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命,,就是他们的命。他们觉得大家都是梁金燕,现在,梁金燕像一竿柔嫩的弱竹不堪疾风摧折“咯哧”断了。人生太可怕了,他们惊惧,甚至感到恐怖。张小霞醒过来,晕晕乎乎,跌跌撞撞地去跟金燕“道别”,回学校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恍恍惚惚,眼前老是金燕的身影,想赶也赶不走。她暗想,我也要完了。张广坪在工地上听说了,赶到学校,把小霞送到广培爷爷家,迎莲奶奶给她做好吃的,广培爷爷和迎莲奶奶劝慰她,爷爷下了工就过来,爹和奶奶也来了,爹喘不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霞妮儿,你得挺住啊。”奶奶把她揽到怀里,说:“俺妮儿明理着呢,金燕走了,孩子心里难受,想哭就使劲哭,过几天,就好了,回学校该咋着还咋着。”柿子峪李兆基两个孩子也在一中上学,大的志强呼隆中上学晚,基础差,功课不好,初中高中都上的乡镇中学,八七年,二十一岁了,参加高考,落了榜,他不死心,非得来一中“复读”,收费很高,爹娘拧不过他,让他来了,可转年高考,还是没中,他像魔症了,还要再复读,李兆基说,别再枉搭钱了,快出去打工吧。他不干,说:“打一辈子工,还是农民,我非得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不可。”李兆基说:“你是那块料吗?”志强说:“我不信自己不行。俺老师说,就一遍遍,没好地学,把题目都做遍了,碍不着就碰上了。像农村的小饭屋,硬熏也熏黑了。”淑娴心疼儿子,张嘴给在北京的兄弟和妹妹借钱,他们说,孩子立志读书,得支持,这钱他们出,不用还。志强接着复读了,又一年高考,离录取分数线差一分,还是没考上,妹妹志红比他小十岁,功课好,小学毕业,考上县一中,来念初中了,他还在一中复读班学得一个劲。梁金燕出了事,志强紧锁着眉头,不吭声,志红哭得眼皮都肿了。两人知道小霞跟梁金燕是好朋友,晚饭后跑来看她,同学告诉他们,张小霞让她爷爷接着上城关中学了。两人去了广培爷爷家,见到小霞,志红拉着小霞的手,哭着说:“梁金燕那么优秀,平常看她好学上进,特明理,怎么会这样?”小霞满眼是泪,说:“压力太大,到极限了,她撑不住了。”在一旁的刘如兰说:“啥也不是,就是鬼迷心窍,糊涂了。”张广坪看看志强,说:“孩子也不一样。你看,志强一回回地考,任咋着不服输,想成事,就得有股子劲儿。”志强脸红了,说:“表大爷别笑话我了,你不知道我心里那味儿。”张广坪说:“不就是上学吗,还啥味儿?”志强说:“我从小就知道俺爹怎么罚的劳改,俺老奶奶,爷爷奶奶咋死的,也听说过姑奶奶家几辈人遭的那些罪,改革了,不斗人了,可农民在社会上还是受歧视,挨欺负,干最苦的活儿,拿最少的钱。你看俺爹,为了供俺兄妹俩上学,俺姨俺舅帮着买台拖拉机给工地送灰膏,处处求人,还受欺负。我从懂事,就认准一条路,说什么不当农民了。想脱农门,只有两条路,一是当兵,二是考学,我近视眼,当不了兵,非得考上学,跳出农门,也给俺爹娘争口气。”志强说的脸都红了,刘如兰说:“我的孩子,素日里见你抱着书本子啃,跟闷葫芦似的,不说是不说,一说一大拖落。”张广坪说:“不赖,志强有志气,小霞,你得学你志强叔。”小霞点点头。站一旁的张广培说:“志强说的是这么回事,可是这两条道,要走成功,都不容易。梁金燕固然是个特例,可也说明考大学竞争的残酷程度,大多数农村孩子很难坚持到底,当兵,想挣个前途也很难,广珠家小国上学不中用,当了兵,临走交待孩子到部队好好干,一定得混出来,提干,最低转志愿兵,再不济也得入个党,这不孩子入伍两年多了,啥也没弄上,我老担心孩子压力太大,出什么事儿。”沈迎莲说:“在部队里,能出啥事儿?”广培说:“部队里,就不能出事儿?你以为部队是纯而又纯的革命熔炉啊?”张广坪说:“你仨学生,还是破本学,也别想老的咋着,就考虑你们自个前途就行。”(2)小霞在广培爷爷家待了两天,就回学校上课了。她劝自己赶快摆脱开金燕这事,像原先那样学习备考,可就是做不到,打不起精神,吃不下饭,像被抽了筋,身上没力气,低热,出汗多,十来天以后,还出了个毛病,不这不那,没来由的,就流鼻血。