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说:“进屋说吧。”
徐百顺和张广珠浑身哆嗦,腿都不会迈步了,张广培手拉着他们,几个人一起进屋来,张广珠和徐百顺像打愣的鸡,呆站着,张广培让周士振和武装部干部坐了,又挪椅子让妹妹妹夫坐下,周士振说:“广珠、百顺,县武装部领导让我和广培陪着来,是告知有关小国的事。”广珠急咧咧地说:“小国有什么事,他不是就要复员回家了吗?他咋啦?病了?”徐百顺站起来,合合撒撒地说:“你们有话快说啊,这不活活急死人吗?”武装部一位圆脸胖乎乎的干部说:“百顺兄弟,广珠姊妹,我们心情十分沉痛。我们刚接到部队通知,徐卫国同志在部队出问题了,他……他于前天晚上在部队营房去世了。”张广珠和徐百顺几乎同时站起来,偎到胖军官跟前,急问:“你说啥?卫国去世了?什么叫‘去世’?死了?”“怎么好好儿的,就死了?”胖军官说:“是的,非常不幸,卫国死了。”“死了?怎么好好的,说死就死了?”“怎么死的,得啥病死的?”胖军官说:“这事不能瞒你们,卫国他是……轻生……跳楼死的。”张广珠像疯了一样,抓住胖军官的衣裳,撕扯着,两眼血红,说:“你胡说八道,你咒俺家孩子,你……你个坏东西,我跟你拼了。”胖军官满脸的汗,支支吾吾着:“广珠,你冷静些
……”张广培连忙拽开广珠,扶她坐回椅子,徐百顺像傻了似的,蹲到地上,嘴里念叨:“小国死了,……小国死了……我的儿死了……”
胖军官安慰徐百顺和张广珠一番,临了说,武装部和县民政局派人陪亲属去部队处理徐卫国的后事,我们想麻烦广培老师一起去,部里会给教育局打招呼。要尽快去,最好明天就走。张广培面色沉重地说:“我是要陪妹妹和妹夫去。我有个要求,我家老娘七十多岁了,最疼卫国这个外甥,知道了,老人家受不了,请部里和民政局那边一定给保密。”胖军官连忙说:“我们已经安排了,部里和民政都给保密。”徐百顺说:“也别跟俺村里说。”胖军官一愣神,忙点头,说:“好,一段时间内,先不通知村里。”
武装部领导和周士振走了,张广培弄开水让妹妹妹夫喝了,让他们上里间屋躺下歇会儿。两人哪里躺得住,广珠说:“哥,你刚才给那军官说保密的事很要紧,这回是真要咱娘的命了,前天晚上,俺两人去看她,高兴得了不得,说,小国快回来了,交代俺俩,孩子回来,不管他在部队混的咋样,不许说他。要知道了,真会要了老命。河湾跟大沟崖离一拃远,能瞒得住吗?”张广培说:“天冷了,老太太不出门,能糊弄住。”广珠说:“她知道小国要复员了,不回来,怎么糊弄?”广培想了想,说:“就说小国被抽调参加维和部队,出国了,走的急,没能来家。”徐百顺说:“这样说,娘能信。”广珠又哭,说:“小国这样了,别说咱娘,我也不能活了。”广培说:“广珠,你不能这样。小国没了,咱还有美美和美美的孩子。现在不少父母,独生子女,孩子死了,也不能跟了孩子去,还得坚强地活着。为了老母亲,为了百顺,你得挺过这一关。”徐百顺说:“全怨我,这那的逼孩子,他啥也没办成,觉得白花了钱,对不起老的,没脸回来,孩子老实,死心眼,走了这一步。”广珠又呜呜哭起来,广培说:“广珠,别光哭了,咱还得上部队去接孩子来家,你哭病了,怎么去?”广珠哭着说:“哥,百顺说怨他,你这伙都不知道,是我把小国害了。”徐百顺说:“你疼迷殃(3)了,你怎么害他了?”广珠说了她前不久偷着给小国写信的事,徐百顺听了,先是吃惊,瞬间脸变了色,站起来,要跟广珠瞪眼,说:“你怎么……”广培忙拽住他,说:“你俩谁也别怨自己了,谁也不怨,就怨腐败,怨这社会风气。你想想,当兵的都想办成自己的事,送礼送钱,这不纯胡来?咱孩子就活活死在这上头。”广珠说:“这回到了部队,不能饶他们,让他们赔我的孩子,赔咱的损失。”广培说:“咱肯定得提出自己的要求,不过,也不能报多大希望。无论啥事,都会首先考虑政治影响,按下算完。经济赔偿按‘杠杠(4)’儿,尽最大努力争取吧。”
张广珠和徐百顺由张广培,武装部、民政局的干部陪着,坐了武装部的面包车去了部队所在城市,被安排在招待所住下,部队的接待人员来,带着他们去看徐卫国的遗体。进了太平间,张广珠一步冲过去,掀开白布单子,见自己儿子缩手缩脚,规规矩矩地平躺着,三年前,儿子给家里水缸挑满水,把院子里外扫得干干净净,长乎脸红馥馥的,眼里叽嘟着泪离开家,三年,孩子没回过家,他们怕花路费,没来看过孩子,一千多个黑夜和白日,他们觉得像半辈子一样长,孩子在南方当兵,白日里,天空朝南飞的雁,夜晚,南面天上的星星都让他们想到自己儿子,他们给儿子写信,从不流露一丝感情,孩子打小没出过门,一定想家,他们不愿惹他伤心。现在,他们送走时一蹦三尺高的儿子,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孩子的脸黄病蜡块,瘦得皮包骨,长乎脸更长了,下巴颏尖尖的,闭着眼,一脸的忧戚,一副要咧开嘴哭的样子,俺孩子受了多大的屈,心里多大的苦楚,犯了多大的难为,孩子,爹娘不该给你加载,咱穷家小户,摽不过人家,你笨嘴拙舌,争不过人家。人家收你的钱,接你的礼物,不过就是“当官儿的不拒送礼的”,人家压根儿就没想过给你办事儿,全怨爹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把你逼上了绝路。张广珠扑到小国身上,发疯般摇晃着他的头,让他看看娘,看看爹,还有你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嗓音嘶哑,广培好歹把她拽开,徐百顺鬼哭般嘶喊“小国,小国,我儿,我儿”,在尸床板上“乓乓”碰头,被人拼命拉开……
