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小磊给家里来了信,说买户口花钱太冤枉了,那么多钱,怎么还?他长大了,不能看着爷爷奶奶和爹为他受更多苦了。他把爷爷借的钱还给了广培爷爷和青田老爷爷,找一个同学的父亲借了路费,从学校里带上行李,跟同学一起出来打工,已经在江苏一个县城找到了工作,挣了钱就往家寄,爷爷奶奶和爹不要挂着他。如兰不住地流泪,说:“可怜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出去干活儿了。”张广坪说:“干活儿倒不是孬事儿,就是买户口这机会儿生生地瞎了,过这个村,没那个店儿了,小磊又得当一辈子农民了。”
一家人正说着,村里大喇叭响了,吴家槐凶声恶气地宣布,镇计划生育小分队明天入村,配合村党支部搞突击行动,凡育龄妇女,全部进站检查,其中计划外怀孕的一律“人流”,计划外生育出逃的,家属三天内必须把人叫回来,对抗者,严加惩处。如兰一屁股坐炕上,说:“我的娘,小贞跑外头躲着,寻思甭管是男是女,在外头生了再回来,任打任罚随人家。搞‘突击’,不知怎么作害。小贞不知能过这一关不?”庆河说:“为了多要个孩子,就豁上挨呗。反正也不该死罪。”如兰说:“小水跟村里走得很近,还是党员,兴许有点面子。”庆河说:“哼,面子?里子也不顶屁用,该咋整咋整。”张广坪说:“小水黑天得过来,听听他啥想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37
这晚上,庆水和两个闺女吃着饭,大喇叭又响起来,还是吴家槐咬牙切齿喊呼计划生育的事,庆水听得头皮麻痧痧的,闷声吃饭,十一岁的大女儿小婕说:“爹,你出去收酒瓶子,大喇叭喊呼好几遍了。俺娘躲出去生弟弟,人家会抓她回来吗?”七岁的二女儿小媖哭了,说:“爹,你快点去找俺娘,让她藏严实啊。”庆水说:“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没事儿,你们上你们的学。”庆水让两个闺女在家做作业,做完作业自己睡觉,他上爷爷奶奶家去一趟。
庆水来到爹娘这边,对眼前这事,谁也没办法,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庆河咳嗽两声,说:“你张口合口说‘组织’怎着怎着,这回‘组织’要整你了吧?”庆水说:“到这时候,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张广坪说:“你哥是替你着急。小水,我可跟你说下,称起个男人,得敢惹敢撑,到时候,让他再逼,刀搁脖子上,不来充孬的。”如兰说:“小贞怀上快两个月走的,出去四个多月了,要是这时候给弄回来胡刮插,孩子瞎了,大人也遭大罪,弄不好是两条命,你可得心里有数。”庆水说:“这个我明情。我怕爹娘跟着受罪。”张广坪说:“别说这个了,为着你们,爹娘受罪,也不怕,就怕白受了罪,小贞还躲不过去。”
庆水从食品厂来家,做起了收罐头瓶子和酒瓶子的生意,收入还算行,比撇家舍业出去打工强。他回村后参加村里的活动,随叫随到,不跟吴家弟兄戗茬,年节里到吴家槐家“意思意思”,吴家弟兄也乐得拉拢他,关系还算不错。庆水在养父家长大,见的是养父母对当权者的低首下心,知道跟当官儿的顶没好果子吃,他知道爷爷和爹一直到哥哥都跟村里不对付,他回来后跟吴家槐他们走得近,哥烦恶,连小贞也嫌他,可他有自己的主意。手里有了俩钱,庆水想出来盖新房,村里很痛快地批给了挺好的宅基地,爹说:“小水巴结吴家槐,见回头子儿了。”爹和哥哥帮着,庆水盖起了了新房,从老家搬出来,小日子过得红火,自不悠的,可是生小孩儿的事不随心。哥哥和嫂子儿女双全,他和小贞结婚后,计划生育越来越严,政府规定,头个孩子是儿,就不让生了,是闺女,五年以后,给准生证,再让要一个。小贞八二年生头一个,是闺女,庆水两口子都很高兴:可以要两个孩子了。广培叔给闺女起名叫张婕,两年后,小贞又怀上了,没准生证,不能要,偷偷找人掐算,怀的是女孩,小水说,咱不是想要儿吗?这一个流了算了,小贞舍不得,哭哭啼啼,没办法,小水送她躲出去了。村里把违反计划生育的或亲属关起来,办学习班,小水扛不住压力,怕开除党籍,交代了小贞躲藏的地点,村镇表扬了他,计生骨干把小贞抓回来,直接去镇医院做了人流,流出来的是个男婴,小贞哭得死去活来,差点疼疯了,想起来就跟庆水闹。八六年,村里给了准生证,小贞怀了孕,又另找了个据说特别灵验的高人掐算,说是男孩儿,两口子高兴得了不得,谁想生下来的又是个闺女,小贞说,闺女也是宝贝,还是广培叔给孩子起名叫张媖。按政策不能再要了,但小贞不死心。小贞娘家爹娘就几个闺女,没儿子,在村里被人看不起,受气不说,几个闺女出嫁走了,撇下老两口好不凄惶。娘家娘跟小贞说,甭管怎着,一定得要个儿子,不要错了主意。小贞信娘的话,无论怎样,非生出儿子不罢休。庆水虽说是党员,在会上说,新社会,儿女一样,可心里也觉得这辈子要是没个儿子,忒冤了。一晃几年过去了,大女儿小婕十一,二女儿小媖七岁了,小贞又怀上了,两人商量,甭管是闺女还是小子,一定把这一个生出来,是儿子,谢天谢地,是闺女也要,到时候,三个闺女嫁走俩,留一个招养老女婿。庆水说:“豁出去了,哪怕受处分,也保住这个孩子。”小贞怀孕两个月,庆水找生产队给小贞请假,说她娘家娘有病,跟前没人,小贞去伺候。小贞一去不回还,村里计生干部问庆水是不是怀了孕躲出去了,庆水说,没影儿的事。这回村里来了计划生育小分队,雷闪火闪,阵仗很大,庆水嘴上很硬,心里吓得要命。实际上小贞没回娘家,而是去了庆水养父在山后当矿工时一个朋友家,打谱在那里生了孩子再回来,反正不能把孩子给掐死。这两天,庆水像怀里揣着一窝小老鼠,百抓五挠。