小霞是尖子生,出这状况,班主任,任课老师,学校领导都着急,班主任去工地找来张广坪,小霞见到爷爷,吃一惊,说:“爷爷,你咋来了?”爷爷说:“你老师说,你身体不大好,让我带你去县医院看看。”小霞说:“俺老师虚火。因为金燕的事,我难受,一时没恢复好,没啥病,不用上医院看。”张广坪看着脸色暗黄,明显变瘦了的孙女,眼里噙着泪,说:“妮儿,听话,咱去看看,别叫爷爷奶奶,你爹还有老师们担心。”小霞跟爷爷去县医院查病,越查越麻烦,末末了,出了结果,说小霞得的是“慢性白血病”。原来小霞在学校住的宿舍是新建的,医生说,不少新房子用的装修材料甲醛超标,住的人就有可能得这病。小霞哭咧咧地说:“怎么那么些同学都住里头,就我得这病?”医生说:“这不好解释。”北京那边,小磊和吕萍时常念叨小霞高考的事,过完年,小霞只来过一封信,小磊说,备考紧张,迭不地来信了。两人耐心等着,盼着。小霞查出病来,广坪说,先不跟小磊说,他干建筑,活危险,别让他挂着。可是有个青山县工友探家回来说,县里都传一件事,河湾村两个毕业班女学生,真倒霉,一个卧轨自杀了,另一个长了白血病。小磊听说了,急坏了,问他河湾两个女学生叫啥名,他说不知道,只听说,自杀的那一个,老爷爷是村里老书记,呼隆中气死的。小磊慌了,他知道死的是梁金燕,那长病的就是小霞了。小磊一下像跌进了冰窖里,自己家怎么这么倒霉,什么苦事都摊上?他跟吕萍说了,找工头请了假,把一点钱全带上回青山,下了车直奔医院,找到小霞的病房,小霞见了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哥哥,一下呆了,说:“哥,你咋回来了,咱爷爷怕你挂我,不让给你说。”小磊眼里滚着泪,握住小霞的手,说:“小霞,怎么了,怎么得这病?”小霞趴到小磊胸前哭了,哭一阵,才给哥说梁金燕咋自尽,她难受,身体不好,爷爷怎么带她来医院查出的病。小磊急问:“这病怎么治,说了吗?”小霞说:“大夫说了,先吃药控制,要做啥干细胞移植。”小磊说:“我听人说过,移植骨髓,得亲人的,我就行。”小霞说:“大夫说了,首选是近亲属的,不过要配型,不合适,再另找,就麻烦了。”小磊说:“再麻烦,也得治,抓紧治好,别影响考学啊。”小霞神色暗淡下来,低声说:“治病,也不是能心急的事。听说,要花好多钱,爷爷奶奶和爹愁死了。”小磊连忙说:“你别担心钱的事,花钱再多也得治。”小霞说:“爷爷他们也这样说。我忒坑人了。可是,哥,我太小,老的和哥又这么疼我,我真不想死,好害怕死,死了,就见不着爷爷奶奶和爹了,见不着哥了……”小霞呜呜哭起来,小磊也陪着掉泪,一边劝她不哭了,问:“怎么你自己在这里,没人陪你?”小霞说:“我这病,不流鼻血的时候,就是疲乏,出汗,消瘦,淋巴结肿大,看上去跟好人一样,不用人陪,爷爷在工地干活,常过来,奶奶在这里呆了好几天,家里事多,昨天回去了,说明天再来。”小磊说:“小霞,好妹妹,你是咱家的宝贝疙瘩,一家人砸锅卖铁也得治好你的病。别胡寻思。我找医生,问怎么骨髓取样,做好了,看看爷爷奶奶和爹,就抓紧回北京干活,多加班挣钱,好给你治病。”小霞说:“人家说,干建筑危险,你可得注意啊。”小磊说:“我知道。”小磊在医院做了骨髓抽样,回家看了老的,急匆匆赶回北京,跟吕萍说了小霞病的情况,吕萍说,忒疼人了,不管咱两人的事最后咋着,给小霞治病,我也帮忙。小磊说,再怎着也不能用你的钱,你哪来钱,还得顾孩子。小磊发疯似的,天天加班,除了上正班,下了班,工地上哪里有活儿,他就抢着去,吕萍说:“你不要命了?”小磊说:“年轻轻的,累不坏。”吕萍说:“你可得注意安全。”小磊说:“我心里有数,放心,不会出事儿的。”但很快就“出事儿”了。一天上午,天下大雨,工地停工,木工班加工壳子板,小磊去帮工,一个工友递板材时脚底打滑,眼看要跌倒在电锯跟前,情势危急,小磊伸出右胳膊推开那工友,慌忙中,自己的左手小拇指被电据切断了,好在小磊抽手快,要不整个左手都保不住,那个工友吓得脸都变了色,工友们七嘴八舌夸张磊,一个工友急忙去喊工地卫生员,另个工友找干净纱布包上小磊断下来的手指,木工班长找了公司值班领导,领导派卫生员来给张磊紧急处置,又拿了五千块钱让木工班长给张磊,派车抓紧去大医院,说可以“断指再植”。班长陪着小磊去了医院,挂号去了急诊室,一个黄面皮中年大夫看了伤的情况,说:“断了时间不长,应该可以接好,只是费用很高,接不接?”