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找律师咨询一下,听听人家咋说。一位年纪大的律师,听志红说了情况,跟志红说,你们这事,那个于三家属可能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但是,于三受雇于孙二虎,按法律规定,雇员在工作中犯事,雇主应担负责任,这事,法院应该向孙二虎收取这笔赔偿款给你们。第二天,志红又去找秦庭长,秦庭长冷笑道:“好,有明人指教了。告诉你,这一招,没用。法院判决的赔偿责任人是于三,我们只能按判决办事,什么孙二虎孙三虎跟我们没关系。”志红又去找原判法官单庭长。这单庭长干的是刑事庭,对付的都是些狠角色,他自己也一副凶相,脸型,眉眼,鼻梁,甚至耳朵都棱角分明,眯缝着眼睛看人,眼光像带着刺,很瘆人,志红见到他,从心里打怵,硬着头皮,尽力压着心跳,说了自己的要求,单庭长眯缝着眼朝志红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志红被他看得身上冷飕飕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单庭长先嘿嘿冷笑几声,口气强硬地说:“你们这个案子,判后双方都服判,没上诉,案子已经审结,你现在提新的要求,晚三春了。纯是节外生枝,我们不会接受你的要求。告诉你,在我这里,你打不开缺口,快走,该干嘛干嘛去。”志红又被法警撵了出来。志红走出法院大门,回头看着在烈日下下明晃晃刺眼的法院大楼,赫然耸立在蓝天下,自己在它跟前像一只小小的的蚂蚁,好可怜……志红甩甩自己被风吹到脸前的头发,不胡想八想了,只想眼前的事吧,急死人了,放弃,不找了?可是,自家的冤情,家里的困境,娘的病,怎么办?这口气,太憋人了,不能就这样算完,不放弃,要像书上讲的志士仁人那样,“愈挫愈奋”,坚持下去,不信弄不出结果。可是,事情就卡在那里,又一筹莫展。志红拖着酸溜溜的两条腿,慢吞吞地低头走着,突然有人拍她肩膀一下,说:“李志红,可见着你了,你不辞而别休学走了,再见不着你了,有不会的题,也不能问你了,这些日子,想死你了。”志红难得地露出笑容,说:“陈霞,真巧,碰上你了。俺家摊的事儿太严重,家里太困难了,我被逼无奈,走这一步,哪有心情跟同学们告别,对不起。”陈霞说:“同学们也知道你们家的情况,都同情,可又帮不上忙。找的怎样?有结果吗?”志红眼圈通红,摇摇头,说:“白搭,别说结果了,连一点儿希望也没有。”“怎么还这样?不讲理了吗?”“讲理?我算知道了,社会上的事,跟咱课堂上讲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正相反。”志红跟陈霞简单地说了说情况,陈霞一愣神,说:“我有个办法,你拿到于三跟孙二虎打工的证据,再找法院,他们就得给解决。”志红说,我也想到了,可是这个证据,咱怎么拿?孙二虎那里,连门也不会让进啊。陈霞说,巧了,我一个叔伯哥叫陈常勇在孙二虎公司当出纳,俺两人说过你家的事,他挺同情你们,我找他,让他偷偷地搞到证据,交给我,我再转给你。几天后,陈霞真地把“证据”——孙二虎公司和于三签的用工合同,于三的工资表——的复印件给了志红,志红拿了“证据”,信心满满去找单庭长,谁想单庭长拿过“证据”,不耐烦地随手翻了翻,立即扔给志红,说:“去去去,你长本事了,居然自己搞什么‘证据’,这个,我们不能采信。”志红急哭了,说:“你们都说于三受雇于孙二虎,没有证据,俺拿证据来了,你们还是说不行,这不是欺负人吗?”志红在县城“跑”了两个多月,没得到一丝结果,她绝望了,但又不死心,不肯认输,没办法儿,只得像所有“访民”一样,往“上”找。她到林城的第二天,从市信访局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把她拦住,这人,花白的头发,白净面皮,两只眼睛不大但很明亮,一身过时的咔叽布衣裳,但干干净净,志红想起娘说的那位姓张的“访友”,忙说:“你是张姨吧?我是柿子峪的李志红,陈淑娴是俺妈。”张素云说:“我在门卫登记簿上看到你的名字,在这里等你哩。”原来,春节前陈淑娴跟她说,不再跑了,没想到,换上她闺女了。