小分队进村第三天,大喇叭通知全村所有育龄妇女哪天进站检查,有五名育龄妇女不在家,村里和小分队召集她们的男人开会,限期把人叫回来,谁叫不回来,别怪不客气。有两户撑不住劲,把人叫回来了。村里和小分队把庆水喊到村里,问怎么小贞还没回来,庆水呜呜噜噜说,他也不知道小贞上哪了。吴家槐老鼠眼一眯缝,冷笑道:“张庆水,你还真敢扒瞎话。你不知道你媳妇在哪里躲着,谁能信?我看你是想找不素净。”庆水想,平日里,客客气气,到这时候,一点面子不讲,他肚里有气,心想,豁出来了,给他个咬口不开,看能怎么着。就说:“不是瞎啦,确实是不知道。”吴家槐气呼呼地说:“那好,你回去吧,到时候别后悔。”这天后半夜,小分队和村里民兵去庆水家把他喊起来,说去村委,两个闺女给吵醒了,吓得哇哇哭,庆水说:“别哭,回去睡觉,天明去找爷爷奶奶。”庆水到了村委,见村委门口,停一辆五零大拖拉机,爹娘,哥哥都在村委里,村里那两个没回来的育龄妇女的男人和爹娘也弄来了。村里干部一个也没露头,就小分队和民兵嗷天呜地。有个人问:“俺这伙犯什么法了?”小分队头头—一个黑乎脸,五大三粗的人说:“别装憨卖傻,犯什么法,自己心里明白。好说好商量,你们不听,那就换个地方,换个办法,看谁拧过谁。”张广坪问:“你们弄俺上哪?”黑乎脸说:“别害怕,不上公安局,去镇里办学习班。”有个老头儿说:“儿子大了,分家单过了,他犯法,你们治他,为什么牵扯上老的,这不成株连九族了吗?”黑乎脸说:“你这个小老头儿胡说什么?你想挨揍吗?我们株连九族了吗?跟你说,我们是讲政策的,有的地方,亲戚邻居一窝端。”张庆水说:“俺哥身体不好,我们个人过个人的,你们把他放了,行吗?”黑乎脸说:“名单是领导定的,一个也不能放。”庆河大喘着气说:“别费话了,他们不会发善心的。”如兰说:“你们把俺大人都弄走,俺俩个孙女在家怎么办?”黑乎脸说:“我们不管那个。放心,有村支部,村委,饿不死她们。”如兰说:“你们也忒狠了吧?”黑乎脸说:“狠?这是客气。计划生育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再狠也不要紧,赵臣书记讲了,宁肯血流成河,也不多生一个,你寻思去吧。好了,不跟你们罗嗦,快让他们上拖拉机。”一大帮人,被小分队和民兵像赶牲口似的弄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咕咕咚咚”地上路了,秋后天气,半夜里,很冷了,一车人都穿着单薄的衣裳,老嫲嫲冻得合合撒撒,庆河咳嗽起来,有老嫲嫲哭出了声,押车的喊道:“别哭哭啼啼,厉害的在后头哩。”张广坪对着庆水的耳朵说:“到这样了,别想三想四了,记住我和你娘的话,别到时候孬了。”
娘不在家,爹给弄走了,天阴着,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到处黑咕隆咚,小婕、小媖两个孩子吓得要命,小婕大着胆子去关了大门,姊妹两个回到屋里,小媖趴到小婕身上,说:“姐,我害怕。”小婕搂着妹妹,说:“别怕,有姐在。”小媖说:“那些人为么弄走爹?”小婕说:“你没听见喇叭喊,看样是因为咱娘跑了的事。”小媖说:“他们把爹弄哪去?”小婕说:“可能是弄镇上去。”小媖说:“爹会挨打吗?”小婕说:“不知道,就是打,也不会太重,因为不论有什么错,打人是不对的。”小媖点点头,又问:“姐,咱娘为么跑啊?”小婕说:“不是为了给咱生个弟弟吗?”小媖说:“人家不让要,就不要呗,他们这么犟啊?”小婕说:“大人的事,小孩儿不懂,不管了,咱睡觉吧。”第二天一大早,姊妹俩毛毛地起来,去爷爷家,邻居给说,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大爷都弄走了。俩闺女呜呜哭起来,回自己家,小媖说,姐姐,我饿了,小婕说,我给你做饭吃,可她不会做,急得掉眼泪,小婕找了剩饭用热水烫了让小媖吃,自己拿块生地瓜啃,小媖说:“姐,你就吃那个啊?”小婕说:“没事儿,一样压饿。”姊妹俩正吃饭,李老七和疯子六一前一后来了,俩孩子像见到了亲人,哇地哭了:“爷爷,你们怎么来了?”他们说:“俺听说了你家的事,来看看你姊妹俩。”李老七说:“孩子,你爹娘连你爷爷奶奶没做恶事,别害怕。他们不在家,爷爷管你们。走,上俺家吃饭去。”疯子六说:“对,跟你李爷爷去吧,到晚上,我来跟你俩做伴。”正说着,能能来了,俩孩子扑到能能身上大哭,能能也哭,说:“孩子,奶奶不知道,奶奶来晚了。你俩爷爷也是刚听说吧?”李老七和疯子六说,可不是,这是他娘的弄的啥事哎,老百姓要个孩子,该死罪了。能能说:“谢谢你俩爷爷,你爹不回来,奶奶就在这看着你们,伺候你们。”李老七和疯子六说,好了,有你奶奶了,俺放心了。两个闺女连声说“谢爷爷”,两人骂咧咧地走了。
弄镇里来的这伙人分男女关进了两个黑屋。镇政府院里院外、学习班屋墙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大标语,一条比一条凶,让人看着心惊胆战,院里院外贴的是:“普及一胎,严控二胎,消灭三胎”,“能引的引出来,能流的流出来,就是不能生下来。”“一胎生,两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宁可家破,不能国亡”,学习班墙上贴的是:“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宁可血流成河,不能多生一个”,“该流不流,扒屋牵牛;该引不引,抓住就捆,该扎不扎,见了就抓”,“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说是“学习班”,除了一开始赵臣书记来,把这些人训一顿,让他们端正态度,提高认识,看清形势,不要自找倒霉,顽抗没有好结果,最终还是得认输。他让这伙人回想回想,这么些年,搞对抗的有好结果的吗?张广坪听得心里麻痧痧的,脊梁骨出凉气,心想,这人够狠,可说的是实话。赵书记走了,骨干们轮番挨人吓诈,凶巴,连骂加噘,不交代,不给饭吃,不让睡觉,最狠的是“升级”——单独“过堂”,把人另弄个屋里,用草席围上,让人在外边拿棍子打,挨打的在席筒子里想躲,一挪步就跌到了,打手就更狠狠地抡棍子狠砸,人被揍得哭爹喊娘,哎吆连声。一边打,一边问:“招不招?”不招接着打。
