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这衣裳,倒得罪你了?”小磊忙接过衣裳,说:“对不起,把你惹哭了。怪我了,别哭了,这衣裳我要了,行了吧。给你赔不是。”说着给李玲鞠个躬。李玲破涕笑了,说:“好,不生你气了。”说着,拽拽小磊的褂襟,说:“你看你穿的啥。”小磊说:“穿的啥,我浑身上下,包括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都是人家小区住户扔了,我捡的。一是没钱,舍不得买,再是我干这活儿,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穿来。”李玲说:“那你下了班,出去遛遛,也得穿的稍微板正点儿,别让人瞧不起。你不知道,穿忒不像样了,警察搭眼一看,知道是农民工,会当‘盲流’抓。”小磊说:“还有这事儿?我不信。不是提倡农民外出打工吗,怎么还抓‘盲流’?咱在工地上干活儿,又不各处流窜,咋能成‘盲流’?”李玲说:“我也不明白,反正俺店里有被抓过的。”小磊说这话没多久,竟真地被当“盲流”抓了。那天工地上待料停工,小磊吃过早饭,去一个离这里不远的服装市场,快夏天了,他想给李玲买条裙子,算是有个“来回点儿”,孬好是这么个意思。他想起李玲说的抓“盲流”那话,特意洗了头,又穿上李玲给买的衣裳,跟李哥说一声,就出门坐公交车,去了那服装市场。小磊原以为既然叫市场,就像老家大集上,一个个货摊,到了跟前,竟是一座大高楼,硬着头皮进去,像进了迷魂阵,好一个衣服的汪洋大海,小磊一下傻了,他觉得眼晕。转来转去,边走边打听,好歹找到卖裙子的地方,那么多各式各样的裙子,他不知道要啥样儿的,他暗想一个裙子,用不了多少布,值不了几个钱,他看了上边标的价钱,都那么贵,他买不起。就是他舍得买,人家问他要什么尺寸什么号的,他也答不上来。卖裙子的小姐瞧不起他,他鼓起勇气问一声,人家待答不理,不一霎儿,他浑身冒了汗,赶紧转身离开了裙装摊位,他后悔来这一趟,急急忙忙逃跑似地走出大楼。小磊坐在公交车上,心想买件衣裳竟这么不容易,他觉得对不住李玲。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个穷样子,窝窝囊囊,狼狼狈狈,谈什么女朋友。还差一站就到工地了,公交车停了,上来几个警察,说检查身份证,如果是外地人,还要查暂住证,务工证。小磊一下害了怕,他慌着出来,只带了身份证,没带暂住证和务工证。小磊听难友说这事,惊得张大嘴巴,说:“他们怎么能这样,那不太坑人了?”“难友”说:“怎么这样?交警查车,罚款,警察扫黄,抓盲流,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创收,有任务,有指标,必须完成,完不成,挨难看,完成了发奖金。”小磊说:“这也忒黑了。”难友说:“你以为呢?”小磊在收容所待了三天,天天在工地上干活,筛沙,警察在旁边看着,跟看犯人一样。第四天早饭后,正准备跟着大队去干活,一个警察留住他,说,经调查,你有暂住证务工证,决定解除收容,放你走了,今后外出一定要做到三证齐全。小磊说:“我这样出去,到公交车上,身上没证件,再给抓回来咋办?”警察撕给他一个纸条,说,遇见检查的拿这个给他看就不抓你。小磊想,还真他奶奶的想得周到。小磊回到工地,问工友,警察来调查了?工友说:“调查个屁,他们好不容易抓住的,再费事调查,放人?门儿都没有。那天李力勤回来,急得不得了,急赶急找工头,工头找了公司,工地上缺电焊工,影响工程进度,公司托人,花了钱,把你捞出来的。哼,这些玩意儿,要多黑有多黑。”小磊回来,李哥跟他说,你出这事,把李玲急坏了,天天很晚来工地,哭哭啼啼的,你小子可得对人家好着点儿。小磊说,咱这穷样子,能咋对她好?保证不坑她就是了。这天天很晚了,李玲还没来,小磊把“三证”都带身上,去饭店找李玲。快到饭店门口,就看见李玲正急急慌慌地朝这走,小磊急忙迎上去,李玲一下扑到他身上,哭起来,小磊也掉了泪,说:“玲玲,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啥事儿没有?”李玲仰起脸看着小磊,问:“还说没事儿,没把人急死。”小磊说:“这事儿是烦人,这些黄子忒坏了。”李玲又问:“咋样,挨打了吗?”小磊说:“没挨打,就是让干活儿,有因为不服气挨警棍的。”李玲说:“他们这样做,对吗?”小磊说:“对不对,是人家说了算。”李玲说:“你挨了逮,你工友说,是你上服装城给我买衣裳,在路上让警察给抓走的。你怎么想起来给我买衣裳的?”小磊说:“咱两人交朋友,我一点表示也没有,我就想……”李玲说:“咱都是穷打工的,你表示什么?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说了,只要你这个人。”小磊握住李玲的手,说:“玲玲,你对我太好了。”李玲说:“咱们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当然要对你好。”说着,把头贴到小磊胸膛上,小磊两手抱了李玲的脑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李玲的眼睛也热辣辣地看他,过片刻,小磊先用眉头碰触李玲的眉头,很快,两人嘴对嘴亲起来。过一大会子,李玲挣脱开小磊的搂抱,小磊说:“玲玲,对不起,我……”李玲伸手捂小磊的嘴,说:“不许说这样的话。你挨了逮,几天不回来,我忒想你了,不知怎样对你好了……咱以后就是两口子了,这怕么的?”小磊说:“玲玲,我太激动了,太幸福了。”李玲说:“我也是,这是个头,幸福的时候在后头哩。”过一会儿,李玲说:“我听来饭店送菜的说,卖青菜能挣不少钱,比打工强多了,就是特别辛苦。我就想,咱结了婚,不打工了,一起卖青菜。”小磊说:“对,我不怕吃苦。我们好生干,不光咱自己,还要让两家老的过上好日子。”那天,两人呆到很晚,小磊送李玲回租住房,又走回工地,腿酸酸的,躺到铺上,工友们都“呼哈”地睡着,小磊累得厉害,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太高兴了,他仿佛看到了两人在一起拼命挣钱过日子的情景。