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她说:“我姥姥。”小妮儿说:“你奶奶不给买?”美美说:“奶奶啥也不给买。奶奶是农民,没钱。奶奶在俺家,不过为吃口饭而已。”广玳听美美说这话,心里像撒了辣椒面子一样,渍渍剌剌疼。广玳没给孩子买过东西,她是穷“社员”,除了一点责任田,包给别人了,奶奶啥也没有。秀丽有时候给她钱,她不要,说一个老嫲嫲子有吃有喝要钱没用,她知道闺女挣钱不容易,闺女自己那些糟心事就够她应付的了,她也不能跟儿子要钱,她知道,儿子手里没钱,家里的钱儿媳妇管着。就因为没钱给他们买么,美美就说这话,还说什么奶奶在她家“不过是为着吃口饭而已”,还“而已”,一定是她妈这样说,她跟她妈学的。自己疼得血血蜇蜇(1)的宝贝孙女就这样看她这个奶奶,广玳伤心透了。她想到她和自己兄弟姊妹对自己奶奶的感情,怎么现在的孩子会这样,对那么疼她的奶奶也这样“势利”,她知道,当下的社会,人情,亲情薄如纸,谁都跟钱亲。孩子这样也不奇怪。她心里不生孩子的气,谁让她这个当奶奶的穷呢?谁让她是农民呢?世上人谁看得起农民呢?连自己的亲孙女都看不起!没办法。有时候她也灰心,想,好不容易拉扒大的儿子,都不能让老娘过上舒心日子,疼孙女孙子,有什么用?想虽这样想,到时候,还是心心念念疼他们。

广玳在儿子家,没觉得“风光”,也没感到“享福”,倒像步步踩在湿滑的水沟边上,时时提心吊胆,她想起老婆婆说的“多年媳妇熬成婆”,婆婆必得在儿媳妇跟前摆架子,耍威风,如今,她的儿子有了媳妇,她也做了婆婆,可她这个婆婆和儿媳妇却调了个个儿,在儿媳妇跟前还不如一般的儿媳妇,倒像往常年的“团圆媳妇儿(2)”,舒不开身,大气儿都不敢喘。广玳想起年轻时自己被婆婆和男人欺负,跑去找颜华老师,颜华老师那么好的人后来死那么惨,广玳难受得死的味儿,怎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她常想起颜华老师跟她说的“妇女解放”那些话,暗想,她年轻在家里受婆婆男人折磨,在外头吃生产队干部的气,老了老了,还让儿媳妇欺负,她这一辈子也没得“解放”,怎么这么苦?她只能劝自己,别想这没味儿的事儿了,这是命里该当。

刚来儿子家,广玳只知道儿子和媳妇都在政府机关上班,日子多了,知道了儿子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是市领导跟前的人,儿媳妇在建委规划处,市里盖大楼,修马路,建公园,学校,建工厂,她都管着。听话音,两个人都很“撑劲”,很吃香。媳妇她爸本事大,他俩的工作都是他“活动”安排的。为这,儿子觉得欠媳妇爸妈的情分,从心里觉得比媳妇矮一头。有时候两人拌嘴,媳妇张嘴就说:“不是我爸给你使劲,你能有今天?”儿子急了,也说:“你爸那也是为他闺女,你老拿这个咬证我,我干脆辞职下海,出去自己闯。”媳妇就冷笑:“你去啊,烧得不轻,你多大本事?你能闯什么?你以为不靠关系,在社会上就能闯出名堂?别忘了我们是啥体制!”这种时候,儿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过后偷偷跟媳妇赔情,说好话,儿子受憋屈,广玳虽然替儿子难过,但又劝自己,谁让他爹娘是农民呢?憋屈就憋屈吧。让她更悬心的是那些送礼的。一般是晚上,多数是机关厂矿的人,有时候也有穷老百姓。来的人轻轻敲开门,提着包,搬着箱子,进屋来,撂下东西,有的喝口茶,有的说几句“那个事……”“费心”、“帮忙”、“关照”一类的话,就毛毛地离开。送的东西,吃的穿的,烟酒糖茶,土特产品,家用电器,啥都有,攒一起能开百货店。广玳心想,难为这些送东西的,变着法子往人心里碰。不知怎的,送礼的一来,广玳的心就扑腾,觉得自己家的人在干瞎事,她害怕,被邻人看见给上级报了告,不就坏了?她看出来,儿子对这种事有点担心,媳妇觉得有人巴结,很跩。送礼的多半是冲儿媳妇来的,也有个把俩的求告儿子帮忙,给领导说啥话,或是帮着把报告,告状信转给领导。广玳心里可怜这些送礼的,求人办事儿难啊。广玳并不知道廉洁腐败一类说道,只是觉得儿子、媳妇办的是公事,给人家办事,收人家东西,终归不好。她更怕“出事儿”。有一回,广玳悄悄说儿子:“你俩这样收别人东西,不咋的。以后,不论给谁办事,别要人家东西。俗话不俗,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让领导知道了,怪罪下来,就不好了。”儿媳妇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听见了,急哧白裂地说:“你老嫲嫲子知道什么?现在让人办事,都这样,不收白不收。你不懂,谁都是有进有出,你光看见人家给我们送了,没见我们给别人送。你儿凭啥干这么打腰的工作?靠能力,还是他模样好?全是关系。现在有好职位,想再朝上走,还得花钱,送礼。钱哪来?就得收。你以后别掺和这些事儿。”广玳嗫嚅道:“我哪敢掺和?我是怕你们出事儿,美美帅帅就苦了。”儿媳妇冷笑道:“你这担的没味儿的心。以后少管闲事,出去嘴严点儿就行了。”这天夜里,广玳听见儿子和媳妇两人为收礼的事争了起来。常福说:“娘说送礼的事,是为咱好,你对娘凶什么?”媳妇说:“我嫌她多管闲事。”常福说:“也不能说是多管闲事,娘说的有一定道理,咱以后是得注意点。”媳妇说:“你算了吧,不收礼,光靠那点死工资,怎么跟上头搞关系?你不知道?现在流行一种观点,关系也是生产力,对于个人来说,关系就是朝上走的梯子,而钱—东西也是钱—就是润滑剂。你看看周围,谁不这样?”常福说:“都这样就对吗?再说,也不都这样,像孔繁森……”媳妇说:“你别提孔繁森,那就是个倒霉蛋!人家就是拿他当猴儿耍,人家谁像他,撇下九十岁的老娘,两次进藏?”广玳看电视听广播,上级让学孔繁森,私下里,儿媳妇竟这样说,小媳妇子心思好吓人。她想,儿媳妇对自己爸妈孝顺得了不得,对她这个婆婆,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这都罢了,她在外头,见了大官儿,脸像开了花,嘴上像抹了蜜,那个会巴结,对求她办事的,脸板着,可会摆架子,这个小媳妇子不是寻常人,了不得。她暗想,儿子找这么个媳妇,不知是福还是祸。她劝自己,别想那么多,瞎操心了,但是不由自己,心里老是害怕,不往好处寻思,夜里常做恶梦,梦见儿子在梯子上往高处爬,梯子一下倒了,儿子摔了下来,她吓醒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这成了她一块心病,让她心神不宁,走坐不安,夜里睡不好,常常恍恍惚惚。