张庆水先“升级”去过了堂,被揍得龇牙咧嘴,回来了,张广坪又被叫去了,被打得一瘸一拐。庆河也去了,给揍得连声咳嗽,哎吆皇天,不是人腔,张广坪哭着跟一个骨干说:“俺儿有矽肺病,挖煤落下的,你去跟当官儿的说说,你们行行好,饶了他,别让他死这里。是说不怕血流成河,真死个人,不好看也不好听吧?”那骨干听了,脸寒寒的,出去了,一霎回来,说:“你儿不撑,没打他几下,就装死,晕倒了,弄着上医院了,放心吧,死不了。”不多会儿,过堂的那边传来女人的哭叫声,张广坪和庆水支起耳朵听着,张广坪说:“小水,他们打你娘了。”说着站起来要往外冲,说:“让他们再揍我,老嫲嫲子你们也打,你们还是人吗?”几个骨干把张广坪拽住,说:“单独做谁的工作,是有目的,有策划的,谁也不能替谁。”过堂的那边哭声停了,庆水还在哭,跟爹说:“爹,都怨我不孝,让你和俺娘受这罪。”张广坪说:“不怨你,生个孩子不为罪,别充孬。”
就这样弄了两天,学习班里河湾村那两家招了,把人放了,张庆水一家还是说确实不知道小贞上哪了。第三天,张庆水被弄到一辆公安摩托车上回了村,到了自己家门口,见吴家槐、黑乎脸和几个村干部在大门外站着,自家院子里不少人,有几个人上了屋顶,手里拿着镢头,抓钩,李老七,疯子六,婶子和几个大胆的社员在近处站着,村里民兵挡着他们,不让靠前,能能喊呼:“打罚都行,凭么拆屋?你们非要逼死人吗?”李老七喊:“你们这样搞,符合政策吗?”黑乎脸的黑脸变得黢青,命令民兵把他们撵走,说,再胡说八道,逮起来送学习班。吴家槐对庆水说:“张庆水,你和你全家执迷不悟,态度恶劣,对抗计划生育,镇上通知,给你最后的机会,现在说出小贞藏哪里,没事儿。继续顽抗,开除党籍,还要扒你的屋,让你全家没处安身。你说怎么办吧?”张庆水吓懵了,头晕目眩,浑身是汗,嘴哆嗦着,说话不成溜了:“我……我……交代……”
还跟上回一样,张庆水“招”了,镇上把张家人放了,小分队和民兵按张庆水说的地址,把小贞抓回来,直接进站,小贞拼命反抗,几个人逮着,硬朝肚子上打了针。小贞昏了过去,好歹醒过来,轮到她了,像宰猪一样弄进手术室,把孩子流了出来,有人偷偷跟她说,是个男孩。小贞竟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又哑喉咙破嗓地哭喊,医院的人慌了,忙给她打了镇静的针,张庆水找车把她接回家。张广坪和如兰,还有能能都在家里等着,见到像死过去的小贞,如兰和能能都呜呜哭,两个闺女哭着喊娘。过一会,小贞醒过来,立马爬起来,哭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哭叫声尖利瘆人,能传半截庄子。如兰和能能好歹劝小贞不哭了,跟她说:“村里跑了的几家,都招了,这事确实顶不住,不怨小水。”小贞看看站在旁边像呆了似的庆水,哭着说:“我不怨他。”过一阵,老的走了,庆水伺候小贞吃点东西,睡了,半夜里,小贞醒了,又哭又笑,两个孩子吓得搐搐着,嘤嘤哭,张庆水看着小贞这个样子,心想,她这是得神经病了,俺这家人完了。
小贞睡在床上,起不来了,一时喊呼“儿子,儿子”,一时哭叫,有时又突然笑起来,自己念叨:“怨谁?你就这命——没儿的命”,好赖吃口东西,吃了药,睡一会儿,猛地醒了,爬起来,找“儿子”,跟前的人劝她,她就哭。娘和婶子两个人倒班陪着她,夜里,庆水翻来倒去,说一大套,劝她想开,不是咱自己,天底下的人都这样,她说:“我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咱确实闹不过人家,可就是觉得冤。”两个闺女放了学,偎在娘跟前,小媖哭着说:“娘,你快好了吧,你这样,俺难受。”小婕说:“娘,你别难受了,俺没有弟弟就没有吧,你不是怕没小子受气吗?俺姊妹俩好生念书,都考上大学,上外头干工作,把爷爷奶奶,娘和爹都接出去享福,再不回河湾村,谁也不能欺负咱了。”如兰和能能听了高兴,说:“俺孩子多有志气,小贞,你谁也不为,为这俩闺女,别光难受了。”小贞眼里满是泪,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小贞一天天见好,过了三四个月,又哭又笑的毛病一大会子不犯了。庆水跟爹娘说,小贞打这兴许就好了,有时候,小贞偷偷跟庆水说:“我寻思着,政策不能老这样,过几年,咱反正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政策松了,咱再要一个。”庆水开党员会知道,用不了多久,就要给有了两个孩子的育龄夫妇搞结扎,小贞说的这事是不可能了,又不愿惹她不高兴,就说,那你得好好的,打起精神,身体棒棒的,咱慢慢盼着。