那以后,小磊干啥都更有劲头了。可是,那晚上以后,一连四五天,李玲没来工地找他,小磊想一定是饭店生意好,她下班晚,没法来。十几天过去了,李玲竟一次没来,小磊心里打鼓了。怎么了,是李玲病了,还是她家里出啥事了,小磊很着急,偏偏工地赶工,天天晚上加班,小磊没法去饭店找她。过了快一个月,这天傍晚,下起了大雨,工地停工,小磊戴上头盔,披块塑料布,去饭店找李玲,到了饭店,有个服务员跟他说,李玲不舒服,请假回住处了。小磊从饭店出来,天黑了,街灯亮了,雨下得更大了。小磊心想,无怨玲玲没去找他,原来是她身体不好。雨越下越猛,雨条子像挨挨排排的麻杆子不分档儿,风大,雨水往脸上打,睁不开眼,往鼻孔里灌,喘不开气,还不时地雷鸣,电闪,小磊心想,哪怕下刀子,也得去看玲玲,他低了头,弯着腰,顶着大雨朝李玲住处走。费了好大劲,好歹来到李玲和几个工友合租的平房门口,小磊一边使劲敲门,一边喊:“李玲,快开门,我来看你了。”一开始,屋里没人应声,小磊急咧咧地说:“李玲,你怎着了,怎么不应声?”过一阵,李玲带着哭腔说:“张磊,俺家里给我另找对象了,咱俩成不了了,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找我了,你找,我也不见你了。”小磊急了,说:“李玲,你说这,我不信。你那天说,你娘同意咱俩的事,怎么说变就变了?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你快开门,咱俩散了也不要紧,你得跟我说实话,我就算难受死,也得死个明白。”李玲说:“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信不信由你。雨那么大,淋病了咋办?你快回去吧。”小磊说:“你还怕我淋病了?我跟你说,你不出来,我在这淋一夜,淋死拉倒。”李玲说:“你这是何苦啊?过会儿工友儿就下班回来了,你这样算什么?”小磊说:“你不开门,我就等她们回来,让他们评评理。”李玲不吭声了,一个劲哭,过一会儿,李玲开开门,小磊一步迈进屋,见李玲眼肿得像铃铛似的,急问:“李玲,你到底怎着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才这样的?”李玲趴到小桌上哭,过片刻,抬起头,说:“磊哥,跟你实说吧,我毁了,咱两人到不了一起了。”小磊急得跺脚,问:“到底咋了?”李玲又哭,过一霎,哽咽着,说:“咋了?不跟你说,你不算完,我就不要脸了,说了吧,好让你死了心。……那晚上咱俩见过面,过了两天,俺娘让俺本村小学的老师给我来电话,说,她长胃癌了,得开刀,还得抓紧,晚了,就不好治了,让我想法借钱。我一听就晕了。我上哪借钱?就想,饭店老板平日里跟我说话挺和气,试试找他借钱,我慢慢地拿工钱还。晚上下了班,老板还在办公室,我鼓鼓勇气进去,跟他说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说,癌症手术,那得花不少钱,手术完了,化疗,放疗一大拖落,还要花钱。他又说这些钱放他身上是小菜一碟,借钱的事,可以考虑。说到这里,他两眼色迷迷地盯着我,说,要想借钱,得答应他个要求。我心里发慌,哆哆嗦嗦地问他啥要求。他凑近我,说,你一来,我就发现你长得很像我上学时喜欢的一个女同学,见了我,心里痒得不行。我要是答应跟他好,什么事都包他身上。我恼了,站起来要走,他上来抱住我,把我按到长沙发上,我吓瘫了,动不了了,让他糟蹋了。我爬起来,骂他,扑他身上撕他,说去告他,让他等着,他把我按住,说,你去告吧,你自己也完了,你娘也没人管了,别癔症了,你不知道?一大些女孩子因为穷当‘小姐’,咱这还算事儿啊?别闹了,我这就给你五万块钱,你明天寄家走,让你娘做手术。说完就从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五万块钱,装个文件袋里,硬塞给我,又开车送我回来。那边俺娘急等钱做手术,我摸着那钱,心想,俺娘拉巴我不容易,我就算拿身子换钱孝顺她吧。第二天,就把钱寄回家了。磊哥,我使这个坏蛋的钱了,不能告他了。俺家里忒苦了,我连死都不行,我死了,俺娘,俺兄弟都活不了了。为了俺娘,俺兄弟,我就在这里硬撑,就是坏蛋那话,反正比当‘小姐’还强。磊哥,我跟你说的话,成狗放屁了。我对不起你,你就当你喜欢的那个玲玲死了,忘了我吧。打这,你别再来找我了。咱两人这辈子是不行了。你再来找我,我就死给你看。”李玲一口气说完,小磊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身上害冷,打哆嗦,两个拳头紧攥着,骨头结磕磕啪啪响,指甲快把手掌心扎破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愣了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行,我拿刀去把这个坏蛋捅了。”李玲“扑通”跪到小磊跟前,说:“磊哥,别这样,咱家里都有老的,兄弟姊妹,我也不值得你为我搭上自己。求你了,放下这事,权当一场梦吧。”小磊把李玲拽起来,蹲到地上呜呜哭了,哭一阵,站起来,两只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李玲,说:“啥也不怨,就怨咱是农村人,咱穷,咱命苦,咱没有相爱的资格。李玲,打这,我不缠你了。咱两人好一回,我交代你一句话,再苦再难,都好好活着。”小磊从李玲房里出来,大雨还在下,他顶着风雨,晕晕杠杠往回走,回到工地,他不想回工屋,傻了一样,把头盔摘下来,任大雨淋他头,浇他身子……过了好大会子,他冻坏了,浑身打哆嗦,嘴里打牙巴骨,他猛地一个激灵,张磊,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出来干嘛了?爷爷奶奶,爹,妹妹还指着你哩,你这是干什么?莫非你要死到这事上吗?……他照自己胸膛狠狠地捶了一拳,回屋,一头攮到铺上。这事过去以后,小磊像丢了魂儿,天天闷着头干活儿,不吭声,收了工,就躺铺上。李哥说:“兄弟,你这样,哥和一帮工友在旁边看着挺难受的。别太拿着当事儿,你年纪不大,这个吹了,再慢慢另找呗,天底下好大闺女多的是。”