妹妹广玥家慧慧那么好个闺女没了,妹夫周波长病死了,广玥神神道道,天天念佛。广玳想,俺这个妹妹比我命还苦。广玳去了广玥家,回来后眼前老是她的影子。这个有学问的妹妹像变了个人,不冷不热,不喜不忧,让人看着难受。广玳以前见过姑姑子,就是广玥这样的表情,她们穿着那种不男不女的衣裳,明明是女人,却剃光了头发,广玳见了她们,心里说不出的味儿,觉得瘆人,她怕妹妹成为她们那样的人,广玥出了家,广坪瞒着她,过了小半年,她听说了,急坏了,趁个星期天,让儿子找车拉她去了广玥出家的那个佛寺,寺里的主持说,清一法师是有慧根的,学佛精进,不在这里了,到外地有名的佛寺去了,你们不要找她了。回林城的路上,广玳一直在哭,打那精神更不行了。肯忘事,做事颠三倒四,她暗想,这里不比自己家,家务事道道多,儿媳妇规矩多,我糊里糊涂,做瞎什么事,就糟了。

人说,越怕出事越出事,广玳处处小心,还是办了“瞎事”。厨房里刷碗用的小苏打没有了,这天的碗盘油腻特别厉害,广玳心想,洗衣粉也去油,用洗衣粉刷碗应该也行,只要冲干净就没事儿,她拿一罐子洗衣粉当刷碗剂用了。她想让儿媳妇买小苏打,可每当跟儿媳妇说买东西的事,儿媳妇就不高兴,她怵头,老大盼子没说,刷碗刷锅就一直用洗衣粉。过了个来月,有一天,常福在办公室加班,没来家吃饭。吃完饭,广玳正刷碗,高胜美来水池洗水果,见洗碗池里一点子沫,问:“怎么这么多沫?”广玳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下出了汗,嗫嚅道:“小苏打没有了,我拿洗衣粉刷的。”高胜美立时急了,瞪圆了眼,厉声说:“你说啥?用洗衣粉刷碗?洗衣粉是洗衣服的,怎么能拿来刷碗?谁教你的?”广玳吓得快不会说话了,说:“没……人教,是我……自己寻思的……”高胜美更急了,说:“你寻思的?你怎么那么会寻思?你怎么不拿棉花药来刷碗?”广玳说:“我哪会那样?”高胜美说:“你不会那样,你这也跟那差不多。”又问:“你说实话,用洗衣粉刷碗多久了?”广玳说:“日子不长。”高胜美追问:“‘不长’是多长?到底多久了?”广玳不敢说慌,照实说:“也就个来月。”高胜美冷笑道:“听你这话多轻巧,也就个来月。你还想用一辈子?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弄,要把一家人害死了!”广玳大了大胆,说:“你别说的吓人了,不就是刷个碗吗?冲干净,就没事儿了,怎么能把人害死?”高胜美说:“你懂什么?你知道小苏打什么成分,洗衣粉什么成分?洗衣粉有毒性你知道吗?你说冲干净就没事儿了,你能保证冲得百分之百干净?跟你说,不可能,一定有残留,残留的,都吃进肚子了,毒素会长期起作用,大人孩子已经慢性中毒了。”高胜美像疯了一样,在厨房里转圈儿,广玳吓得不敢回话,忙把池子里的碗筷放大水流拼命冲洗,两个孩子在厨房门口站着,不敢吱声,过一会儿,美美说:“妈妈,奶奶没文化,才会做错。要不让爸爸送奶奶回老家吧。”帅帅急了,吼道:“小美美,你说什么狗屁话?奶奶哪里也不能去。”高胜美厉声喊道:“小帅帅,干什么,怎么还骂姐姐?”帅帅立楞着头,说:“谁让她撵奶奶走,他再说,我就揍她。”边说边进厨房来,对高胜美说:“好了,别老嫌奶奶了,家里的活儿都是奶奶干,出点错,没了不起。”又偎到广玳跟前,说:“奶奶,别害怕,没事儿,你看我不活蹦乱跳的?妈妈是说急话,吓你的。”广玳的眼泪一下流下来,哽咽道:“好孩子,怪奶奶糊涂,不怨你妈妈着急。”

广玳强撑着刷完锅碗,心里扑腾得厉害,摇晃着身子,上床躺下,浑身哆嗦,帅帅来给她倒了水,她喝了几口,流着泪说:“好孩子,奶奶没事儿,你去睡觉吧,明早好上学。”

广玳知道自己办大瞎事儿了,吓坏了。高胜美不依不饶,很晚了,常福来家,高胜美嘟噜个没完,说:“你嫌我规矩多,嫌我说你娘,出大事了,你说怎么办吧?你出去打听打听,有拿洗衣粉刷碗的吗?什么荒唐事儿都让你娘做出来了。”常福说:“你也别得理不饶人,她年纪大了,又不识字,出错难免。往后注意不就行了吗?你还要怎么着?”高胜美说:“你听听,这么严重的事,你不说你娘,还指责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常福也许是加班累了,胆壮了,吼道:“不能过算完,你爱咋着就咋着。”高胜美嚷起来:“好你个郑常福,牛起来了,你说怎么办吧?”广玳慌了神,哆嗦着爬起来,去敲儿子房间门,哀告道:“帅帅他妈,我错了,你别生气了。你说咋办,我听着。常福,别再闹了,娘求你了。”常福说:“好了,我不吱声了,你快去歇着吧。”

第二天,高胜美早饭也不吃,就走了,常福问她怎么不吃早饭?她边往外走边回道:“我怕用家里碗筷中毒。”常福说:“好,有本事你就光在外头吃。”高胜美走了。常福埋怨道:“娘,不怪胜美嫌你,你也太糊涂得出圈儿了,怎么拿洗衣粉刷碗呢?”广玳说:“小苏打没了,有好几回,我想给帅他妈说,没敢张嘴,我一跟她说买么,她脸就秃撸下来,我害怕。”常福说:“我的娘哎,让我说你么好哎。好了,不是大事儿。她闹腾一伙,就没事儿了。”广玳问:“她说会慢性中毒,真的吗?”常福说:“她也不全是胡说,不过不要紧,你别当事儿。”

风波过去了,儿媳妇说的,碗筷上残留的洗衣粉毒素会长期起作用,一家人会慢性中毒那套话,没人再提了,但却成了广玳的一块心病。有天夜里,她做一个梦,自己孙子帅帅长了一种怪病,白白生生的小脸上,长出来一块块紫斑,身上也有,上医院看,医生说是中毒造成的,还说没法治,紫斑会长满全身,有生命危险。广玳吓得要命,见孙子这样,她心疼死了,她恨死自己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迭忙起来,去看帅帅,见他脸上好好的,又看他身上,帅帅问她:“奶奶你怎么啦?”广玳说:“没怎么。”但事后还是不放心。她暗暗想,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可是由不得自己,老是不朝好处想。