小贞被强行流产后,不到半年,突击结扎呼隆来了,村里宣布了结扎人员名单。在早的政策是有了两个小孩的带避孕环,三个以上小孩的结扎,这回俩孩子的全结扎,原先结扎,扎男扎女夫妻自己定,这回只扎女的。摊着的人急了,问:“俺有俩孩子,你就给扎了,‘哼鼟’死一个,怎么办?”吴家槐回答说,我们不问那个,上级怎么布置怎么办。有的说:“死一个也不要紧,还少一口人哩,对计划生育有好处。”有的问:“扎男扎女一样不怀孕,为么非扎女的?”答复是:“扎了男的,挡不住女的会借‘种’。”老百姓骂:“这说的是人话吗?”庆水去求告吴家槐,说:“小贞上次流产,损伤太大,精神不好了,村领导给说说,扎我,行不?”吴家槐斜着老鼠眼,拉着慢腔,说:“这事儿不好办,开了口子,照顾谁的是?”庆水说:“这不是要俺这家人的命吗?”吴家槐把脸秃噜下来,说:“你别胡咧咧,搞计划生育,你给村里惹的麻烦够多的了,这回再不老老实实的,组织上绝不客气。”庆水心想,瞎白巴结这黄子,到时候,六亲不认,气呼呼地说:“尽你们吧。”小贞一个劲哭,庆水说,要不我送你跑了吧,小贞说,还敢跑?我跑了,他们再摁着老的和你治作,不能让老的再跟着受二茬罪了。
小贞结扎,手术不成功,留下了后遗症,老是小肚子疼,心里憋屈,流产落下的毛病又犯了,还越犯越勤,没办法,庆水只好送她去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人受罪,还花大些冤枉钱。庆水为这找村里,要求给个说法,吴家槐恶得很,说轻了不理,说重了,就让民兵把庆水给弄走。庆水去镇上,县计生委找,哪里也没人搭理。赵臣说:“河湾村的张庆水,为他老婆结扎的事,到处找,要求‘解决’,影响很坏,镇委的态度是,没有什么问题可解决,要解决,就是解决他这个人。河湾村立即开除他的党籍,继续闹,按破坏计划生育,法办他。”张庆水很快被开除了党籍,张庆水咽不下这口气,还要再找,说不行就上林城,上省,上北京,刘青田让人捎信来,县里开计划生育会议,高书记讲的,要保持高压态势,让当事人及他们的亲属胆战心惊,还点了庆水的名。刘青田交代,无论如何不能闹了。
张家经了这些风波,没啥咒念,还是得像牛把头认到墒沟里一样,拼上命地苦熬苦挣。张广坪还在县城当“小工”,庆水天天天不明就下坡种责任田,来家做饭,照应小贞,伺候孩子,吃了饭上路收瓶子。俩闺女懂事,读书很上心。阴历九月底,一天,庆水在坡里收地瓜干,天快黑了,眼看要下雨,两个闺女放学来家,知道爹在坡里收瓜干,忙跑了去,到了地头,俩孩子见奶奶也在,正慌里慌张地拾瓜干,两个闺女紧跑几步,蹲下拾瓜干,低头干活儿的庆水抬头看见了她们,厉声问:“谁让你俩来的?怎么不在家做作业?”小婕呜哝道:“俺娘说你在坡里拾瓜干儿,天要下雨,俺就跑来了。”庆水走过去,让孩子把手里的瓜干扔掉,说:“赶紧给我回家做作业,记住,哪怕天再晚,就算下雹子,地里的活儿也不用你俩伸手,干么说么,你们就是给我把书念好,别的啥事都不用你们管。记住了吗?快回家。”如兰见俩孩子吓得了不得,眼里含着泪,说:“妮儿,听你爹的,不叫咱干,咱就回家,念书要紧。”两个闺女乖乖回了家。
这天晚上,天下雨,张广坪来家了,李老七来串门,李老七先说:“今过午,我在坡里,老远听见小水朝家撵俩闺女,心里想,这小水,有主意,还能干,是个正劲。”张广坪说:“也是让人家逼的。”李老七吸口烟,又说:“跟你说个事,让你高兴高兴。”张广坪说:“啥事?咱这样儿的,高兴的事稀见。”李老七说,咱不是一直替疯子六着急吗,待些年,老了,一个人,苦不死?头些日子,我东乡一个亲戚来说,他村里有个寡妇娘们,叫乔秀珍,挺好个人儿,五十出头儿,儿子到了年龄,结了婚,不孝顺,让儿媳妇讹得不能过,想带着十四五岁的闺女走主儿,一时找不着合适的,我大上一步,要他把这人给疯子六说说,我这亲戚实心,还真给说成了。疯子六高兴得了不得,说,我这穷样子,对不住那边,现在上级号召种西瓜,明年开春,把责任田全种成西瓜,有了钱,秋后办事儿。你说这不是大好事?张广坪说,是大好事,可种西瓜能行?上级号召,那能靠得住?他们惯常管死不管埋,他宣传说种西瓜多好多好,到时候,大呼隆的种一些,卖不了,找谁去?李老七说,也难说,不过不碍,天热,不都吃西瓜?就是发不了财,也赔不了。张广坪说,倒也是。李老七走了,张广坪还一遍遍地说,李老七办的这事好。如兰说,真是的,久了,没见你这么高兴了。张广坪说:“是啊,老弟兄,有这好事儿,能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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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老七的亲戚给说成了东乡的亲事,疯子六觉得过日子有了奔头,干活儿有劲,走起路来“抽抽”的,不再慢慢腾腾,有人跟他说玩话儿,“疯子六返老还童了。”疯子六傻笑,说:“别刺挠我了。”
疯子六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倒霉事都赶上了,他打年轻好耍贫嘴,嘻嘻流流,岁数大了,摊的苦事多,再没心穷欢了,不过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过一天算一天。改革了,疯子六觉得有盼头了,跟着张广坪李老七他们闹分田单干,孬好能混个肚儿圆了,可是他看出来,不论世道咋变,得劲的还是有权的,有关系的,穷兄弟爷们儿,还是底子货,除了出憨力,没一点别的法儿。种那点承包地,村里镇里要的提留越来越多,恨不得把你的骨头给榨出油。看着别人发财,疯子六眼热,也钻头覔旮旯地想门路,可是没成功过一回。先是养母猪,疯子六拿着当宝贝照应(有人开玩笑说,疯子六就差让他的母猪陪客了),老母猪下小猪崽多,可是邪门了,多咱他卖小猪的时候,价钱就落下来了,有一次,小猪价钱高了,疯子六高兴坏了,他偏偏信了镇兽医站的话,给小猪打了防疫针,小猪全死了,原先兽医站的人大包大揽,说出问题他们负责,可真出问题了,他们不认账了,连针钱也不退给,找镇上,没人搭理,他气得干鼓肚子,再不养母猪了。