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儿,医生让适当活动。”陈毓彦和放下东西,一口水没喝,就要去饭馆,临走说,冰箱里啥都有,娘做中午饭,你们吃,晚饭就不做了,他们从饭馆带菜来,给爹娘接风,小霞要走了,给她爷俩送行。杜长英说,想着让小磊和他女朋友一起来。小燕说,到饭馆就给小磊打电话,说完急慌慌走了。刘青田、杜长英在沙发上坐下,杜长英把小霞拽到跟前,说:“小霞,不忙活了,来,让我看看,不孬,三个月不见,跟来的时候,像变了个人,油红四白,个子高了点儿,比没生病的时候更俊了,真好。你奶奶见了,得多高兴吧。”小霞说:“是啊,恨不能一步回家见爷爷奶奶,我太想他们了。俺爷爷为了多挣钱,上县化工厂一个挺危险的岗位干活儿,俺奶奶在秀丽表姑店里帮忙。奶奶,你来以前,见他们了吗?他们啥样儿了?是不是比原先还瘦,更显老了?快跟我说说……”杜长英愣怔了一下,连忙说:“头会子见他们了,没咋的,还老样子,知道你病治得好,高兴着哩。”刘青田暗暗给杜长英递个眼色,让小霞过来,站自己跟前,说:“让爷爷看看,好,是恢复的挺好,好。来,坐下,跟爷爷说说,病,治到啥程度了,来北京三个月,按你们学生的说法,有啥体会和感想?”小燕坐下,一字一板地说:“我来北京住上院,做了骨髓移植,又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三项指标都达到了标准,医生说症状已经‘完全缓解’,今后保持乐观,注意防护和营养,坚持服药,就可以痊愈。我得了病,家里不惜一切给我治,又得你们的帮助,进了好医院,遇到好大夫,病基本上治好了,我太幸运了。您知道俺家的情况,爷爷奶奶俺爹那么难,俺哥不上学了,在外边打工,供我读书,我突然得了这种不好的病,当时心里很悲观,可是想到他们那么疼我,如果我出了问题,对他们打击太重了,我年纪这么小,对人生万分留恋,所以,就下决心听大人的话,听大夫的话,努力治疗。要不,太对不起爷爷奶奶,还有你们了……”小霞哽咽了,杜长英说:“霞,好孩子,不说了,都怪你这个爷爷,弄他政治工作那一套,让孩子谈啥‘感想’。”刘青田说:“怨我,让孩子难受了。”小霞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说:“不怪爷爷,是我太脆弱了,我愿意跟你们说说心里话。经过这段时间,我确实有很多体会和想法,我还准备把这些写到作文里哩。”刘青田递给小霞一杯水,说:“先喝口水,愿意说,就说给爷爷听听。”小霞喝口水,说:“我原先连林城都没去过,一下来到北京,虽然只是住院治病,但还是见了世面,开扩了眼界,北京建得太好了,太现代化了,我好羡慕在这里工作生活的人,暗想一定快些治好病,回去好好学习,将来也能投身这样精彩的世界。又感到,这里城市建设,还有医院,学校,和咱家乡比,差别太大了,就说学校,咱县一中,我觉得很不错了,可是跟一个北京的中学生病友交谈,他们学校的条件比咱那里好得难以想象,我很震惊,但他们这里高考的录取分数线比比咱省低好大一截,录取率高好多,这合理吗?不过,我倒没为这失去信心,那个学生是个尖子生,可是论写作,解题,俺两人试过,我并不比她差。总之,我来这一趟,增强了求学上进的动力。”刘青田说:“好,有志气。”小霞又接着说:“当然,我跟那女孩比,又难免自惭形秽,我精神上背着沉重的负担,而她除了愁自己的病,可说无忧无虑。和她相比,俺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刘青田说:“有那么严重?”小霞又喝口水,一本正经地说:“爷爷,我没夸张,比喻一点不过分。那孩子他爸在银行,妈妈当老师,不说人家看病不在乎钱,也不说平时花费,就说这病本来不需人陪护,可她爸妈怕她寂寞,还是找了年轻有文化的护工来陪她。我呢,时时暗自为钱发愁,想着爷爷挣钱那么不容易,现在一下子要那么多钱,哪去弄,借一些钱,怎么还?还不把爷爷奶奶和俺爹累死?