小磊问:“不接咋弄?”大夫说:“把伤处缝合好就行了,不过伤的手指少半截了。”小磊问:“这要多少钱?”大夫说:“三百。”小磊又问:“要是接上呢?”大夫说:“那就多了——四千五。”小磊听了,一愣怔,右手摸着口袋里一大卷钱,咬牙说:“那就不接了,缝上算完。”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把桌子上的半截断指拿过来,放进自己口袋,说:“断下来的半截不要了,大夫,麻烦你给缝上吧。”黄面皮大夫脸色变暗了,摇头道:“这么年轻,太可惜了,这大小是个残疾,不能光顾省钱。”木工班长在一旁跺脚,说:“张磊,你咋这样?”小磊苦笑道:“大夫,各人有各人的考虑。没事儿,小手指,少半截,不耽误干活儿挣钱。”黄面皮大夫安排小磊去了手术室,不住地摇头叹息。小磊包好手指头,从医院回到工地,工友们听说他为省钱没接手指,都说不该,有老工友说:“农民工命不值钱,一个手指头更不算么了。”吕萍知道了,哭了半晚上,第二天,小磊把剩下的四千七百块钱,寄了回家。44(1)这天老早,李兆基开着五零拖拉机,淑娴坐在车斗子里,一路颠颠哒哒,到了县城,在街上买点水果,去医院看小霞,正巧张广坪和刘如兰都在。兆基问,广坪哥,歇一天,没上工?张广坪说,哪里会歇一天,是工地上断料,放半天假。两人问了小霞的病,安慰小霞,说现今医院技术高了,没事儿,不行就上北京,找你和尚爷爷和媛姑奶奶,进大医院治,小霞眼泪汪汪的,连连点头。张广坪说,兆基,你这一说,我心动了,你让和尚和淑媛给打听打听,不行真下北京。小霞怯生生地说:“那得花钱更多了。”张广坪说:“妮儿,你别管花钱的事。”淑娴跟如兰拉呱,广坪和兆基上走廊抽烟,兆基说:“广坪哥,庆河身体不好,供孩子念书,就够你累的了,小霞又得这病,你更够载了。”广坪说:“没法子,就这命,破上这把老骨头搋呗。”猛劲吸口烟,说:“给工地上送灰膏,你这活儿行,比干壮工强。”兆基说:“你找不清,这活儿不好干,有数的工地,有数的建材,甭管是河沙,砖瓦,料石,灰膏,多少人瞅着,争得厉害,挤破头。孙家崖的孙二虎有个表哥在公安上。他这个表哥跟县委高书记还有吴家才走得很近。孙二虎有人撑腰,县里地方建材这一块儿他全霸着,沙场,石料厂,是他开的,砖瓦,石灰,谁想干,都得巴结他。运灰膏装卸车麻烦,愿意干的少,我给孙二虎送了礼,进去干了,没想到,过了不多日子,孙二虎一个当庄亲戚叫于三——是个愣种——硬挤进来,跟我抢活儿,听说,拖拉机是孙二虎的,于三是他雇的司机。闹了好几架了。挣两个钱,不够惹气的。烦死人。”张广坪说:“干什么都不易,凑付着干吧。和气生财,得让人处且让人。”又说:“也出奇,这个孙二虎,啥时候都吃得开。那会儿,拔白旗,反瞒产私分,当打手,大呼隆,他是造反司令,作恶大了。没想到,现今,又跩起来了。”兆基说:“人家说,地方建材,都是黑道儿霸着,各处都这样,这孙二虎现今就是咱县里的黑道儿。”张广坪叹口气,说:“越弄越好了,还出黑道儿了,跟旧社会一样了。硬撑着干呗,惹不起躲得起。”兆基说:“一台五零拖拉机,好几万,是淑媛和和尚的钱买的,又是保险,又是维修,闲一天多少钱,旁的活儿一时不好找,就得咬着牙撑。”两人回病房,兆基要走,淑娴说去帮他装车,兆基说,你弄不了,不用你去。如兰说:“那就让兆基兄弟去干他的,淑娴妹妹在这里,俺多时不到一块儿了,今天啦啦呱儿,黑天你来拉她回家。”李兆基开拖拉机走了,刘如兰说:“不赖,兆基干这个好。你广坪哥这么大岁数了,当壮工,在工地上出那个力,跟狗流子似的,卸水泥,曝得跟鬼似的。”淑娴说:“广坪哥受老罪了。兆基这活儿也难着哩。”如兰说:“凭着自己的车,拉货混钱,还咋着?”淑娴说:“可不是那么容易,一是怕路上有闪失,再就是争活儿,受人欺负。他出车走了,我就捽捽着心,黑了天,我做完饭,站在大门外高岗上,多咱看见他开着空拖拉机,大灯刺得眼疼,我才放下心来,赶紧回院子,给他倒茶,准备洗脸水。”刘如兰攥着淑娴跟她一样满是趼子,粗粗拉拉跟树皮一样的手,说:“淑娴,你本是识文解字的人,上了柿子峪,这些年,真不容易。”淑娴苦笑道:“嫂子,自己知道自己。这些年,吃的苦,受的屈,提不的。可是,兆基对我一百成,他记住姑的话,真心疼我。