧慧失踪了,慧慧失踪了……”熟人老汉急得跺脚,怨自己多嘴了。旁边那汉子说:“这事也瞒不住,日子多了,总会知道的,你好好劝劝他吧。”熟人老汉蹲下,让老爷子吸烟,安慰周老爷子,老爷子擦擦眼泪,说,老弟,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不要紧。你走吧,我坐一霎,上中学找儿子和媳妇去。熟人老汉走了,老爷子又坐一会儿,站起来,离开集场子,一摇一晃地走了。他心想,不去中学了,去干什么呢?去埋怨他俩?他们够苦的了,儿子的病分明是让孩子疼的,儿子得病以后,他找村里先生的医书看了,儿子长的这乙肝,有什么“三部曲”,先发病,再肝硬化,最后肝癌,就“交代”了。他知道儿子活不长了,刚又知道宝贝孙女没了,自己再活着,除了心里苦,没点意思了,孙女没了,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儿子死自己前头,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一了百了,算了。就在这天夜里,周家老爷子在村外小树林里上了吊。周老爷子突然自杀身亡,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周波知道后,当时就昏厥过去,上医院打了针,广玥让广培找排车拉着他,一起来黄坡发丧,亲戚们都来了,除了嚎哭,没人说一句话。丧事完了之后,周波的病发展得更快了,不到旧历新年,周波就死了。从周家老爷子去世,到周波死,广玥除了有紧急情况,请别的老师代几节课,一直坚持上班,人像麻木了一样,照常吃饭,休息。发送完周波,她在里间屋墙上挂一张周波的像,跟人说:“他好了,脱离苦海了。我不孤单,天天守着他,晚上,我看完佛经,临睡,跟他说说话。”广培和沈迎莲跟她说:“俺俩有两个儿子,我们只要一个,原原就是你的儿子。”广坪和如兰说,小河俩孩子,尽你挑,给你一个。广玥总是淡淡一笑,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谁的孩子我也不要,我和周波有这些事,是业报,我想得开。”大家只好由她。广培暗暗跟广坪说:“广玥现在学佛入迷了,精神世界取得了另一种平衡,别人理解不了。”广坪说:“你说她怎么就信了佛呢?”广培说:“她跟我说过,她结婚后,在周家老爷子旧书里,见到一本佛经,看一阵,觉得有意思,就搁起来了。呼隆中,她受惊吓,流了产,心里难受,黑夜里偷偷看。改革开放后,她在一个信佛的女同学那里拿来不少佛教书,看了很多,一边看,一边联想她自己,家人,周围的人,数不清的苦,而且所有这些苦,无论受苦的,还是让人受苦的,都没得着好,可说没任何意义,最后是个空。佛教讲的就是苦啊,空啊一套,她就更信了。你不看,慧慧没,周波死,她都不是特别痛苦,她信佛的话,不那么在意,看得淡了,想得开了,这样倒好。”广坪深深长出口气,说:“好还是不好,我看不透。我看她这样,心里更难受。”广玳在旁边一边听,一边淌眼泪,说:“俺这个妹妹,名叫苦子,是忒苦了。俺姊妹仨,胜子淹死了,我苦一辈子,苦子凭着那么好学问,比我还苦,这都是命啊。”广坪说:“姐,你还算不孬,秀丽混得不赖,常福两口子在林城当干部,你给他们看孩子,算熬出来了。”广玳叹声气,说:“秀丽是挣俩钱了,可是孩子不省心,小丽小子没了,到这找不着,娜娜也不省事儿。林城,我也不想在那里。”广坪问:“怎么?儿媳妇不好招应?”广玳苦笑笑,说:“还凑付。”又过了年把,广玥一前一后给周家老爷子,周波过了忌日。暑假里,一个人悄悄上河湾,给爷爷奶奶,爹娘和胜子上了坟,又坐客车去了林城,上常福家看带姐。常福和媳妇都去上班了,常福的大孩子(是个女孩儿,叫美美)上托儿所了,二的(小子,叫帅帅)也快两岁了。广玥问:“计划生育那么厉害,怎么他们还能要两个孩子?”广玳小声说:“孩子姥爷找大夫开的证明,说妮子有啥病,计生委批准生的二胎,别的事咱不说,就这事,姐高兴,老郑家有后了。”广玥说:“是该高兴。看来权真是好东西。”广玥见姐姐穿的倒板正,但是挺瘦,愁眉苦脸的,广玥问她,怎么,是太累,还是不舒心。带姐说,没事儿,广玥没再多问,说要去找一个同学,就匆匆离开了。广玥往长途车站走,一路暗暗落泪,她看出姐姐在儿子家,并不舒心。