后来,上级下任务让种黄烟,费九牛二虎的劲种了,收烟叶的时候,烟业公司的人架子大,横挑毛病,拼命压级压价,疯子六信了别人的话,弄烟叶上市场卖,被烟业公司的人逮着,说是犯了专卖法,烟叶没收,还罚了款,差点蹲了局子。再后来,上级宣传,政府扶持的一个致富能人带动农户养啥安哥拉兔,交预付款,弄兔崽来,养大了,下了小兔,公司收购,疯子六借了钱,想大干一场,头一两批还凑付,很快就不行了,再后来,那个“能人”把养殖户的钱卷走,架丫子(1)了,疯子六出去当小工,干了两三年,才还上账。一年年过去,疯子六上了岁数,干不了小工了,这些年,干么么瞎,他灰心了,心想不折腾了,就死趴趴地种那点承包地,糊弄着饿不着,哪里断绠,哪里卸牛,撑到啥时候是啥时候吧。没想到,老兄弟爷们儿挂牵他,李老七给他操心,说了个东乡的寡妇娘们儿,挺好个人,平头正脸,和和善善,脾气绵软,还带一个十四五上中学的闺女,疯子六心想,能找这么个老婆,算是烧高香了,那人知道疯子六的身世,知道他是好人,就是穷,命苦,也愿意和他搭伴,李老七的意思,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落耽,赶紧把两人“敛伙”一块,可是疯子六说,那忒对不住人家了,管怎着也得准备准备,那边闺女怕学期中间转学影响功课,双方说定到第二年暑假,给闺女办好转学手续,秋季里乔秀珍“过门”。
疯子六穷,家没个家样,旧草房,破院墙,邋邋遢遢,屋里就呼隆时分的一张床,一张吃饭的矮桌子,电器就是两个电灯泡,这样子,怎么迎亲?李老七的儿子憨子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毕了业在省城科研单位工作,孩子孝顺,常寄钱来,李老七借给疯子二百块钱,张广坪和梁仲木一伙庄乡齐上阵,给疯子六修了屋,整了院墙,可是总得置办点家具,电器,就算亲朋送的喜礼钱够办喜事花费,置办家具和电器,往少里说,也得千多块钱,疯子六着实犯愁,李老七和张广坪给他鼓劲,答应帮他兑活(2)钱。可巧这年镇里提倡特色农业,专业化规模种植,要在全镇搞万亩西瓜田,河湾村沙土地,适合种瓜,又有水浇条件,疯子六打算在承包地上种一亩西瓜,按农技站算的账,一亩西瓜弄好了,净撇一千五没问题。第二年开春,疯子六老早从种子站买了最好的西瓜种,他种过西瓜,在行,可还是上农技站向人讨教,回来,撒了几车家肥,把地整得海绵一般,诚心敬意地拿温水浸了种,拿尺子量着下了种,盼着出了芽,一棵不少,苗全苗旺,天还很冷,早早地在瓜地里搭了棚子,黑白地守在瓜地里,除草,匀土,给瓜秧打岔,一丝一毫不马虎,看到西瓜开花,坐果,疯子六更上心了,老话说,“菸怕烟,瓜怕刮”,是说黄菸怕烟熏,西瓜怕风刮,五月里,有一回天气预报有大风,疯子六在瓜地边上挖了沟,栽上秫秸帐子挡风,李老七,张家,梁仲木家一大伙庄乡男的女的都来帮忙,拿小土块儿压瓜秧,还真管用,大风过去,疯子六的西瓜没伤着一棵,有娘们儿跟疯子六说笑,疯子六让媳妇拱的,恨不得拿西瓜当孩子待了。
转眼间到了热天,西瓜开始熟了,全村数疯子六的西瓜长得好,结的多,还个儿大,疯子六看着满地里闪着绿光的大大小小的西瓜,好像看见了大张大张的“老人头”,高兴得睡觉都会笑醒。可是开始摘瓜,卖瓜了,他沾满黄土的皱巴脸就“晴转阴”了,外边来的瓜贩子开着大汽车,安上大地磅,来头很大,出的价钱却低得可怜,比疯子六这帮瓜农出的价矮了一小半,照这价卖,最多收回本钱,种瓜的白忙活,有不少种瓜户扛不住,贵贱的卖了,疯子六心里有本账,卖贱了,拿么“办事”?他抗价没卖,心想等等再说,谁想到,走了这一批,瓜贩子没了影儿,疯子六心慌了,只好捡熟透的西瓜摘了,用地排车拉着上县城,赶四集,可是无论到哪里,一街两巷的西瓜摊子,都卖不上价。农村不比城市,庄户人没钱,就算便宜,也不舍得买,光靠县镇的公家人能吃多少?“货到街头死”,拉来了,再贱也得卖,拉回家,就坏了,再说,地里又有一大些瓜熟了,还得快摘快卖,疯子六凉头皮了,心想还真让广坪说着了,种了那么多的瓜,卖不动了,那些动员他们种瓜的干部不见人影了,原本想抱个金娃娃,到头来,是个泡泡,没办法,死也得撑,疯子六天天拉着瓜车赶四集,饿了,啃个干巴煎饼,渴了,喝自己带的白水,回到家,天再晚,还得再打着马灯摘瓜,装车,备第二天的“货”。可巧,这些日子,李老七胃疼,让他儿接省城看病了,张广坪跟着包工队上林城了,疯子六一肚子苦水,想找个人吐吐,都找不着,又一想,就算他们都在家,除了陪着犯愁,也一样没咒儿念。
这天,疯子六拉了满满一大地排车西瓜,早早地上了路,天气预报说这天气温高,天热,瓜好卖,价钱也许会好些,他要占个最好的地儿出摊,多卖些钱,等走到县城,找到地儿出开摊子,太阳才升起来,心想一会儿买瓜的多,一下偎上来,就迭不的吃喝了,疯子六迭忙啃了三个煎饼,喝了两碗白水,准备好杆子称和找零的钱,信心满满地等着买瓜的。