这个东西,只要我说一句好吃,他就一口不吃了,再没钱,他也让我穿的体面点,搞呼隆,柿子峪庄小,没有地富反革命,坏货就逮着俺俩没好地作践,他们打人,他豁出来,趴我身上护着我,说,她穰拉,她该挨的,我替她,人家有气,就没好地揍他。散了会,我说他,我也不是泥捏的,纸糊的,打两下,也死不了人,你这样,挨的更苦。把你打出个好歹,我跟孩子咋过?他说,管怎么说,我不能清看着他们打你。就这么死心眼。人还图么,有他对我的这片心,还有俩孩子,俺俩死心塌地一块儿熬,一起奔。嫂子,啦实的,我从没败过劲。”如兰说:“庄户女子,都这样。和尚跟小燕上了北京城,时来运转了。他们过的不孬吧?”淑娴说:“改革,落实私房政策,俺爹早年的房子,还给了。淑媛说,这房子是陈家的,她和他姨父住两间,但房子还得是和尚的。房子有几间临街,适合开小饭店,淑媛和他姨父都上班,不能干。他们让和尚跟俺两家都去,一块干饭店。兆基不肯,说,和尚小燕去,是正该,你嫁人了,不是陈家人了,我是女婿,去掺和更不得劲。我知道,他要脸面,就没跟他犟。和尚、小燕跟刘叔,杜姨说了,就去了。”刘如兰说:“干得怎样?”淑娴说:“干得不孬,和尚厚道,小燕活泛,能混钱。就是有一件儿,有房子,也不给落户口,孩子上学麻烦,后来,有个片儿区民警常来饭店吃饭,熟了,小燕跟和尚跟他轧伙的不孬,他帮忙,花了不少钱,把户口给解决了,干得更带劲了,买拖拉机就是他们给的钱,说得好好的,钱是借的,挣出来就还。”如兰说:“小燕跟和尚是一步登天了,兆基有这事干着,你在村里忙责任田,俩孩子上出学来,你俩就熬出来了。”淑娴说:“俺两人就这么想的,只要孩子出息了,俺两人就没心烦了,不是毛老头那会儿,又挨饿又挨斗。说是这么说,就他这活儿,干的不素静,天天牵肠挂肚的。”如兰说:“你刹住眼看看,干啥也不容易。兆基人老实,不招惹谁,还能咋着?”(2)谁能想到,还就真“咋着”了。几天以后,晚上,李兆基跟淑娴说,工地上灰膏用量大,明天傍明儿就走,抢在于三前头,争取多送两趟。淑娴说,你不是说,让着他,他装车走了,你再装,省得打架吗?李兆基说,我寻思,多拉一车,多挣两个。早去,早装车,他于三再横,也不能我正装着车,把我的车弄一边去。管干么,得分个先来后到吧。淑娴说,人家后台硬,咱怯人家,还是小心些好。李兆基说,咱上医院看小霞,见广坪哥和嫂子两人为给孙女治病,缺钱,愁那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想咱自己,拖拉机啥时能回本儿?俩孩子上学,小强犟牛似的,不知上到啥时候,得钱拽了,不加劲不行啊。你也别太担心,我很注意,那于三,咱也不跟他打架,好鞋不踩臭屎。淑娴虽然那样劝他,但第二天还是早早地起来,做好饭,伺候李兆基吃了,把带的饭和水给他拿到驾驶室里放好,在一旁看着他发动车,看着他上了车,李兆基说:“天还忒早,你再回去眯一会儿,我走了。别挂着我,没事儿。”边说,边开车走了。淑娴看着他的拖拉机亮着大灯扑腾扑腾冒着黑烟开走了,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酸不济的,眼里竟冒出泪来。天早,路上没什么车,李兆基开得快,早早地到了石灰厂,看门的宋老头说,李师傅今天来的够早的。李兆基把拖拉机停到灰膏池跟前,开始装车,眼看装了半车斗子,突然感觉要拉屎,心想这泡屎来得不是时候,管怎着,等我装完车,可实在撑不住,忙扔下铁锨,跑到茅房,急忙蹲下,一边还想,快拉,回去接着装车,等于三小子来到,我头一车就走了。谁想这泡屎捣蛋,紧慢的拉不完,李兆基憋着气,红着脸,使着大劲,正拉着,听见有拖拉机突突朝院里开,心想,于三小子来了,又抖上劲,拉出最后一点,慌慌张张从裤兜里掏出路上拾的破报纸,撕一片,胡乱擦擦屁股,也不管擦干净没有,提上裤子,边走边系腰带,往灰膏池跑。还没到灰膏池跟前,竟看到于三正在往拖拉机斗子上扔灰膏。好小子,他把我的车给开一边,换成他自己的,装起车来,欺负人也没这样的,这是踩在头上拉屎撒尿了。李兆基几步跑到灰膏池跟前,骂道:“于三,你什么玩意儿?我正装着车,你凭什么把我的车挪开,装你自己的车?”于三拉着慢腔,说:“凭什么,什么也不凭,石灰厂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装得,老爷们儿一样装得。”李兆基说:“我正装着车,你反正得等我装完再装吧?”于三说:“你不是停了吗?