广玥回到学校,把家里的东西,都整理好,写张纸条,说:“我走了,去一个清净地方了。怕你们留我,不辞而别,对不起了。不要找我。抽屉里的钱,没多少,广坪哥和嫂子拿走,想着拿一点给五妮哥那边。屋里的东西,广坪嫂子,广培嫂子各取所需,留个念想,剩下的烧掉。慧慧的东西全给原原。”广坪和如兰,广培和沈迎莲,都急得要命,到处打听,四处找,多少天后,听说广玥在三十里外山里一个新建的佛寺,当尼姑了。他们找到那佛寺,要求见广玥,佛寺的女主持,出来跟他们说:“世间没有张广玥了,她现在是清一法师。刚才跟她说了,她不见你们。”广坪哀告道:“我是广玥的亲哥哥,这几个也都是他的亲人,俺不拽她回家。求你让俺见她一面,跟她说几句话就走。”女主持进去了,不一霎儿,回来说:“她不肯见你们,我让她在里边一个廊道走动,你们在外边窗口那里,看看她吧。看过了,你们就可以走了。她尘世的苦受完了,在这里过的很好,你们尽可放心。”广坪他们按一个尼姑的指点,去一个窗口,站那里朝屋里看,很快就看到一个光头,身穿尼姑衣裳的人从廊道那头走来,到跟前了,是广玥!几个人在外边喊她,里边的广玥不知道听没听见,并不回应,但朝窗口转一下身,眼角噙着泪,看看他们,弯腰鞠个躬,随即转身,快步走了,再没回头。那主持又来,跟他们说:“好了,你们刚刚见到她了,这是你们见她的最后一面,以后她不会再跟你们见面了。她尘缘已尽,再不涉世俗之事。你们请回吧。”几个人只好走了,回家的路上,广坪和广培不说一句话,如兰几乎哭了一路,沈迎莲一边劝如兰,自己也忍不住落泪。路上,广坪说,带姐还在常福那里,广玥出家这事,先不跟她说,怕她受不了。35广玳来林城儿子家四、五年了。一开始,儿子让她来,她并不情愿。儿子大学毕了业,跟大干部的女儿结了婚,两人都分配到林城市机关上班,接老娘去一块生活,街坊邻居都眼热,说常福娘嫁到郑家,没再苦的,总算熬出头儿了。可广玳自己知道,这只是明面儿上的事。她从进了老郑家,一直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鼓轮八跌,总算熬过来了,改革了,闺女帮着,供儿子上了大学,出息了。广玳高兴得做梦都会笑出声,可没承想,儿子找了个大官儿家的闺女,广玳从心里打怵,她这一辈子,见了当官儿的,就吓得慌,她觉得跟这样的人家轧亲家,人家看不起,见了面,头都不敢抬,她还怕儿媳妇难伺候。她从没指望去跟儿和媳妇享福,他们分到市里,她很高兴,远了香,近了殃,难得逢年过节记得有她这个娘,回来看看,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不愿意去他们家。她看着自己过了大半辈子,一直是这个破样儿的家,舍不得离开,离开这老窝,离开街坊邻居,姊妹们娘们儿,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那看着眼晕的高楼,没个认识的人,她会闷得慌,这还都不要紧,慢慢就惯了,最让她担心的,儿媳妇啥脾气,好照应不,她打心里怵头。她还不知道,儿媳妇高胜美并不愿意老婆婆去,她怀了孕,要雇保姆,可是她爸妈不愿意,说,保姆,什么样儿的人都有,让一个生人来看外孙,他们不放心,婆婆是勤快人,做家务,看孙子,准行,奶奶疼孙子,没二心二味儿,去了,就吃你们一口饭,你们还赚个孝顺名儿,何乐而不为?不用开工资,衣服也不用买,把妈的旧衣裳拿去,就够她穿的。高胜美犟捏着鼻子同意了,还跟常福说:“你娘来了,要这事儿那事儿的,摆婆婆架子,别怨我不吃那一套。”常福赶紧说,那不会,俺娘是把自己放到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的人,那敢欺负你高大小姐,你难得不欺负她,俺娘们儿就心满意足了。广玳从进儿子家,心里一直不是味儿。她舒不开身,每天战战兢兢。这个家里有很多的规矩。吃饭的碗、盘、筷子,勺子分开用,洗脸,洗脚,用不同的盆子,还要个人用个人的,毛巾更要分开;洗衣服有一大拖落讲究,有的机洗,有的手洗,同是手洗的,不一样的衣裳用不同的洗衣盆,用的洗衣粉或肥皂也不一样;洗的时候,先用洗衣粉,冲好了,再打肥皂或香皂,消除洗衣粉的异味儿。涮衣服,要涮到水纯清,没泡沫(冲水的泡泡和洗衣粉、肥皂的泡沫不一样,要分清);打扫卫生,要先用湿布擦了,再用干布擦,不留污渍和水痕,拖地,要拖到拖把洗过水是清的;洗菜,要先用水冲,再拿小苏打水泡多长时间,再冲洗彻底;洗碗刷锅,用洗涤灵,后来,怕残留,也改用苏打水。