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笑,说:“为的么?这个还不明白?你也不是没年轻过,一句话,我想男人了。”能能说:“听听这是说的啥话。”小香说:“啥话?实话。难听?比明面上说好听的,暗地里找别的男人强多了。”能能不敢接话茬,可可怜怜地说:“咱让小涛回来一趟行不?”小香说:“这是闹着玩儿的,几千里路,说回来就回来?挣俩钱都扔路上了。不如我去,两个人在一起,还多挣钱。明跟你说,我听人家说了,东莞那个地方,乱营似的,我担心小涛在那里熬不住,打野食,找小姐,得上病就糟了。”能能说:“别胡寻思了,小涛跟你感情那么好,怎么会那样?”小香说:“那可不一定,这边感情再好,碍不住那边就跟别人睡了,看看是什么人家的孩子呗。”能能被噎得说不出话,愣一阵,说:“甭管什么人家,你跟小涛是自由恋爱,是两人甘心情愿的。”小香说:“那倒不假,就为这,俺两人才不能老在两下里,出了问题,咋办?”能能不吭声了,小香打个踅走了。
能能钻进被窝,伸手拉灭电灯,两眼发涩,上下眼皮“打架”,可怎么也睡不着。这就是自己的儿媳妇!这妮子,从上一年级就跟她家小涛同桌,小涛功课不好,可是个头儿高,模样长得俊,她喜欢他,年龄稍大些就开始缠磨小涛,小涛也喜欢她,两人摽着膀分不开。能能十分不愿意小涛找这么个媳妇。这妮子长个好脸蛋子,可是好吃懒做,讲穿戴,脾气拗,不让人说,属虼蚤的,一招就跳,嘴不饶人,哪句难听说哪句,一句话噎死人。能能觉得小涛找了她,一辈子甭想好,她这个当婆婆的能让她治把死。可是,自己家这样子,好的谁来?张广垣去劳改,大哥广坪操心,无论怎样也要让小涛把小香娶进门。哥和嫂子跟能能说,别错了主意,媳妇再孬比打光棍强,过这个村,没那个店了。亏得生产队那功夫,张广坪当队长,林老四跟他当饲养员,敬重张广坪,看他面子,自家闺女又非小涛不嫁,两人黑白地在一起,偷偷流了一个,不多天又怀孕了,张广坪上门去求,林老四没法了,松了口,张广坪操持着,小涛成了亲,能能当上了婆婆。小香过了门,能能不指望她尊敬,孝顺。一不顺心,就闹翻天,能能不能张嘴,张嘴就往嘴里给填个蚂蚱,连风带刺,揭能能的短。小涛见自己的娘挨欺负,大大胆说小香几句,小香就跟他拼命。两人又要好,又要吵,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回回都得把能能扯进去,弄得能能死的心都有。结婚不久又流一回产,后来,好歹怀上,卧床保胎,能能诚心敬意地伺候,总算生了个女孩儿,起名乐乐,小香说,俺闺女要一辈子不吃屈,快快乐乐。小香花钱是大手,有了孩子,更不得了。可是上哪弄钱?没奈何,小涛只得外出打工。小香哭哭啼啼,末了答应了,又为小涛往家打钱的事大闹。说,小涛往家打钱,她得要七成,给婆婆三成。她那一份直接打给她娘家,让娘家转给她。能能说,小涛打家钱来,就花在你和乐乐身上,我一个老嫲嫲子花什么钱,再说,我就小涛一个孩子,也没分家,怎么还兴这样?小涛也觉得小香说的荒唐,村里人一准笑话。小香又哭又闹,能能去找村妇女主任给调解。妇女主任劝了这个劝那个,能能说,只要小香和小涛两人商量好,我怎么着都行。小香认死也得按自己的法儿办,小涛自来怕小香,硬着头皮答应了,再看一眼自己的娘瘦得皮包骨头,顶着花白的头发,可可怜怜的样子,觉得太对不起娘,又改口,小香一闹,他又变了回去,妇女主任恼了,说,小涛,你怎么一霎一个转轴子,跟个娘们儿似的。小涛变了几伙,妇女主任说,小涛,说你跟个娘们儿似的,还高抬你了,你还不跟个娘们儿。能能暗地求小涛,儿来,你就同意小香的办法吧,娘图个消停。最后,妇女主任做主,让小涛把钱打给大队会计,大队会计按三七开给能能和小香。小涛在外头打工,能挣多少钱?打回钱来,小香那一份,不够她花的,能能到手的几个钱,全花在乐乐身上。就这样,小香还挑她毛病,嫌这嫌那,儿子不在家,能能不敢惹她,事事顺着她,可怎么也暖不过她的心来,照样对她泚泚哒哒,急了摔摔打打,能能强忍着,憋急了,夜里自己哭一阵。有什么办法,自己底子打瞎了,硬不起来。广垣不在家,哥和嫂子给捏弄成的婚事,不能让它散了。这两天,小媳妇子铁了心要走,按说,她走了家里倒素净,可是能能怕孩子出毛病,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谁家孩子都是宝贝,孩子出了啥事,就糟糕了。能能想,小香他爹林老四一向敬重广坪哥,小香明面上对大爷大娘也挺恭敬,明天去找嫂子,让她来劝劝小香,看能不能过些日子,给孩子断了奶,孩子没什么事再走。
第二天,能能跟刘如兰说了,刘如兰说,你那儿媳妇小脾气儿是出了名的,我这个当大娘的也不会有面子,趁早别惹叨(1),我看,让你哥去找林老四,让他说说他闺女。我估摸着林老四的话怕是也不灵,没办法儿,只好放她走。就买奶粉喂孩子呗,庄里小媳妇子舍下孩子走了,不都是喂奶粉吗。说不着,你得多受累了。人家不是说吗,“上辈子该他们的,这辈子还他们”呗,当老的的,都这样。让刘如兰说着了,林老四说这事,小香照样跟他急,林老四气得了不得,说,闲工夫管你们家的事。能能没咒念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香吃药止奶,硬生生地给孩子断奶,孩子不肯喝奶粉,饿得哇哇哭,小香狠吱吱地说:“哭就让她哭,不吃奶粉,是饿得轻,饿急了,就吃了。”能能怕孩子饿出毛病,如兰帮着,找有吃奶孩子的娘们给喂一两次,趁晚上,慢慢喂奶粉。那边小香急赶急地跟村里两个妮子“架丫子”了。