小磊苦笑笑,说:“李哥,我没事儿。”他知道,他这辈子跟李玲是“成”不了了,可他就是放不下。实在忍不住了,晚上下了班,他就摸游到饭店近处蹲着,等饭店关门,瞪大眼看着女服务员出来,他谁也不看,只瞅着李玲,看着她在一帮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后边,低着头,不跟人说话,有气无力地跟着别人走,小磊的心疼得咯吱咯吱,一直在那里直钩着眼看着,直到她们走远,看不见了,才拖着酸软的两腿回工地。有时候,李哥见他往外走,就说:“别去了,去也是白去,更让自己难受。咱一个农民工,还想当梁山伯?”小磊苦笑笑,说:“我随便转转,不去饭店。”小磊听工友们的劝,有几天不去饭店,可是日子多了,他出去转,忍不住又去了饭店,等服务员们嘻嘻哈哈出来,独不见李玲,小磊很失望,过几天又去了一次,还是没看到李玲,他鼓鼓劲,走到服务员们跟前,憋红了脸,问:“你们下班了,怎么不见李玲?”服务员们不嘻哈了,一个高个姑娘走他跟前,把他叫到一边,说:“我知道你跟李玲谈过朋友,跟你说,多少天了,她说她娘有病,常常哭,头几天,她走了,不在俺店里干了,上哪,俺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也别找她了。”那以后,小磊暗暗劝自己,这当下的年月,大凡长得好看的姑娘,旁边总会有有钱的,有权的盯着,你这个穷样子,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李玲长那么好看,你和她怎么有可能?不过是两人碰巧遇着了,在一起做了个梦。忘了她吧,不该是自己的,想也是白想。天数多了,小磊对李玲的念想总算慢慢淡了。小磊死心了,从早到晚闷着头干活,在脚手架上干电焊,有危险,不能分心,他知道轻重。活又苦又累,他不怕,这是自己命定的。工程队平日不发工资,只给很少一点零花钱,小磊舍不得花,寄给上高中的妹妹,妹妹隔些日子就给他来封信,说说家里爷爷,爹的情况,她自己的学习情况。妹妹原来数理化好,语文一般,可小磊看她写的信,文笔越来越好。妹妹决心很大,说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小磊觉得自己家有了希望,干得更有劲了。(2)几个月过去了,秋风凉了,雨水少了,工地施工的“黄金季节”到了,李力勤却遭了不幸,他媳妇吕萍在坡里收庄稼,老娘去给她送饭,跌倒,腿摔断了,李力勤找包工头请假,回家看老娘,姓牛的包工头说:“现在工程正在紧八扣上,天天赶工,你走了,少个电焊工,工程受影响,咋弄?再说了,你也不是大夫,你回去,有什么用?”李力勤哭咧咧地说:“我也知道,我回去一趟,也替不了老娘受罪,花路费不说,还少挣钱,可是,老娘摔着了,儿子不回去看看,老人得多难受,老婆在电话里哭,我心里受不了啊。”包工头说:“这明情,谁摊上也受不了,是凡农民工,为了混钱,哪个不是一个家弄到几下里?把话挑明了说,当农民工的,没资格讲亲情。”李力勤半晚上睡不着,第二天跟工头说,不走了,又给吕萍打电话说了。晚上收了工,小磊问他:“李哥,不走了?”李力勤说:“不走了,工头的话不好听,可说的是实情,哥只得狠狠心,当不孝之子了。”说着,就哭了,小磊也陪着掉泪,说:“别这样想,大娘也不会怪你。”工地上赶工,李力勤像赌气一样,破死破活地干,旁的工种缺人,他也去顶班。小磊明白,李哥是在靠拼命干活压抑心里的痛苦,弥补对老娘和妻儿的歉疚,有时候看到他加班回来,累得脸焦黄,腿迈不动步,跟他说:“李哥,也不能忒拼了,身体受不了,也怕出事。”李力勤苦着脸,勉强挤出点笑模样,说:“兄弟,老娘岁数大了,摔这么一下子,家里日子更难过了,不拼命干不行啊。我知道轻重,不用担心。”谁知道,说这话没过几天,夜里,李力勤替架子工顶班,刚下过雨,脚手架打滑,他一步没踩好,从十三层掉到了地上。出事的第二天过午,李力勤的老婆吕萍领着孩子来了,娘两个都穿着白鞋,戴着黑纱,吕萍短发上系着白布条,黑灿灿的脸上,两只大眼哭得红肿着,工头带着她去医院太平间,小磊跟着,工头眼一立楞,说:“工地上活儿紧,你去干什么?不怕耽误挣钱?”小磊说:“李哥是我的师傅,嫂子来了,我必须陪着。放心,不让你记工。”从医院回来,公司催着赶快火化尸体,工友们偷偷跟吕萍说,顶住,说不好赔多少钱,坚决不火化。公司把吕萍安排到一个小旅馆住下,天天派人跟吕萍“谈判”,还拉上政府管安全的,劳动局的人参加。按说,这些人应该替死者说话,可吕萍看出,人家都是一伙儿的。呕了四五天,到了没拧过他们,包括丧葬费,一共给了四万块钱,就打发了。小磊陪着吕萍一起去火葬场,又送吕萍和孩子去长途客车站,吕萍单薄的身子,两手捧着骨灰盒,又瘦又小的孩子紧紧地拽着娘的衣襟,小磊帮他们上了长途客车,看着车开走了,才回工地,这晚上,小磊没吃饭,就睡了。几个月后,到冬天了,小磊下了班,上工地食堂打饭,见食堂多了个女炊事员,戴个白工作帽,给他盛饭,说:“小磊兄弟,下班了,累了吧?快吃饭。”小磊见是吕萍,吃一惊,说:“嫂子,你怎么?”吕萍眼里含泪,说:“你先吃饭吧,这会儿忙,迭不地,开完饭,拾掇完,我跟你说。”晚上,吕萍跟小磊说,你李哥他老娘本来就病病歪歪,腿伤着不能动,身体更不行了,你李哥遭了这事,她疼坏了,不住地哭,怎么劝,也劝不到心里去,吃不下饭,后一节,她怕死了,强忍着吃饭,吃下去就哕出来,找先生看,说是胃萎缩了,没法治了,一天不如一天,硬硬地饿死了。这老人,说是我婆婆,可是我打小常去找你李哥,老嫲嫲很喜欢我,我对她有感情,娘两个比亲母女也不差么。她快不行了,拽着我的手,说:“萍,力勤走了,娘也不行了,娘舍不得你娘俩,想打起精神,陪你们,可是娘不争气,不撑了。萍,你娘俩怎么办啊。娘死也合不上眼啊。”我也哭,跟她说:“娘,你放心,再难再苦,我一定把孩子拉巴大,供他上学。我想好了,把人家给的赔偿钱全存银行,留着供孩子上学。孩子小,我把他留给他姥娘,就出去打工,孩子该上学了,我就把他带上,让他跟我去城里上学。”这不,我把老人发送了,过完“百日”,把孩子交代给俺娘,就奔这里了。来到给公司当官儿的磕了头,说了家里的情况,要求在工地干活儿,公司当官儿的发了善心,答应了,让我在伙房里干。我想在工地先落落脚,再瞅机会儿干别的。