两人到信访局对过一个商店外头台阶上坐下说话,张素云看了志红写的材料,眼圈儿红红的,说:“孩子,我是当老师的,你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学生,写出这样的材料,好才分。仅论材料,凡有起码的是非观念,稍有同情心的人,都会愿意帮你解决问题。可现实是,让你写的材料再好,再有真凭实据,再有说服力,甚至感人至深,全没用,那些人谁也不会看你的材料,更不会因为你有理有据,就给你解决问题,对这一点,不能抱任何幻想。闺女,我跟你说,我为了解决民办教师转正的事,跑了两年了,接触了许多‘访友’,看到的事情太多了。我给你说,一百个访民里,都不准有一个无理取闹的,绝大多数是冤情在身,在当地又没关系托不上人的,被逼无奈,才走上这条路的。可是让你再跑,没点儿用,你跑穷了家,跑断了腿,跑白了头,跑一身病,跑没了命,接待你的人换几茬了,你要求解决的问题,照样原封不动,甚至越找越‘哑’,上访的人越陷越深。”志红说:“怎么会这样?”张姨说:“你跑几个月了,还没看透?”志红说:“我总觉得天下总有讲理的地方,上级机关总会超脱一些,上边的领导也应该水平更高,这不就跑林城来了。”孩子,这就是你张姨当这些年访民的心得。作为过来人,孩子,我劝你赶紧悬崖勒马,冤死不再跑,赶紧回去上学。至于他们该给的赔偿款,给就接着,不给也别找了。有上访的功夫,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志红问:“张姨,你看的这么透,想的这么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坚持上访?”张素云笑了,说:“小妮子拿张姨的矛攻张姨的盾了。我情况特殊,当民办教师多年,受人打击报复,被剥夺了转正机会,过去的老上级同情我,支持我找,算是有一线希望,所以我就欲罢不能。再说,我家你叔做小生意,吃喝问题不大。我这次来,给教委送了他们要的材料,也给市信访局一份,教委让我回去等着听信,我这就回青山了,你呢,怎么办,还找?”志红一时不知说啥好,不出声,呆呆地瞅着地面,像那里有答案似的,过片刻,抬起头,两眼泪汪汪的,说:“张姨,我休学跑这事,太冲动了,全是小孩儿心眼,谢谢你的提醒,我想了,我也试过了,头已经撞南墙了,不犟了,再在这里跑一两天,明天再上一趟市中院,争取见上罗院长,见不上,就交上材料,然后立马回家,听天由命,再不跑了。”第二天一大早,志红从借宿的亲戚家出来,一溜小跑去林城中院。沿途看到大街上不同寻常,有不少干部模样的人在指料着,一些人刮天撩地,清扫卫生,有的在粉刷沿街的墙皮,不少路段悬挂了大红的跨街横幅,各大院门旁都摆出了宣传展板,内容全是“两个文明一起抓”,“创建文明城市”和“欢迎领导莅临指导”一套东西。志红想,看样林城市创“文明城市”称号,省里要来检查验收,各单位在搞突击,做准备。现在去中院上访,怕不是个时候,但又一想,即便是迎接检查,机关总还得上班,我正常上访,求见领导,见不上也不会无理取闹,有什么关系?志红走着,想着,眼看快到中院大门,见大门口不像原先只站一名法警,而是站着好几个人,有三四个法警,还有两个穿便服的干部,又听见他们在小声议论,“来了,就是她,来好几趟了,非要见院长。”“这小妮儿不简单,小嘴巴巴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志红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跳得快了,但又给自己鼓劲,有啥好怕的,你又不犯法,他们也不是猛兽,还能怎着你,你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一字一板地跟他们说你的要求,人家应承,你就如愿了,不应承,你转身走人……志红这样想着,特意做出放松的样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往中院大门口走,离大门口还有两三米远,大门外站着的人朝她走过来,一个矮胖子干部冷笑道:“李志红,又来了,不是告诉你回青山,找县院解决吗,怎么就是不听?”志红说:“青山县院要给解决问题,我还往这跑吗?他们拖着不办,我们只能找他们的上级。”