部队跟徐百顺张广珠商谈徐卫国“非正常死亡”事故的处理,部队的人说,徐卫国来部队后,表现是好的,但性格比较内向,对个人进步要求十分迫切,但名额有限,能解决的只能是少数……部队干部说到这里,张广珠涨红了脸,哭腔说:“你们别来这一套,俺孩子花钱花少了,也白花了,卫国,你冤枉啊……”部队干部脸通红,头顶冒汗,咕哝道:“大姨有这方面怀疑,不是不可以,有证据,也可以举报。”徐百顺站起来,憋得脖子多粗,说:“你说这话是欺量俺老百姓,孩子给人送钱,能要收条吗?哪里来证据?哑巴让驴日了,认倒霉就是了。”部队干部不出声,县武装部和民政局干部忙“打圆场”,说:“百顺,广珠,你们遭到这不幸,心里有气,憋屈,可以理解,但是,部队领导来,是解决卫国同志的后事问题的,咱还是得耐心听取,有要求提出来,其他没根据的话就不要讲了。”张广培也劝妹妹妹夫听完再说,徐百顺和张广珠无奈地坐下,呼呼喘粗气,不再吭声,部队干部接着说,复员前夕,徐卫国对自己的问题没得到解决,想不开,走了这一步,部队连营及上级领导都深感痛心,认识到政治思想工作不到位,对徐卫国关心不够,对可能发生的事故没有防范,以致出此悲剧,部队责成所在连队负责人作深刻检讨,并给以纪律处分。对徐卫国,决定按部队工伤死亡事故处理,由地方政府按规定付给丧葬费和一次性补助。部队本身没有这方面费用来源,但从连队经费及伙食结余中给卫国同志父母一点抚慰金。营连干部也捐部分款,表示一点心意。二十来岁的孩子一条命就这样给打发了,徐百顺和张广珠满肚子冤屈,死拧着不肯答应,县里来的人一遍遍做工作,张广培劝妹妹妹夫,再犟也不会有其他结果,接受了吧,徐百顺张广珠只好同意了,他们提出去部队营房,看看孩子住过的地方,在哪里跳的楼,部队的人不同意,说影响不好,张广珠说:“好好个大小伙子,死到你们这里了,你们还怕影响不好?”部队的人张嘴结舌,说不出话,县里来的人和张广培把他们劝住了,张广珠咧开嘴呜呜哭:“可怜的儿啊,你当三年兵,爹娘没来过一趟,你在哪干的,死到哪里,爹娘都不能看一眼啊……”
徐百顺手哆嗦着在双方“协议”上签了字,部队的人忙不迭催着,拉徐卫国的遗体去火化,遗体要往火化炉推送了,张广珠疯了一样,窜过去,两手抓着孩子不肯松开,徐百顺按着运尸车嗷嗷哭,张广培流着泪,和县里来的人一起拽开他们,张广珠死活地挣歪,突然晕倒在地上,运尸车急乎乎地把卫国的尸体推进了焚化炉的血盆大口。
张广珠徐百顺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跟哥哥和县里的人一起回来,把儿子葬了,村里秦大愣那伙人也参加了丧事,武装部民政局有交代,他们有顾忌,明面上没说什么闲话。美美长不长地过来劝慰爹娘。河湾老太太,听了广培编的那套话,哭了几伙,老人家一辈子经的事儿多,心大,慢慢缓过劲来。广培、沈迎莲,广珠、百顺也放下心来,暗地说,就这样哄弄着吧。说话间进了腊月,快过年了,美美带着六岁的儿子棒棒来给姥娘送节礼,放下东西,美美上广坪舅舅家去了,棒棒爬到椅子上,看墙上挂着的相片,里头有几张是卫国舅舅的,老姥娘说:“棒棒,看你卫国舅当兵的相片多威武,现在坐飞机上外国了,你大了,学你舅,也去当兵。”棒棒愣了愣,小声说:“我可不当兵。”老姥娘说:“你这孩子,怎么还不愿意当兵?不都说当兵有前途吗?”棒棒说:“甭管怎着,我反正不当兵。”老姥娘说:“ 嗷?小小孩子,还有老主意,到底为啥?说给老姥娘听听。”棒棒说:“不,俺不敢说,俺娘不让我跟你说,嘱咐了又嘱咐。”老嫲嫲心里画“回儿”了,咋啦?有啥事儿瞒着我?连忙说:“棒棒,好孩子,快跟老姥娘说,没事儿,就咱俩知道。”棒棒凑到老姥娘跟前,小声说:“老姥娘,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老嫲嫲心里更慌了,忙说:“一定,你说吧。”棒棒说:“俺卫国舅舅死了,在部队上死的,埋了多时了。俺姥娘俺娘怕你难受,不让跟你说。”老太太没听棒棒说完,就一下出溜到屋当门,头歪到一边,嘴里吐白沫,棒棒吓坏了,哭着喊“老姥娘”,姥姥娘不应声,棒棒跑到院子里哭叫起来……
张家老太太住进县医院,三天后才醒过来,守在跟前的广培,迎莲,广珠,百顺,还有广坪,如兰都争着喊她,老嫲嫲喝几口水,把广珠和百顺喊到跟前,说:“珠哥儿,你命苦,打小没你爹,没上出学来,有个好儿子,又遭了事。孩子,如今社会不无事地欺负人了,也不挨饿了,你和百顺别灰心,为了美美,棒棒,有你哥和嫂子帮着,好生活着。”广珠哭着连连点头,说:“娘,俺记住了,你放心吧。”老嫲嫲叹口气,说:“我这一辈子经的七灾八难,不能提,好歹硬撑过来了,寻思熬出来了,哪想到临了还有更大的灾落头上,这都是命啊。”说完,合了眼,从眼角挤出泪珠,流到脸上……当天后半夜,老嫲嫲咽了气,到底没闯过这个年去。
1.扒叉,拼命朝上攀爬,追求“进步”。2.齐头活儿,一段儿或一个单位的作业任务。 3.迷殃,神志迷糊。4.杠杠,即文件规定的标准数儿。
46
(1)
张广坪的孙女小霞查出白血病,在广培爷爷家住了些日子,吃药打针,控制得不孬,就回了学校,一边治疗,一边上课,老师不要求她跟同学们一样交作业,小霞脑瓜灵,基础好,上学治病都没耽误。为了照顾小霞,刘如兰来县城住在秀丽家里,秀丽说,妗子,你既来了,别闲着,除了照顾小霞,就在俺店里干杂工,帮着整货,打扫卫生,我给你工钱。如兰说,那赶自好,给小霞挣药费,你妗子能出力。秀丽说不过轻来轻去的,张广坪说,这是秀丽变着法子帮咱。张广坪本来在建筑工地上干壮工,秀丽给县化工厂供应劳保服,听说氯气场招人,跟张广坪说,大舅,化工厂氯气场招临时工,活儿不累,工钱不低,我寻思你上年纪了,干壮工忒辛苦,要不就去那里干,不过有点危险。张广坪说,干壮工累,没法儿,庄户老头儿哪个不是干到爬不动了才歇工?你说的这活儿,挣钱多,还见月发,忒好了,危险不怕,咱加小心就是。秀丽跟厂里说了,张广坪毛毛地去了,三八制,下了班也住在秀丽家,小霞放了学,如兰就去接她来一起吃饭,爷们儿高兴得了不得。正好好的,猛地听说,广珠家小子出了事,张广坪和如兰难受的要命,特别担心那边婶子,不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到底还是毁了,接到报丧帖,两人急忙赶回村,一连七天,和庆河庆水都在丧局上,庆河有尘肺病,撑不住了,就来家。