能能也是上岁数的人了,日子过的艰难,身子骨不撑折腾,小香走了,黑白地带孩子,没多久,就累病了,如兰听说了,连忙过来,找村里先生来给她瞧病,做饭,喂孩子,忙到很晚,如兰在饭屋刷完碗,来北屋,腰疼得抓住门框,说:“人穷,身子倒娇贵了。”进屋来,能能看着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嫂子,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说:“嫂子,你比我大好几岁,来伺候我,我不知道咋报答你。”如兰说:“说什么呢,四妮,五妮不是一个娘的吗?老的不在了,广坪是哥,我是嫂子,能不问兄弟家的事吗?砸断骨头连着筋哩。”能能说:“嫂子,你快歇歇。”如兰坐下,能能倒碗水,放她跟前,说:“嫂子,我这些天不住地寻思,广垣和我那些年干的不是人事,那时候你提醒我,我还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忒对不住哥和嫂子了。”如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再说了,也是那种人妖颠倒的年头,坏玩意儿当道,不都跟着?学人家的话,咱都是受他们害的,不想这个了。”能能叹口气,说:“广垣还在里头蹲着,他两个出去打工,把孩子扔给我,真够载啊。”如兰说:“再够载也得撑,村里多少人家这样的,老百姓有什么法儿?总比那些年累个臭死,大人孩子饿肚子强。啥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饱喝足,使劲撑。”能能说:“嫂子,你累一天了,快家走歇歇吧。我听你的,咬牙撑。我觉摸着好多了,你明天别往这跑了。”
刘如兰拖着溜酸的两条腿往自己家走,心里想着,能能知道错了,晚三春了。又想,能能,你觉得够载,嫂子还不一样够载?比你还难!自己知道就是了。小芳不明不白的死了,小河成了半拉废人,两个孩子都是你哥和我的心事,你哥快六十的人了,公家人这岁数早享清福了,他还得上工地下苦力,我心疼得咯吱咯吱的。小水两口子,为着计划生育,差点让人家治作死,小贞到这还病病殃殃。更挂心的,宝贝孙子小磊小小年纪,跟同学轧伙着出去打工,好几年了,只家来过两回,出门时还孩孩气气的,来家时,个子长高了,可是很瘦。孩子挣了钱,顾家,自己舍不得吃喝,常年在外头,遭多大罪啊。想着想着,刘如兰眼泪就掉下来了。回到家,张广坪已经回来了,见她眼有点红,问:“上能能那边去了?咋啦?怎么像哭过似的?”如兰说:“小媳妇子扔下孩子走了,孩子乍吃奶粉,不肯吃,没好地哭,看着可怜得慌。”张广坪说:“慢慢就好了。现在的孩子能吃上奶粉,那些年,大人吃不上,孩子没奶吃,饿得吱吱的,饿死的不是三个两个。比那不好多了?值当可怜得掉泪?你眼框子也忒浅了。”如兰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许是老了,心穰了。”
1.惹叨,即招
张广垣进去了,能能在家苦熬。四年前,儿媳妇小香把六个月的孩子乐乐扔下,跑到广东去找庆涛了,小香走的时候,乐乐会翻身,喜欢笑,长得俊巴,小脸儿白白生生,粉嘟嘟的,两个大眼像黑葡萄似的,谁见谁喜,能能诚心诚意地拉巴这个宝贝孙女,买奶粉喂她,从不叫她渴着饿着冻着热着,可是不知咋回事,孩子不旺相,快两岁才会走,大脑袋,傻而吧唧的,让村里的医生给看,说是孩子吃母乳少,营养跟不上,影响发育,大大就好了,给庆涛和小香打电话,他们不当回事儿,说,孩子现在吃的比原先好多了,能有啥问题?现在孩子四五岁了,满看着不精神,不泼实,时不时地闹病,有时候,乐乐睡着了,能能在一旁看着她,心里嘟念,妮儿,你可别有啥大毛病,那就把奶奶疼死了。广垣罚劳改十来年了,头会子能能让嫂子看着乐乐,她上林城劳改队去看他,见他头发快掉没了,剩几根白毛毛,胡子,鼻子毛全白了,锅锅着腰,老得不是个样了,问他有啥毛病,他说没事儿,他满眼是泪地问,怎么不带孙女来,让他看看,她说,人家都说,让小孩子上这种地方来,对孩子不好。广垣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糊涂了。”一边说,一边还拿巴掌抽自己脸,说:“你还以为自己是啥好人,在外头混事儿吗?”能能心疼他,流着泪说:“她爷爷,你别这样,别这样……”从劳改队回来的路上,她听人说,上级有政策,劳改犯表现好,能减刑,有的说,光表现好白搭,得给里头撑劲的送钱,才捞着减刑。能能担心广垣的身体,怕他毁到里头,她一心让广垣减刑,早一天出来,回来后,她一准好好待他,过去的事,求他原谅,好生照应他,孬好不济,两人老来做个伴儿。能能回家就去找哥哥和嫂子,哥嫂问她,广垣在劳改队待的啥样,能能没开口说话,先哭了,说:“他自己说挺好,可我看他那样子,很瘦,老得厉害,锅锅着腰,像是有病了,还病得不轻,我很担心,怕他不能活着出来。”嫂子说:“再有不到两年就该出来了,他年纪不多大,到不了那地步。在里头的人,有病也得给治哎。”广坪抽着闷烟,磕磕烟袋,说:“老农民本来就没人瞧得起,罚了劳改,就更不是人了,有罪受了,什么人折腾不毁?能能担心的很是。可是咱没法子啊。”能能说,听人说劳改队里按表现打分儿,分儿高的减刑,明着是说这,暗地里得给里头管事儿的送钱,才捞着减刑。我寻思着,让小涛给打点钱来,再想法借些钱,托人送进钱去,好歹让他早点出来。广坪愣了片刻,说:“旁也没借钱的门路,就是找广培,我去找他。再说,得送多少钱,咱也找不清里头的‘行市’,还有,人家那话,拿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咱满心送钱,也得知道给谁送,怎么送,这都是愁事儿。”