常常怨自己‘坑人’。为了不影响治疗,还得自己劝自己,调整情绪。我常常忍不住想,社会上一边是富丽堂皇的楼堂馆所,花团锦簇,另一边,广大农村,不说咱们那里,听人说北京五环外,就像到了非洲。这种对比太过悬殊,让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生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和书本上讲的,电视和报纸上宣传的东西太不一样了,觉得不应该,不合理,但又不明白为什么。我也知道,‘绝对平均主义’思想是不对的,但是,让农村人一直那样苦苦挣扎,他们的付出和所得那样不相称,是应该的吗?有一个词,叫机制,我觉得我们的利益分配机制有问题。当然,一个小孩子,说这话,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可是我真是这样想的。爷爷你笑话我了吧。”刘青田看看一本正经,因为激动而小脸儿发红的小霞,说:“小霞不简单,勇于思考,很好。爷爷高兴的很,不笑话你。”小霞意犹未尽,接着说:“爷爷,我才十几岁,可是已经看到了那么多生活中的苦难,俺娘不明不白的死了,俺爹打工得了矽肺病,没人理,农村同学求学那么艰难,梁金燕被逼得自尽,我常想,农村人拼上全力,还爬不出穷坑,太难了。这回来北京治病,更让我亲眼目睹了生活残酷的真相。和我一起住院的病友,命运那样悬殊,让我震惊,甚至感到恐怖。一样的孩子,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家医院里,有的孩子像王子公主一样,被人簇拥,关爱,为了治好病,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也行,可是有几个农村的孩子,因为交不起钱,有的住不进院,有的勉强住了院,交不上钱,被迫放弃治疗,大人孩子流着泪,离开医院,等待着这些孩子的,是病痛的折磨和难以逃避的死亡。我亲眼看到那几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临走时小瘦脸儿上,两只眼里悲苦的泪,满是绝望和不甘,我的心都抽紧了。我自然想到,自己也是农民的孩子,本应和他们一样的命运,可是,爷爷奶奶,爹他们硬和命运抗争,实际上是拿他们的生命,来延续我的生命。我为这,不知哭过多少回。护士阿姨知道我的心事,多次开导我,总算没影响治疗。我也下了决心,努力把病治好,回去好好读书,争取改变命运,报答爷爷奶奶和俺爹,还有你们这些亲朋,也要为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况出一份力。”刘青田听小霞说这番话,暗想,听这话音,好像她知道了她爷爷的事似的,又想不可能,一边拍拍小霞的手臂,说:“小霞,好孩子,你这番话,给爷爷这所谓‘老干部’上了一堂课,爷爷很赞成你,这叫‘后生可畏’。孩子,坚持努力,肯定大有前途。”小霞说:“爷爷,我记住你的话,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杜长英说:“庆河,俺离开河湾前,请庄乡来家吃饭,你娘跟俺说了小磊和吕萍的事,她和你婶子都同意,让俺跟你说,这回回家,小磊回去,让吕萍也一块去。怎样,庆河?你没意见吧?”庆河说:“俺娘咋说咋好。”杜长英说:“小磊,吕萍,满意了吧?”小磊和吕萍忙站起来,说“满意,谢爷爷奶奶和爹成全。”小霞一下抱住吕萍,说:“吕萍姐,太好了。我还准备回去好好求爷爷奶奶,他们不愿意,就哭给他们看哩,用不着了。吕萍姐,你跟俺一起回家,太好了。”小磊说:“一定是燕姑和毓彦叔给奶奶夸吕萍,老爷爷,老姨奶都替俺们说好话了,来,吕萍,咱给老爷爷老姨奶奶毓彦叔燕姑敬酒,感谢。”小燕说:“俺两人是实话实说,吕萍确实好啊。”杜长英说:“这就是老话说的‘成人之美’啊。”