丧事完,天快黑了,张广坪和如兰胡乱吃点饭,交代庆水别离开,帮叔婶收拾,广培和迎莲送他们回来,说,大哥大嫂累坏了,快好好休息。两人又给广坪和如兰磕头,广坪和如兰忙拽住他们,如兰哑着喉咙说,兄弟,妹妹,自己家里人,不要那些礼数,不再搕得让人难受了。广培和沈迎莲走了,庆河咳嗽着,给爹娘倒水,如兰说,我听着,你这几天咳嗽厉害了,也得多喝水。庆河答应着,倒上水喝。广坪说:“灵芝婶子前半辈子遭那些难,为家,为孩子,不败劲,认死硬撑,没再刚强的,好歹熬到改革开放,摘了帽儿,广培平了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儿和媳妇孝顺,越活越硬帮,谁想到,外甥出事,说毁就毁了。”如兰说:“也太不是这么着了,卫国那么老实的孩子,逼把死了。”庆河说:“哼,这就叫坑死人不偿命。谁也不知道碰上什么倒霉事儿。你像俺这些尘肺病,听说全国有多少万,黑心矿主厂主把人推出来完事儿,当官儿的跟他们一溜子,你朝上找,找轻了,不理你,找厉害了,还得挨。”庆河说得来了气,呼呼地喘,又咳嗽起来,如兰说:“你看你,有这毛病,大夫说,最怕生气,破庄户人,倒霉就倒霉呗,闹就没好果子吃,你看你兆基表叔,家破人亡,找谁诉冤去?”张广坪说:“庆河,你还是年轻,不知道往常年的事,你觉着老百姓冤屈,岂不知比起那年月,如今老百姓上天了,你打工,坐了病,你觉得冤,那时候,谁要是不请假走个亲戚,赶个集,就挨罚,不给饭吃,哪怕饿死,你不能出门要饭,到外头也逮回来,现在你想上哪干活儿都行,你觉得苦,那时候,你想出去下苦力也找不到地方。”如兰说:“不说别的,现下孬好不挨饿了,能自己下力混钱了,很不孬了,旁的事儿,就不能想了。庄稼人,还能咋的?”张广坪说:“就说咱小霞这病,治好,得花一些钱,咱破命挣钱,兑活,搁到那些年,谁家人有了不好治的病,没点儿办法儿,只能干瞪眼着。庆河,记住,咱是庄户人,得认命,别动不动就来气,气伤人,爹娘都不是小年纪了,俩孩子指望你哩。”
后半夜,张广坪和刘如兰让庆河的咳嗽声乱醒了,如兰坐起来,伸头往外看,南屋里亮着灯,庆河明显在使劲忍着,可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个没完,张广坪说,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如兰说,这几天在丧局上,累,他又认死理,为卫国的事生气,这病怕累怕气,厉害了。你睡你的,我起来去看看。广坪说,哪躺得住?一块去看看。两人去南屋,推开门,见庆河正坐在床上,弯着身子,拼上命地咳,恨不得把五脏六腹都咳出来,见爹娘来,抬起头,鼻涕,粘痰沾满脸,呼呼地喘不开,哭咧咧地说:“咳起来不完了,把您吵醒了。”如兰连忙给他倒水,让他喝几口压压,张广坪盯着儿子看一阵,心里疑惑,拿起桌子上几个药瓶子看了看,说:“小河,怎么我觉着这些药没见少?你自己偷着停药了?”庆河边喘边说:“没有,你没看准。”张广坪拧拧一个药瓶盖儿,说:“你这孩子,别瞒哄了,这药瓶都没开盖儿,你咋吃的?”庆河不吭声了,张广坪急了,说:“你这病,调理的见轻了,你怎么自作主张胡乱停药呢?这不是胡来吗?你还嫌咱家里事儿少吗?”如兰说:“小河,无怪你爹生气,你有着病,动不动生闲气不说,怎么还停药啊?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说着就哭了。张广坪说:“你说,到底是咋回事儿,停药多少天了?”庆河咳一阵,说一句半句:“我清知道小霞上北京治病得一点子钱……爹这么大岁数了,天天去拼命,小磊为了省钱,手指头断了……都不接,我寻思自己成废人了,不能挣钱,还论天吃药,花一些钱。我觉乎着咳得轻了,寻思停药试试,多少省点钱,就没再吃……没想到,还真不行……”张广坪气得喘粗气,手哆嗦着指着庆河,说:“你是真混啊。这能省几个钱,你要垮了怎么办?”如兰说:“河,你好糊涂,你不想想,爹娘不是小年纪了,你有个好歹,小磊小霞指望谁?”庆河哭了,说:“怨我一时糊涂了,打这再不敢了,往后一定好生着,不生闲气,按时吃药。”如兰忙倒水,让庆河吃了药,庆河说:“我胡寻思,惹二老生气,您回屋睡觉去吧。”张广坪和如兰回了自己屋,南屋里,庆河咳嗽慢慢轻了,如兰说:“你别光生他的气了,他是一时糊涂了。”张广坪叹气道:“我还不知道?孩子身子受苦,心里也苦啊。”
很快就过春节了,小磊说在工地看门,给双倍的工资,不来家了,一家人都难过,如兰和放假来家的小霞为这掉眼泪。小磊信里说,小霞去北京住院的事定好了,过了年,就入院。第一次要交的十万块钱押金,也凑齐了。小霞说,奶奶,十万,吓死人了,哪弄的?奶奶说,妮儿,你爷爷你哥打工挣的,责任田的收入,统共攒了五万多,不够的你广培爷爷,你秀丽表姨给凑一些,你李老七爷爷他儿大学毕业在外头混得不赖,给他打来的钱,他舍不得花,都敛活来了。张广坪说,你老七爷爷岁数大了,走路趋趋绊绊,揣着钱来送,我说,把钱都拿来,你咋办?他说,有大馒头吃着,花啥钱?几天憨子又该来钱了。如兰说,你爷爷一辈子的朋友,真不孬。小霞脸色暗下来,说:“这情分太重了。该人家这么些钱,多咱还上,还不把俺爷爷累坏了?”奶奶说:“妮儿,这个不用你管,你就管着安心治病,钱是大人的事儿。”小霞说:“我听奶奶的,治好病,我上出学来,挣了钱,好好孝顺爷爷奶奶和爹。”小霞想着要上北京治病了,很开心,嘴里哼着流行歌曲,给奶奶帮忙,这屋到那屋不住脚,奶奶说,妮儿,不用你,别累着。小霞说,没事儿,大夫说,活动活动有好处。一家人高高兴兴过了年,正月初六,庆河带着小霞去北京,张广坪和如兰送他爷俩上火车,如兰嘱咐这嘱咐那,看着自己有病的儿子和瘦津津的孙女上了火车,张广坪和如兰强笑着,给他们招手,火车开走了,如兰趴到张广坪身上呜呜哭了,张广坪也掉了泪,说:“你这是做么,孩子能上北京城治病,这不是大好事吗?