嫂子说:“青田叔当多年的官儿,许能知道里头道道,也许有能说上话的人。”广坪说:“他不撑劲多少年了,又老八板,怕是不愿弄这样的事,得另想办法。”广坪去找广培借钱,广培沉吟道:“这种事儿,能行吗?一是这样弄本身就犯法,再就是咱送上钱,他收了钱,不给办事,钱打了水漂,就苦了。”广坪说:“人说哪里不抹油,哪里不滑溜,锯响就有沫儿,试试呗。”沈迎莲说:“广培还是书呆子气,现在办啥事不花钱?当然花了钱也可能办不成,可是不花钱,你就甭想办成。这是救人命的事,不能二思。”广培说:“我犯糊涂了。办吧,可是得多少钱呢?”广坪说:“我寻思问你借七千,俺再凑三千,一共一万,再多咱也拿不出来了,先送上这些看看。”这边能能跟小涛打电话说这事,让他无论如何抓紧往家打两千块钱,可是,他俩在外头打工,小香花钱大手,挣的不够花的,给家里打钱很少,能能实在没钱给孩子买吃的了,打几回电话,才给来点钱。这回打过电话去,过了十几天,总算给打来一千块钱,广坪又想法操兑了两千,总算凑够了一万块钱。广坪没去找刘青田,庆水在外头跑蹬,认识人多,找熟人想法儿往里头送了钱,收钱的答应给“使劲”,可是一回回有减刑的,就是轮不到广垣,后来,又往里头送了五千,过了年把,离刑满差不到一年,广垣终于放了出来。
广垣从劳改队大铁门出来,一眼看见花白了头,变老了的哥哥,咧开嘴,哭着说:“哥,你来了,你咋老得这么厉害?”广坪也掉了泪,说:“你进去十来年了,哥能不老?你不看自己什么样子,咋回事,啥毛病?”广垣拿褂袖子擦擦眼泪,说:“咳嗽,喘气儿不顺溜,里头的大夫说是气管儿不好,不碍事。”广坪说:“在里头,人家还正经给瞧病?家来了,找先生好生看看,不是小年纪了。”广垣说:“过会子再说。”广垣打问嫂子和小孩儿们,广坪给他大概说了,广垣说:“为了让我早放出来,哥和嫂子操心了,还花一些钱。按起我干的事儿来,哥就不该救我,死到里头活该。”说着又哭了,眼泪,鼻涕顺着脸往下淌,淌到白胡子上,广坪说:“你说啥话?别胡寻思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也没有前后的眼。出来了,把病扎裹好,好好过日子吧。”张广垣从劳改队回来,像变了一个人,胆儿小得像家雀子,说话不敢大声,见了村干部,就喊“政府”,让人呲嗒了几回,才改过来。广培来家看他,问他里头情况,他悄悄地说:“提不的,黑着哩。干好活孬活,记分减刑,管么非得……”他用两个指头捻着,做点钱的动作。广培说:“眼下管么都得钱。世道就这样了。”
广垣回来,能能诚心敬意地伺候,几回说对不起他,广垣都把她话头截了回去,说:“啥话不说了,要怪,就怪咱跟风,洑上水,图好处,咱都让吴家槐个孬种玩意儿害了。你也受老罪了,我不怪你了。”能能说:“吴家槐也没到了好处,人不报天报了。”能能担心他的身体,广垣说,没大事儿,家来了,见着孙女儿,一高兴,就好了。
张广垣从劳改队回来不多天,病就厉害了。能能要带他上医院看,他说,为了“捞”他,花一些钱,不知啥时候还上,不能再花钱了。能能去找哥和嫂子。张广坪给工地上请了假,跟能能两人强拉硬拽地弄他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肺癌,还好是早期,尽快动手术切除还有救。广垣结结巴巴地问:“大夫,做这手术得多少钱?”大夫看看他,掂量着说:“一般要四到六万,看病人情况,也有花八九万,十来万的。”广垣听了这话,站起来,拽了广坪和能能要走,说:“咱走吧,别让大夫白费心了,我这命可不值那么多钱。咱上哪淘换这些钱去?”广坪皱着眉头,甩开他,说:“广垣,你干什么?老实的,听大夫说完,钱的事,咱再商量。”大夫面有戚色,低声说:“农村人得了大病,费用确实是个问题。不过,病人年纪不算大,还是尽量凑钱,把手术做了的好。”大夫又说,如果你们商量好了,我就安排病人住院,因为他身体弱,得调理几天,再开刀。广坪说:“大夫,不用商量了,你给安排住院吧。”
广坪和能能陪着广垣从门诊室出来,在医院走廊尽头窗前站住,广垣哭咧咧地说:“哥,你别生我气,我是真觉得咱治不起。”广坪说:“我也知道,可是反正不能眼睁睁地等死哎。”能能怯生生地说:“哥,咱不好操兑钱哎。”广坪皱紧了眉头,说:“我也犯愁。借广培的钱,还没还,不能再找他借了—他也没这么多现成的钱。青田姨父一个人领工资,不能去难为他。怎么办呢,实在没咒念了,我就舍舍皮脸,上二红庙找表哥借。没迭地跟你说,舅老爷的香港朋友在上海和咱林城投了资,虎子跟他们干,听说挣钱不少。”广垣听哥说这话,立马蹲到地上,还朝墙上碰头,哭着说:“舅老爷救过我的命,我丧良心举报他,把舅老爷害了,我本该给舅老爷抵偿,死了活该,为了给我治病,再上人家借钱,我还是人吗?人家也不能借给。哥,二红庙的钱不能借。”广坪说:“一码归一码,到这会儿了,不拾翻那些事。我估摸着,林家表哥量事,能借给。这都不用你管。你就安心住院开刀。”