(2)

小霞病好了,爷几个要回来了,小磊的对象也一块来,刘如兰心里又高兴,又犯愁,孩子爷爷死的事还瞒着他们,他们来家了,想瞒也瞒不住了,跟他们说实情,又怕小霞知道了,受不了,再犯了病,怎么办呢?刘如兰找能能和庆水、小贞来商量。庆水说,俺爹死的事,给俺哥,小磊和他对象,就照实说,跟小霞得另编套话说,要不她太难受。能能说,对,就说她爷爷正月里,天冷,从城里回来冻着了,发高烧,转成肺炎,上县医院没抢救过来。小贞说,俺婶子这说法就行,对小霞刺激轻。刘如兰说,那她要问,她治病花那么些钱,哪来的,咋说?庆水说,那好办,就说青田爷爷托关系在银行贷的款,五年期的,到时候还可以续期,小磊打工,小霞上学出来也挣钱了,慢慢还。刘如兰说,旁没办法,哄弄一时算一时吧。

小霞爷几个回来这天,秀丽找了车,和刘如兰一起上火车站去接。爷几个从出站口往外走,小霞看见奶奶,飞一样朝奶奶这里跑,刘如兰连连喊:“霞,慢点儿,别摔倒了。”小霞跑到奶奶跟前,扑到奶奶身上,又抬起头,两眼含泪,说:“奶奶,你看看,我病好了,你跟爷爷别再为我担心了。奶奶,这些天,我多想你和爷爷不,天天晚上做梦梦见你们。”刘如兰眼里唰唰的淌泪,哽咽着说:“好孩子,奶奶也想你……”小燕说:“俺爷爷没来,他还在化工厂干?他身体没事儿吧?”刘如兰哽咽着,点头说:“他……他没事儿……”小霞擦擦眼泪,转身跟秀丽表姑说话,庆河,小磊吕萍来到刘如兰跟前问候,小磊说:“奶奶,我领着吕萍来见你了。”吕萍急忙喊“奶奶”,刘如兰抓着吕萍的手,上下打量一眼,说:“好孩子,你进俺这刘家门了,这可是个穷家,要吃苦啊。”吕萍说:“奶奶,俺跟小磊年轻,好好干,不怕吃苦。”