别难过了。走,我把你送到秀丽店里,再去上班。”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小磊来信说,小霞到北京第二天就住了院,几天后,小磊也进了院,正月十一那天,小霞接受了小磊的骨髓移植,手术十分顺利,现在小霞的情况正常,小磊没点事儿,回工地干活儿了,信里说,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不出现异常,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还要定时来院诊治拿药。恢复得好,三个月至半年可以回老家。医院告诉,治好这病,骨髓移植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后续治疗项目多,费用高,家属要做好准备,除了已经交上的十万,大约还需要三十万,还说,医生说,医院根据交钱进度安排治疗,钱供不上,立即停止治疗,病号出问题,医院不负责。看完信,张广坪一屁股坐下,脸上没了血色,如兰哭咧咧地说:“俺的娘哎,三十万!这是多少钱,摞起来几拃高,交上命也换不来啊,俺霞怎么办啊?”秀丽说:“是真要命,我开多时的服装店,都折变了也不值这钱,数额太大了,医院也太敢要了。钱供不上,就不给治了,这也太狠了。”张广坪手合撒着卷了烟,狠命地吸几口,站起来,说:“天无绝人之路,头拱地,也得兑活这钱。前些天,广培就跟我说,小霞这事,得不少钱,指望亲朋凑,肯定不行,他听说,县里新成立的城市信用社,贷款规定宽,青田叔一个老同事的儿子当主任,让他想办法,我听了就找青田叔了,不知道他活动有结果没。”如兰说:“俺的娘,贷三十万,咱拿么还啊?”张广坪说:“先不问那个,走一步说一步。我这就去找青田叔。”
张广坪来到刘青田家,老两口刚放下饭碗,刘青田说,你给我说了,我就找了,城市信用社主任犟犟地答应给办,但是得找县里在职或退休的十个领导干部担保,少一个也不行。我这几天没住脚,一直跑这事,不好办,不少人怕刮连着自己,有的愿意了,老婆孩子给使绊子,我没败劲,继续找。杜长英说:“他这些年不顺心,好生闲气,身体这里那里净毛病,这两天血压又高,吃上药就出去跑。”刘青田说:“看着广坪爷们儿受这难为,小霞这孩子可怜,甭管怎着,舍上老脸,跑成这事,一定保住孩子。”张广坪哭了,噗嗵跪下,说:“您二位老人家对俺张家大恩大德,俺永远忘不了。”杜长英慌忙拽起张广坪,流着泪说:“广坪,别这样。”刘青田叹息道:“多少年来,老百姓小病硬撑,大病等死。改革这么些年了,经济发展,高楼大厦一个接一个,副乡级都坐小车,老百姓呢,还这样,这是咋回事儿哎?”张广坪骑车回秀丽家,边走边想,青田叔诚心诚意,可他退了,没权没势,全靠老面子,不知能办成不,办不成可就毁了……张广坪脊梁骨飕飕出凉气,老天爷,你开恩,哪怕让我张广坪少活十年,交上命,千万让俺小霞好了啊……
(2)
张广坪在氯气场上着班,心里百抓五挠,走坐不安,小霞已经出院,住在淑媛家里,恢复得不错,但是,医院那边交第二次押金的时间就要到了,青田叔活动的贷款还没结果,这天上午,他和工友在车间卸氯气瓶,他在车跟前站着,竟没看见电动葫芦吊着氯气瓶过来了,幸亏被工友拽开,差点被砸着,一个工友说:“老哥,咱这车间,危险,人家正式工都不愿干,你强一小心。”张广坪说:“我愁俺孙女的事儿,净走神,不由自己。”工友说:“俺都知道,可是,你要有个好歹,你孙女不就更完了吗?”张广坪说:“说的是啊,我一定注意。”几个人正干着,突然,有个工友说:“你们听,有个瓶漏气,嘶嘶响。”几个工友脸吓黄了,纷纷说:“要命了,闻着了吧,呛鼻子,这黄子毒性大,一霎儿就能把人熏死,快跑啊。”几个人撒开脚丫子跑了,张广坪也被熏得喘不开气,跑在最后,一边跑,一边嘟念:“只顾跑不行,得赶紧报告啊。”憋着气跑到安全科,大喘着气说:“不好了,有个氯气瓶漏气了。”管生产的高厂长和安全科乔科长立即布置设警戒线,组织人员疏散,又急急戴上防毒面具赶往生产区,乔科长让张广坪戴上防毒面具,一起过去,高厂长问:“你们班组其他人呢?”张广坪说:“俺这些人没经试过这种事,都吓跑了。”乔科长问:“高厂长,怎么办?”高厂长说:“瓶内压力很大,泄露会越来越严重,全厂职工甚至周边人群都面临极大危险,必须尽快排除,要火速派人把泄露的气瓶推进安全池。”乔科长问:“张广坪,漏气的瓶在什么位置?”张广坪说:“在场子中间,离安全池不近。”高厂长和乔科长来到车间办公室,召集工人开会,看谁愿承担这个任务,乔科长讲完,人都往后缩,没人愿去。事情紧急,高厂长跟乔科长叽咕几句,高厂长说:“现在宣布悬赏通知,愿意担此重任者,完成任务,给五万元报酬,万一出现不测,给三十万补偿。愿意去的马上报名!”几十口子工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应声的,张广坪朝前站站,说:“我去!”高厂长打量他一下,说:“你不小年纪了,能行吗?”张广坪说:“我就在氯气班干,熟悉,能行。”厂长说:“那好,我们相信你,乔科长,赶快给他佩戴面具和氧气瓶。”