进了腊月,庆涛和小香来家了。乐乐见了娘和爹,怯生生地躲到奶奶身子后头,小香过去,拽过乐乐,乐乐哭了,小香和庆涛蹲下看乐乐,小香说:“乐乐,叫妈,这是爸爸,叫爸爸。”能能在旁边说:“俺都是跟她说‘爹娘’,‘爸妈’她不知道。”小香说:“啥年代了,还喊爹娘,难听,土死了。”乐乐呆里呆气地站那里,大脑袋,眼没神,小香说:“我怎么看着这孩子不大对劲,四五岁了,呆而呱唧的,光一个大头,也不是正色道。她奶奶,你咋看的孩子?”庆涛不敢吱声,能能陪着笑,说:“怎么看的?从你走了,就买奶粉给她喝,大点了,有口好吃的都让她吃,诚心敬意地伺候,可孩子就不旺相,快两岁才会走,大点了,看着也不精神,找先生看,说,没啥病,大点就好了。”小香“哼”一声,转脸跟庆涛说:“张庆涛,孩子要是有啥不好,我要你们死的。”庆涛说:“孩子这不还不知道啥毛病吗?你别这样,咱爹病着,急等进院开刀,你先消停消停。”小香撇撇嘴,说:“孩子要紧是大人要紧?消停?孩子要有毛病,谁也甭想消停。”能能在一旁,不敢吭声,小香抱起孩子往屋里走,乐乐小猫一样哭起来,庆涛赶紧跟着进了屋。能能回堂屋里间,躺在铺上的广垣小声问:“儿媳妇为着孩子的事嫌你了?我也觉得孩子不多好,明天哥来了,跟他说说,我不去开刀了,先给孩子查病要紧。”能能说:“你别再出事儿了,说好了的,哥也借钱了,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不要命了?”广垣长叹口气,说:“我这条命,要不要的精松。”
腊八了,能能伺候张广垣喝了腊八粥,广坪拉着排车来了。庆涛和小香给大爷问了好,庆涛吃惊地问:“大爷,你拉个排车做么?”广坪说:“你娘没跟你们说?医院安排你爹住院,去送他。”庆涛说:“冷呵呵的,这么远,拉啥排车,打电话租个车吧。”广垣说:“小涛你在外头打几天工,咋说个话,像不在这天底下的,咱什么人,啥身份,去住院还租车?”能能说:“小涛,不怪你爹说你,别说话不着天不着地的,租车,那得多少钱?”小香白瞪婆婆一眼,说:“再没钱,也不缺这趟车钱,啥年月了,去住院还用排车,多丢人?再说了,这上县城,快二十里路,谁拉车?庆涛坐了两三天车,累得够呛,他拉不了。”张广坪皱着眉头听着,说:“咱是农民,都用排车拉病人去医院,不丢人。小涛累,车我拉。今天非去不可。大夫说了,今天住上院,腊月十五动手术,七天出院,不耽误回来过小年。你爹刚出来,你们也千里遥远地来家了,一起好生过个年。”小涛不吱声了,小香还要犟,小涛拿眼瞪她,小香才不吱声了,能能急急慌慌拿被褥铺排车上,广垣上车躺好,小涛拉起排车,小香说:“小涛,你行吗?”张广坪也问:“小涛,行吗,不行我拉。别看你大爷上岁数了,拉个人,走这点路,不算事儿。”能能说:“小涛年轻力壮的,就得他拉车,哥,你跟着去,就受累了。”张广坪说:“受累也不碍,谁叫我是他哥来。”庆涛拉起车,广坪说:“赶紧走,别耽误上午住上院。”出了大门,来到路上,广垣说:“小涛,你看刚才这一阵,我都不知道咋说你。”张广坪说:“算了,啥话不说,治病要紧。年轻的,在外头待的,想法跟咱不一样,也算不上大材坏。”
广垣住上院,广坪回村了,到了过午,张广垣跟庆涛说:“小涛,我这病不挡吃喝,不用人伺候,你也回去吧,孩子的事,我不放心。明天你跟小香弄孩子来,让大夫好生看看。”
隔了一天,庆涛骑了自行车带着小香和孩子来县医院,先上爹病房打个照面,就去给孩子看病,正巧有地区医院来的一位儿科专家,是个老太太,庆涛给孩子挂了号,老太太医生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给孩子做了检查,问了情况,说:“你们当爹娘的光顾了挣钱,孩子很小就舍给老人。现在,农村是伪劣食品的大市场,农村人没文化,好骗,大人受害不说了,最苦的是孩子,吃这些东西要了命。你们这孩子的毛病,是吃劣质奶粉造成的——咱林城地区这种孩子不在少数,典型特征是头大,看似胖,实是浮肿,身体各器官功能都不好,大脑受损,影响智力。”小香急问:“好治吗?”大夫摇摇头,说:“治起来比较麻烦,我会跟你们说怎么办。”
庆涛和小香领着孩子从专家诊室出来,没走几步两人就吵起来,小香说:“咱算让你娘坑死了,怎么办吧?”庆涛说:“你说这话就是不讲理了。孩子丁点,你就扔下她,孩子不吃母乳了,娘一个农村人,不就在商店里,小摊上买奶粉喂孩子吗?人家城市人喂孩子,国产的名牌奶粉都信不过,只买进口的,咱娘懂啥?别说没钱,有钱她也没处弄好奶粉,咱这里卖的奶粉全是便宜货,说是奶粉,里头不知什么东西,这能怨咱娘吗?”小香急了,说:“张庆涛,你这意思,孩子得这病,不怨你娘,倒怨我了?我跟你说,孩子这样了,我也不跟你过了。你张家非得赔我的孩子不可。孩子好不了,咱谁也别想过素净。”庆涛说:“你这不是不讲理吗?”小香说:“是,我不讲理,你们张家人忒讲理了,我都替你丢得慌。”庆涛说:“祖宗,姑奶奶,求求你,别闹了,咱爹还在这里住着院,很快就开刀,让他听见动静,影响他开刀,就麻烦了。”小香更来气了,说:“你说这个我更来气,从大牢里往外弄他借一些钱,还没还,这又再花一点子钱。大夫说,孩子这病很麻烦,看样得钱花了,钱都用到死老头子身上了,还有钱给孩子治病?”庆涛说:“反正老的有病不能清看着,孩子的病该咋治就咋治,咱俩人出去打工好生干,省着点花。”小香说:“你本事大,你多挣就是,省点花,合着你嫌我浪费你钱了?”庆涛说:“你咋啦,上了无理取闹了?”小香要跟庆涛急,乐乐紧挨着小香,傻不愣登,吓得脸黄焦腊气,闷哧着掉眼泪,见娘要伸手抓爹,“哇”地哭了,小香弯腰抱起孩子,说:“俺妮儿害怕了,都怨你混账奶奶,混账爸爸。”又恶狠狠地说:“张庆涛,我给你攒着,你等着吧。”
庆涛跟小香去给孩子看病,张广垣不放心,打完吊针,从病房出来,来了门诊,老远就听见小香跟庆涛两人吱歪,他不敢过去,就在一边蹲着,听儿子和媳妇两人吵嘴,心里提不得的味儿。两人带孩子走了,张广垣走到专家诊室门口蹲着,等专家老太太下班往外走,他大上一步,说:“大夫,你刚才给一个叫乐乐的孩子看的,是啥病,我是她爷爷,麻烦你跟我说说。”老太太看看张广垣病弱的样子,说:“你这位老哥,让孩子跟你说,不就行了?”张广垣说:“他们说不清楚,麻烦你跟我说说。”老太太让广垣和她一起在一张连椅上坐下,仔细地给张广垣说了孩子得的啥病,咋得的,怎么治,最后说:“农村这两年不少孩子得这病,一是经济条件差,再就是没这方面的知识,孩子受了害。已经这样了,老哥,想开,啥话不说,好生给孩子治病吧。”