广玳在儿子家,本来就紧张,憋屈,广玥出事后,她心酸难过,晚上睡不好,整天头“嗡嗡”的,从出了用洗衣粉刷碗这事,眼前老是儿媳妇龇牙咧嘴的样子,儿媳妇吓她的话,入了她的心,她怕洗衣粉真的有毒,毒性侵入了家里人特别是孩子的身体,现在没表现,以后慢慢发作,她觉得自己犯大罪了。心里老犯嘀咕,晚上更睡不着了,睡一霎又做恶梦,白天干活儿,就常出错。或是锁了家门,忘带钥匙;或是到了点,忘了去接孩子;或是晾上衣服,天黑了,忘了收,儿媳妇说衣服沾了露水,对身体有害;这还不要紧,更要命的是,熬稀饭,锅沸了,把煤气灶火头浇灭了,煤气还往外出,还有两回做完饭忘了关煤气,如果不是儿媳妇发现,就出大祸事了。每出一回事,高盛美吱吱吆吆,常福也埋怨,不守着高盛美了,常福问她:“娘,你到底咋着了?怎么老出错?”广玳哭着说:“儿哎,娘不是得为的,娘的心乱了,脑子昏了,娘在你家不能呆了。”常福说:“孩子还小,俺两人上班那么紧,你走了怎么办?”广玳说:“娘也不愿走,可是娘确实不撑了,孩子,你放了娘吧,娘老出错,惹出大祸,后悔就晚了。”常福也没办法了,只好跟高胜美商议,让老嫲嫲回老家。高胜美说:“这可是你提出来的,可不能说,你娘是我撵走的。”常福给姐姐打电话,让她来林城进货时,顺便把娘接回家。秀丽来了,见娘一脸愁容,头发白的更多了,又瘦又显老,心里难过,偷着跟常福说:“常福,不是姐说你,我原来寻思你让娘来是好事,不能辜负你的孝心,没想到弄成这样,不用娘说啥话,光瞅咱娘这模样,就知道她在你家过的啥日子。”常福问:“姐,咱娘跟你说啥了?你不能光听娘的。”秀丽说:“你算了吧。我上林城来进货,知道你媳妇眼眶子高,瞧不起姐这小商贩,都是趁你俩不在家,来看看娘就走,问她在这里住得惯吗,儿媳妇待她咋样,不行就跟我回去,娘满口夸你们。你还不知道娘,到啥时候,她也是向着儿。啥话不说了,你既找了高大人家闺女,娘就不该指望你这个儿了。”常福想恼,说:“姐,你说的啥话?”秀丽说:“实话。好了,我不跟你争,让娘跟我走,你好生过你的,奔你的前程吧。你放心,娘回去,饿不着她,也冻不着她。咱娘苦一辈子了,老了老了,不能让她再苦呵呵的,擦眼抹泪的,委屈着心过日月了。”

广玳舍不得离开孩子,心里难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流泪,又怕孩子特别是孙子见奶奶走,哭哭啼啼,不让走,趁孩子没放学,赶紧拾掇了东西,跟着秀丽进货的车,毛毛地走了。临上车,广玳流着泪,跟常福说:“记着看好孩子。”常福唯唯答应,秀丽说:“娘哎,这还用你嘱咐,他们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疼?”广玳又说:“洗衣粉中毒的事,注意着点。”常福说:“没那事儿,你别胡寻思了。”广玳说:“不行,小心没有过的。”常福说:“好,我注意。”秀丽说:“娘,你信那个干么,那是吓唬你的屁话。”

回到青山,秀丽让娘去自己家,虽然两个亲家都没了,可广玳知道女婿曹家荣天天喝得歪歪的,她不愿意去曹家,秀丽只好送她回了自己的家。秀丽找人给收拾了屋,安了土暖气,吃的用的全买了送过来,怕煤气灶出危险,让她用电锅做饭炒菜。她人回了家,心还在林城,她想孩子,挂着他们,还迷了窍,就是忘不下洗衣粉“中毒”那个事。她来家头一天,正吃晚饭,她要好的姊妹桂枝来了,两人都是老嫲嫲了,广玳见桂枝来了,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桂枝在灯影里看广玳,说:“嫂子,你在儿子家享福,怎么没吃胖,还更瘦了?咋回事,儿媳妇不孝顺?”广玳不愿意说儿子家的不好儿,说:“孩子不孬,怨我老糊涂了,办了瞎事,愁的。”桂枝说:“你能办什么瞎事,至于愁着了?”广玳就说了用洗衣粉刷碗的事,絮絮叨叨说一伙,又说:“你说这事瞎不瞎?孩子要是中了毒,做下病,不就坏了?全是我的错,我真是老该死。”桂枝耐着性子听她唠叨一阵,说:“那有那回事?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广玳说:“你觉着不碍事?”桂枝说:“不碍事,你听我的,别没味儿的吓唬自己。”广玳忙点头,说:“好,我信你的,不寻思这事了。”那一霎,广玳似乎信了桂枝劝她的话,变得高兴起来,拿了闺女买的糖果给桂枝吃。可是桂枝刚走,她刷锅碗了,又想起她用洗衣粉刷碗的事,就埋怨自己,你怎么那么昏头,会想起来拿洗衣粉刷碗?还用了那么长盼子,那洗衣粉是有毒之物,你冲不干净,孩子会中毒,说不定现在毒性正慢慢发作哩,你是真作了大孽了。她这样想着,身上就出冷汗,躺下就睡不着了。她想,孩子们说那不是个事儿,是宽我心的,桂枝跟自己一样,是个瞎字不识的老嫲嫲子,她的话不作数,她得瞅机会找个明白人问清楚这个事,不然,老是一块心病。

过了不久,街坊家一个孩子上大学,放假来家了,广玳在街上碰见他,就问:“他这个兄弟,你是学生,你知道洗衣粉有毒吗?用洗衣粉刷碗,会让人中毒吗?”,那学生说:“你问巧了,我是学化学的,知道洗衣粉的成分,也知道用洗衣粉的注意事项。洗衣粉里有对人体有害的成分,不能用来刷碗,误食了,会造成人的肝肾损害,对血液也不利,甚至会得癌症。”广玳脸色变了,问:“真的?”学生说:“那还有假?我学过的。”那学生走了,广玳在那里呆着,挪不动腿了,脑子里乱哄哄的,眼前阳光明亮,可她却觉得一片昏暗,完了,遭了,麻烦大了,说不定哪一天,儿子家就会有人发病了。她没回家,硬撑着去找桂枝说这事,让她帮着拿主意。桂枝还没听她说完,就说:“俺嫂子,怎么说你好哎,你真够迂,你不想想,洗衣粉刷碗,水冲干净了,能留下多少?就能让大人孩子中毒?小媳妇子说那些话,是放她娘的屁,你问那大学生,他是说人误食了,就是吃进肚子了,那指准有害处,人家也没说你这事哎。可别自己吓自己了。”桂枝做饭,留广玳一起吃了,好说歹说,广玳觉得桂枝说的在理,那一会儿,想通了,说:“好,信你的,不惦记这事了。”可是睡一晚上觉,梦见了儿媳妇凶她,又梦见孙子帅帅病了,就急急忙忙去服装店找秀丽,让她打电话问她兄弟常福,帅帅病没病,秀丽说,不跟你说了吗,常福上济南党校学习去了,没在林城,广玳说,那就问高胜美,秀丽说:“我闲功夫跟她打电话,好好的,问帅帅病没病,咱这才是有病哩。俺娘,你可别儿找事儿了。”