工地急等用灰膏,我不能等着你拉磨屎,你要是拉起来没完,我就在这里干等着?”李兆基说:“我拉屎怎么会没完?你这不是胡扭歪缠吗?”于三说:“老爷们儿今天就胡扭歪缠了,你咋着吧?”李兆基气得浑身哆嗦,话声发抖:“于三,你这不是明欺负人吗?”于三说:“我良民一个,又没罚过劳改,哪会欺负人?”李兆基听了这话,彻底火了,浑身的血一下蹿到了脑门,脖子里青筋蹦起来,跳到于三跟前,抓住他的铁锨把,说:“老子今天豁上了,我就让你装不成。”两人抓挠起来,李兆基力气大,从于三手里夺过铁锨,扔出去老远,两人像公牛抵架一样,厮打在一起,于三个子矮,力气小,照不过李兆基,让李兆基摔倒了几回,爬起来再上,突然,他来了孬法子,抖上劲,朝李兆基裆下猛踢一脚,李兆基被踢得钻心的疼,拿手捂着下头,在地上打滚,于三个小子竟坏笑着说:“看你个黄子还恶不?”说着又回去装车,李兆基疼得死的份儿,浑身是汗,眼睁睁地看着于三在那里没事儿人一样朝车斗子里扔灰膏,心里怨自己倒霉,拉泡屎惹这么大祸,灰膏没装成,下头还说不定让他给踢坏了,不觉流下泪来。过一会子,于三装完车,上了驾驶室,发动车,要开走,李兆基咬着牙跳起来,跑到车前,抓住车帮,喊道:“于三,你不能走,你把我踢伤了,得拉我上医院。”于三伸出头,骂道:“烧得不轻,拉你上医院?我拉你上天,你去鸟的吧。”一边就硬开车走,李兆基拽住车帮,不让走,于三竟一加油门,车往前冲,把李兆基刮倒,右车轱辘从李兆基半边身子轧了过去,于三不管不顾,开着拖拉机呜呜跑了,李兆基昏死过去,倒在血泊里,石灰厂工人上班了,拉他去了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就断了气。石灰厂有人知道李兆基的表哥张广坪在工地干活,跑去跟他说了,张广坪听了,心里扑腾成一个蛋,急忙骑自行车去了医院,人已经死得挺挺的了。李兆基正当年,三杠子撂不倒的汉子,说死就死了。柿子峪的庄乡说,这人倒霉,没重样的。早年间,入高级社,他心里憋屈,弄残自家的牛,犯了法,罚了劳改,改革了,为着拉个灰膏,跟人闹,送了性命,撇下老婆和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往后的日子咋过哎?李家发丧,和尚两口子,淑媛两口子都来了。丧事办完,弟弟妹妹劝淑娴,等过完兆基的“五七”,带上孩子去北京,让她在饭店管账,孩子找地方念书。淑娴说,李兆基是被人害死的,我得在家等着法院判决,给兆基伸冤。法院判决不公,就上诉。判完了,她也不离开柿子峪,兆基为他娘仨送了命,她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给兆基守这个家。买拖拉机是要挣钱供孩子念书,现在办不到了,我想把拖拉机卖了,先归上大半,下余的钱供孩子,日后,孩子挣了钱再还。志强在一边憋鼓着,嘟囔道:“我哪里也不能去,到城市里没户口,没法报考。”志红两眼红肿着,哑着喉咙,说:“哥,咱爹都这样了,你还没忘了考学啊?”志强说:“不考学怎么脱农门?咱爹要不当农民,也不会有这下场。”(3)寒冬腊月,满天的乌云翻滚追逐,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大门外马路上的法国梧桐叶子落光了,光秃,干枯的枝桠在西北风中摇摆,打颤。法院门楼高大,宽阔,楼顶彩瓦闪亮,大门两旁,各蹲一只凶巴巴,吓人吱拉的石狮子,大门里边,圆形的喷水池因天冷不再喷水,死趴趴的,像怪异的垃圾场,残破的荷叶在冰面上瑟瑟发抖,喷水池后边几十米处是法院大楼,几十蹬的台阶,十几层的高楼,居高临下,威风凛凛,来的人见这阵势,会不由暗暗惊惧,觉得自己渺小,委琐,一下矮了半截……青山县柿子峪村的寡妇陈淑娴,本来秀气的慢长脸瘦得像一张苇子叶,头上的棉帽,身上的棉袄棉裤都缝着白边,脚上穿着白棉鞋,分外显眼,倚靠在一棵法桐树上,在法院大门外等了一会子了。法院大门外站岗的又黑又壮的法警不时用混合着厌恶和嫌弃的眼光瞅着她,让她心里发毛。她已经是这里的老“访民”了,里头的干部,法警不少都认识她,这些人差不多的都烦她烦得要命,看见她就“够了”,不是凶她,就是往外撵她,没人给她口好气儿。他们或是一字一板地说着话,或是和风细雨地商量啥事,或是成伙结帮,嘻嘻笑笑地出门坐车去饭店吃请或请客,一个个都“周武郑王”,人模人样,可只要瞅见她,立时就板起脸来,凶声恶气。