这功夫,卖瓜的都来到了,出了好几个摊子,买瓜的却没几个,有人从瓜摊前走过,不停步,随口问问价,就走开了,有人想买,但嫌“贵”,就去别的摊子了,太阳越来越高,天热得厉害,头上,身上汗泚泚往外冒,肉皮晒得滋滋辣辣疼,买瓜的还是没“偎上来”,蹦蹦星星来一个,无精打采,像买又像不买,一味地砍价,烦死人,疯子六不敢抗价了,随行就市,贱卖了,就这样也卖不动,疯子六心里烦燥,但耐着性子,瞪着眼瞅着,盼着顾客,有个老头儿从跟前走过,疯子六叫住他,说:“老哥,大热的天,不买个西瓜吃?”老头笑笑,说:“家里还有没吃完的,今天不买了。”疯子六问:“今儿个天热,怎么买瓜的倒少了?”老头说:“今年瓜多,便宜,买两个,吃两天,有的农村亲戚朋友给送一堆,轱轱轮轮放那里,谁大热的天出来买瓜挨晒?”疯子六听了这话,像被人兜头浇一瓢凉水,心想坏醋了,越天热,越没人买(瓜)了,真邪门儿啊。城里人吃瓜的跟卖瓜的心思不一样,这你怨谁?白心盛(3)了一回,学人家那话,“一绳子没吊死——松死了”,这天还不如平常日子。天过午了,太阳西斜了,快下晚(4)了,满地排车的西瓜没下去多大窝儿,拉来千把斤,卖了不到三百斤,怎么办?没法儿,只好拉起排车回家。疯子六拉着瓜车,踩着滚烫的路面,脚底下农民凉鞋打滑儿,瓜卖不动,疯子六愁得慌,晌午就啃了一个煎饼,水喝光了,他没舍得花钱买水,现在渴了,喉咙里像出火,他停下车,切开一个西瓜,捡好地方啃了,拉起车再走,走一会子,脖子被车襻勒得生疼,两条腿发酸,打软,头晕眼花,疯子六不年轻了,吃公家饭的,他这个年纪,都“内退”,在家享福了,他还在这里挣命,他觉得自己没点儿劲了,把车停到路边,歇歇再走,他蹲在瓜车跟前,看着车上的瓜,摸摸,滚烫,心想,这瓜熟透了摘的,又让毒日头晒了一整天,拉回去也坏个屁的了,费老劲往回拉个什么屌味儿?干脆一抹儿捅到地沟里算屌完,疯子六站起来,狠狠心,咬咬牙,抖上劲把地排车从一边掀翻了,满车的西瓜轱轱轮轮落到路边地沟里,有的裂开了,有的滚出去好远,疯子六看着沟里的西瓜,心咯吱咯吱地疼,趴到车帮上呜呜哭起来……
疯子六哭一阵,拿搭肩布擦擦眼泪,拉起空排车,歪歪杠杠地往河湾村走,天黑了,月亮出来了,坡野里灰濛濛的,各种汽车——大卡车,小轿车,农用车朝两个方向,从他身旁飞一样开过,汽车“放屁”炝他的鼻子,扬起的灰尘落到他身上,迎面开来的车的大灯光刺他的眼,没有走路的,也没有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像醉汉,像鬼一样晃晃游游朝前走,总算回来了,他拉着车直奔西瓜地,这些天,他吃住都在瓜地里。疯子六走到窝棚门口,放下地排车,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头栽倒窝棚里狗窝一样的铺上,躺下来喘一阵粗气,他忒累了,昨晚摘瓜,装车弄到小半夜,今天月亮还多高就起来拉了车奔县城,这会儿,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一百下里疼,他想,累个臭死,吃不上喝不上,这个弄法儿,铁打的也撑不住劲。累也罢,苦也罢,要是能混着钱也认了,可是,他看透了,这个回合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又让那些吃公家饭的忽悠了,他们说的那一套,天花乱坠,像尿脬一样破了,你上哪找他们去?找着了,也没人搭理你,疯子六躺在铺上,翻过来调过去,睏得要死,可是睡不着,他咬着牙,硬撑着爬起来,站在窝棚前,看着西瓜地,月光下,一个又一个大个儿的,中等个儿,小个儿的西瓜在月亮地里闪着绿荧荧的光,他买的瓜种好,种的也好,瓜不光个儿大,还特别甜,可是这么好的瓜,硬卖不了,也卖不上价,他算账了,这回种西瓜,不光挣不着钱,还得折本,跟原先他养母猪,种黄菸,养安格拉兔子一样,赔个底儿朝天,疯子六一肚子苦水像泉眼一样咕嘟咕嘟翻滚,开花,心里百抓五挠,说不出的味儿,脑袋瓜里乱马搅枪……疯子六,你怎么没想想,你有发财的命吗?你是那块材料吗?娘找人算过,你是土命人,发不了财,不能胡折腾,越折腾越毁,越鼓跩越深,在农业社,是没法儿,改革了,你不还是干么么亏,你生就的受穷的命,倒霉的命,你就没长出那耳朵槌儿,想发财,有门儿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还痴心妄想找老婆,烧的不轻,能的你,你不想想,你想找徐家表姐,徐家表姐让人家欺负死了,你拉扒徐家表姐的闺女多子,多子也没了命,你就是个坑人货,谁沾你边谁都得毁,你又想祸害人家这个乔秀珍?别做美梦了,你跟人家说,自己还有把力气,好生过,让乔秀珍过上好日子,供她的闺女上学,你真敢吹大气儿,你拿什么让她娘们儿过上好日子,拿什么供那闺女上学?你觉得吹牛屄不上税?你别再坑人家了。你像喝了“符儿”似的,迷上种西瓜,打的如意算盘能挣多少钱,哼,挣钱,挣银子,挣狗屁圈子!你这样的,吃屎也赶不上热的。到今天这地步,你拿么接乔秀珍过门?你这个屌样子,人家凭么来跟你受罪?你有脸见人家吗?你不光没脸见乔秀珍,也没脸见河湾村的庄乡,谁都得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笑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娶老婆的命吗?你跟人家老七叔的亲戚怎么说?你这不是诓人家媒人和乔秀珍吗?疯子六,你枉活了五十多年,你活得没脸,不光活得没脸,再往下,也活得没劲,活得没意思了,一个单杆子,没一点牵挂,死了,除了老七叔,广坪几个人难受一阵,没什么人心疼。疯子六想明白了,不活了,消交了自己,不受洋罪了,一了百了,两眼一合,啥事没有了。疯子六这样胡思乱想着,搭眼看着自己费了多少心血淌了多少臭汗种出来的满地西瓜,觉得自己让这西瓜坑苦了,恨上心头,拿起铁锨,走进瓜地,拿着铁锨,一锨一个,把大大小小的西瓜全都铲碎,直起腰,回头看一眼月光下没一丝动静的河湾村,他知道李老七广坪都没在家,临死也不能见他们一面了,他鼻子发酸,眼里滚着泪水,嘟念道:“老七叔,广坪哥,对不住你们了,疯子六不争气,疯子六不仗义,充孬,架丫子(走)了。”回头从排车上拿了一根麻绳,走几十步,到地头一棵柳树跟前,把麻绳系到一根挺托树杈上,上了吊。