一个大个子法警骂咧咧地说:“叫你回青山,你就麻利地滚回青山,你有啥了不得的狗屁问题?”志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同志说话不文明,但是你既然问,我就跟你说,我的问题很简单,俺爹让人給轧死了,法院判决的给俺家的赔偿,一直拖着没给,俺家十分困难,要求快把钱给俺。”大个子法警说:“中院又不欠你钱,你跑这来捣什么乱?”志红气得脸通红,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算什么人民警察?”大个子警察大步冲到志红跟前,伸出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志红的肩膀,志红挣歪身子,大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几个警察上前围住志红,有的抓她胳膊,有的竟伸手捂她的嘴,志红拼命挣歪,一下撞到大门外告示栏柱子上,一只门牙撞晃得(1)了,嘴里往外出血,志红不由得伸手去抹,弄得满脸是血,矮胖子干部靠前来,气哼哼地拽开几个警察,低声斥责道:“你们真不会来事,看看,这像什么样子?赶紧执行昨天定下的方案。”一个警察快步朝法院旁边一条小街口停着的车身上印着红十字的汽车走去,志红拽住矮胖干部,说:“你这个领导,我来上访,你们不给解决问腿,还打人,把人打伤,你说怎么办吧。”矮胖子冷冷一笑,说:“李志红,你不是说受伤了吗?这不是,医院的车来了,接你去治伤,上车吧。”志红心想,怎么连医院的车都准备好了,这是搞什么鬼?不能跟他们去。可是,还不等志红反应过来,红十字汽车上下来几个穿白大褂身强力壮的男人架了志红,硬硬地把志红推进车门,他们自己也慌忙跳上车,哐当关上车门,“哞”一声开车走了。志红见车上几个人凶巴巴的,不像医生护士,心里纳闷,汽车呜呜开得飞快,很快就出了城,志红急了,问“不是去医院吗?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是开车往哪?”一个黑乎脸的“白大褂”说:“你自己有啥病,没人跟你说吗?我们是城东黄庄精神病医院的,来接你去那里治病,我就是你的主治医生,乖乖地跟我们去吧,老实点,要不,有你苦头吃。你可不是一般病人,是精神病。”志红急了,哭咧咧地说:“大夫叔叔,你们一定弄错了,我是青山县一中的学生,为俺爹的事来上访的,好好的,啥病没有,更没精神病,你们送回我去吧,你们不愿意送我,停下车,把我扔路边,我自己走回去也行。”黑乎脸大夫说:“你说的轻巧,我们来接病号,哪能听你的,说放人就放人?你有没有精神病,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我们是干这个的,有送的,就接诊。”志红说:“那么,我是谁送的?”黑乎脸说:“谁送的,你还不明白吗?”志红让他说了个愣怔,出了一身冷汗,但还不死心,又说:“即使有人送,你们医院对人疯没疯,是不是精神病,就没有判定标准吗?不作诊断吗?”黑乎脸说:“我们肯定有判断标准,但是,我们是国营事业单位,必须执行领导指示。”志红想,市中院为了制服我,送我疯人院,这下完了。志红哭着说:“好叔叔,俺爹被人轧死了,赔偿问题不给解决,俺被逼无奈才上访的,俺不是无理取闹,更不是精神病,求你们放了我吧。俺娘还在家里病着,你们可怜可怜俺,行吗?”黑乎脸说:“你这个妮子,别废话了,这是我们的工作,你说下天来,我们也不能放你。你乖乖跟我们走,有啥话,到院里再说,你再闹哄,别怪我们不客气,别忘了,你可不是正常人,是精神病患者,也就是人通常说的‘疯子’,你不想想,对待疯子,还有好样儿吗?”李志红去排队了,火辣辣的太阳地儿里,站不大会儿,就一身汗了,她一边拿小手绢儿擦汗,一边瞅着旁边动静,过了两个多小时,太阳偏西了,志红又渴又饿,但坚持在队伍里排着,队伍一点点朝前挪动,离信访局大门还有百多米,有个三角脸,眯缝眼,流流丘丘,走路晃来晃去,穿着保安服的人走到李志红跟前,打量她一阵,说:“你这个访民,看样子年龄小,我们照顾你这样的,别在这里排队了,走,跟着我,到一个便捷窗口登记。”李志红心里很高兴,心想,别看这人模样不济,歪瓜裂枣的,倒是做好事的,毕竟是中央机关,还有这样暖心的规定,忙说:“谢谢叔叔,好,我跟你去。”