干建筑,老挪窝儿,没法带孩子上学。小磊说:“嫂子,你是有主意的。没俺哥了,你在这里,遇着难处,需要帮忙,兄弟没二话。”吕萍来工地干工,觉得小磊是力勤的朋友,有亲近感,他下班晚了,吕萍给他打好饭,放在灶上温着。见他衣裳破了,让他脱下来,给他缝补好,还给洗净晾干。小磊说:“嫂子,你天天怪累的,还给我干这些事。当建筑工的,还有好样儿?往后不这样麻烦。”吕萍说:“是说咱是农民工,还干建筑,可你是年轻人,还没女朋友,不能太不像样儿。”小磊抽空去伙房,问吕萍:“嫂子,有啥事要帮忙吗?”吕萍说:“没有,有用得着你的事,一准找你。”话虽这样说,吕萍从没找小磊帮过啥忙。工地伙房有两男两女四个炊事员,一段时间,有个男的家里有事请假走了,晚上汽车送来米面,炊事员卸车,弄到很晚,三个炊事员累得要死,开车的嫌卸得慢,急急咧咧,小磊见了,忙去帮着卸车,很快就卸完了。司机高兴了,说:“这弟兄一个顶你们仨。”三个炊事员和小磊互相看着,男伙夫说:“看咱四个人,都跟戏台上的白面书生似的了。”另个女伙夫说:“美的你,还白面书生。我看你像白脸小丑。”男伙夫说:“亏得小磊师傅帮忙。”女伙夫说:“小磊是冲他师娘来的。”吕萍说:“别胡咧咧,俺孩子爸跟小磊是要好的弟兄,哪来的师娘?”男伙夫说:“不假,这吕萍当师娘忒年轻。”冬天了,下雪了,工程不停,照样干。在高处干活儿,风大,小磊冻病了,很晚了,来伙房打饭,不住地咳嗽,脸通红,吃点饭,全哕了。吕萍说:“小磊,你咋啦?”小磊说:“许是感冒了。”吕萍说:“不上医院看看?”小磊说:“天这么晚了,上哪看?不碍事,咱这样的,命硬。”小磊回宿舍了。吕萍不放心,伙房收拾完,她去男工宿舍,工友们有啦呱儿的,有打牌的,就小磊躺在床上,吕萍过去,问他感觉怎样了。小磊说话声音合合撒撒,说:“挺难受的。”吕萍伸手摸摸他的眉头,说:“了不得,烧得跟火炭子似的,起来,跟我上伙房,那里有张闲床,我给你冷敷。”小磊不愿去,说:“不用,哪那么娇贵。你累一天了,不能再麻烦你了。”吕萍说:“这还算点事儿?你就当你李哥让你去的,行吗?”工友们说:“嫂子心眼好,别二思了,快去吧。”小磊忙起来,下床,走路直想栽倒,两个工友架着他,跟吕萍去了伙房。小磊一头栽倒在床上,不大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吕萍拿伙房的大毛巾,放到门外雪地里,冻凉了,拿进来放到小磊眉头上,脖子里,一霎功夫,毛巾热了,再换凉的,刚开始,小磊烧得脸通红,说胡话,还哆嗦,总得过了俩小时,脸慢慢不红了,不说胡话了,也不乱动了,吕萍摸摸他眉头,烧得轻了,但还是很热,吕萍困得厉害,可还是坚持着,不停地换凉毛巾,就这样,整整一夜,吕萍拿凉毛巾给小磊做冷敷,居然让小磊脸上身上出了大汗,摸他眉头,凉丝丝的,体温降下来,正常了。小磊沉沉地睡着,吕萍把毛巾洗了,又烧开水烫,小磊醒了,天还不亮,外面还黢黑,他见吕萍在那里忙活,电灯光照着她的侧影,漆黑的头发被炉子的火光映成金色,黑灿灿的的脸庞照得又红又亮,简直像画上的仙女一样,小磊不觉看得有点发呆,他颤声说:“嫂子,你一夜没睡?你这法儿真管用,我觉得好多了,不难受了,把你累坏了。”吕萍扭过脸,欣喜地说:“小磊,你醒了?觉得好受了?你不知道,前半夜,你烧得那个厉害,光翻蹬,还说胡话,可吓人,不孬,你刚才出汗了,没大事儿了。听你说的,嫂子是出力惯了的,这就能累坏了?”小磊觉得心里热咕嘟的,暗想,李哥没了,嫂子和丁点大个孩子,忒可怜了,李哥老夸嫂子,真不假,这人确实好。吕萍说:“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天明再回宿舍吧,一会儿他们就该来上班,准备早饭了,我先拾掇拾掇。”吕萍忙她的了,小磊没了睡意,呆呆地看着吕萍,过一阵,吕萍转过身来,小磊说:“嫂子,勿怪李哥夸你,你真好。”吕萍噗嗤笑了,说:“你这孩子,怎么没头没脑地说这个?我是你李哥的老婆,他还不夸我?”小磊感冒好了,很快就上班了。从那天以后,小磊觉得自己对吕萍的感情变了,不是一般的近乎,是打心里喜欢她了,偷偷想,要是能找(1)了吕萍,既能帮他娘俩,自己也会特别幸福,他心里又纠结,这样好吗?她能答应吗?小磊每天都惦着这事,只要有机会儿,就去伙房,有事就帮忙,没事看一眼吕萍就走。过去了不少日子,小磊终于鼓不住劲了,一天,天很晚了,小磊在伙房近处瞅着,伙房那仨人都走了,就撇吕萍自己,小磊心里扑腾着,走进伙房,回头关上门,说:“嫂子,怎么还没回宿舍,忙啥?”吕萍见是小磊,很高兴,说:“有个工友工作服撕破个口子,让我给缝缝,我这不正给弄,别耽误他明天穿。”小磊说:“嫂子,你太善良了。”吕萍说:“这还算点事儿啊?”过片刻,吕萍说:“累一天了,回去洗洗歇着吧,我弄完就走。”小磊说:“没觉着多累,我坐一会儿就走,跟嫂子说会儿话。”吕萍说:“那好,说吧。”小磊擓一下头皮,哏哏哧哧地说:“嫂子,李哥走了,你那么年轻,带个孩子太难了,以后的生活,有啥打算?”吕萍愣了一下,说:“小小的孩儿家,心还挺细,怎么想起问这个?”小磊说:“因为咱知近,就关心呗。”吕萍说:“谢谢兄弟,你跟你李哥关系不一般,你既然问到这事,我就跟你实话实说。我跟你李哥打小一起长大,感情深,他猛地舍下我,我死的心都有了,不知哭过多少晚上,来这里打工了,人多,热闹,晚上和那妮子住一屋,不怎么哭了。说不考虑今后的事是假的。现今不是往常年,一个单身女子,多少人瞅着,你想守也难,甭想素净,非得有个落脚。没你李哥了,老婆婆临走,交代我,已经这样了,别死心眼儿,有合适的,再找一个,让人家帮着把孩子拉扯大。有一件,孩子别改性。我也知道,独手人过日子,供孩子上学,太难了,想想都吓得慌。我想过个三两年,有合适的,愿意一起拉巴孩子的,就……这事不慌,得看准了。别的都不碍,最当紧的不能让孩子吃气。”小磊两眼直直地看着吕萍,支支吾吾地说:“嫂子,你既然考虑这事,我自报奋勇,跟你一起拉巴孩子,咋样?”吕萍一下呆住了,说:“兄弟,你别胡乱说,我说以后找个人儿,也不知啥时候,就算找,你也肯定不行。嫂子比你大四五岁,一个寡妇,还带个孩子,要那样,太对不住你了。”小磊说:“嫂子,你要是不找主儿,我没的说,只要找,就是我了。你说的那些事我都不在乎。”吕萍说:“你不在乎我在乎。万万不行。咱两人真的不合适。”