就这样,广玳好一天,歹一天,洗衣粉这快心病,怎么也去不掉,见了街坊邻居,就跟人家说:“我办了个瞎事,拿洗衣粉刷碗,你们可别学我,了不得。”人家往往说:“俺没味儿地用洗衣粉刷碗干么?”见了上中学的就问人家用洗衣粉刷碗,会不会让人中毒,弄得中学生老远瞅见她就躲着走,有个女学生说她:“奶奶,你咋了,成了祥林嫂了,老说洗衣粉的事。”广玳问:“祥林嫂是谁,她也用洗衣粉刷碗了?”女学生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一溜烟跑了,打那,她又常自己念叨:“我成祥林嫂了。”广玳从黑到白,睁开眼,除了做口子吃,就是寻思嘟念这事,见谁跟谁说,开始还有人听,劝她,日子长了,见她老是说这事,絮叨个没完,说她又不听,就都躲着她,有的调皮孩子,老远就问她:“你用洗衣粉刷碗的事咋着啦?可了不得。”说完就跑了,广玳知道人家拿她当笑料,心里劝自己,别跟人说了,没人能帮你。可是不由人,只要见了人,她还是忍不住想说,想问,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人更瘦了,秀丽愁得要命,带她去医院,大夫跟秀丽说,你娘长忧郁症了,这事挺麻烦。广玳在旁边听了,问:“大夫,啥是忧郁症,是用洗衣粉刷碗得的吗?那俺儿俺孙子会不会也得这病?”大夫摇头,看看秀丽,说:“婶子,你想的太多了,这跟洗衣粉刷碗没关系。那个事本来就不是事儿。”秀丽打电话找常福,常福还没回来,嘟噜道:“这个常福,真够呛,老娘回老家,他半年没回来看看。”广玳说:“别怨你兄弟,他不是上济南学习去了吗?”秀丽说:“学啥习?我不信他半年没回来,他媳妇不吃了他。”

秀丽知道娘是真有病了,麻烦大了,她交待桂枝婶子常常去陪陪她娘,让她吃大夫开的药,可是,病上了身,哪是那么容易治好的,更何况药治不了她的心病。广玳的病不光不见轻,还越来越厉害,秀丽跟常福打电话,常福来了,见娘病成这样,急得要碰头,说:“怎么会得这样的病?”秀丽说:“娘在你家,太享福了,你们待她太好了,她没那命,享受不了,就病了。”常福说:“姐,你不能这样说。”秀丽说:“是,我不能这样说。我夸你还不行啊?”广玳竟说:“秀丽,别欺负你兄弟,他小,你得让着他。”

广玳的病越来越重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时上来一阵,想哭闹,想摔想砸,心心念念觉得不如死了素净。广玳知道自己是真有病了,自己难受不说,还拖累秀丽,这样下去,就把秀丽拖垮了,算了,不硬撑着了,自己消交了自己算了。真的打算“走”了,她心心念念想自己孙子,临“走”,得去看看孩子。头两天,秀丽来,跟她说,济南新建了个服装批发市场,她去看看,得两天回来,让她按时吃药,好好的。广玳说:“你忙你的,我没事儿,你桂枝婶子天天长我这里,你放心去就是。”第二天,桂枝感冒,怕传染她,没过来,她想,正好是个机会,就一个人买票,拿上自己给孩子买的巧克力,坐长途客车上了林城,出站,直奔学校,站在校门口瞅着,等着孙子下了课,从教室出来,还真让她等着了,一瞅见帅帅,她就使劲喊:“帅帅,奶奶在这里,快过来。”帅帅闻声跑过来,跑到奶奶跟前,扑到奶奶怀里,哭了,说:“奶奶,你怎么走了就不回来了?我太想你了。”广玳哭着说:“孩子,奶奶也想你,奶奶老了,病了,看不了你们了,就回去了,孩子,你,还有你姐,没生病吧?”帅帅说:“没生病,你看,好着呢。”广玳说:“奶奶就是怕,拿洗衣粉刷碗,让你们中了毒。”帅帅说:“中什么毒?那是俺妈吓你的,妈妈坏。”广玳说:“不能这样说妈妈。”广玳说:“你去叫你姐姐来,我看看她。”帅帅说:“班空儿才十分钟,喊她来不及了。你回家吧,到中午她就回家了。”广玳哄帅帅,说:“奶奶不一定能回家,我是跟人家车来的,人家的车要是急着走,我就不能回家了。”广玳把巧克力给帅帅,说:“这是你爱吃的巧克力,你吃吧。记着也让你姐吃。”帅帅说:“一定。”广玳问:“你爸妈都上班去了?”帅帅说:“我妈上班去了,我爸出发上下边县里去了,他学习回来,提拔了,调工作了,比原先更忙了。”广玳说:“嗷,你爸提拔了?那好。你得空跟他说,奶奶说的,不管当啥官,别贪财,别朝人丧良心,出了事了不得。”帅帅点头,说:“好,我记着跟爸爸说。”上课钟响了,广玳说:“好孩子,奶奶见了你,放心了。你回去上课吧,奶奶走了。”帅帅恋恋不舍地走了,广玳看着帅帅回了教室,脚步沉重地离开学校,她想去儿子家,可走了几步,想到儿子不在家,儿媳妇那凶样子,何必去看她那脸子,不去了,上车站,买票回家吧。中午放学,帅帅回家,进家门就找奶奶,美美说,你傻了,奶奶早走了。帅帅说上午见奶奶了,拿巧克力给美美吃。妈妈回来了,帅帅跟她说奶奶来学校的事,高胜美说:“你这个奶奶也到劲了,来林城,不来家。”帅帅说:“那是因为你对她太好了。”高胜美说:“你再胡说,看我不打你。”这天晚上,郑常福出差回来了,帅帅跟他说了奶奶来的事,郑常福嫌帅帅,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把你奶奶送回来?”高胜美说:“你怨孩子干什么,老嫲嫲邪性,有什么办法。”郑常福发火道:“你胡说什么?老太太有忧郁症,你不知道?”高胜美不做声了。郑常福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别再出不好的事,他给姐姐打电话,服装店里看店的说:“秀丽姐上济南看货去了。”高胜美说:“好了,别自己吓自己了,不会有事的。”