陈淑娴有时想,俺是亲人被害的苦主,来找你们申诉,也不是无事生非,故意给你们添麻烦,没事儿谁上这里来?可又一想,谁干工作,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能给人家半点好处,只是添麻烦,他们能高兴吗?咱要让人家给解决问题,就得硬着头皮,破上皮脸,一趟趟地找。发过丧去,陈淑娴一趟趟往公安,检察院,法院跑,原先,陈淑娴连这些机关门朝哪都不知道,如今却像人说的,跑得路上不长草,跟这官那官说了那些话,嘴快磨明了,过了半年多,县法院才给判了,按被告于三与受害人李兆基扭斗,过失犯罪,判了徒刑七年,赔偿死者亲属三万元。广坪告诉淑娴,听广培说,犯事的那边拼命“活动”,孙二虎通过他表哥花钱“打点”,找了高西华和吴家才,他们跟法院“打了招呼”,弄出这么个结果。淑娴不服,上诉到林城中院,高西华又托人找了中院,中院还是维持原判。淑娴觉得冤,要继续上诉,广坪和广培劝她,别坚持了,对方上头有人,再朝上找,也难有另一种结果,再说,就算于三多判几年,咱的人也回不来了。赶紧服判,让他们快让于三家属给赔偿款,供孩子上学,过自己日子吧。淑娴听他们的,跟县法院说,判决结果,她认了,求他们快点给赔偿的钱。法院执行庭秦庭长,短粗个子,一脸粉刺疙瘩,眼眯缝着,说话凶声恶气,眯缝眼看看陈淑娴,问:“你是死者的妻子,要求罪犯于三家属给付赔偿费?”陈淑娴连忙说:“秦庭长,俺孩子他爹正当年,活吱拉的,让坏货給轧死了,撇下俺跟两个上学的孩子,害人的判这么轻,只给这点钱,俺满心里觉得冤,可俺上头没人,知道上诉也白搭,只好认了,俺寻思,你们操操心,快些把赔偿钱给了,法官同志,俺寡妇孤儿的苦死了,求你……”粉刺脸听得心烦,打断陈淑娴,说:“好了,别说些没用的,法院依法判案,你有什么冤?就是冤,跟我说也没用,我就管执行。你不就是让于三家给钱吗?我们负责问他们要,要了就给你,要不来,你就等着。”陈淑娴急了,说:“他家的人把俺的人轧死了,不让他抵命,让他赔钱,他们还不得赶紧把钱给俺?”粉刺脸冷笑道:“你说的轻巧,他没钱,拿么给你?俗话说,不怕要账的英雄,就怕该账的精穷。我们替你催,啥时候要来,说不准。”陈淑娴说:“你这样说,俺不就没指望了?”说着就哭了,粉刺脸说:“你也别哭哭啼啼,你哭,没点儿用。我把丑话说前头,别抱太大希望,你得耐心等。”陈淑娴急得要跳,说:“那也忒不是这么着了……”粉刺脸说:“好了,不再啰嗦了,怎么着,你到底要不要赔偿款?”陈淑娴急了,说:“你这同志咋说这话,俺来干么的,怎么还要不要?”粉刺脸说:“要,那就先交上执行费。”陈淑娴愣了,说:“俺是受害的,来法院要判给俺的赔偿钱,怎么,一分钱没拿着,倒还得先交钱?”粉刺脸说:“你这个妇女,怎么这么些事?跟你说,在这间屋里,不必说受害不受害那些事,只说钱的事。法院替你要钱,就得先交执行费,这是规定。”陈淑娴说:“你们这是讲的什么理,凭么没给钱,先让交钱,再说,罪犯家属交了钱,你们扣下不行吗?”庭长脸涨红了,粉刺疙瘩像要鼓泡,急咧咧地说:“你这娘们儿怎么这么迷磨,规定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交不交?交了,我们开始办,不交,我们就等着。”陈淑娴还要争掰,粉刺脸站起来,说:“好了,我啥话都说了,你别再纠缠了。白耽误半天功夫。”陈淑娴身上没带几个钱,上城关中学找张广培借了来,交了“执行费”,粉刺脸说:“好了,执行费交了,回去等着吧,于三家属给法院财务交了钱,我们就通知你来领。”陈淑娴问:“得多长时间?”粉刺脸说:“那没日期,仨月俩月是它,半年一年,三年二年都是它,你等着就是。”陈淑娴急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说法,俺还有盼头吗?”粉刺脸板起来,说:“你这个妇女怎么不通情理?我什么话?实话,我怎么说,不用你教,你快走,别在这里瞎耽误时间了。”说完,站起来,喊一个穿法院制服的年轻女子,连哄加推把她打发出来。从那过后两个月,陈淑娴跑了不知多少趟,一分钱也没要着,粉刺脸庭长说,你这个事儿,不好办,于三家属没钱,法院也没办法。陈淑娴说,于三开拖拉机运灰膏,家里能没钱?