疯子六死了,梁仲木找人捎信把李老七和张广坪叫回来,众庄乡一起给他发了丧。疯子六活着的时候,村里没几个人看得起他,猛然间这样死了,都觉得这疯子六太可怜了,不少人念叨这人直实,是个好人。张广坪哭得眼皮肿了,两三天吃不下饭去,李老七在省城看病,本来好些了,接着凶信,胃立马疼的厉害了,硬撑着回来,捶头跺脚,怨自己没味儿地给疯子六说亲,他种西瓜,还给他鼓劲,把他害了。发完丧,李老七胃疼的起不来了,张广坪去看他。李老七说:“我这几天翻来倒去地寻思,越寻思越替疯子六抱屈,他这也算是为了一回人,忒苦了。”张广坪说:“是啊,人比人,气死人,看人家吴家,解放后就在村里当了官儿,农业社,弟兄们掌大权,改革开放了,还是人家吃得开,吴家弟兄更跩了。吴家槐把村里的砖厂包给他兄弟,好地糟蹋了百八亩,挣了大钱,还欠村里的承包费,咱爷们上镇里反映了几回,赵臣打官腔,不给解决。”李老七说:“赵臣这些玩意儿,早让他弟兄们喂饱了,能给解决?不光不解决,又把镇办的食品厂包给了吴家利,听说比砖厂发财不是一点儿,了不得了,吴家利成了县里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了。”张广坪说:“听咱村里在镇食品厂干活儿的回来说,吴家利的老婆马如花也是个角儿,在食品厂,啥都管,了不得。”李老七说:“那娘们是个母夜叉,这些年,一个个呼隆,后来在砖厂,都窜窜得紧着哩。”张广坪说:“吴家槐他老婆硬让他給憋堵死了,没寻思她这个表妹得了势,成人物了。”李老七又说:“听说吴家槐大儿从部队里回来,当军官够年头了,接他老婆上部队,要随军了。”张广坪说:“人家啥事儿都管,是什么命哎。”李老七说:“哼,这媳妇子早该走了,村里人风言风语,说她跟吴家槐不清不浑的,不知道真假。”张广坪说:“吴家槐那玩意儿,够呛。他这个当兵的儿随他娘的,本分,快些把媳妇子弄走,甭管有啥事,也就过去了。”
1.架丫子,丫子,即脚丫子,架丫子,就是走了。2.兑活,即设法筹措。3.心盛,即心气儿足。4.下晚,接近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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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吴家确实越来越厉害了,农业社那会儿,吴家槐弟兄一直最“革命”,唱高调,站高枝儿,改革开放,上级政策大翻个儿,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谁发财,谁光荣,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了“先富起来”的“能人”,全村人的血汗成了他们发财的资本,好地挖成坑,变成一摞摞票子进了他们的腰包,有钱好铺路,瞅机会发更大的财。镇办的食品厂,搞得一塌糊涂,关门了,县委常委兼城关镇书记赵臣把食品厂包给了吴家利,说,镇里不问你要承包费,只要向国家交税就行,还说,干得好,镇上办个过户手续把厂子送给你。吴家利回村跟吴家槐商量,吴家槐小老鼠眼眼皮一抹(音ma)撒(1),说,咱吴家办大事儿的机会来了,你可劲地裂吧。
吴家利把砖厂交给滑皮,他和马如花接手了镇食品厂。两口子在厂里各处转一圈儿,吴家利驴长脸拉得更长了,一大堆横纹的眉头结成肉疙瘩,马如花在一旁看着,问:“怎么,吓着了,想打退堂鼓?”吴家利说:“这个厂子猛一说是杀鸡杀鸭子,进来一看,又是生产线,又是冷库,咱一窍不通,有难了。让这些黄子踢蹬的,到处破糊烂蛋,弄起来费吭哧了。弄不好,把砖厂挣的钱砸这里。”马如花说:“乡镇企业,谁懂?不都是旱地拔葱硬干的?你没听广播上说,人家请城里的‘星期六工程师’给指导?我跟你说,我老家一个表哥叫孙志学,是干这行的,退休了,我把他叫来,技术上,就不愁了。”吴家利说:“那倒好,可是厂子忒烂糊了。弄起来,得钱了。”马如花说:“你去找赵书记,叫镇上想办法,让信用社给贷款,跟他说,不给贷款,咱就不包了。”吴家利说:“是个办法,再让家才找高书记,让县里银行给贷点,就弄起来了。到时候,真弄糟了,还不上,就去他老个屌的。”马如花见吴家利眉头开了褶,白他一眼,说:“看你刚才那怂样子,亏了还是个男人。”吴家利说:“砖厂还不指望你?人家都说我是买卖精,可再精也精不过你。”
不过个多月,镇上和县里都给了贷款,马如花的表哥孙志学来了,全厂看了,说,投点儿资,整修好,就可以开工,问题不大,一定赚钱。吴家利问:“怎么原先他们弄成这样?”孙志学说:“那还用问?国营,集体,当官儿的,跑业务的,谁得劲谁捞,我原先的工作单位是国营大厂,七漏八淌,一个过地磅收鸡的能图多少万的好处。工人偷,女工小裤衩里藏鸡肉,你想什么厂垮不了?”马如花一拍腚,说:“全明白了,我心里有数了。”转脸跟吴家利说:“当家的,表哥管技术,管生产,你抓全盘,管销售,厂子内里的事,交给我,我一准让它撒沙不漏,谁坑人,弄死他。”开工了,原先的工人都回来上班,生产正常,鸡产品是快货,原先的老客户偎上门,不愁销。凡管钱管物的,全用自己人,马如花跟他们交代,好好干,不吃里趴外,除了明面的工资,另有奖赏,谁背后拿黑钱,开除是轻的,你们知道吴家弟兄是干么的,到时候,一定让你全家吃不了兜着,只要犯我手里,就别怪不客气。又和吴家利商量,想了绝法子,成立保卫科,偏头当科长,用的全是敢揍人的愣头青。保卫科的人不光看厂子,还在车间跟班监工,发现偷懒磨洋工的,干活儿不符合要求的,当场扇耳光,拿脚踹,工人都吓得了不得,紧手紧脚地干,走路一溜小跑,怕不知哪霎挨上。还规定,所有工人吃住在厂,月底提前停产,两天整修设备,清理卫生,然后放假两天。发现夜间爬墙外出的,被厂保卫科抓住往死里打,这一招,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偷产品的坏习气也绝了根,投产第一个月就挣了钱。孙志学老八板,跟马如花说:“你这些法,是管用,可是忒不人道,弄得不像社会主义国家的厂子了。”马如花说:“哥,不该我说了,你是书呆子,社会主义国家的厂子咋弄,我没见过,可是它们一个个都垮了。这叫什么客什么待。你说工人挨揍,他好好干,不就不挨揍?你不知道,农业社那会儿,社员一分钱不发,不听嚷嚷的,也得挨揍,中国人就这样,数驴的,不挨鞭子不过河。”吴家利说:“就这样,还都愿意干,我跟工人讲了,要干就这个干法,不愿干的,快滚。志学哥,你不知道老百姓那个穷样子,能月月挣票子,你再狠,他都干。”孙志学看看马如花和吴家利,暗暗摇头,心想,俺表妹这个娘们儿够厉害,这两口子真对付。