有了孩子,尿布要手洗,洗净后,再拿滚水烫,晒干,不能有丝毫异味儿。广玳不是懒人,也不怕麻烦,她怵头的是规矩太多,记不住,怕出错,越怕还越出错。广玳为了记住这数不清的规矩,累得头脑子疼,还是免不了常常出错,媳妇发现了,一阵数落,暗地跟常福说:“没见过你娘这么笨的,人家说黑瞎子它娘是笨死的,你娘也差不多。”常福说:“你清规戒律太多,什么人也得让你弄糊涂了。”广玳背后给儿子诉苦,常福说,她这人就这样,讲究,这对大人孩子身体健康有好处,你就照她说的弄吧。媳妇不光规矩多,还难伺候。广玳一个庄户娘们儿,就会熬白菜萝卜,烧糊涂,蒸干粮,做不出有滋有味的饭菜,做出饭来,难合媳妇口味儿。炒菜,放油少,菜不香,不行,放油多,太腻,也不行,菜炒的太烂,不行,说什么“素”都破坏了,炒的太生,也不行,咬着咯咯吱吱,不利营养吸收;菜不放酱油不行,但吃出酱油味儿也不行;做粥,太厚太稀都不行。洗了衣服,干了,叠好,嫌叠的不标准,好衣裳弄得皱皱巴巴,总之事事都难如她的意。她做月子,更是天大的事,广玳怎么尽心伺候,都不中。吃白煮鸡蛋,没滋味儿,煎蛋,说油太大,会发胖,广玳熬了鸡汤,端到她跟前,她喝一口,说一点不好喝。广玳躲开,上厨房里偷偷掉一阵眼泪,擦了泪,装出笑脸,再去向她“请示”,怎么改进,另熬。为了让她下奶,弄各种东西做了让她吃,她嫌这嫌那,怕吃多了发胖,说关键是营养均衡,广玳听得迷迷糊糊,弄不明白。孩子小,爱哭,只要孩子哭了,就是广玳没照应好。儿媳妇处处看她不顺眼,嫌她不讲卫生,不刷牙,有口臭,广玳刷牙了,嫌她刷牙不“彻底”,嫌她说话出唾沫星子,弄得广玳说话不敢抬头,嫌她喝粥,喝面条“吸溜吸溜”出声音,弄得广玳吃个饭也紧张得很。更要命的她睡觉打呼噜,媳妇烦,到夜里,广玳再迷睏,也硬撑着不睡着,怕自己打呼噜影响儿媳妇睡觉。吃饭,广玳不敢大胆夹菜,儿媳妇嫌乎“乱插打”,广玳只好自己拨一点不太好的菜单吃,常福觉得不像话,正吃饭来了客人,不好看,广玳就连忙推说吃饱了,离开饭桌。在这个家里,活儿都是广玳的,但是饭吃最差的。做了鸡鱼,儿媳妇给大家盛,广玳碗里只有鸡脖子,鱼头,鱼尾巴,盛水饺,破了的都在广玳碗里,剩菜,都是广玳的,家里各种水果多的是,有自己买的,多数是别人送的,广玳不敢吃,吃,专挑烂了的,常福让她在家忙累了,吃点水果,她有时吃了,儿媳妇回来,往桌子上瞅乎,见水果盘变了样,脸就嘟噜下来,广玳就毛慌,再不敢吃桌上的好水果。广玳在儿子家,按说是老的,可是她觉得自己不如别家的保姆,她得时时看儿媳妇脸色,处处加小心,不知哪一霎儿,为什么事,惹儿媳妇不高兴。穿亲家母的旧衣裳,吃残汤剩饭和烂水果,她都不嫌,就这样,也别自己原先穿的吃的好不少,但心里不舒服,觉得不如在自己家,哪怕喝糊涂,吃咸菜,也比这样舒坦。挨了儿媳妇的难看,广玳就偷偷捂着被子哭,刚来那半年,跟儿子说了几回要回去,儿子流着泪求她别走,说你走了,谁给看孩子?高胜美不天天跟我闹?广玳觉得儿子可怜,她来头一天,就看出儿子怕媳妇,儿子明面儿上风光,但是在媳妇跟前不撑劲,过得很累,广玳心疼儿子,不再难为他了,不说走的事了。不长日子,儿媳妇有孩子了,头个是闺女,二的是小子,广玳打心眼儿里高兴,为着她老郑家的孙男孙女,她遭再大憋子,受再多苦,她都能忍。她舍不得离开俩宝贝孩子,走了,她会想他们,挂他们。孙女孙子都是广玳抱大,喂大的,俩孩子是她的心肝宝贝,心心念念都在俩孩子身上,怕他们吃不好,长不快,喝不足水,喉咙疼,天冷,怕他们穿的少,冻着,会感冒,天热,怕他们晒着,热着,晚上睡觉,怕他们被蚊子咬,在外边玩儿,怕他们磕着碰着。俩孩子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妈妈多,小时候都跟奶奶亲,后来一年年大了,俩孩子不一样了,孙女爱穿漂亮衣裳,姥姥给她买,广玳没钱,办不到,孙女慢慢就向着妈妈和姥姥了,跟奶奶不“一心”了。孙女美美上一年级了,有一次,广玳上学校去接她,老远听见一个小妮儿问美美:“你这新裙子真好看,谁给你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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