刘如兰跟庆河说,咱上车吧,让师傅送咱回河湾,你婶子和庆水,小贞在家等着哩。车开了,小霞说,秀丽姑,你让师傅拐个弯儿从化工厂走,叫上俺爷爷一块回家,我太想他了。庆河也说,这样好,就让俺爹请一天假呗。刘如兰说,别价了,你爹黑天就来家了。小霞哭了,边哭边说:“好奶奶,求你了,去接着俺爷爷吧……”司机师傅为难了,把车开到到路边停下,说:“咋着?拐个弯儿,我不嫌麻烦,孩子哭得怪可怜的,就拐个弯儿吧。”刘如兰本来跟秀丽商议,接着人先回家,吃过饭,歇歇,再慢慢说孩子爷爷的事,现在看来难办了。刘如兰哭了,说:“小霞,好孩子,你爷爷不在化工厂了……咱去了,也找不着他了……”小霞惊问:“咋了?俺爷爷不干了?在家里?他病了?”庆河和小磊、吕萍也问“俺爹(俺爷爷)怎着了?”刘如兰哭得说不出话,秀丽说:“俺妗子本来要家走再跟你们说,现在只好说了,俺舅他……他走了。”小霞转身抓着秀丽的手,说:“表姑,你说啥,俺爷爷走了,上哪走了?”秀丽流着泪说:“孩子,你爷爷哪也没去,他……他死了……怕影响你治病,没给你们说。”刘如兰说:“发丧也没给你们信儿。”从北京回来的几个人一下懵了,庆河胸口像猛地压上了坯块,憋得喘不开气,嘶声说:“俺爹他……他真死了?”小磊哇哇哭着喊“爷爷”,小霞像呆了一样,愣愣地,直勾着眼,嘴里念叨:“爷爷死了,爷爷死了,爷爷,我不在家,你走了,你怎么就走了?我没爷爷了,我再也见不着爷爷了……”又尖声哭喊:“爷爷,爷爷,你上哪了?小霞找你,你听见了吗?”边哭喊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要朝车下走,一下晕倒了,刘如兰和秀丽连忙接住她,把她放到车座位上,刘如兰和秀丽,吕萍围着她,刘如兰和吕萍庆河小磊一连声喊“小霞”,过一会儿,小霞慢慢睁开眼,愣了般看着围着她站着的家人,咧开嘴,哇哇哭起来……师傅默默地看着车上情景,眼里汪着泪,拿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递给秀丽,说:“让孩子喝点水。”小霞不肯接杯子喝水,还是一个劲哭,刘如兰说:“妮儿,你哭死,你爷爷也活不了了,你不心疼奶奶,你爹,还有你哥,你嫂子?”小磊说:“小霞,你忘了爷爷对你的期望了吗?”庆河哑着嗓子说:“小霞,好孩子,你不是最懂事的吗?”秀丽,吕萍都劝她,小霞止住哭泣,接过杯子喝了水,对师傅说:“谢谢叔叔,麻烦你开车吧。”小霞依到奶奶身上,开车了,庆河问:“俺爹怎么死的,得的什么病?”刘如兰把商量的一套话说了,庆河说:“俺爹身体壮着哩,咋会突然病得那么厉害,怎么这么倒霉啊?”小磊说:“出一辈子力,一天福没享,说走就走了,爷爷命太苦了。”庆河又问:“俺爹死了,小霞治病那么多钱,咋兑活的?”刘如兰说:“你爹没病以前,找你青田爷爷,他给托人贷的款,几个老干部担保,五年的期,到期还不完,再续期。”庆河说:“操心把孙女治病的钱备好了,他倒死了,苦啊。”又感叹:“我一个废人,哪如让我替爹死了啊?”刘如兰说:“小河,小霞刚好点儿,你又胡说什么?”

汽车开到河湾村口,庆河,小磊,小霞,吕萍嚎啕大哭进了村,来到家门口,大家下了车,能能端上饭菜让师傅和秀丽吃了回县城,这边庆水和小贞收拾供品,拿了香纸,陪着庆河,小磊,小霞,吕萍一起去爹(爷爷)的坟上祭拜。庆河,小磊,小霞一边哭,一边告诉爹(爷爷),小霞的病治好了,让爹(爷爷)放心,小霞还说,一定把病彻底治好,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让爷爷高兴。当晚,吃过饭,刘如兰伺候小霞吃了药,睡了,在堂屋里,能能,庆水小贞都在,刘如兰悄声给庆河,小磊,吕萍说了爹(爷爷)死的实情,几个人又震惊,又悲痛,刘如兰交代他们,不许给小霞露一个字。

(3)

第二天,小霞一大早起来,洗刷了,在院里活动一会儿,跟奶奶招呼了,就开始学习,刘如兰暗地跟庆河说:“闺女上心学习了,不用替她担心了。”两三天以后,小霞和奶奶一起去县城,小霞回学校,奶奶还去秀丽服装店里帮忙,傍晚,小霞放了学,就骑车来秀丽店里找奶奶,带着奶奶上秀丽姑家去,回学校没几天,小霞就跟奶奶说:“奶奶,我功课没问题,落下的功课,很快就撵上。老师说了,不让我累着,今年跟着参加高考,考不好,明年再考。”刘如兰说:“妮儿,你能这样,奶奶太高兴了。”可没过几天,就出了事。这天过午,服装店快下班了,刘如兰正在秀丽服装店里整货,心想孙女一会儿就放学了,突然,一个细高条黑灿灿浓眉大眼的小伙子骑车子,急匆匆来到服装店门口,慌忙进店来,脸通红,一头的汗,刘如兰看一眼这小伙子,心想瞧这孩子啥事这么急,又暗想怎么影影绰绰觉得有点面熟,小伙子看看刘如兰,说:“这位奶奶,你是张小霞的奶奶吧?不好了,张小霞在学校昏过去,送医院了,你快去吧。”刘如兰吓得心一个劲扑腾,哆哆嗦嗦地问:“你是谁?她上学走,好好的,怎么就昏过去了?”小伙子说:“我是她一个年级的同学,叫高昌运,说错话,惹她伤心了,现在来不及细说,咱快上医院。”秀丽急忙交代店里小姑娘收拾关店,她骑自行车,带着刘如兰,跟着小伙子直奔医院。