投产两个月,吴家利和马如花又有了“高招”,朝鸡身上打水。马如花说,电视上批评注水肉,说明市场上不少厂子往肉里打水,咱也得学。人家打,咱不打,清看着别人发财,那不是傻了?打水,马上开始。立说立行,吴家利派人上林城买回来一大堆给大牲口打针的针管子,工艺流程中新增加一项“打针”,在活鸡挂上链条冲洗后,被电击之前,先用大针管朝身上注射半斤清水,马如花说:“这多出来的半斤到市场上卖了,是纯利。”孙志学不赞成,说这样搞,违背商业道德,还说一个企业实行这种“文化”,不会有好结果。吴家利跟马如花说,你这个表哥是个书呆子,还是犟眼子,你好生跟他说说。马如花说:“表哥,你说的是个理。这得看在哪里,听那说法儿,到外国,可能不兴这样捣鼓。你别忘了,这是在咱这里,老百姓穷,舍不得花钱,还想吃肉,有心眼的就想出了这个法儿,东西便宜了,卖得就快了。都在一个市场上,别的厂打水,你不打,你怎么跟人家竞争?你咋这么死心眼儿?咱朝鸡身上打的是干净水,市民买去下锅,也吃不死人,怕什么?”孙志学犟捏着鼻子点了头,可是厂子用自备井的水不够用,马如花让人到厂子近处河沟子拉水用,那水像泥巴汤子,脏臭,呛鼻子,孙志学跳脚反对,说这就是害人了。马如花和吴家利不听他的,孙志学说:“我干了多年食品加工,没做过这种事,这么大年纪了,不为了挣点钱,在这里丧德了。”第二天一早提包走人了。吴家利说:“你这个表哥,是个迂蛋,走了也好,省得咱弄点不地道的事事儿,他在里头打吊襻子(2)。反正咱生产线也有人顶上了,他在不在都不打紧了。以后挣了钱,咱招更高级的工程师。”
孙志学离开没几天,吴家利和马如花又生出新的更来钱的点子,弄开了更不地道的“事事儿”。厂子本来在当地收购饲养户养的肉食鸡,吴家利听人说,邻县一家世界银行贷款建的肉食鸡龙头企业,养鸡户只交鸡苗钱,鸡吃的全部饲料都是公司供应,鸡长成后交公司,公司扣下饲料款,剩的钱是养鸡户的“利润”。吴家利说:“咱派人带着车,上门收购这些养鸡户的鸡,给他半价,他就高兴得了不得。”马如花说:“那能行?人家公司不找他?”吴家利说:“你想想,老百姓都穷疯了,他养一千只鸡,交回公司,养好了,能落一千块钱,公司不收病鸡,要是有死的,病的,说不定还赔钱,他卖给咱,就算只剩了八百只,一只给他一半的钱,他就净拿一万多,一下成万元户了,准有人干。这个弄法,咱收鸡少花一多半的钱,不一下子就发起来了?”马如花问:“你去收,人家公司能让?”吴家利说:“得有办法,白天去人跟养鸡户说好,晚上去车拉。”马如花说:“人家公司要是来人制止,不就糟了?”吴家利说:“你放心,那边是大公家,半黑拉夜的,没人破本儿管这个。”马如花脸寒寒的,说:“能行?别再惹出麻烦。”吴家利说:“你不看看,这年头儿,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你不知道,我上南方跑客户,听说的那些事,搞走私的,卖假酒,假烟的,可发大财了。谁能搞走私?都是后台硬的,那些事咱干不了,眼前的财,为什么不朝手里抓?世界银行和国家有的是钱,他们‘扶贫’,我这个办法,一下子让养鸡户成万元户了,替他们‘扶贫’了。”马如花问:“公司问养鸡户要鸡咋办?”吴家利说:“好办,留下些长得差的交给公司,其它的,就说都病死了。”马如花说:“那以后公司就不跟他打交道了,咱也没得收了。”吴家利说:“他们一个月出多少万只鸡苗,不给老百姓养,上哪弄?死,它也得撑。”马如花说:“那公司不就垮了?”吴家利说:“就是叫它垮,垮了好。到时候,咱有了钱,去把它收购过来。”马如花说:“你在组织,弄这样的事,能行?”吴家利说:“你这娘们儿,怎么一时精,一时傻?在组织咋啦?怕钱扎手啊?那些走私的,里头没在组织的?我们发了财,把厂子搞大了,我还是好样的模范人物哩。”
吴家利这一手厉害,他就像神功大师,乾坤大腾挪,把那家世行贷款的肉鸡公司的资产弄到自己手里,很快就发了起来。过了不久,吴家利听说,河南有一家跟这家公司一样的大食品公司,他跑去承包了离那公司不远的一家食品厂,用同样的办法,截收那个公司的活鸡,给工人发高工资,黑白地干,一盼子把那个公司搞趴了窝。短短两年,吴家利的小食品厂挣了大钱,扩建了新冷库和生产能力更大也更先进的流水线,厂子取名“金利食品”,还成了外贸出口定点厂,当然出口产品会严格执行卫生标准,内销产品照常注水。搞出口,要产值,把企业做大,扩大影响,还赚出口退税。外销冲“销量”,内销挣大钱,财大气粗,一连收购了三家已经关停的国营和集体食品厂,金利食品变成了“金利集团”,像发面馒头一样膨胀起来,像神仙作法,转眼间,小个子成了巨人。他三弟吴家才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找报社电视台来做专题报道,报上登,电视台播,金利集团成了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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