小磊说:“我觉得再合适没有。”吕萍说:“兄弟,你跟你李哥有感情,同情我,就想帮我,我理解。可你不能一时冲动,这是一辈子的事,不是闹着玩儿的。”小磊说:“我不是一时冲动,也知道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想了一百遍了,是认真的。”吕萍说:“你年轻,不犯考虑,就算咱两人都同意,你家老的也不会同意。”小磊说:“这一节,我也想到了,我自有办法,会让老的答应。”吕萍说:“兄弟,别拧了,你说一千,道一万,我也不会答应。”小磊不吱声了,呆坐一阵,说:“这也不是现在就要决定的事,早着哩。反正我就在旁边瞅着,终有一天,你会答应的。”吕萍“扑哧”笑了,说:“真有你的,那咱就试试吧。”小磊站起来,说:“好,试试就试试。我走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过了十来天,吕萍本村一个老乡把吕萍的孩子小栓柱给带来了,说,他去吕萍她娘家,小栓柱说想妈妈,哭着要跟他来,吕萍娘说孩子怪可怜的,让带上他,去那里呆些日子,过年放假,吕萍再把他带回来。老乡觉得吕萍干伙房,让孩子在旁边玩儿,没啥要紧,就给带来了。小栓柱两岁多了,安安稳稳的,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样调皮,见着妈妈了,很高兴,让咋着就咋着,妈妈干活,天好,在伙房门外自己玩儿,天不好,就在伙房一个角落里,坐个小板凳摸索着玩。小磊很喜欢这孩子,小栓柱也很依恋这个小叔叔。对小磊说的那件事,吕萍仍没有应口的意思,小磊也没再提。快过年了,工地停工了,农民工们盘算着,钱到手,赶快回家过年。对于撇家舍业,在外地打工的他们来说,这是最看重,日思夜想,睡里梦里都在想,在盼的。他们各有心思和打算,发了钱,给老的,给自己媳妇,孩子买啥东西,回去,哪里哪里得用钱,可是,突然,姓牛的包工头却来宣布,资金“没到位”,这次只能预支十分之一,够大家买回家的车票和过年的花销,欠着的年后回来再发。工友们一听就恼了,吱吱歪歪一阵子,姓牛的大脑袋眉头结个疙瘩,三角眼一立楞,恶不几地说:“怎么了,不就晚个多月吗,什么大不了?天底下欠农民工工资的多着哩,层层欠,三角债,神仙也没法,这是中国的国情。你们愿意,今天就找会计领钱,不愿意,就算完,过了今天,连这也不发了,有本事你们闹吧。”说完,不等工友们回话,气哼哼地出门,一头钻进小车,开车走了。工友们傻眼了,有的说,咱找开发公司,小磊说,你们怎么不明白,现在这些工程,都是层层包,到姓牛的这里,不知包几层了,咱知道找谁?只能找劳动局。小磊带几个人去劳动局,快过年了,劳动局的人明显不耐烦,待答不理,最后答应给问问,让第二天过午去听结果。第二天,小磊他们去了,劳动局的人说,问开发公司了,他们已按工程进度全额拨付资金,欠薪只能找包工头。工友们没咒儿念了,第二天,他们听到一个消息,说包工头明天在前街那饭店给他儿办婚宴,小磊说:“好个混蛋玩意儿,闹了半天,他拿咱的血汗钱,去给他儿大办婚宴了。”工友们七嘴八舌,说:“不能让他”,“去闹场”,“他不叫咱过,咱也不叫他过”,可是第二天,真要去那饭店了,有的人害怕了,说:“这里可是北京,闹出事儿来,不是玩儿的,让人家抓起来,就完蛋去球的了。”小磊急得脸通红,说:“什么时候了,还前怕狼后怕虎,不去的,不勉强,谁愿意去,跟我走。”吕萍站在小磊跟前,小栓柱紧紧贴着她,吓得小脸干黄,吕萍说:“小磊,北京大街上,大饭店门口,车多人多,可别没好地闹,小心别闹出事儿来。”小磊说:“去了一定注意,不妨碍交通,不砸场子。今天必须去。愿意去的弟兄跟我走。”又看一眼吕萍,说:“管谁去,嫂子你得看孩子,不能去。”吕萍还要说什么,小磊已经带着十来个人急匆匆离开工地,直奔那饭店去了。小磊他们来到饭店门口,见饭店外边马路上排列着一大溜豪华车,一色的宝马,车上都披着红绸挂着彩花,姓牛的肥头大耳,脖子里挂着明晃晃的金链子,油光满面,他老婆穿着旗袍,化着浓妆,嘴头子抹得像啃过死孩子的,两人站在饭店门口高台阶上,迎接宾客,小磊见状,“噔噔”跑过去,说:“牛经理,你给儿子办喜事,这样排场,我们这些打工的,跟你干了一年,过年了,求你可怜可怜,把工钱给结了。”牛工头气得脸红如猪肝,骂道:“好你个张磊,狗娘养的,胆大包天,今天是我家大喜的日子,你竟敢来闹场,我非得让你好看。”小磊急了,说:“姓牛的,你扣着我们工钱不发,我们不能回家过年,来找你,好话求你,你还骂人,太欺负人了。”转脸对着饭店前的大帮宾客和看热闹的,高声喊道:“这姓牛的,有钱大办婚宴,我们农民工的一点血汗钱却赖着不发,他这是人办的事吗?大家说,还有天理吗?”在场的人议论纷纷,姓牛的急得跳脚,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趴他耳朵上叽咕几句,过了不大霎儿,一辆警车呜呜地来了,从车上下来三个警察,姓牛的迎上去,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挨个递烟,一个黑红脸子警察,像是个头头,看样儿跟姓牛的很熟,说:“这伙人竟敢在北京大街上闹事,扰乱社会秩序,哪个是他们的头?”姓牛的指指小磊,说:“就是他,山东人,叫张磊。”两个警察过来,恶狠狠地抓了小磊往车上推,小磊挣歪,说:“我们来讨要工钱,犯什么法了,你们凭什么抓我?”黑红脸子警察说:“我们接到举报,有人在这里扰乱社会秩序,你被拘留了。”小磊还在挣歪,两个警察已经把他连拉加搡弄进了警车,一起来的工友急了,偎过去,一起喊呼:“警察不讲理!”“你们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抓人。”“要把老百姓欺负死吗?”黑红脸子喊道:“你们瞎叫唤什么,赶快散开,你们聚众闹事,妨碍公务,把你们全抓走。”警察头头上了车,车发动了,工友们慌忙躲开,警车响着吓人的警笛开走了。工友们去了一大会子,吕萍领着孩子站在工地大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老远看见十几个工友像斗败的公鸡,低头耷拉脑的回来了,吕萍吃惊地问:“你们回来了,问出结果了吗?怎么就你们回来,小磊没回来?”