张广垣住院几天,医生给调理,吃的睡的都好,他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也有点劲儿了,刚才听儿子和媳妇吵架,又听女专家说了孩子病的事,一下就瘫了,浑身像散了架,迈步的力气都没了,看看外头,天阴沉沉,医院走廊里,黑乎乎,眼前没点亮了。这几天,他曾经想过,哥和能能非让他开刀,就听他们的,治好病,好生活几年,孬好不济,他有儿子,儿子还娶了媳妇,有了孩子,这就不孬,村里不少人家,儿子多大了,还找不上老婆哩。他觉得自己精神头儿来了。哪想到,自己孙女长了这病,“大头娃娃”,有讲头的,叫他们家摊上了。他甚至想,这都是他不行好事,丧德,老天给的报应,天老爷,你咋报应我都行,不能报应到孩子身上啊。张广垣胡思乱想着,步履艰难地回了病房,一头栽到铺上。不大会儿,庆涛小香带孩子来了,张广垣心里有数,没敢仔细问孩子的病情,庆涛敷衍地说了几句,小香绷着脸,不吭声,张广垣揽过乐乐,亲亲她,说:“好妮儿,你可得好好地长大啊。”说着,掉下泪来。庆涛说:“爹,俺回去了,你安心住院,我明天再来。”小香没好气地领过孩子,杠杠地往外走了,一边嘴里还嘟囔着:“坑人货,充什么亲生的!”张广垣听得真真的,叹口气,躺倒了,娘们儿似的,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这天中午,晚上,张广垣都没怎么吃饭,大夫说:“你得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准备手术。”张广垣呜呜噜噜地答应着,护士来定第二天的饭,他说,家里来人带吃的了,明天不定饭了。
张广垣翻蹬了一夜,没怎么睡觉,第二天早早的起来,不等护士来挂吊瓶,就拿出昨天剩的饭菜用开水烫了吃,他胃口胀得慌,吃不下,可又觉得花钱买的,扔了疼人,就忍着干哕,硬把剩饭剩菜吃了,问病友—一个下边学校的姓魏的老教师要了纸和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大夫,我家没钱 刀不开了 对不起了 俺家来人 叫他们退了钱 说我上南乡熟人家了 别找我 我28准回家 谁也别管我开刀的事了 孩子要紧 写完了,给了老教师,说:“魏老师,麻烦你把字条给大夫,我走了。”魏老师草草看一眼字条,说:“老张,你咋这样,不要命了?”张广垣说:“魏老师,咱没细啦,我家的情况,我确实不能开这个刀了,我孙女是大头病,治不好,一辈子的事,得把钱用到孙女子身上,我不是小年纪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精松了。”魏老师还想再劝他,张广垣一边脱病号服,一边说:“魏老师,咱不说了,我得抓紧走,晚了,就走不了了。”说完,给魏老师低低头,就慌里慌张地走出病房,出了医院,奔汽车站。南乡有个一块罚劳改的狱友,比他出来的早,两人在里头轧伙的不错,他在车站跟前商店里买了点东西带上,他觉得自己还不知道活多久,他要去看看这朋友了。
家里人知道了张广垣从医院跑了,张广坪急得跺脚,说:“这人咋弄了这么一出。”能能一个劲地哭,说:“哥,他别再是出啥事了。”广坪说:“他不是说了吗,二十八准回家,等着吧。出不了事。”庆涛暗地里跟小香说:“你嫌爹开刀花钱,这好了,爹不开刀了,你称心了。”小香说:“张庆涛,你想找事儿啊。我就是嫌了,你咋着吧。”庆涛嘟噜说:“我在你跟前是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还能咋着,就看着爹早死呗。”
腊月二十八,狱友骑自行车带着张广垣,送他回了家,狱友在张家吃了饭,广垣送他走,到了村外,在清水河桥头上,狱友站住。阴着天,云彩像锅底一样黑,西北风溜溜的,狱友看着张广垣,见他搐搐巴巴黄黄病病的脸冻得黢紫,眼圈子红红的,眼角的眼眵像家雀子屎,花白的胡子在风中合撒,狱友心想,这老哥完完的了,眼睛发热,说:“广垣哥,不送了,我走了。过完年,再跟嫂子和孩子合计合计,回医院,跟人家说说好话,住院开刀吧。管怎么说,性命要紧。”广垣说:“兄弟,别劝了,哥想好了,人活百岁也是死,不挣歪了。活着也是家里的累赘,不带累他们了。咱弟兄相识一场,没待够。下辈子再见吧。我死了,你也别来,咱今天就分别了。”狱友哭了,说:“俺哥,你真犟啊。”张广垣说:“这就是哥的命啊。”张广垣催了几次,狱友骑上自行车走了,广垣站在西北风里,合合撒撒,看着狱友走远,看不见了,才拖着酸溜溜的两腿回家。每迈一步,都吃力的很,心想,从知道了乐乐病的事,一天不如一天,看样没多大撑乎头了,哪里断绠,哪里栽倒算了。
张广垣打起精神,跟一家人一起过年,年三十晚上,都在哥嫂家一起请家堂,敬天祭祖。初一,还带孩子来哥家拜年。年前年后,广坪趁跟前没人,跟说旱书的似的劝他,能能哭着求他,小涛和小香两人也一起求他,小涛说:“爹,当儿的无能,你这样,我忒难受了。”小香眼里挂着泪,说:“爹,我不懂事,你是生我气,才这样的?”他说:“你俩别胡寻思,咱家的事都怨我,不怪你们。爹得的不好的病,开刀花一点子钱,也不一定多活几天,不瞎败坏了。”张广垣铁了心,说:“谁也别劝我了,我主意已定,咋劝也不改了。我好生吃饭,找偏方紥裹病,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刀是不开了。”张广坪跟能能说:“没法儿了,依他吧。”