秀丽雇车来化工厂送劳保服,如兰跟车来帮忙,正准备卸车,突然,仓库保管接到通知,说生产区出现险情,停止所有业务,人员疏散,秀丽说:“妗子,咱快走。”如兰说:“我的娘,出什么事了,不知道你舅这会儿在哪里,有危险吗?”秀丽说:“俺舅在这里干工,厂里肯定有安排,咱不用担心,快走吧。”话音没落,一个工人匆匆路过,仓库保管问:“怎样,危险排除了吗?”工人说:“哪那么容易,厂里悬赏,有个姓张的老头临时工自报奋勇,去抢险了,不知弄啥样。”说了匆匆走了,秀丽听见这话,说:“坏事了,这人不就是俺舅吗,怎么出头干这事?”刘如兰说:“图钱,给孙女治病哎……”秀丽说:“这也太那个了……”刘如兰脸色焦黄,浑身哆嗦,急急慌慌拽了秀丽往生产区跑,边跑边说:“老头子不要命了,咱快去拽回他来……”刘如兰和秀丽两人手牵着手跌跌撞撞地跑到生产区门口,要往里跑,门口扯着警戒线,有人把着,拦着她们,厉声说:“干什么?不要命了?快离开!”如兰哀告道:“俺孩子爷爷在里头,俺去叫他,求你了。”那人说:“费什么话?快走!”秀丽拽住刘如兰,说:“妗子,咱进不去,没办法,咱走吧。俺舅会加小心的。”刘如兰挣歪着不走,朝着生产区大声号叫:“霞她爷爷,你怎么了?跟人家说,咱不干了,快出来。”秀丽也喊:“舅,你千万当心啊。”把门的说:“瞎叫唤什么?这么远,怎么听得见?”突然,里边的喊声传来,张广坪声嘶力竭地喊:“如兰,接这活儿,没跟你商量,对不起了,你听好了,一定给咱小霞治好病……”刘如兰急得跳起来喊:“霞他爷爷……”嘶声喊一阵,“噗嗵”一声跌倒在地上……
张广坪头戴防毒面具,身背氧气瓶,急匆匆跑到氯气场,见出事的的氯气瓶漏得更厉害了,它平躺在一大堆氯气瓶中间,必须把前边的氯气瓶一个个挪走,才能把它推进安全(石灰水)池。他想,麻烦大了,得多大会子才能把这么多氯气瓶转走?他身上出了凉汗,急匆匆推了升降转运车,从外向里,转一瓶又一瓶,一秒钟不敢丢松,大冷天,不一会儿,就满头满脸的汗,汗水流进眼里,眼渍渍辣辣地疼,心蹦蹦跳得厉害,他咬着牙,两手紧忙活,推小车一溜小跑,心里想,不能把命交上,我死了,俺小霞病好了,也见不着爷爷了……就剩两个要转的氯气瓶了,马上就转完,他觉得心里宽亮点了,跑得更快了,突然,他觉出憋得慌,喘不了气,心想,坏事了,氧气瓶没气了,完蛋了,他咬紧牙关,死命撑着,转了最后一个,艰难地走到泚泚出气的氯气瓶前,把它装上转运车,一步步把它往安全池拖,总算到了安全池跟前,他喘不开,趴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拼上最后一丝力气,把坑人的氯气瓶推进池子,身子摇晃几下,歪歪斜斜地瘫软地倒在池沿上……
47
六十岁的农民工张广坪在县化工厂氯气场排险成功,死在了现场,化工厂上下十分震动,事后厂安全科检查出问题的氯气瓶,发现泄漏处即将完全开裂,如果不是张广坪把它及时推入安全池,氯气猛烈外泄,不但危及全厂,还会迅速扩散到周边单位及居民区,后果不堪设想,高厂长说,张广坪师傅此次排险是一个英雄壮举,救了咱厂,救了大家,工友们说,张广坪为人实在,不多言多语,干了这么件大事。有人议论,这老头命苦,大儿子身体不好,孙女得了白血病,他接这任务,恐怕就是为了给孙女治病,冲那三十万去的,但是高厂长和乔科长说,张师傅肯定是要挣份大钱,但也并非要钱不要命,不是为了拿三十万而死在现场,他戴的氧气瓶只能维持三十分钟,因为转移气瓶用的时间太长,到最后时刻,没氧气了,他用极大毅力,拼老命转完好瓶,又把问题气瓶推进安全池,自己也倒下了,这人真不简单。高厂长和乔科长陪着,安排办公室女工和秀丽架着刚醒来的刘如兰一起去氯气场看张广坪的遗体,刘如兰扑到老头子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秀丽也哇哇大哭,几个厂领导好不容易劝刘如兰止住哭泣,秀丽和女工架着她到厂接待室休息,几个厂领导跟着,高厂长说张师傅为化工厂、全厂员工牺牲了自己生命,是大功臣,我们要把张师傅的功绩记入厂史,还说,厂里研究决定,对张师傅除了全额兑现悬赏承诺外,还要按正式工工亡办理,发给丧葬费和抚恤金。厂里建议,在县殡仪馆为张师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请如兰大姐提供名单,厂里派车接张师傅亲友。遗体告别仪式后,遗体火化,厂里派车送张师傅骨灰和家属回村,再按农村旧例办丧事。
化工厂派车接来张广坪的亲友,张家老二庆水夫妻和他们的孩子,张广坪的弟媳能能,他一辈子的老友李老七,梁仲木、柱子和一帮庄乡爷们弟兄,车开进化工厂,庆水夫妻,能能一阵号哭,李老七拄着棍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喊:“广坪,你苦了一辈子,末了死的惨啊”,众人来接待室,庆水夫妻和娘抱在一起痛哭,庆水说:“都怨当儿的没用,俺爹这么大年纪,还出苦力,连命都搭上了……”刘如兰说:“好儿,咱农村人家家不都这样?你弟兄她妯娌都孝顺,你爹没怨过你们。”能能哭着说:“我跟那死鬼带累俺哥不轻,对不住他……”刘如兰说:“妹妹,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是年月赶的,不说那个了。”李老七浑身哆哆嗦嗦,说:“侄媳妇,我是有名的坠爷,就服广坪,他是一辈子的好人,真爷们儿,为家人,为乡亲,为朋友,豁出自己。为救孙女,把命交了,一辈子要强,临了,拿自己命争了最后一回强。侄媳妇,他就这样的人,咱不怪他。”如兰说:“七叔,我明情,他是有主意还倔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舍下大人孩子走了,我不怨他。”
当天过午,县殡仪馆来车拉死者遗体,刘如兰,庆水夫妻,能能跟着一起去殡仪馆,给遗体整容,换装,入殓,亲属们在殡仪馆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厂里组织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刘青田夫妇,张广培夫妇,张家的亲戚,朋友,庄乡,化工厂的领导,工人代表齐聚在殡仪堂,化工厂厂方,职工,亲朋送的花圈摆得满满当当,仪式结束,能能和庆水媳妇扶着刘如兰坐下,刘青田和杜长英来到跟前,刘如兰和能能,庆水夫妻扑身下跪,杜长英满脸泪水慌忙拽起刘如兰,说:“广坪走这一步,真是疼死人了。”刘青田说:“如兰,叔有愧,要是贷款的事解决了,也许广坪就不揽这任务了。”如兰说:“叔,你老人家别多想,我听厂里人说了,他那个班都是临时工,一出事,都吓跑了,就他自己没跑,别人对那里不熟悉,他一定是觉得既在人家这里干,就得对得住人家。他也不是奔那三十万揽这事,厂里说,他干到最后,没氧气了,硬撑着干到底,自己倒那里了。他一辈子就是这样,死心眼。”