广玳从林城回来,到家时,天快黑了,进家来,有点心慌,弄点水喝了,又泡一块干巴馒头吃了,看看桌子上放着的几个药瓶子,心想,吃这些药,花秀丽一些钱,也治不好病,听人说,这种病,花再多钱,也治不好,不“狂气”了,不让秀丽再花冤枉钱了,自己也受罪受够了,到这样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啥意思,不硬撑了,俩眼一合,啥也不知道了,多素净。她抬头看一眼大桌子上摆着的郑玉民的牌位,跟他说:“你个冤家玩意儿,早早地撇下我走了,我也活够了,去撵你了。”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把屋门虚掩上,从床底下拿出早先剩下的小半瓶棉花药,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头栽倒在床上……

又过了一天,桂枝不发烧了,来看广玳,推开大门,就喊:“玉民嫂子,我两天没来,想我了吧?”屋里没动静,桂枝心想,大白天,怎么还睡了,几步进了堂屋,又进里间屋,见广玳歪斜着躺在床上,嘴角淌着白沫,皱得核桃皮一样的老脸,变了色,一摸,冰凉,桂枝吓坏了,拔腿就跑……

广玳从林城回来,广坪和如兰来看她,见她在儿子家享这几年“福”,老相多了,头发全白了,还因为洗衣粉的事,变得迷迷瞪瞪,魔魔道道,两人很难受,如兰说:“咱这个姐,一辈子那么苦,好歹供儿子上出学来,又弄成这样,想想打心里凄惨得慌。”广坪说:“常福找了高家闺女,我就寻思姐这儿白拉巴了,你想想,她能看得起老农民婆婆?”广坪接到报丧帖,疼得碰头,说:“咱这苦命的姐姐,得啥忧郁症,这病死不了人啊,怎么说死就死了?”村里人传着,广玳是喝棉花药死的。广坪一家又难过又生气,在外地挖煤的小河来家了,说:“俺姑是让高胜美个私孩子娘们和常福个混蛋玩意儿给治作死的,不能让他们,俺姑不能白死,得好生教训教训这两口子,要不然,人家的笑话咱河湾张家人没种。”边说话边不停地咳嗽,如兰问:“小河,怎么老咳嗽?”小河说:“可能是风呛着了,没事儿。”广坪说:“怎么,小河,你还要去闹丧局?”如兰说:“小祖宗,你可不能惹事。”小河不吭声,小芳说:“这事原是气人,不过俺姑已经死了,闹也没用,小河,你得听老的的。”小河答应着,气哼哼地走了。

广玳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青山县、林城的不少机关单位,公司厂矿都派人来送花圈,挽帐和“人情”钱,账桌子三路架子忙不迭,这些人跟亲戚们不一样,都是匆匆来到,先在账桌子上登记,交钱,后到灵棚向逝者鞠躬,再去郑常福和高胜美那里握手慰问,说,还有别的事要办,然后开车走人。人们议论,张广玳苦一辈子,临了死得那么冤,想不到死了,丧局这样风光。有明白人说,机关单位这些人,是冲着高大书记,还有郑常福、高胜美来的,是借机会讨好,巴结,搞关系的。当官就是好,死老的都能发财。

广玳娘家两个兄弟家的人,二红庙林家,柿子峪的亲戚都来了。这天是星期日,几个在县城上中学的孩子张广坪家孙子小磊,孙女小霞,柿子峪李兆基家儿子志强,闺女志红都来了,站在人群里。

时辰到,就要起灵了,张庆河猛地看见高胜美不知为啥事从女孝眷那边跑到男孝眷这里,跟拄着哀杖的常福叽叽咕咕,看上去一点不难受,脸上还带着笑,庆河气急了,嘴里低声骂“这俩不孝的玩意儿”,猛地跑到他们两人跟前,先咳嗽几声,抬起头,哭咧咧地骂道:“郑常福,高胜美,这是啥时候?你俩干什么?你俩混账东西,俺姑怎么死的?你们跟俺姑赔罪!”张庆河正嚷着,一起来发丧的张家近门的几个青年也冲过去,喊道:“揍这俩混账玩意儿!”张广坪和如兰急忙过去凶他们,拽他们,小涛胆小,低了头,窝在能能跟前,嘟囔道:“俺河哥他们这是干啥?”能能说:“你带姑死的冤,他们有气。你少说话。”柿子峪的志强戴着近视眼镜,手拿本书在看,听见庆河叫嚷,抬起头,愣愣地问:“干嘛呢,怎么还闹起来了?”他妹妹志红小脸通红,眼里泪汪汪的,说:“哥,真佩服你,你都多大了,光知道捧书本子念,还懂啥?郑常福两口子瞎白大学毕业,当国家干部,不孝顺老的,你看刚才啥样子,像死老的的吗?就该弄他们。”志强说:“你管我多大干么?你小妮子不懂,我捧书本念,就是为了逃脱带姑这种人的命运。”说完,又低了头看书。志红气得哼哼的,试试乎乎想过去给庆河他们帮腔,被淑娴拽住,说:“咱是亲戚,你小妮子家,别胡闹。”那边张庆河还在喊呼,郑常福和高胜美吓得打哆嗦,低了头不敢出声,在远处站着的高西华气得脸煞白,嘴唇哆嗦着,骂道:“什么混账东西?怎么还搅丧局?”转头对身边的秘书说:“还愣着干什么?打电话叫110!”不过十几分钟,警车开到了,把还挣歪着不肯罢休的庆河跟两个本门弟兄,硬拖着弄上了警车。小芳哭着喊“小河”,如兰差点晕倒,广坪忙扶她坐下,过了好一会,慢慢缓过来,不住念叨:“不知人家怎么治把小河他们哩。”广坪说:“不管怎样,得把咱姐送走再说。小河忒胡闹了,尽人家发落吧。”

这边丧事完了,那边张庆河跟两个本门弟兄被行政拘留了七天。村里人议论,头几年,小芳上访让高书记给拘留了,这回小河闹丧局又让这高书记给办了,张家这门亲戚真“不赖”。李老七说:“这姓高的不是东西,这得说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一点面子也不给。”张广坪说:“人家是大官儿,咱是个破农民,压根儿没拿咱当亲戚。”1.血血蜇蜇,皮破出血,皮肉被蜇都很疼,用以形容对人特别特别疼爱。2.团圆媳妇儿,即童养媳。

36

(1)