工友们说,别提了,还“结果”哩,不光没结果,还把张磊给逮了。吕萍惊问:“怎么着,张磊给逮了?为什么?”工友说:“警察说是扰乱社会秩序了。”吕萍说:“怎么,你们闹了,拦车了?”工友们说,没闹,更没在马路上拦车,就张磊在饭店门口跟姓牛的掰扯了几句,姓牛的觉得捂他脸了,找了派出所,警察来到,二话不说,就把张磊给弄走了。看样子,姓牛的跟警察很熟。有个年纪大的工友说,他听人说,干工程的,跟当地公安都勾着,咱这回是南瓜头撞到礤床子上了,完蛋了,这人说着,大老爷们儿,竟擦眼抹泪地哭起来。一伙子回到工屋,垂头丧气,说,这回毁了,工钱没要着,还把人逮了。有的说,不光要不着工钱,连买车票的钱也黄了,回不成家了。有的说,知道这样,忘了不闹腾,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一个农民工,哪能闹过人家?吕萍见工友们一个个的窝囊样子,急得要哭,说:“你这伙,真行。就光想着自己的工钱,自己回家,张磊让人家逮了,咱就不管了?”一个工友说:“咋管?咱两眼一抹黑,有啥法儿?”吕萍说:“咱反正不能不问他的事了,着人家逮了他,再判他的罪吧?”工友说:“如今这年月,明摆着,公安,劳动局的人得过公司,包工头的好处,谁也不替咱说话,咱咋办?”吕萍说:“我知道咱没法儿,可是也不能不管不问,我这就写材料,写好了,明天,咱拿着,一起找公安,找劳动局,非把张磊要出来不可。”几个工友说,好,就这样弄,咱不能忒孬种了。有的说,了不得,别再把咱也给逮了。吕萍说:“这样吧,我写好了,念给大伙儿听听,没意见,就抄出来,明天一大早,愿意去的,咱一起去,不愿意去的,不勉强。”那年纪大的工友说,吕萍一个妇道人家,都豁上了,咱凭着男爷们,不能忒穰了,要去都去,谁不去,是孬种。第二天一大早,吕萍手里拿着抄好的“材料”,领着孩子,带着工友们去了公安派出所,门口的警察没拦住,吕萍和工友们三十几个人乌呀呀进了派出所,站在院子里,昨天那个带人抓走小磊的黑红脸子警官厉声喊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要闹事吗?”吕萍走到黑红脸子跟前,说:“我们不是闹事,是来向人民警察诉冤情,要求放我们工友的。”说着,把手里的“材料”递给黑红脸警官,说:“这是我们写的诉冤屈求放人的材料”,黑红脸警官皱着眉头,十分烦恶,很不情愿地收了材料,转身给了旁边一个女警,说:“好了,你们交上材料,可以走了。对你们的要求,我们要研究。你们等着听信儿吧。”吕萍说:“你这位领导,我们急死了,等不了,你听我们说说情由。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吕萍,河南人,我领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孩子的爸爸在工地上摔死了,孩子他奶奶心疼儿子,病死了。我为了拉扒孩子,哀求人家来工地当了伙夫。我们这些人都是一起干活儿的工友,有河南的,也有山东的,我们撇家舍业,在工地上风里雨里,夏天热死,冬天冻死,没黑没白,出力流汗,有的还搭上了性命,辛辛苦苦干一年,说好的过年发钱,姓牛的包工头,硬是耍赖,欠薪不发,我们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全指望我们挣这点血汗钱,家里老人治病,供孩子念书,屋要塌,急用钱修屋,昨天带头讨薪抓起来的的那个青年叫张磊,他爹在煤矿打工得了矽肺病,成了废人,他娘死了,他小小年纪就不上学了,出外打工给爹治病,供妹妹念书,我们这种情况,干一年,说不发钱就不发了,能不着急吗?我们到处找不到包工头,听说他在饭店办婚宴,张磊和工友一起去饭店找他,没有妨碍交通,也没闹场,怎么就成‘扰乱社会秩序’了?城里人上班,到月头就开钱,我们干一年,说好给的工钱,说不给就不给了,我们怎么活?我们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啥学历,就是靠自己出力受苦,挣点血汗钱养家糊口,我们在社会上没地位,可是我们也是人,包工头这边扣着我们的钱不发,那边大办婚宴,这是什么道理?不是讲‘三个代表’吗?就没人代表俺?今天我们来,不是让你们帮我们要工钱,我们是替张磊来求情的。张磊这青年,虽然年轻,但是干活卖力,乐于助人,急公好义,他不是调皮捣蛋,不着调的人,他家里有年迈的爷爷奶奶,长矽肺病的爹,被抓起来,他一家人都完了。我们恳求领导把张磊放了。来,工友们,为了苦命的张磊,咱给领导们跪下了。”吕萍刚开始说话,黑红脸子警察想动怒,几次要制止吕萍,可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察拽了拽他的衣襟,黑红脸子没发作,几个警察呆了一样听吕萍诉说,工友们听吕萍的,齐刷刷跪下了,小栓柱见妈妈和叔叔,伯伯们都跪下了,竟也跟着大人跪下了,一个女警察见了,急忙过来,流着眼泪,抱起了孩子。派出所大门敞着,进来一些看热闹的,有个小报记者不知怎地来了,边听边记,还啪啪地拍照,黑红脸子和几个警察慌忙来劝吕萍他们起来,吕萍说:“你们不答应放了张磊,我们就一直跪在这里。”黑红脸子大声说:“老乡们,你们起来,这样影响不好,张磊的事,我们立即向上级报告,一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两天过后,包工头欠薪,农民工因讨薪被抓,工友跪求派处所放人的事上了小报,劳动局的人赶上门来严令立即解决欠薪问题,姓牛的工头当天就给工人们发了全工资,派出所也把张磊放了。工友们高兴得把张磊团团围住,说,你让人家弄起来,俺这伙吓坏了,亏得吕萍领着找了派出所,才把事儿扳过来。吕萍这姐妹真不赖。有的说,李力勤为人仗义,他媳妇也厉害。张磊眼里含着泪,给吕萍说:“嫂子,多亏你了。”吕萍哭了,说:“好兄弟,说啥哩,俺这伙都得谢你。”工友们都回老家了,吕萍正要走,小栓柱因为跟着大人上派出所,冻了一上午,病了,发高烧,张磊帮吕萍一起带孩子去儿童医院看病,医生说,孩子得了流感,病得不轻,弄不好有生命危险。吕萍吓哭了,跟张磊说,看来回不成家了,麻烦你去给俺村委要个电话,给俺娘说这事,再上车站把车票退了。