三个人来到县医院,进了病房,见小霞半躺在病床上,几个人围在旁边,刘如兰和秀丽走到病床跟前,小霞咧开嘴想哭,忍住了,眼里带着泪,说:“奶奶,表姑,让你们害怕了,我……没事儿。”刘如兰攥住小霞的手,哭咧咧地说:“妮儿,好好的,这是咋啦?”小霞哭了,说:“奶奶,俺爷爷的事,我知道了……太难受了,不知怎的,就昏倒了……”刘如兰抱了小霞,哭道:“俺可怜的孩子……”过一会儿,刘如兰站起来,看看病房里几个人,一个戴眼睛的女的周老师,是小霞的班主任,刘如兰认识,一个女孩子,是小霞班里的同学,还有一个四十多岁干部模样的人,再就是叫高昌运的学生,刘如兰对病房里的几个人说:“周老师,他这个叔,还有小霞两个同学,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干部模样的人进前一步,说:“婶子,你不认识我了,张师傅出事的时候,我参加处理和接待的。”刘如兰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高厂长,孩子的事,你咋知道的?麻烦你跑来。”高厂长指指跟前的高昌运,说:“这半大小子是我儿子,今天这事是他惹的,小运,你跟奶奶说说。”刘如兰看看高厂长和他个跟前孩子,真不亏是爷俩,大脸扒个小脸,高昌运站得笔直,跟回答问题似的,一字一板地说:“奶奶,我跟张小霞一个年级,不一个班,俺两人互相知道名字,但没说过话,俺两人功课都比较好,她比我厉害,她治病回来,时间不长,摸底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五名,我很佩服,过午自由活动时间,俺两人碰巧在布告栏前看成绩,我跟她说,你真不简单,有病耽误这么长时间,回来插班,成绩还这么好,她说,我这病,注意休息,可以看书学习,不算啥,你更厉害,年级第一。我说,你在病中,爷爷出那么大的事,你还能这样,说明你意志品质不一般,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她难过地低下头,说,你别过夸我了,我爷爷死,是从北京回来才知道的,我也几乎被痛苦压倒了,经过家里老人和老师开导,才慢慢能安心学习了。我又说,你爷爷这么大岁数,关键时刻有那样英雄般的作为,很不一般,作为他的孙女,爷爷的基因让你坚强。我这番书呆子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发抖,说,你说啥,俺爷爷不过在化工厂干临时工,得肺炎去世了,什么英雄作为?我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说,俺爸是化工厂的,听他说,你爷爷在厂里干的时候表现很好,她说我刚才说的不是这意思,说我骗人,哭着让我跟她说实话,我没办法了,只好把真实情况跟她说了,她强忍着听了,嘴里念叨,原来如此,爷爷是这样死的,爷爷为了我,把命交上了……边说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昏倒了,我慌了,连忙上学校传达室跟我爸打电话,让他带车来,送小霞来了医院。奶奶,我不知道你们瞒着张小霞,说漏了嘴,对不起。”周老师说:“小霞奶奶跟我说过这事,我跟班里同学,任课老师都交代了,不跟张小霞说爷爷去世的实情,没想到百密一疏,出了这事,也没什么,长期瞒着也很难,小霞知道了,她是懂事的孩子,会变悲痛为力量。”小霞的女同学说:“奶奶,你别担心,小霞一定能做到,她可有毅力,俺班的女生,遇着难做的题,有的愁得哭,就她,非解出来不可。男生都佩服她。”小霞说:“你这一阵夸,我躺不住了。我还是太脆弱了,我难受死,爷爷也活不了了,我只有更努力,才对得起他。我要为像爷爷这样的老农民争口气。爷爷苦了一辈子,我记忆中,他很少笑过,我一定让爷爷在天上能为他孙女畅快地笑一回。”高昌运哏哏哧哧地说:“张小霞,你不会生我气吧?”小霞说:“不会,我还感谢你哩,要不我一直闷在鼓里。”高昌运说:“你病刚好,身体不担事儿,高考前这段时间学习特别紧张,你还是得悠着点,不能太累。”小霞看看高昌运十分关切的样子,似有所动,说:“谢谢提醒,我会好生把握的。”高厂长对刘如兰说:“今天,昌运惹了这事。小霞也没事儿了,咱们一起去吃个便饭,我请客。我还跟婶子说,你孙女有出息,准能考上名牌大学,上学有困难,我一定帮助。”刘如兰说:“孩子她爷爷出事,厂里很照顾,孩子上学,不能再麻烦了。”高厂长说:“婶子,我说的是我个人,不关乎厂里,到时候再说。”刘如兰看看秀丽,说:“高厂长是化工厂最忙的人,不麻烦了吧。”秀丽和周老师都说,恭敬不如从命,高厂长一片诚心,咱就去吧。