庆河从矿上来家,第二天就去城里给带姑发丧,闹事给拘留了。从拘留所回来这晚上,睡了觉,庆河说:“好不容易来家一趟,不能长待,又闹出这事,连孩子也没见上,已经超假了,明天就得回矿,对不住了。”小芳心里难过,但装作没事儿的样子,说:“咱两人,你不用说这。”庆河深深叹口气,说:“胜子姑正上着学来家,让大水冲走了,苦子姑考学让吴家槐害了,落了榜,后来又摊了事,灰心了,出家当了尼姑,寻思带姑熬出来了,没想到又死这么惨,我心里那味儿,不能提。”小芳说:“是啊,忒叫人难受了,这几个姑,命忒苦了。”小芳嘤嘤哭了,眼泪滴到庆河胸膛上,庆河说:“怎么哭了?”小芳说:“我想着,几个姑命够苦,咱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个想法,说了,你别生气。”小河说:“什么想法?你说,说么我也不生气。”小芳说:“你别在煤窑干了,行吗?”小河说:“挖煤,不是好活,我也不想在那里干。可是,眼下,俩孩子都在县城上学,一个初一,一个初三,上出来早哩,得钱花了。爹娘常交代,说啥也得把孩子供出来,再不能让他们像老辈—几个姑是现成的例子,像咱自己这样苦了。可是,光靠几亩责任田,余几个钱,不够交提留的,我寻思,你在家里,多受点累,我豁上再干几年,难得把他姊妹俩供出来,我就家来陪你,哪里也不去了。”小芳说:“到那时候,你也成半大老头儿了。不过,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啥也不跟供孩子上学要紧。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还是该咋干就咋干吧。”庆河说:“怎么,种责任田,太累?”小芳说:“不是。一是你干这样的活,挂着你,再就是,你这回来家,挺瘦的,还好咳嗽,咋回事?”庆河说:“那天我说了,可能是风呛着了。我干的是小煤窑,通风不好,一些人咳嗽,没事儿。”小芳说:“那你也得注点意。还有,你大会子不回来,……想你……”庆河又问:“是不是我不在家,有人欺负你?”小芳说:“那倒没有。你别问了,回矿吧,干活别管前不顾后的,强一注意安全。咳嗽的事,也得找大夫看看。”庆河说:“我一定当心,咳嗽的事,回矿就找医生看。”

庆河回煤矿了,小芳从心里想把他留住,可是,临了,还是得放他走,不去不行啊,供孩子念书,是天大的事,钱是硬的,没钱,拿么供?再苦再难,也得受着。庆河上煤窑挖煤七八年了,小芳在家里,种责任田,招应两个孩子,有爹娘帮着,再累再苦,她都不怕;想他,也能忍;这年月,男爷们出去干工,家里媳妇娘们最怕的是村里坏男人,小芳更是如此。那个狗不啃的偏头让她天天提心吊胆,庆河问她,她没跟他说实话。他干的是在地底下挖碳的活儿,不能分心,她怕他知道了,挂着她,出不好的事。

河湾村的老百姓,刚分开种地头几年,家家户户高兴坏了,破上命好生种地,很快就不挨饿了,可是,上粮库卖粮食,求爷爷告奶奶,巴巴结结,粮库的人嫌这嫌那,变着法子扣钱,有几年,把钱给村里,村里扣下提留款,再给“社员”。粮食卖不上价钱,化肥,农药,用村里电机浇地收费,见风长,累死累活,一亩地,撇二三百块钱,孩子上学,老的长病,人情事事,处处花钱,家家让钱急得碰头的份儿,有心眼儿活泛的,就出去找活儿干,到外头,哪怕挣钱少,一个月的工资,能跟上一亩地的收入,谁在家里死靠?可就苦了家里媳妇娘们儿。多少年了,苦也罢,难也罢,一家人,老婆汉子,厮守在一起,很少分开,如今,老爷们儿走了,家里媳妇娘们儿招应老的,伺候小的,家里地里,累个臭死,吃苦的命,死活得撑。到了黑夜,一个人躺在铺上,心里空落落的,挂着男人,想念男人,日久天长,滋味儿实在难熬。村里有差事的,在近处有工作的男爷们儿,有那花心货,得架子了,打这点子守空房的媳妇的主意,见了,两只眼贼溜溜的,色迷迷的,嬉皮笑脸,说些不咸不淡的混账话,甚至伸手撩爪,弄得你脸红耳热,怕丢人,还不敢嚷嚷。偏头在村里当着民兵副连长,在吴家利包的砖厂上班,管着记工,发货,这货有名的“下头馋”,村里的空房媳妇,有的贪他给个三两块钱,或是在砖厂给派个轻活儿,有的就是胆子小,不敢拒他,也有的是久了没男人睡,经不住他勾引,各种因由,上他的道儿,他成了村里的“公男人”,有人暗地里给起个外号—“叫驴”。他在村里后台硬,谁也不敢怎着他。可他搞的女人再多,心里最馋的还是小芳,他年轻时就迷小芳,千方百计要找她,可惜小芳不待见他,跟了张庆河,这是偏头心里一辈子的恨事,如今,他混跩了,那张庆河成了煤黑子,常年不在家,偏头觉得机会儿来了,得空儿就往小芳跟前偎,套近乎,说轻了,小芳呲嗒他几句,说重了,小芳就骂他,让他快滚一边子去。有一回,两人在坡里碰着了,跟前没别人,偏头挡着路,不让小芳走,说有话跟她说。偏头说:“小河不在家,你自己种责任田,太累了吧?”小芳说:“累不累,用不着你管。”偏头说:“我不是管,是看你受累,心疼。”小芳说:“不劳你孝顺。”偏头又说:“张嘴就骂人。出这个力,也弄不几个钱,不如上砖厂,让如花婶子给你安排个轻活儿,到月头发工资,比你破死破活地干这些强一百倍。”小芳说:“你算完,我穷死,也不上你下巴底下讨漏水。”偏头说:“你别这么硬气,张庆河就那点儿本事,出憨力,下煤窑,挣几个钱?得了矽肺病,就完蛋了。”小芳说:“出憨力挣钱,比坑人强,你咒枉人,不得好死。”偏头说:“我是好意,你们不就是缺钱吗?没钱花,我帮你。”小芳说:“钱再多,是你的,我不带翻眼皮的。你又不是俺儿,俺凭么要你的钱?”偏头说:“看你这个绝情。好个芳妹妹,你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你就算可怜可怜我,跟我好一回,我死也能合上眼了。”小芳说:“就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有老婆孩子,人五人六,当着村里的官儿,怎么不说人话?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村里,都三宫六院了,还不够?想找算我,你趁早死了那心。你来硬的,我让你吃现成的。”偏头说:“我对你不来硬的,就求你可怜。你一时想不通,我等着。”小芳冷笑道:“你等着吧,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每次被这黄子纠缠,小芳的心捽捽着,吓得要死,回家来,心还扑腾,晚上睡下,想起小河不在身边,受这欺辱,这种事,又不好跟老的说,越想越伤心,咬着被角儿偷偷哭,有一回,如兰听见了,起来,在窗子外问她“怎么啦”,她咽声说:“不知怎的,想起他姥爷了,没事儿,娘,你去睡吧。”