化工厂的大面包车送张广坪的亲属,庄乡亲戚,庆水捧着爹的骨灰盒一起回了河湾,如兰和能能,庆水夫妻商议给亲朋送报丧帖,庆水说,报丧帖得快送,北京那边,俺哥和小磊小霞,就算小霞有病回不来,俺哥和小磊,长子长孙无论如何得快回来,刘如兰说:“你爹一出事,我心里就翻腾,左右为难,你爹死,到这没跟他们说,他爷三个没见你爹最后一面。我想好了,这事得瞒着他们,小霞刚做了骨髓移植,治疗正紧八扣着,这事要让小霞知道了,耽误了治病,就坏了,多咱小霞的病治的差不多,回咱家了,再让她知道。不能错主意。”庆水说:“光瞒着小霞,让俺哥和小磊回来吧。”刘如兰说:“他仨谁也不能回来,连陈家那边也不能告诉。”庆水哭着说:“娘,俺哥身体不好,你就让他自己回来一趟,哭俺爹一场吧。”刘如兰说:“小水,这事,瞒着他们,你寻思娘不难受?你爹是为着多挣钱才上的化工厂,他不上化工厂,也出不了这事,小霞的病治不好,你爹就白死了。你爹死后有灵,他也得同意。”庆水和小贞哭着说,就依娘吧。能能说:“我让人给小涛打电话了,小涛听说大爷没了,在电话里就哭了,和小香两人正朝家赶。”说到亲戚,娘说,柿子峪你表叔表婶都没了,志强志红兄妹俩苦呵呵的,不跟他们说了,二红庙亲戚,你表叔表婶跟孩子上上海了,都不是小年纪了,不麻烦他们了。秀丽说:“我给常福打电话。”刘如兰说:“常福是得来,他是亲外甥。”
张广坪出事后,刘青田心脏病加重了,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回去就住了院,到广坪出殡这天,说什么也要回河湾送殡,没办法,杜长英找张广培,张广培找一个学生他爸爸的车拉刘青田杜长英和他们一起来河湾。车走到村北清水河桥跟前,刘青田透过车窗看见北坡老远处一座气势非凡的大宅院,楼顶的红瓦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从公路往北笔直宽阔的柏油大道直通大宅门口,大道两边排了多辆各式小车,刘青田吃惊地说:“听说吴家在北坡建大宅,这么快就建成了,好气派。”张广培说:“办各种手续,有吴家利和吴家才那些关系,县里领导都撑腰,那些部门上赶着巴结,建还不快?听说,今天举行吴府落成暨弥勒佛开光庆典。你看,那一长溜车,全是青山县头头脑脑和大小商家来致贺的。”杜长英说:“这吴家弟兄也忒胡来了,这边张广坪发丧,那边他们弄这个。”刘青田说:“说不定一会儿还要鼓乐齐鸣,烟花腾飞呢,这对比也太刺激人了。”张广培说:“这恰恰是我们当今社会现实的真相,不奇怪。按说,吴家槐死到疯人院了,家里没人了,吴家利在县城住豪宅,有时开车来趟家,不住下,可是他们就是要在家乡占风水宝地,建大宅,光宗耀祖,还要请佛,给佛开光,让佛护佑他们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永享荣华富贵。”刘青田说:“广培也许听说了,前不久,县里做了一个决定,把吴家利的金利集团搞成全县重点大型龙头企业,畜牧公司就建在河湾,同时还决定,河湾村和公司一起组建党委,吴家利任党委书记。”杜长英说:“大款当党委书记,这算啥事儿?”沈迎莲说:“婶子,你不知道?大款不少还进县乡领导班子哩。”刘青田说:“这是一阵风,据说有利于发展经济。”张广培说:“有利于腐败倒是真的。”杜长英说:“越兴越花哨。”
郑常福上着班,在办公室接到姐姐电话,知道大舅死了,还死得这么惨,又难过又震惊,说:“哎呀,大舅怎么这样死?至于吗?”那边秀丽没好气地说:“怎么还‘至于’吗?你当干部,哪知道老百姓的艰难?别说了,你麻利地和高胜美一块奔河湾吊丧,别豫磨,你是亲外甥,来晚了人家笑话。”郑常福沉重地放下电话,擦擦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朝办公室一个女孩儿苦笑笑,说:“小尹,你在办公室盯着,俺大舅死了,我去找主任请假。”小尹是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刚来不久,对机关上的事很好奇,喜欢打听事儿,抬起头看着郑常福,说:“郑科长,你舅死了?多大年纪?好像不是正常死的,怎么死的?”郑常福心里不耐烦,但这小尹虽是自己部下,但她爷爷是市里一个老领导,就耐着性子把大舅多大年纪,怎样在化工厂干工,为么和怎样死的简短说了,小尹脸色转暗,说:“你大舅死的悲壮,为救孙女不惜舍命,还是为公牺牲,称得上英雄。这事写到小说里会很感人。”郑常福微微皱皱眉头,心想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废话,说:“这事以后再讨论,我去请假。”郑常福离开自己办公室,并没立即去找主任,他走进一个空着的接待室,关上门,给自己媳妇高胜美打电话。他们结婚这些年,早已有了惯例,凡重要的事情,必须先跟高胜美说,征求她的意见,如果自己有想法,也可以说,但必须高胜美同意,才能实行。尽管郑常福已经贵为市委办公室秘书科科长,级别不比高盛美(她是市建委规划处处长)低,明面上比她还显要些,在外边也算个人物,但在家里,他还是大小事说了都不算,对外的特别是涉及到高常福家这种高度“敏感”的事更是必须高胜美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而眼下还要让高盛美一起回青山,去给自己大舅吊孝,他知道让她答应这事不容易,心里紧张,拨号的手有点哆嗦,电话接通了,对方听出是他,气呼呼地说:“我正忙着,什么事这么急,回家说不行吗?”