粉刺脸说,拖拉机是孙二虎的,于三是个开车的,他家就他一个劳力,进去了,他老婆跟孩子,上哪弄钱?你等着吧。陈淑娴说,于三给孙二虎开车,出了事,孙二虎得包赔哎。粉刺脸说,这话是你说的,我们不给你弄这些事。陈淑娴听人说,法院执行案子,分人,跟他们有关系的,就使劲弄,被执行的托人讲情,他们就拖着不办,你得找院长。陈淑娴找了几次院长,好歹见上了,院长胡应付,说给执行庭说一下,但不管用,再后来,再也见不上了。陈淑娴在法院门口听上访的说,这事得找市中院,让市中院压他们。陈淑娴就来林城中院“上访”了。来林城,光是买车票,就心疼得要死,带的饼子冻得梆梆硬,她上法院近处一个面馆里,求人家给点面条汤泡着吃。当天回不去,她跟一个老上访户张姐(叫张素云,是南乡里一个民办老师,因为向教育局反映学校领导的问题受报复,被剥夺转正机会,丢了饭碗)—去火车站候车室过夜,后来,候车室不让进了,她们就上城外农村场院屋里,钻柴火堆,冬天夜长,冻得慌,还吓得慌,好歹盼着天亮了,从柴火堆里爬出来,一脸灰道子,头发上沾满柴草,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说,咱们哪辈子造的孽,人不人,鬼不鬼,受这样的罪。两人哭一阵,末了,互相劝着,打起精神再去“找”。这回,是她第五次来林城中院了。头四回,接待的人不等她说完,就让回县里解决,一句囫囵话都没有。张素云说,找下边这些人白搭,得找院长,一回不行两回,找急了,他就给办了。今天,陈淑娴豁上,无论如何也得见上院长。张素云跟她说,院长姓罗,大高个,大宽脸,一看就是大官儿,小车是红桑塔纳,车牌号是啥数,陈淑娴就在法院门口,不错眼珠地瞅着。天阴的更厚了,风越刮越凶,陈淑娴合合撒撒地等着,总算到点了,法院的干部一个个穿着呢子大衣,羽绒服,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来上班了,不大会儿,一辆红色的小轿车飞一样开来,门口的法警立正站着,朝小车打敬礼,陈淑娴知道是罗院长来了,心“砰砰”跳,慌忙往法院大门里跑,志红睡了。陈淑娴站到她床跟前,在灯影里,闺女甜甜地,死趴趴地睡着,陈淑娴想,孩子累坏了,一句话的工夫,就睡着了。这妮子打小就这样,说玩儿就疯玩儿,说吃就吃,说睡,头挨着枕头就睡着,看起书来,外头打雷也惊动不了她,别看比志强小不少,可是论有嘴有心,比他强多了。陈淑娴给闺女掖掖被子,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她,闺女翻身儿了,嘴里喃喃着,像在说梦话,孩子身量长起来了,可还是个娃娃脸——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孩子啊,这就要挑起给全家讨公道的重担了,闺女,看你写的材料有板有眼的,娘也知道你能把话说到点子上,不像娘,到当官儿的跟前,腿就打软了,想好的话,也说不顺溜了,可是,让你材料写得好,也会说,架不住人家不理你,人家还烦恶你……陈淑娴眼前现出自己上访遭逢的那些事,她的心抽紧了,我的娘,要是俺闺女摊上那一套,不苦死了吗?陈淑娴心口疼起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她快哭出声了,急忙回自己床躺下,拿被角捂着嘴,嘤嘤哭起来……大正月,还没过十五,庄户人还没过完年,志红心急火燎地上路了。天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但风还很凉,刚出家门时,还有点冷,走了一阵,身上暖和了,志红心里更热,像有一团火,热腾腾地烧着。头年一冬天没正经下雪,坡里的麦苗蔫蔫地趴在地上,可可怜怜的样子,志红知道,现在老百姓各人种各人的地,别看现在麦苗不像样,开了春,庄户人给浇上水,补上肥,麦苗子“腾”的声就晃开腰身,窜起来了。改革开放真是好,娘头上的紧箍咒摘下来了,爹在村里不受气了,可谁想到,她们家竟遭了这样的灾祸。外边世界再光明,她们家也黑天了,还没人给主持公道,志红觉得很奇怪,这跟她在学校里上普法课讲的太不一样了。娘跑了这一阵,灰心了,认输了,志红非得弄出个结果来。志红越走越有劲了,贴身的线衣上,娘给缝了个小口袋,里头装着钱,鼓鼓囊囊。