除了挂念庆河,小芳的心都在俩孩子身上。两个孩子在本村上完小学,一前一后,上了城关中学。广培叔和迎莲婶子对孩子很关心。大孩子小磊虎虎势势,有主意,随他爷爷和他爹,认死理,二的小霞俊俊巴巴,细手麻脚,打小穰穰拉拉,脸皮薄,心里要强,论功课,哥哥不跟妹妹,小磊喜看“杂书”,文科功课好,数理化吃力,小霞啥功课都拔尖,星期天来家,低年级的小霞给高年级的小磊讲数学题,小磊有时候听不懂,小霞说:“你多用点心好不好?”小磊擓擓头皮,说:“不是不用心,是天生的脑袋瓜笨。”小霞说:“俺不信。你少看点武侠小说就行了。”小磊说:“别胡扯,我没看几本武侠小说。”小磊功课不好,是小芳的大心事,常跟小磊说:“孩子,爹娘文化不行,帮不了你,你可要照本儿地念,一定得上出来啊。”小磊说:“娘放心,我保证好生学,要是天生不是那块料,考不上学,我也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小芳听小磊这样说,心想,这也不是硬逼的事,就不说啥了。

就这样,又过了年把,小磊初中毕业,没考上县一中,只能在本校接着上高中,小河来家,跟小芳两人去找广培叔,问孩子的事,说:“听说,不上一中,考学没指望。”广培说:“也不能这样说,城关中学也有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还小,多读点书,终归有好处,还是继续上吧。”小磊就接着上了。小霞功课一直是好样儿的。庆河虽然常咳嗽,为了供孩子,仍坚持在煤窑干,小芳在家,种责任田,喂猪养鸡,支应孩子,家里,外头,年头到年尾,出力流汗,也免不了流泪,日子就这样朝前过。谁想到,这年麦口里,小芳上南坡割猪草,竟在河崖跟前一个陡坡上摔倒在路上,过路的看到时,已经死得挺挺的了。张家一下塌了天。村里有人暗里喳咕,说,是偏头那个坏货在河崖里堵着小芳,不让走,小芳死命挣脱开,可劲跑,倒在路上了。

庆河来家给小芳发丧,疼得碰头打滚,哭得哑了喉咙,说不出话。上完五七坟,过晌午,小凤来了,非得去小芳坟上,庆河陪她去了,哭了一大场,回家来,如兰说:“孩子,小芳事上,没给你信儿。你怎么来了?客和孩子没来?”小凤说:“我听沙岭的人说了,难受死了,毛毛地来了。客和孩子来不了了。俺厂子干不下去了,工人放长假,就是下岗了,我跟孙桥生离婚了。”如兰说:“我的娘,下岗,再另找活儿干,怎么还离婚了?”小凤说:“你不知道,俺俩一块进厂的,他爹在化肥厂当临时工,工伤死了,家里穷,他娘下坡,在桥上生的他,他上俺厂后,我觉得他可怜,都是苦命人,两人走的近,他追得紧,我就答应他了。谁知他学了个喝酒的毛病,怎么劝也不改,下了岗,喝得更凶了,说轻了不听,说重了,还揍人。我恼了,非离婚不可,他没法儿了,就离了。”如兰问:“孩子归谁?”小凤说:“我一心想要孩子,可是孩子奶奶哭着求我,不让我带走孩子,我心软,松了口,把孩子给他了。”如兰说:“孩子,你往后日子咋过哎?过些日子,消消气,还得再合起来。”小凤说:“合起来?那万难了。”

过完五七,庆河要回煤矿,小霞说:“爹,你这回来家,咳嗽挺厉害,别再去挖煤了行吗?俺娘没了,你身体再不好了,俺姊妹俩咋办啊?”小磊说:“爹,别去了,我想好了,你家来种责任田,我出去打工挣钱,供小霞上学。”庆河生了气,哭咧咧地说:“小磊,你说么?我去挖煤,你娘累死在坡里,不都是为着把你俩供出来,不再当农民吗?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这样,对得起你娘吗?”小磊和小霞都哭了,小凤在跟前,说:“河哥,你别生气,孩子是心疼你,我也听你老咳嗽,要不回来吧,再找别的活儿干。”庆河说:“小凤,你不知哪里事,我出去打工时,别的活不好找,就干了这行,苦点,可是挣钱多。矿就在山后,不算太远,来家也方便。现在,我岁数不小了,上哪找合适的活儿?不干,孩子咋供?工友大些咳嗽的,不碍事。”

庆河回煤矿继续干,不到半年,撑不住了,干不动了,回家了。临走,庆河找煤窑老板,说:“我身强力壮来煤窑,干了这些年,身体垮了,回家,成废人一个了,矿上反正得有个说法儿。”煤窑老板低着头,看桌上的文件,头也不抬,说:“你在我这里,好几年了,人不变老?身体有点毛病,正常,谁不长病?你有什么证据,身体不好,是挖煤落下的?我交代财务,多给你一个月的工资,回家吧。回家歇歇就没事儿了。”庆河说:“我给你出这么大力,身体毁了,多给一个月的工资,就打发了,这也忒拿着人不当人了。”老板来了气,说:“怎么,要无理取闹吗?行不行,不行,连这一个月的工资也没有。你快走,别在这耽误我办公。”庆河气得肚子要炸开,可是知道闹也没用,只好回宿舍收拾东西,工友说:“咱在这里干,没签过合同,闹也没用,原先走的,上县里市里找,哪里也没给说话的。”有工友说:“你还看不透?这年月,农民工,就是不用电机拽的机器,会说话的牲口,没人拿着当人。”有的说:“还不跟机器,机器坏了得赶紧修,也不跟个牲灵,老板家的狗有了病,急赶急地找兽医,工人病了,撵回家算完,反正农民工多的很,再另招就是了。”一个老工友说:“没法儿,别惹气了,吃哑巴亏算了。”庆河只好卷铺盖回来了。

庆河来家,张广坪跟他说:“没小芳了,你身体不好,别单过了,咱合起来,你歪拉着,能干,就上责任田转转,干不了就不干,我出去打零工挣钱,供这俩学生。”小风听说庆河有病从煤矿回来了,来看他,跟如兰说:“娘,你跟爹和河哥忒不容易了,我有个想法,反正厂里也干不成了,我不走了,伺候河哥。”一句话把如兰说愣了,说:“闺女,你这是说啥话?这万万使不得。”庆河知道了,说:“小凤,不许再说这话,你再说,哥就生气了。”小凤哭得一屈一个疙瘩。张广坪跟如兰商量了,去镇上找了小凤她叔,两人把孙桥生喊来,孙桥生给小凤道了歉,爹娘和她叔劝着,小凤对孙桥生说:“只要你改了,我听老的的,还跟你过。”孙桥生说:“我要再不改,你弄死我,我不带反犟的。”小风跟孙桥生走了,听人说,本县一些在苏州摆摊儿卖青菜的,不少混钱,两人把孩子留家里,去苏州了,过了两个来月,孙桥生给张广坪来了信,说,大爷大娘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辈子不忘你们的恩情,还给邮来了一百块钱。张广坪和如兰算去了一件心事。