郑常福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尽量简要地说了大舅死的事,末了说:“我亲大舅死了,姥娘家的人,大舅大妗子都特别疼我,大舅出这事,我很难过,姐姐给我来电话说了,让咱赶快去,别让人笑话。再说,从感情上,我也恨不得一步赶过去,我跟你说了,就去找主任请事假,我寻思,你也赶紧跟领导请假,咱下午就去。另外,死者是要紧的亲戚,我寻思你跟爸妈说声,让他们也有所表示,算给我个面子,外场上,爸妈名声也好……”不等郑常福说完,高胜美就抢过话头,急咧咧地说:“我还当是啥紧急事哩,原来是这,有啥不得了,人已经死了,疼得慌,难受都没用,还是活着的要紧。你姥娘家那些人要有吴家那边人一半,也不至于跌裂成这样,也不会这样惨,都怪自己死孙头(1),不开窍。你刚才这意思,咱俩都把工作一撂,迭忙地去奔丧,你咋想来?怎么这么分不出轻重?你忘了,后天,市委党校青干班开班典礼,你是学员之一,到时候,市委主要领导,连省委组织部领导都参加,你竟然要请假离开?你不知道这个班儿是培养梯队干部,县处级职务的候选对象?你不知道,为了让你进这个班,他姥爷专门找了人?你真行,竟然要在这时候,一辈子的关键时刻,把最要紧的大事扔下不管,去哭自己大舅,你脑神经回路出叉了?跟你说,你板板正正地去干训班报道,参加开班式,听完主旨课,到你舅出殡那天一早开车赶过去,交上礼钱,跟着上林哭几嗓子完事,人死了,你再咋着,也活不了了,哪那么些周到?我也去?不行,我这边,搞全市规划人员培训,我主讲,这是我展示能力的大好机会,绝不能离开。再说,让我跟农村那些老娘们一起哇哇哭叫,我也受不了,你家亲戚这样的事,我就免了。至于我爸妈那边,他们为我们操心够多的了,我看没必要为这样的事麻烦他们,没你爹娘了,亲戚家有事再扯罗他们,还有完吗?算了,不跟他们说了,即使说了,他们也不一定啰啰。”郑常福咕咕哝哝,还要再说,那边急了,说:“好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不说了,就按我说的办,到那天,你上河湾,我给你找车,一大早就出发,怎样,对得起你了吧?好,我这里一大摊子事,你别再烦我了,我挂了。”郑常福轻轻地放下电话听筒,他不敢跟高胜美拧着来,只能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办。那边秀丽见常福不去,觉得不是这么着,跟刘如兰说,一准是小媳妇子挡着,忒气人了。刘如兰说,常福是公家人,干部,跟老百姓是不能一样,等等吧。到了张广坪出殡这天,郑常福坐了高胜美给找的小车,早早地到了青山,先去了老岳家,高西华说:“这回这事,胜美跟我说了,你们做的对,事有轻重,关系到个人前途,大意不得。河湾那边,你今天去就行啊。不过,你得拐个弯儿先上吴家新宅子去一下,他们今天搞‘吴府落成和弥勒佛开光仪式’,县里连市里好多头头脑脑都去捧场,我中午也会过去,你既干党政,场面上,该应付的就得应付。”郑常福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活动,我去掺和好吗?”高西华眉头紧皱,板起白胖富态的大脸,正色道:“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想?书生之见!在机关这些年了,还这么幼稚?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理论上和实际生活中有不同标准,吃政治饭的人,最怕天真,不接地气,要识时务,要看风向,要随波逐流,现在各级领导,哪个不跟当地的、外来的企业家打成一片?他们代表着生产力,不和他们亲近,怎么发展经济?更不要说内中的利益关系了。吴家弟兄能量很大,你借这机会,去一下,送个红包,搭上关系,将来会有益处。”郑常福每次听岳父教诲,都觉得受益匪浅,觉得自己欠历练,不成熟,甚至暗想,自己出身底层,受与生俱来的基因的拖累,今后得多向岳父请教,这样想着,就清清嗓子,大声说:“我一时糊涂了,谢谢爸爸大小商家来致贺的。”杜长英说:“这吴家弟兄也忒胡来了,这边张广坪发丧,那边他们弄这个。”刘青田说:“说不定一会儿还要鼓乐齐鸣,烟花腾飞呢,这对比也太刺激人了。”张广培说:“这恰恰是我们当今社会现实的真相,不奇怪。按说,吴家槐死到疯人院了,家里没人了,吴家利在县城住豪宅,有时开车来趟家,不住下,可是他们就是要在家乡占风水宝地,建大宅,光宗耀祖,还要请佛,给佛开光,让佛护佑他们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永享荣华富贵。”刘青田说:“广培也许听说了,前不久,县里做了一个决定,把吴家利的金利集团搞成全县重点大型龙头企业,畜牧公司就建在河湾,同时还决定,河湾村和公司一起组建党委,吴家利任党委书记。”杜长英说:“大款当党委书记,这算啥事儿?”沈迎莲说:“婶子,你不知道?大款不少还进县乡领导班子哩。”刘青田说:“这是一阵风,据说有利于发展经济。”张广培说:“有利于腐败倒是真的。”杜长英说:“越兴越花哨。”