过完年,庆涛和小香回广东,临走,张广垣嘱咐道:“你们放心干工,你娘听大夫的,給孩子治病。我没了,你们也别回来,省下路费给孩子看病。别欺负你娘,她够苦的了。”庆涛哭得一屈一个疙瘩,小香也哭了。俩孩子走了不到一个月,张广垣一天不如一天,很快就不行了,临死跟哥和嫂子说:“我是个坑人货,害人精,临了把自己害了,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哥嫂,也对不起孩子,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们。”张广坪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没人怨你。”又跟能能说:“我走了,撇你自己受罪了,你可得好生着,管怎着,给孩子把病治好。过个年把,让他们再要个小子。”广垣死了,能能哭得死去活来,如兰劝她:“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他走了就走了吧,咱得招应好孩子。”
发送走了广垣,广坪和如兰两人躺在铺上喳咕。广坪说:“广垣这也算一辈子。”如兰说:“是啊,他干些瞎事儿,害人,自己也没得好儿。末末了,他弄这一出,真疼人。”广坪不吭声了,停盼子,如兰说:“小河过年光打了钱来,人没来家,真想他了。”广坪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让小霞再给他打信。”
42
(1)
小磊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一开始,进了一家机器厂,分到电镀车间干活,活儿累,天天加班到很晚,工钱少,全靠加班挣钱,更要命的是,车间里空气不好,呛人鼻子,小磊他们年纪小,天天累得浑身酸疼,躺到床上就不想起来,可是到了点,再难受也得爬起来,拿手擦着眼去上班。找个工作不容易,为了挣钱,硬撑了一年。小磊咬牙干着,给家里打钱,写信编些假话,哄爷爷奶奶和爹高兴。小磊上学时,看过一些书,特别是小说,诗歌,他觉得那里边说的是人的悲欢,人的命运,他也喜欢琢磨世间的事,看了书,会让他联想从小听大人说的,自己经见的家人,亲朋,同学,庄乡的各种遭遇。他在这个厂里干工,工友们每天那样辛苦,怕干不好被罚款,战战兢兢,见了厂和车间的干部从心里打怵,那些干部对待他们,不过是当成会说话的工具,没点关心和爱护,车间空气那么差,厂里不管不问,为了应付检查,他们想办法做出“整改”的样子,一味哄弄,上头来的人,喝了酒,接了红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工人有点过失,狠劲罚。他和工友们每天从狗窝一样的宿舍里,爬起来,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朝车间跑,夜里十点,十一点,下了班,筋疲力尽,拖着酸疼的两腿,回宿舍,弄点水,冲冲,一头倒在铺上,天天如此。小磊想起语文课本上夏衍写的报告文学《包身工》,他想,我们这些人,跟那些包身工有多少不同?他从报上看到一个词——“血汗工厂”,他觉得自己所在的工厂就是“血汗工厂”。他还想到,历史课上讲的,欧美的工人阶级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进行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还讲,当年老一辈革命家领导工人建工会,争取工人的权益。可是一百多年后,在咱这里,干工的处境这样差,没人给说话。小磊又反过来想,也难怪,打工的都是农村人,人称农民工,在老家,苦挣苦熬,也撇不了几个钱,出来干,多少挣点,就比在家强,只要有地方干活儿挣钱就行了,哪会想什么权益不权益?再说,大家都这样,谁也不会也不敢充能的,你这事那事的,人家把你开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小磊不过自己心里暗暗想想这些事,从不跟工友们,哪怕是一块来的同学说这些。小磊暗想,长期在这个厂子干这活,累不怕,加班也能忍受,车间空气不好是大问题,年纪轻轻,把身体弄坏了,像爹那样,就完蛋了。他听人说,建筑工人工资高,自己年纪小,没技术,干不了,他看到,工地上有电焊工,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工地干这个活。他想好了,就攒了百多块钱,辞了职,报了个电焊工培训班,学了三个月,拿到了焊工证。一块来的同学,不愿折腾,还在原厂干,他听说,北京工程多,就告别了同学,一个人跑到北京,很快在一个建筑工地干上了电焊工,先跟一个叫李力勤的师傅打下手。这李师傅是山东泰安的,老乡,比小磊大五六岁,干这行好几年了。小磊喊李力勤“李哥”,李力勤喜欢小磊灵通,勤力,实心教他,小磊很快就顶班了。小磊想,学老家的人说的那话,“出出来,就是卖的”,豁上,一定干好。
小磊和李哥天天一起干活,两人很投脾气,无话不啦。李哥听小磊说了自家的情况,说:“你家够难的,你担子不轻。”李哥跟小磊说自己家也很不容易,但他很知足。爹死的早,娘拉扯他长大,在村里没人看得起,本村一个女孩叫吕萍的跟他小学同学,两人要好,不够年龄就结了婚,有了一个稀好的男孩,叫栓柱,特别难得的是,吕萍对老的很孝顺,他在外头干工,很放心。李哥跟他说:“小磊,找对象,得看准了,找不合适,不着调,不孝顺,男爷们出来打工,心挂两肠,苦死了。”