张磊去了,个多小时回来了,说:“电话打了,你娘嘱咐强一把孩子看好,票也退了。”吕萍说:“谢你了,我在这伺候孩子,你迭忙回家吧。”张磊说:“我也不走了,也告诉家里了,票也退了,在这陪你娘俩。”吕萍说:“张磊,你这是干什么,你在外头一整年,家里人多想你,你别这样。”张磊说:“我也想家里人啊,可是,大过年的,撇你自己,带个有病的孩子,怎么办?我舍下你们走了,不放心,也太对不住李哥了。”工友们都走了,偌大工地就只有保卫科值班的干部和看门的保安,再就是张磊和吕萍跟孩子。张磊每天陪吕萍跑医院,回来就在伙房里随便弄点东西吃,吕萍给张磊说,栓柱这孩子泼着哩,哪想到早不病,晚不病,这时候病了,弄得你也过不成年,回不了家。张磊说,嫂子,别再说这了,要不你领着大伙去救我,我还关着哩,不更回不了家?过啥年?孩子要不跟你去派出所,也病不了。咱谁也不说感谢谁的话了。小栓柱的病一天天见好,到六七天上,不发烧了,也能吃饭了,到了年除夕,小磊上商店买来肉,菜,速冻水饺,吕萍炒菜,下水饺,三人吃了。吕萍说:“咱这就算过年了。”张磊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栓柱,说:“孩子好了,比啥都强。”吕萍说:“天不早了,这些天,你遭那么多煎熬,受这些的累,快回宿舍歇着吧。”小磊回到工屋二楼房间,倒杯水喝了。那么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高低床上,有的还有点铺盖,有的就剩一张光席,屋里冷得像冰窖,小磊想,就我一个人,屋里更冷了,他把两个山东老乡的被子拿过来,自语道:“铺厚点,多盖床被子,挨冻就轻了。”弄好床铺,小磊还不想睡觉。长这么大,头一回在外头过年,心里翻翻蹬蹬,说不出的滋味儿,他不回家过年,爷爷奶奶和爹得有多难受,爷爷奶奶年纪那么大了,老得更厉害了吧,爹的喘病到冬天就加重,不知啥样了,妹妹小霞期末考试成绩会很好,这是他们家生活中的一道光亮,放假来家,见不到哥哥,她会偷偷掉眼泪。小磊觉得自己鼻子发酸,眼泪一滴滴滚下来……他用手背抹去眼泪,心里说,这是干嘛?他站在窗前,朝外看,装点着五颜六色灯饰的栋栋高楼,马路上彩色河流般汽车的长龙和成千上万个窗口辉煌光亮的灯火,让人眼花缭乱,小磊想,市民们家家温暖如春,桌上摆着丰盛的年夜饭,一家人团团圆圆,喜气洋洋,大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孩子们嬉笑玩闹……再看看自己,还有在伙房里搭地铺的吕萍娘俩,千里以外,自己家昏暗的灯光里,冷冷清清,一家人可可怜怜,凄凄惶惶,都叫“过年”,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又想到了吕萍,经过了节前这番折腾,他更看出这人是能和自己共患难的人,又想到孩子病了,吕萍孤单无助的惨样儿,小磊心里拱拱着,要回伙房,看看她睡没睡,要是没睡,今晚就再跟她说那件事,小磊从二楼下来,朝伙房走,走了没几步,又想,现在说,不合适,眼见的是你留下来不回家,不是为帮人家,是有你自己的想头。算了吧,回去睡觉,还是让吕萍自己慢慢想通再说吧。小磊慢吞吞地回二楼,正要脱衣服睡觉,猛地听见有人上楼,是吕萍!小磊心砰砰跳起来,心想她怎么来了,吕萍在外边喊道:“磊兄弟,睡了吗?我又下了点水饺,给你送点来,咱也吃年夜饭。”小磊说:“没睡,嫂子,天这么冷,你又往这跑,孩子呢?”吕萍进屋来,脸被风吹得通红,放下水饺,说:“兄弟,趁热吃。孩子睡着了,没点事儿。”小磊让吕萍在床沿上坐下,他大口小逮地吃了水饺,说:“谢谢嫂子。”吕萍嗔他道:“嫂子不是外人,不用那么客气。”小磊到底忍不住,说:“嫂子,既不是外人,就是一家人了?”吕萍脸更红了,说:“兄弟,你又来了,你咋这么犟呢?”小磊说:“在这个事儿上,我就是要一直犟下去,除非你另找主儿了。”吕萍直直地看着小磊,说:“兄弟,这些日子,我翻来倒去地想你说的这个事儿。你这人是真不孬,遇着事儿有男子汉来头,对俺娘俩实心,我还图么?遇着你这样的,我还有啥说的?可是,兄弟,我还是觉得不合适,我比你大,还带着孩子,怕有一天你会后悔,那咱们就都苦了。”小磊急不可耐地站起来,拉个凳子坐到吕萍跟前,说:“决不会,我要是错过了你,才会后悔一辈子。”说着,伸手抓住吕萍两只手,摇晃着,说:“嫂子,好吕萍姐,答应兄弟吧。”吕萍说:“兄弟,我也打心里喜欢你,可就是……怕……”小磊说:“你怕啥,我明白,你放心,我张磊不是那样的人。”吕萍说:“好兄弟,我这辈子有依靠了。”说着,趴到了小磊身上……过一会儿,吕萍扬起脸,又说:“我心里还是游乎,咱两人这事,你家老的不会同意,老的那么不容易,惹他们生气,不合适。”小磊说:“我也知道,老的会不赞成,可是我有办法让他们同意。”吕萍说:“啥办法?”小磊说:“我让俺妹妹小霞给帮忙,劝老的。”吕萍说:“你妹妹说,老的能听?”小磊说:“你不知道,俺这妹妹多让人喜,爷爷奶奶,俺爹多么疼她,她又会说,用了急,再撒娇,准管。”吕萍说:“你是小子,说了不管,小姑娘倒有面子,俺不信。”小磊说:“真的,我不是瞎啦,一是俺家里,打俺老爷爷到这,儿子闺女一样疼,小子调皮,小妮儿乖,有面子。”吕萍说:“要能行,赶自好。”小磊说:“准行,她现在是高三了,功课紧,不能分心,等她高考完了,我就给她写封长信,说咱这事。到时候,她高考考得好,咱两人的事也成了,俺家双喜临门。”吕萍说:“好,咱就盼着吧。”1.找,这里是说找“对象”,找老婆。43(1)正月初六一大早,奶奶给小霞煎了水饺让她吃,还在一边站着,给她“叨”鸡肉,“酥菜”,小霞笑着说:“奶奶,行了,我都撑得慌了,吃不下了。”刘如兰说:“吃的饱饱的,还得走路。吃不了的,给你带上,到学校里,跟金燕你俩吃。”正说着,梁金燕一步迈了进来,说:“奶奶那么疼我,到学校里,俺有好吃的了。”刘如兰说:“金燕来了,孩子念书真上心。”金燕说:“再上心,也不跟小霞成绩好。”小霞说:“你就忘不了这个,忘了咱说的,不背包袱,尽上最大努力就行。”金燕说:“对。”刘如兰问:“金燕,怎么没带行李?霞她爷爷要骑车送她,她说啥也不愿意,说和你一块背行李走着去,说是‘锻炼’。”金燕说:“不用走路了,俺爹不上林城板厂干了,在县城找活儿了——给煤场当装卸工,俺娘给煤场伙房做饭,煤场给地方住。