说着就离开队伍,跟这保安往外走,走一会儿,志红心想这是上哪,怎么离开信访局了,忙问:“叔叔,我们上哪?”那三角脸不耐烦地说:“你知道什么,信访局大着哩,我们去另一个旁门,少罗嗦,跟我走!”李志红心里发毛,但没办法,只好乖乖跟他走,来到一个小巷口,正要往里走,突然,那个跟她说过话的老先生对着她喊道:“那个闺女,你好好排队,别跟人乱跑,小心上当!”那保安听了,三角脸变了形,眯缝眼露出凶光,一只手拽住李志红——怕她跑了,蹬蹬跑过去抓住老先生,骂道:“老刁民,用你管闲事?你身上痒了,找抽啊。”这时,小巷里窜出来两个青皮,拽着老先生就走,老先生挣歪着不走,说:“你们凭什么拽我走?我碍着你们什么了?”青皮说:“你不是爱管闲事吗?我们弄你个地方,干点闲事,让你活动活动筋骨。”老先生单瘦的身子被他们拽得轱轮八跌,李志红听见有人议论:“这老头今天得挨苦了。”李志红知道自己上当了,还害了那老先生,挣歪着想脱逃,三角脸的手像铁钳一样掐着她,哪里挣脱得了,三角脸拽了她,脚不沾地一般往巷子里走,十几分钟,走到一辆面包车跟前,里边的人开了车门,两个北京口音,穿保安服,戴黑眼镜的愣头青恶狠狠地把她拽上车,一个人摁着李志红,另一个跟三角脸说:“不赖,又抓一个,还是个漂亮妞。快回去再抓。”三角脸说:“人多,看的花里胡哨,不好辨认。不像这小妞,看一眼就对上号了。”志红心想糟了,被截访的抓了,志红强使自己定下心来,问:“你们是什么单位,干什么的,凭什么逮我,把我带哪去?”一个脸上有白癜风的说:“哼,你问我们什么单位?告诉你,我们是公安和工商双注册的保安公司,维护首都治安,协助地方政府遣返非法上访人员,专门对付你们这些捣乱分子。”李志红问:“你们送我哪去?”白癜风说:“别害怕,不送你进局子,送你去我们公司开的宾馆,好吃好喝好招待,按你们当地有关部门的要求,遣送回家。你必须服从管理,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另一个胖墩子说:“你们那边的人跟我们说了的,逮住你们这样的,可以适当‘教训教训’,让你们觉着疼,长长记性,省得再胡闹。”白癜风两只眼滴溜溜地朝李志红上下打量着,色迷迷地说:“你是个女孩,长得有模有样的,只要你乖乖的,不亏待你。”李志红心扑腾扑腾跳,暗想,这回祸惹大了,皮肉可能受苦,还得小心受辱,苦死了。面包车呜呜地开动了,车上的窗子全挂着黑布帘子,一路开开停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嘎吱”一声,车停了。白癜风说:“好了,李志红,到地方了,看你,多厉害,专车接,住宾馆,吃住免费,下车吧。”李志红下了车,看出是在市郊农村,他们说的“宾馆”,一个不大的院子,样子像过去人民公社时候的大队部,十来间红砖房,不少门窗玻璃坏了,用胶合板堵着,被加高过的院墙墙头粘着碎玻璃碴子。两个“解差”押着李志红去“总经理办公室”登记。一个肥头大耳的黑红脸汉子,头发油亮,戴着墨镜,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头黑转椅上,做看文件状,一个穿黑色皮短裙的小姐在给他倒茶,白癜风说:“报告胡总,顾客带到。”胡总抬起头,看一眼李志红,说;“好,顾客源源不断,房间住满了,赶紧安排加床。这位看样像个学生,访民后继有人,我们的生意越来越火啊。”两个解差的保安和皮短裙小姐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白癜风说:“胡总有眼光,善于发现商机,带领弟兄们干上这不需要投资,白手起家的生意。”胡总“呵呵”笑着,大大咧咧地说:“各位好好干,弟兄们一起发财。”胡总安排皮短裙小姐给李志红办理登记,小姐眉毛细长,眼圈发蓝,嘴唇血红,娇声娇气地向李志红提问,李志红努力压住心跳,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姐,先别慌着登记,我有话问总经理。”皮短裙小姐转身看着总经理,娇声道:“胡总,您看……”总经理“嘿嘿”冷笑两声,说:“吆,这客人,小小个人儿,臭毛病还不少,好,你问吧。”李志红说:“我先问,你们是企业,谁给你们的权利乱抓人?