干起活来,小磊啥都不想,晚上,或是下大雨,工地停工,闲下来,小磊还跟原先似的,爱琢磨事。有时候,他们在工地附近街上,街边公园转转,城里人有的散步,有的遛狗,好多人做集体健身操,打太极拳,跳广场舞,小磊看出,那些人对他们这些农民工,多数是漠视,好像他们不存在,也有的是蔑视,鄙视,有的赶紧躲开他们,怕被埋汰着,有的娇小姐捂鼻子,嫌他们身上有味儿。他们偶尔坐回公交车,乘务人员见了他们会皱眉头,拿个大包,会让你再买张票,城里人拿同样的甚至更大的包,他也不管。有的乘客躲着你,小磊他们本能地打扑身上,明明身上不脏,车上的人还是会嫌弃,有的就诈唬:“要不是这些外地人,公交车哪会这么挤?”多奇怪的心理,农民工撇家舍业,千里遥远跑了来,盖楼修路,建公园,城里人不愿干,不屑干的所有脏累没面子的苦活累活,全是农民工干,他们却讨厌嫌恶这些人,觉得农民工“碍眼”,太奇怪了……
小磊上学的时候,数理化不好,看见那些公式、定理、定律,一串串的演算式子,头脑子疼,他喜欢语文,愿意看书,自己也愿意把平日里见的,想的东西写出来,觉得心里好受点,在宿舍里,睡在铺上,脑子里翻腾着,盘旋着自己想说的话,他就翻过身子,用圆珠笔写在他捡的废纸或旧报纸边上,有的工友问他,小磊,时不时就写,鼓将着写的么?小磊说,写着玩儿的。工友说,写着玩儿的,让咱看看行吗?小磊不好意思,李哥一把把小磊正写着的纸片欻过去,低头看一遍,喊道:“小磊,写的好啊,咱这些人的心里话,让你给写出来了。”工友们嚷起来,力逼着小磊把写的东西,給大伙说说。小磊寻思一会儿,说:“好,我整理整理,哪天念给你们听,别笑话我。”两天后,有雷雨,工地停工,在工棚里,小磊念他写的诗给工友们听。
打工印象
大街像冒着五色泡沫的河
各式各样的头 裹着露着的胸 长的短的腿追逐流淌
公交像长着轮子的集场
你的胸膛贴着他的脊梁
车间像密不透风的磨房
喘息伴着烟尘和噪声飞扬
宿舍像满满当当的集装箱
鼾声梦话和着臭屁交响
我看到的仿佛是另一个星球
天上挂着不一样的太阳
我像一只迷路的羊
东瞭西望 四顾茫茫
又像一头上套的驴,鞍具箍着身躯 鞭声响在耳旁
不 我成了一件会说话的器具
汗水如机油发亮
眼睛似指示灯闪光
飞旋挣扎在流水线上
天堂
小时候
老奶奶对我讲
人多行好事
死了能进天堂
(后来,老奶奶走了
她没能捱过饥荒
她一辈子好心肠
不知进没进天堂)
我半信半疑
哪里有传说中的天堂
现在我看到了
天堂就在眼前 在我身旁
可惜这天堂是别人的
围着跨不过的高墙
做再多好事我也进不去
只能伸着脖子朝它张望
老乡
四川老乡 山东老乡
云南老乡 东北老乡
你爱吃酸 他喜麻辣烫
张嘴说话南调北腔
可不论你从哪里来
我们全都是老“乡”是乡村的“乡”
乡下人的“乡”
穷乡僻壤的“乡”
背井离乡的“乡”
“农民工”是我们共有的称呼
像古时的犯人烙印刻在脸上
娘肚子里带来农村“户口”
是我们身上脱不去的皮囊
“临时工”是我们的分类排行
像劣质杂草不配在城里扎根生长
有一天伤了老了干不动了
我们佝偻着背 转身离去
迎着西下的太阳
淌过苦水河
跨过乱石岗
两脚重踩黄泥地
我们永远是老“乡”
农民工影像
头发像鸟巢干涩无光
汗迹灰尘挂满脸上
眼角儿眵麻糊像家雀屎
胡子像锄不尽的草杂乱无章
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的衣裳
沾满泥的解放鞋(或拖鞋)提溜嘡啷
住处如鸡笼 床铺如狗窝
花里胡哨的蛇皮袋是不变的行囊
搀滑石粉的面 怪味儿的陈化粮
地沟油 死猪肉 注水鸡 白菜帮
煮熟的垃圾填满肚肠
身上总有汗臭腥臊大蒜味儿
娇小姐掩鼻 贵妇人皱眉 谁见了都嫌脏
傻而吧唧 迷迷瞪瞪
不懂规矩 辨不清方向
坐公交地铁跌跌撞撞试试量量
犹如找不着家的野狗
目光空洞躲闪 探头探脑 慌里慌张
煞风景的一群
让美仑美奂的城市蒙羞
像美女身上长了疥疮
面孔似连阴天少见晴朗
笑也带着苦味儿,哼唱带着哭腔
心事重重 百结愁肠
面对繁花似锦 心念残破的家乡
眼看华灯璀璨 暗叹老屋的凄凉
见孩子笑容花朵般绽放 想着自己儿女眼里的泪光
身旁老人悠闲徜徉 思念弯腰驼背荷锄挑担的爹娘
万紫千红 枫叶如火 素裹银装
在眼前倐拉一晃 没功夫没兴致也不配欣赏
漂亮的大妮儿仙女样翩翩走过
心里翻涌莫名的波浪
咧嘴苦笑 转眼就忘
没有书报 没有娱乐
不逛公园 不看演出也不进商场
干活儿吃饭 下工床上一躺
跟牛马没两样
城市人只当看不见他们
手里牵着的狗也比这伙子强
不一样的人 不一样的世界
一边人间 一边天上
来自旮旮旯旯 来自四面八方
不是“有志男儿出乡关”
是混穷的“流民” 新样式的“逃荒”
没有目标 没有方向
像掐头的蚂蚱随风飘荡
听风就是雨 四处瞎闯
从小地方来 到了大都市
像蚂蚁见了大象
居委,公安,城管,戴红箍的老太婆
目光冰冷 如霜如芒
看得人心里发紧脊背发凉
遇到抓小偷儿也赶紧躲藏
生怕赖到身上
“三证儿”不离身
怕抓“盲流”拉了去筛沙场
怕失业 怕欠饷 怕讨薪无望
怕事故 怕工伤 怕“摊事儿”不给补偿
怕受冤屈没有讲理的地方
粘不成团儿的一堆沙礓
没有组织,没有依傍
人人顾自己
旁人遭难没法儿相帮
蝇头小利 同伙儿争抢
伸拳捋袖 龇牙咧嘴 像斗鸡 像恶狼
见了老板官长 立马认怂
还是原先可怜相
人穷志短 马瘦毛长
天生地造的窝囊
修路 没有车
盖楼 没一寸房
栽树 种花 扫大街 洗高墙
清洁亮丽献给高贵的市民 视察的首长
贵人们衣冠楚楚昂首走过
他们躲在街角背巷
怕有损“文明城市”的形象
汗水 眼泪 筋骨 血肉
砌垒现代化的高大上
供养权贵的豪宅 名车 山珍海味 美酒琼浆
二奶 三奶 不知几奶的凝脂玉体 宝气珠光
营养不良的身躯驮起世间所有的重 险 累 脏