娘说,穷家富路,娘嘱咐她到外头该吃就吃,晚上早早住店,志红嫌娘给的钱多,说不会跑多久,就应该解决了,花不了多少钱,她还跟娘说,她在县城,林城或是济南,等待的时间,机关双休日,她就打零工挣钱。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背的书包里的“材料”,她觉得那就像一个小炮弹,一定打得响。所谓“有理走遍天下”,何况是在今天,在改革开放了的中国!她不是没有犹豫,彷徨,她是个十几岁的学生娃娃,还是个小妮子孩儿,干眼前这件事,抛头露面,难免有些惊世骇俗,她也知道自己走这一步挺冒险,可是,爹没了,娘身体不行,哥指望不上,而且高考在即,耽误了确实太可惜,她只能豁出去了。志红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还一身学生装,却当了“访民”了,很快,在从县城到地区,甚至省城,在杂七杂八的“上访户”队伍里,就多了个女娃了,志红心里发酸了,想想真是够可悲的,可是没办法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道儿,哪怕前头铺满荆棘,她也得朝前冲了。(5)转眼已是阴历五月,麦子收了,坡里的小苗子迎着毒日头在麦揸(割麦子后留在土里的麦根)和土坷拉缝儿里倔强地滋长出新绿,志红跑了几个月了。在这些日子里,县委,县府,县法院,县检察院,县信访局,这些“衙门”,志红不知跑了多少趟,腿都跑直了,那里的当官儿的,管事儿的,看大门的,都成“熟人”了。刚开始,一个白白生生,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亮闪闪的,说话慢津慢悠,声音清脆动听,大大方方,又略带羞涩的小姑娘出现在这些地方,人都觉得新鲜,有点好奇,这小妮子干嘛来了,也许是人特别是男人难免的有那么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志红所到之处,接触到的人多半都客客气气,有的甚至表现出某种热情,志红暗暗有点高兴,心想这机关单位也不是那么吓人的衙门,里边的人也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兴许是娘不善于表达,或是太心急,所以“访”的效果不好,她心想,一定好好跟人家说,取得同情和认可,问题就会解决,但是,日子长了,跑的次数多了,志红接触到的人的脸色变了,说话口气也炝了,有的说,你娘换成你,还有完没完?有的说,小小孩子,不好好上学,跑来弄这个,傻不傻?瞎胡闹!有的还拉着慢腔说,真新鲜,这上访还“自有后来人”哩。县里那些部门,有的冷言冷语,推三阻四,有的假意应付,说,把材料放这里,有机会转给领导。县法院执行庭秦庭长,志红头一次去,他见是个年轻女子,粉刺脸笑得像个瓢头子,让女法警给志红倒水,但是一听志红自报家门,说了来意,粉刺脸立时秃撸下来,气哼哼地说:“你娘跑多少趟了,跑得法院水泥路起皮了,跟她说,不要跑,就在家等着,不听,非得跑,她自己跑还不行,又让孩子跑。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迷磨娘们儿。”志红恼了,小脸儿涨得通红,站起来,声音抖颤着说:“秦庭长,俺爹被人轧死了,撇下孤儿寡母,法院判的赔偿款,你们收了执行费,钱一直拖着不给。俺娘身体垮了,我来好话求你,你不但不给解决,还骂俺娘,你是什么法官?”秦庭长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厉声说:“你这妮子,人不大,口气不小。当事人没钱,谁也没辙,你让我怎么解决?难不成我掏钱给你们?你还说我羞辱你母亲,你娘不是个娘们儿吗?我说的有错吗?你还挑我的毛病,反了你了。”志红哪见过这阵势,不由心慌了,一时不知怎么应声了,咕嘟着嘴说不出话,刚才倒水的女法警,跟志红说“好了,秦庭长把话说清楚了,你快走吧。”边说边把志红推出了庭长办公室。志红从法院出来,见法院大楼底层挂着几个律师事务所的牌子,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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