你们凭什么抓捕我,带我来这里,你们这叫绑架,非法拘禁,我没有义务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赶快把我送回去。”胡总经理像《智取威虎山》上的座山雕一样狂笑一阵,笑罢,说:“我的妈,我让这小妞笑岔气儿了,人小胆大,竟敢给老子叫板,那我告诉你,谁给我的权力?说出来吓死你。我们的业务对象,就是你们这些給大好形势抹黑添乱的刁民。怎么?不服气?告诉你,好样的难缠的角儿我都见过,别说你这样断奶没几天的黄毛丫头了。你登不登?不登,就关她单间,教训教训,再办手续。”李志红涨红了脸,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话没说完,胖墩子窜过来,挥拳朝李志红打来,拳头狠狠地落在李志红嘴上,把李志红已经活动了的右门牙给打断了,李志红觉得嘴里一阵血腥,张嘴把断牙和满口血一起吐出来,下巴和脸上都沾了血,胡总喝道:“胖子,干什么?这么不注意政策,不分场合,忘了注意事项了,不是打人不打脸吗?”白癜风把胖子拽一边,说:“胖子胡来,这么漂亮的小妞,咋舍得下重手?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来,张小姐,咱两人一起送李志红去客房,待会儿再登记。”胡总说:“好,老邱,就这样办,弄水让李志红洗洗脸,注意影响。”白癜风(老邱)死死地抓住李志红的手,半拖半拽出了经理室,白癜风的手粘乎乎的,李志红觉得恶心,使劲甩开,说:“姓邱的,你松开我,我自己会走。”白癜风松开手,说:“好,我好说话,这姑娘,你不知道,我,好心人一个,你听我的没错。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你一个小女子。你得明白,我们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怪不得我们,到了这里,你只能好好配合,不然白遭罪,最后还是得遣送回去。”李志红看白癜风一眼,觉得这人说的是实话,又觉得从上车到这,这人都不算太狠,暗暗对他有点“好感”,就说:“麻烦你给胡总说说,我不上访了,俺姨和舅在北京,你们放了我,我去走亲戚,行吗?”白癜风忙说:“那好,你住下,你的要求,我一定向胡总报告。”边说,抬起花里胡哨的手拍拍李志红的肩膀,李志红连忙躲开。白癜风把李志红安排到靠院墙一个房间,说:“这个房间只住一个老女,黑龙江刁民,出出进进几伙了。”李志红住下了,白癜风忙忙活活地弄水让她洗脸,还伸手撩爪地帮她,李志红恶心得要命,躲开他,说:“你走吧,想着给总经理说。”白癜风色迷迷地看着洗过脸的李志红,说:“那好,我走,我走,到饭点儿我来给你送饭。”白癜风走了,同房间的女人下了床,走到李志红跟前,小声说:“小心这人,不是好东西。”李志红看看这位同室难友,瘦成一绺绺的黄病脸上皱纹横七竖八,嘴里牙快掉没了,说话漏风,“嗤嗤哈哈”,两只眼睛瞪瞪乎乎,亮得吓人,李志红忙点点头,说:“他这人怎么?”老女说:“你甭问怎么,记住,他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姓邱的,更不是玩意儿。”李志红说:“谢谢大妈。”老女人说:“不用谢,都是苦命人。”李志红“住下”了,躺到床上,嘴里疼,头脑子像要胀开,心里又气又恨还怨自己,李志红,你有多可笑,多愚蠢。原先在学校里,有同学说,社会上复杂,跟书上讲的不一样,她老在想,社会再复杂,总得分是非,讲公平吧,反正不至于哪里都说一套,做一套,像人们说的“挂羊头卖狗肉”吧,她跑了这半年多,才知道“社会”啥样,不只是复杂,几乎是凶险,过去听的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全是哄人的,但她挨得那么苦了,居然还天真,她奔着神灵来,却被鬼截了道,进了地狱。她想起一句什么人的名言,说人的一生,关键的就几步,走错就完了,想到这里,李志红脊梁上冒出凉汗,正上着学出来弄这事,关键时刻迈错了步,而且已经陷了进去,拔不出脚了,她隐然看到了自己可怖的未来。怎么办,后悔也晚了,她无声地哭了。黑龙江大妈过来,劝她别哭了,问她怎么小小孩儿家出来遭这罪,李志红大略说了,东北大妈听了,说:“孩子,不是我说你,你娘们就不该为这三万块钱上访,跑也白跑。”