(2)

庆河来家了,成了痨病腔子,干点活儿就喘不开,没办法儿,为了供俩孩子上学,张广坪去县城建筑工地打工,他原来会泥瓦匠活儿,如今年纪大了,工地上讲定额,他干不了了,只能当小工,推砖,活灰,被人吆三喝四,出力不少,拿钱不多,为了多混点,卸车,他抢着干,卸水泥,大些人嫌脏,不愿干,他不嫌,工地上来了水泥,人家喊他,他一溜小跑,赶紧干。有一天中午,小磊和小霞兄妹俩上工地来找爷爷,有人指着工地一个棚子,说:“你爷爷在哪里卸水泥,去吧。”他们来到水泥车跟前,见爷爷正弯腰低头扛着一大袋水泥进那棚子,车上水泥卸完了,爷爷从棚子里出来,低着头,拿了扫帚朝车上爬,去扫车厢,小磊和小霞齐声喊“爷爷”,爷爷让水泥迷眼了,没看见孩子,忙停下,用脏手擦擦眼,看见了他俩,说:“我的孩子,你俩咋来了?”小磊说:“今天是星期六,快考试了,这星期,不回家,来跟你说一声,也是来看看你。爷爷,你就干这活儿?”张广坪说:“不,平日里干壮工,推砖活灰,来了车才卸车。”小磊说:“怎么就你自己卸车?”张广坪说:“卸别的车,人多,卸水泥,都嫌脏,还有个人也愿意干,他今天没来,就我自己干的。”小磊说:“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吗?咱也不卸。”张广坪说:“不是欺负人,卸水泥给的钱多。”小霞哭着说:“爷爷,俺老师说,俺爹的病是在矿上吸那些煤粉得的,叫矽肺病,你卸水泥,没一点防护,得吸多少水泥面子?你再病了,咱家就全完了。爷爷,咱不干这个了,给再多钱,也不干了。”张广坪慌了,忙说:“霞,好孩子,不碍事,你爹是天天下井,我在这里,有给的口罩,戴一霎,就憋得慌,我嫌耽误干活儿,就没戴。好,以后我一准戴口罩。别担心,爷爷身子骨好着哩。”又转头对小磊说:“小磊,你俩别当回事儿,天底下,什么活儿不是人干的?记着,回家别跟你奶奶和你爹说我卸水泥的事。”小磊气鼓鼓地说:“爷爷,不是说不说的事,是你不能这么不要命地干了。”小霞抓住爷爷的手,晃荡着,说:“好爷爷,咱不干这个了。”张广坪说:“你看你俩,庄户人哪个不这样干?这是好哩,搁到以前,想干,还出不来哩。出力,吃苦,才能挣钱,都这样。你俩回学校吧,”

晚饭后,小磊来小霞教室找她,同学们都出去玩了,教室里就小霞和同班女同学梁金燕对着头拉呱。梁金燕是河湾村老书记梁仲山的孙子梁红星的继女。呼隆时梁红星还是个毛孩子,上了偏头一帮坏小子的当,烧坏了领袖像章,成了小反革命。多大了,也找不上老婆,改革了,才娶了个外庄的寡妇叫蔡翠萍,比他大,带来这个闺女。蔡翠萍跟了梁红星,年多,生了个小子。梁红星心眼好,对金燕像亲闺女一样疼,自己出力吃苦,供她上学。梁金燕和小霞从小学到中学一直一个班,两人很要好。梁金燕年龄比小霞大,肯学习,但基础差,脑子不好使,小霞常帮助她。中午小霞看爷爷回来,一个劲掉泪,金燕一边陪她掉泪,一边劝她。见小磊来了,说:“你兄妹俩说话吧,我出去背单词了。”小磊说:“金燕真用功。”金燕说:“脑袋瓜不灵,不用功不行啊。”说完就走了。小磊说:“小霞,你也别光难受,我想过了,我学习偏科,咋使劲学也白搭,放了假,我就跟爷爷和爹说,出去打工挣钱,供你上学,不让爷爷出来干苦力了。”小霞说:“那不行,你是张家的男孩儿,不上学了,去打工,爷爷和爹肯定舍不得,要不上,咱都不上。”小磊说:“小霞,你别傻,我不是大公无私,是从实际出发,念多少年,花一些钱,还是脱不了出去打工,不如早出去。你太小,出去干不了活儿,功课好,将来准能上大学,挣钱孝顺爷爷奶奶和爹。”

放了暑假,小磊跟爷爷奶奶和爹说他要跟同学一起出去打工,如兰当时就哭了,庆河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张广坪说:“别怪孩子不争气,这正见出他有志气。他功课不好,不愿念了,是怕花冤枉钱。”庆河说:“要不就不上了,在家待年把,出去见见世面,学点技术。”张广坪说:“我一心让孩子上学,是觉得当农民忒苦了,下辈人无论如何得脱出这个农门。你在外头挖煤这些年,见过一个干部的孩子挖煤的吗?我干建筑,除了管事儿的,干活儿的全是农村的,邮电局,电业局的来工地,干活儿出力的,都是农民工,带班儿的,指料的都是正式工,拿钱多的是那些不干活儿的。现在县里卖户口,七千块钱一个名额,我寻思给小磊买一个。”庆河说:“县里当官儿的想钱想疯了,想出这坑人法儿。当官儿的孩子不花一分转非农业,农民的孩子转户口,花钱买,这是他娘的什么理哎?”张广坪说:“什么理?咱问谁去?”庆河说:“七千块,上哪弄去?”张广坪说:“我去找你广培叔和青田爷爷借。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张广坪去找张广培和刘青田借钱,两人都说县里这个办法是“胡闹”,还说,县里就那么几个小厂子,都不景气,现在好赖把人塞那里,以后下了岗,他就不问事儿了,最好别花这冤枉钱。张广坪说:“当农民忒苦了,我寻思,怎么也得抓住这机会,让俺孙子转成非农业户口。”他们听张广坪说的可怜,都借给了钱。张广坪借钱回来,跟小磊说了这事,小磊很高兴的样子,说:“这个机会儿不孬。”小霞高兴得直蹦,说:“太好了,俺哥提前脱农门儿了。”第二天,张广坪要带着小磊上县城,说:“我跟工头儿请了假,带你去交钱报名。”小磊说:“你别耽误工了,我从村里开介绍信了,自己去办就行了。”张广坪看看小磊,心想孩子真是长大了,能办事了。就给他钱,让他自己去了。天快黑了,小磊没来工地,张广坪想,孩子报名不顺利吗?怎么还不回来?正要出去找小磊,张广培骑自行车来了,上来就说:“广坪哥,你从哪里弄的钱,怎么小磊把钱还给我了,还让我得空把青田爷爷的钱转给他,说用不着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跟一个同学一起去看一个老师了。”张广坪说:“坏事儿了,小磊这是出去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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