今天,俺爹就用排车拉着行李去安家,俺爹让我来喊小霞,坐他的排车上县城。”张广坪听一会子,说:“你爹在林城板厂干好把几年了,怎么不干了?卸煤可不是个好活儿。”金燕脸色变暗了,说:“我跟小霞这不高三了吗?俺爹为了照顾我,就把林城那边的活儿辞了,又在县城找这活儿,俺兄弟六岁了,该上小学了,广培爷爷给办的,让他上县城二小。俺娘也去干工,他两人就豁上受累,一心挣钱供俺俩念书了。”庆河说:“红星哥这个主意不赖。”刘如兰说:“燕儿,你爹为了你姊妹俩,破本儿了。”金燕说:“其实俺兄弟才上一年级,并不着急上县城,爹主要是为了我。”小霞说:“俺红星大爷忒关心你了。”金燕低下眼眉,低声说:“是啊,我压力更大了,生怕考不好,对不起他们。”小霞说:“你又来了。别担心,万一考不好,老的也不会咋的。”金燕说:“话是这样说,可我还是觉得,只能考好,不能考糟。”小霞说:“好了,不说这车轱辘话了。”张小霞和梁金燕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又一块儿考上了县一中。在初中,两人功课都好,金燕比小霞大两岁,很勤奋,跟小霞住一个宿舍,起床铃响了,小霞还睏得不想起,金燕早就在窗户跟前,借着晨光看书了。可是跟不少女孩子一样,进了高一,金燕学习吃力了,特别是数理化,越来越难,金燕虽然学得更刻苦了,但成绩还是往下落。一段时间,金燕很悲观,快失去信心了,小霞时时跟她鼓劲,给她说自己学习数理化的心得和诀窍,还真管事儿,金燕的成绩有了长进,金燕说:“小霞,我太感谢你了。”小霞说:“别给我说这种话,咱两人除了不是一个妈生的,比亲姊妹不差么。”可到了高二,金燕的成绩又下降了。时间紧,课业重,老师讲解难题的时候,眼睛往往盯着小霞等几个尖子学生,他们听懂了,就朝下讲了,金燕这样的学生就更跟不上了,有老师课外给补课,但要收费,收费还不低。金燕支支吾吾地跟娘说了,娘说:“学生都这样?小霞也报了吗?”金燕说:“小霞不用报,她学习好,多难的题也难不住她,有时候老师讲错了,她都能给指出来。”娘急了,说:“是谁都知道,你跟小霞都是好学生,怎么你就落后了?你怎么学的?爹娘这么难,你不好生学,功课跟不上,还得另花钱补课,这不要人命吗?”金燕哭了,说:“我不是偷懒,就是脑子笨,跟不上。”娘说:“俺不信,怎么脑子一下就笨了?”金燕跟娘说不清,急得哭,这时梁红星回来了,问清咋回事,立马说:“霞她娘,你糊涂了?咱燕儿是调皮孩子吗?人跟人才分没一样的,要都一样,考大学收谁的是?燕,别难受,在学校里,好生学,补习,你想补就补,别怕花钱。这就跟打仗攻山头一样,鼓鼓劲就攻上去了,该搭本钱就搭。”娘说:“你说的也在理,可是哪来这些钱?”梁红星说:“为了孩子上学,再难,也咬牙撑,我给煤场领导求告,卸煤,我干加班,除了卸煤,让他把整煤堆的活儿也给我,多挣份钱。”娘说:“那还不把你累死?”梁红星说:“你见有几个累死的?都是生病死的。没事儿。”娘说:“小燕,听见了吗?你要是再学不好,能对得起你爹不?”梁红星说:“她娘,别拿这话逼把孩子,燕儿,该咋学咋学,别想没用的,末了真考不好,爹也不怨你。”金燕上了补习课,成绩有点起色,但作用不大,急得要命,有时跟小霞说:“我完了。”小霞说:“你这是说啥话?”金燕说:“你不知道,为了给我交补习的钱,俺爹出的那力,来家累得跟散了架似的。我老觉得,学不好,对不起老的,特别是爹。一家人吃饭,好么儿光让我吃,爹说他听人说的,高中生功课紧,营养得跟上,要不就影响脑力,到吃饭,买一块炸鱼,一根鸡腿,让我吃,俺兄弟那么小,也捞不着,在旁边看着,我不吃,他们不依,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金燕说着又哭了,小霞听得也掉了泪,说:“你也不要有那么大的思想负担,还是咱原先说的,尽上最大努力,考啥样算啥样,问心无愧就行。考不上好大学,考个差些的也行哎。”金燕说:“就怕什么样的也考不上,那我就真得死了。”小霞让她说的打个激灵,脸都变色了,说:“俺姐,你胡说啥。”小霞暗想,金燕这样真够呛,她怕她出啥事,就像弦绷得太紧断掉了。开学两个月后,高三进行摸底考试,模拟高考,金燕考的不好,成绩出来,趴在宿舍里,默默地掉眼泪,小霞劝她,金燕说,没事儿,哭一霎就好了。第二天,是星期日,高三不放假,金燕却没来教室,小霞慌了,上宿舍找她,见她铺头上放一张白纸,手哆嗦着展开看,是金燕写的:“爹,娘,我努力了,拼命学也不成,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枉花一些钱,爹快累死了,我走了,你们就不用这样累了,只供俺兄弟负担就轻了,往后悠着点干吧。你俩特别是爹那么疼我,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离开俺兄弟,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实在对不起。下辈子再做你们的闺女,报答你们的恩情。跟小霞说,我好留恋她,让她好好考,我为她祝福。梁金燕”小霞慌忙把纸条给了老师,老师同学很快就在城北铁道上,找到了金燕的尸体。原先,小霞和她常来这里玩儿,看着火车像巨大的蟒蛇一样飞驰而过。她们都还没坐过火车,她们幻想着,考上大学,坐火车奔向外边广阔的世界。小霞在铁道旁,哭得晕了过去,同学们找排车拉她回了学校。梁家一下塌了天,金燕娘哭得死去活来,梁红星那么壮的汉子,像被了一杠子,从嘴里喷出一大块黑血,一下栽倒在地上,哭着说:“我梁红星是没闺女的命,把孩子害了啊。”梁金燕的死,像一声霹雳,震惊了全校特别是高三级的学生和他们的老师。这些学生,多是农村孩子,他们艰难地走在一座独木桥上,战战兢兢,摇摇晃晃,一心跨过桥去,走向对岸,那里有他们梦想中的天堂,他们怕跨不过去,从这独木桥上跌落,就等于坠入了地狱。他们也像梁金燕一样,背负着家中爹娘,爷爷奶奶,姥爷姥娘一大堆亲人的期盼,承担着改变自己,自己亲人,家族命运的重任。梁金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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