志红点点头,稍停,问:“大妈,你是怎么回事?”东北大妈长叹一声,说:“孩子,大妈是天下奇冤,非告不可啊。”大妈说,她和老伴命苦,原本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八九岁长急性肠炎死了,就剩一个闺女,好才分,书念得好,初中三年级那年,周末放学回家,天要黑了,在坡里被一个下了班骑车回家的坏小子——是邻村村支书的儿子——强奸了,俺闺女骂他,说,认得他,要告他,他把俺闺女掐死了。公安破了案,那个坏小子抓起来,认了罪,可是,他爹找派出所改了年龄,说他儿不够十八岁,未成年,只判了十几年徒刑。大妈说,俺是邻村,都知道那坏货十九了,高中毕业,当工人了,可是架不住他爹权势大,上边有人,各处都买倒了,村里人小胆儿,谁也不敢出头替俺出证。遭了这事,孩子她爹心里难受,老实人,说不出话,干活儿回来,吃不下饭,一个人偷偷哭,不出半年,长癌死了。全家就撇我自己,硬撑着活,就为给俺闺女申冤报仇。闺女,大妈挨逮挨关挨打不知多少回了,大妈经的事,受的折磨,能写一厚本书,淌的泪有一缸,大妈才四十多,可是又老又瘦,眼也坏了,耳朵都聋了——你没觉出我说话声小了就听不见?可是我怎么也不能跟他们算完,死也死到上访路上,要不对不起俺闺女和她爸。”李志红一边听,一边掉眼泪,暗想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看来她们母女不是最苦最冤的。大妈说:“孩子,你们家这事跟大妈不一样,能忍就忍了吧。你是个小闺女孩儿,遇着坏人,受了害,一辈子就完了。听大妈的,回家,别再跑了。”晚上临睡前,李志红插上房间门,又拉一张椅子顶上,大妈说:“那个白搭,地板滑,顶不住。”志红说,插销还行。大妈说:“插了也不顶用,门玻璃坏了好几块,用胶合板挡着,从外头一拽就掉,手伸进来,就把插销拽开。睡觉加小心,别睡太死。”关了灯,东北大妈不大霎就呼呼睡着了,还打呼噜,李志红心想大妈这么能睡。李志红心里翻江倒海,睡不着,后半夜,睏急了,刚眯糊一小会儿,突然像做梦似的,有个人掀她身上的被子,又扒她的衣裳,李志红惊醒了,又害怕又嫌丢人,低声说:“坏蛋,你快滚,要不我喊了。”那人恶狠狠地用毛巾堵她嘴,说:“别出声,出声我掐死你。”说着就死死地压在李志红身上,李志红听出是姓邱的白癜风,心想,难怪这个坏货甜言蜜语,是存着坏心,姓邱的压在李志红身上,牛一样沉,李志红像被狼逮着的小羊,推他,撕他全没用,李志红急了,伸手从枕头下边摸出刀子,朝坏蛋身上攮一刀,坏蛋疼得“哎吆”一声,起来跑了。东北大妈睡得沉,竟一直没听见,直到坏家伙出门,不知绊倒了啥东西,“嘡啷”一声响才被惊醒,听见李志红哭,跑过来,问:“咋着了?”李志红趴她身上,哭着说:“刚才姓邱的来欺负我了。”大妈说:“你怎么不喊我?”志红说:“我怕人听见丢得慌,寻思撵走他算完……”大妈问:“吃他亏了吗?”李志红说:“差一点,弄不了他,我拿刀子攮他了,不知攮哪里了,他滚了。”大妈说:“闺女,你好样儿的。你不知道,白癜风,还有别的坏货,弄这样的事,不是一回了,你想想,这里关的人,是社会最垫底的,受了欺负,多半是白挨,有的吃哑巴亏,就算了,告状,也难告赢。”李志红说:“大妈,你说我咋办?告他,丢人,不告,憋得慌。”大妈说:“孩子,你是外地人,还是个孩子,在这里打官司,丢人不说,还得花钱请律师,麻烦了,让我说,装没事算完,可就是咱不告,这坏货受了伤,说不准会倒打一耙。天明听听动静再说吧。要是没人找事,就听他们安排,赶紧回家。”第二天上午,白癜风没了踪影,胖墩子和皮短裙小姐来,通知李志红,说他们跟青山县有关部门商定,由他们出车送李志红回青山。还是那辆面包车,胖墩子和皮短裙小姐两人押送,把李志红送回青山县,交给了县信访局。县信访局的干部对胖墩子他们一再表示感谢,办了交接手续,结了帐,五六个人陪他们去饭店吃饭。县信访局一个姓宋的“接待”李志红,这姓宋的衣裳扣子总是扣得严严实实,板着脸,没有表情,说话声音低,冷冷的,瘆人,李志红打过多回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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