足迹遍布一切“工程”“项目”“产品”“劳务”所在的地方
出力洒汗流血负伤
干的是“工” 身份是“农”
同工不同酬 同命不同偿
老板账上尽量缩减的“成本”
官员心中“GDP”挖不尽的富矿
考勤有“名儿” 干活儿有“岗”
登不上“册”入不了“档”
用完就扔 抹布的下场
榨干了油 尘蒙了肺 压弯了脊梁
耗完了青壮 丢掉了健康
没留下一点痕迹 匆匆过往
身后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面前的家乡生疏落寞遥远荒凉
爹娘老了 儿女接上
像不息的潮水落了又涨
千千万万,浩浩荡荡
影子样来去 闷葫芦般一声不响
一样是人 不只有身体力气
也有血有肉 喜怒哀伤
不只有微贱的情感
也有灵魂 思想
肚子里翻滚着不平之气
像顽石封堵着岩浆
何日何时得着公平的温热
哪年哪月照射到平等的阳光一开始,有的工友还当听笑话,嘻嘻溜溜,乱插嘴,念了几句,就没人出声了,有的躺在铺上,望着天花板发愣,有的满脸愁容瞅着门外的大雨,有的不由得叹气,还有人哭了。小磊念完了,说:“前头三首,是我在南方干电镀的时候写的,末了这首,是干了建筑,在这里写的,让大家伙儿见笑了。”一大会儿,没人说话,过一阵,有人说,小磊写的真实际,有的说,是咱的心里话,末了这首,听着痛快,像有人替咱出了口气,李哥说:“就该让社会上的人听听,告诉他们,我们也是人,跟他们一样的人!”有个年纪大的说,你算了吧,小磊写了,咱当玩话儿听听完事儿,天下人,谁听咱的,谁管你心里咋想的?谁也没那闲工夫。大家都不作声了。
不管心里有多少委屈,小磊知道自己为嘛出来打工,从不敢懈怠,天顶天没黑没白地干,很意外的,他还交上了女朋友。一天上午,工头儿派他骑三轮车去邻近一个五金商店拉电焊条,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小胡同里,见一个女孩被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混混逼到墙角里,伸手撩爪,那女孩子吓得哆嗦,小磊紧蹬三轮车,到了那墙角跟前,停下车,过去,一把拽住小混混,把他摔出去好远,那小混混吓坏了,赶紧爬起来跑了。那女孩说叫李玲,大家都叫她玲玲,在前边大街上一个饭店里当服务员,妈妈和弟弟在河南老家,爸爸在北京捡垃圾,头年冬天去一个废品收购点卖废品,被一辆外地的大货车轧死了,大货车跑了,妈妈身体不好,全家就指望她一个。小磊听了女孩儿简短几句话,眼睛发热,心想这闺女命够苦的。李玲说:“刚才吓死我了,多亏你了,哥,你叫啥,家是哪里?在哪上班?”小磊说:“我叫张磊,山东人,跟你一样,农民,上啥‘班’,就在饭店不远路南那个工地上干活。”从那两人就认识了。几天后,李玲来工地找小磊,说阔老板请客,点的菜和甜点多得不得了,不少盘子一动没动,饭店老板让她们收拾了去吃,李玲拿来,让小磊吃。小磊让工友一块吃,大家吃着,有的说,看人家吃的啥,咱吃的啥,多好的菜,多漂亮的糕点都扔了。人比人,气死人啊。有的说,那还用说,咱这样的,不过就是好赖来人间走一趟。有的说,咱就是陪人家活着。李力勤说,也就得有咱这样的,要不谁给人家盖楼?小磊送李玲出来,李玲说:“你这些工友,还挺能说。”小磊说:“受苦人,发发牢骚就是了。”李玲说:“你咋不上饭店找我玩?”小磊嘿嘿一笑,说:“你们那里,进出的都是老板,当官儿的,有钱的,我一个建筑工,一身土,一脚泥,上那里现什么眼?”李玲隔三岔五的就来工地找小磊,给他送吃食,工友们说,李玲这妮子看上你了。小磊说,咱这穷样子,担不起。工友说,你小子是傻还是愣,这样的好事,还不麻利地抓紧了不松手?李哥说:“我觉得李玲这个姑娘不孬,她又挺主动,你不能拒她。”小磊说:“谈女朋友得花钱,我没钱,就是领点钱,也得往家打。咱不能对不住人家。”李哥见小磊很作难的样子,不吱声了。
一天晚上,李玲下了班,又来工地找小磊,小磊送她去租赁房,在路上,小磊说:“李玲,你别一趟趟地往我这跑,还给我拿吃头。我一个穷社员,当建筑工,平日里不开工资,到年底才开钱。我老吃你东西,也没个回头子儿,我一个大男人,不是那么个事儿。”李玲竟说:“我不要你的回头子儿,要的是你这个人。”小磊停住了脚步,借着路灯灯光,看着李玲,说:“李玲,这话你不能胡乱说。”李玲说:“我没有胡乱说。”小磊说:“玲玲,你是个好姑娘,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可是,你得想好了,小妮子找对象,不是闹着玩儿的事,除了看人儿,还得问清家里情况。你就算觉得我这人还凑付,家里可是穷得很。你家那么困难,你必得找个家庭情况好,挣钱多的,才能帮你,我不行。”李玲说:“我知道。我有我的主意。我打工好几年了,也有想找我的,可我没相中。那天你救了我,听你口音是山东人,人都说,山东人好,我就认准你了。我给俺娘打电话说了,俺娘说,找对象,就是得认准人,不能光论有钱没钱,钱是人挣的。”打那,两人开始谈“对象”了。过了几天,李玲给他拿来一身衣裳,说:“这个月,饭店效益好,发奖金了,我给你买了身衣裳。”小磊说:“你挣钱不容易,家里困难,花这钱干嘛,你把衣裳退了吧。”李玲说:“人家好心好意给你买了,你连看也不看,张嘴就让退了,啥态度?”小磊说:“不是对你态度不好,是我怨自己。我早就跟你说,我这跌裂样子,没资格谈女朋友。”李玲哭了,说:“你又说这。合着我给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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