郑常福上着班,在办公室接到姐姐电话,知道大舅死了,还死得这么惨,又难过又震惊,说:“哎呀,大舅怎么这样死?至于吗?”那边秀丽没好气地说:“怎么还‘至于’吗?你当干部,哪知道老百姓的艰难?别说了,你麻利地和高胜美一块奔河湾吊丧,别豫磨,你是亲外甥,来晚了人家笑话。”郑常福沉重地放下电话,擦擦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朝办公室一个女孩儿苦笑笑,说:“小尹,你在办公室盯着,俺大舅死了,我去找主任请假。”小尹是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刚来不久,对机关上的事很好奇,喜欢打听事儿,抬起头看着郑常福,说:“郑科长,你舅死了?多大年纪?好像不是正常死的,怎么死的?”郑常福心里不耐烦,但这小尹虽是自己部下,但她爷爷是市里一个老领导,就耐着性子把大舅多大年纪,怎样在化工厂干工,为么和怎样死的简短说了,小尹脸色转暗,说:“你大舅死的悲壮,为救孙女不惜舍命,还是为公牺牲,称得上英雄。这事写到小说里会很感人。”郑常福微微皱皱眉头,心想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废话,说:“这事以后再讨论,我去请假。”郑常福离开自己办公室,并没立即去找主任,他走进一个空着的接待室,关上门,给自己媳妇高胜美打电话。他们结婚这些年,早已有了惯例,凡重要的事情,必须先跟高胜美说,征求她的意见,如果自己有想法,也可以说,但必须高胜美同意,才能实行。尽管郑常福已经贵为市委办公室秘书科科长,级别不比高盛美(她是市建委规划处处长)低,明面上比她还显要些,在外边也算个人物,但在家里,他还是大小事说了都不算,对外的特别是涉及到高常福家这种高度“敏感”的事更是必须高胜美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而眼下还要让高盛美一起回青山,去给自己大舅吊孝,他知道让她答应这事不容易,心里紧张,拨号的手有点哆嗦,电话接通了,对方听出是他,气呼呼地说:“我正忙着,什么事这么急,回家说不行吗?”郑常福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尽量简要地说了大舅死的事,末了说:“我亲大舅死了,姥娘家的人,大舅大妗子都特别疼我,大舅出这事,我很难过,姐姐给我来电话说了,让咱赶快去,别让人笑话。再说,从感情上,我也恨不得一步赶过去,我跟你说了,就去找主任请事假,我寻思,你也赶紧跟领导请假,咱下午就去。另外,死者是要紧的亲戚,我寻思你跟爸妈说声,让他们也有所表示,算给我个面子,外场上,爸妈名声也好……”不等郑常福说完,高胜美就抢过话头,急咧咧地说:“我还当是啥紧急事哩,原来是这,有啥不得了,人已经死了,疼得慌,难受都没用,还是活着的要紧。你姥娘家那些人要有吴家那边人一半,也不至于跌裂成这样,也不会这样惨,都怪自己死孙头(1),不开窍。你刚才这意思,咱俩都把工作一撂,迭忙地去奔丧,你咋想来?怎么这么分不出轻重?你忘了,后天,市委党校青干班开班典礼,你是学员之一,到时候,市委主要领导,连省委组织部领导都参加,你竟然要请假离开?你不知道这个班儿是培养梯队干部,县处级职务的候选对象?你不知道,为了让你进这个班,他姥爷专门找了人?你真行,竟然要在这时候,一辈子的关键时刻,把最要紧的大事扔下不管,去哭自己大舅,你脑神经回路出叉了?跟你说,你板板正正地去干训班报道,参加开班式,听完主旨课,到你舅出殡那天一早开车赶过去,交上礼钱,跟着上林哭几嗓子完事,人死了,你再咋着,也活不了了,哪那么些周到?我也去?不行,我这边,搞全市规划人员培训,我主讲,这是我展示能力的大好机会,绝不能离开。再说,让我跟农村那些老娘们一起哇哇哭叫,我也受不了,你家亲戚这样的事,我就免了。至于我爸妈那边,他们为我们操心够多的了,我看没必要为这样的事麻烦他们,没你爹娘了,亲戚家有事再扯罗他们,还有完吗?算了,不跟他们说了,即使说了,他们也不一定啰啰。”郑常福咕咕哝哝,还要再说,那边急了,说:“好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不说了,就按我说的办,到那天,你上河湾,我给你找车,一大早就出发,怎样,对得起你了吧?好,我这里一大摊子事,你别再烦我了,我挂了。”郑常福轻轻地放下电话听筒,他不敢跟高胜美拧着来,只能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办。那边秀丽见常福不去,觉得不是这么着,跟刘如兰说,一准是小媳妇子挡着,忒气人了。刘如兰说,常福是公家人,干部,跟老百姓是不能一样,等等吧。到了张广坪出殡这天,郑常福坐了高胜美给找的小车,早早地到了青山,先去了老岳家,高西华说:“这回这事,胜美跟我说了,你们做的对,事有轻重,关系到个人前途,大意不得。河湾那边,你今天去就行啊。不过,你得拐个弯儿先上吴家新宅子去一下,他们今天搞‘吴府落成和弥勒佛开光仪式’,县里连市里好多头头脑脑都去捧场,我中午也会过去,你既干党政,场面上,该应付的就得应付。”郑常福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活动,我去掺和好吗?”高西华眉头紧皱,板起白胖富态的大脸,正色道:“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想?书生之见!在机关这些年了,还这么幼稚?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理论上和实际生活中有不同标准,吃政治饭的人,最怕天真,不接地气,要识时务,要看风向,要随波逐流,现在各级领导,哪个不跟当地的、外来的企业家打成一片?他们代表着生产力,不和他们亲近,怎么发展经济?更不要说内中的利益关系了。吴家弟兄能量很大,你借这机会,去一下,送个红包,搭上关系,将来会有益处。”郑常福每次听岳父教诲,都觉得受益匪浅,觉得自己欠历练,不成熟,甚至暗想,自己出身底层,受与生俱来的基因的拖累,今后得多向岳父请教,这样想着,就清清嗓子,大声说:“我一时糊涂了,谢谢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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