吃完饭,高厂长找车把刘如兰和小霞送回来,小霞洗洗睡了,刘如兰像瘫了一样,坐下,说,我的娘,今天弄这么一出,没吓死我,还算不孬,高厂长帮大忙了。秀丽说,也是俺舅为的好,人家感念,才对咱这样。过一会儿,秀丽又说,惹事儿的这个小男孩儿真是好孩子,你看出来了吗,他喜欢小霞,连那个高厂长也一个劲夸小霞。刘如兰说,孩子还没考学,谁知道以后咋着。秀丽说,管怎着说,小霞确实招人喜欢,有出息,小磊又能干,还争气,你和俺舅教育的好,听说庆水兄弟家几个孩子念书也不孬,张家的后代翻身了,你和俺舅没白受苦。不像俺老曹家,你看,曹家荣那货,单位不让他干了,见月给点生活费,不够他抽烟的,成天问我要钱,钱到手胡吃海喝,不干人事儿,黑白地不着家,两个妮子不正干,小丽离婚带个稀好个小子孩儿丢了,这么几年了没下落,小丽死了心,又找个主儿,过得难着哩,有个孩子不肯学习,娜娜在外头疯,到这不结婚。我寻思起来就犯愁。刘如兰说,姑爷就这样了,随他去吧,下边孩子不能一下看扁了。又说,你兄弟常福出息了,听人说,两口子都混得不赖。秀丽说,明面儿上是不赖,可我在林城听人喳咕,他媳妇子高胜美管城市规划,掌实权,前些日子又调到计委去了,权更大了,小媳妇子傲得很,还财迷,不巴结她办不成事,日子长了,说不定哪天跌跤。刘如兰说,如今是凡管点事儿的,少有不图好处的。这高家闺女有她爹罩着,没事儿。秀丽说,哼,没事儿?有事儿就够受的,管怎着吧,人家不待搭理咱,咱不操她的心。

50

(1)

那晚上,李老七和庄乡们一起在刘青田家喝完酒,张广坪家老二庆水送他回家,一路上歪歪杠杠,嘴上还说,小水,你不用送我,我没点儿事。庆水说,俺娘觉得你上岁数了,喝点子酒,不放心。李老七说,今晚这点酒,撂不倒我,心里不是味儿,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人到了李家大门口,李老七摸摸索索开开门锁,说,好了,庆水,我到家了,天晚了,不让你家来了,回家给你娘交差吧。张庆水走了,李老七插上大门,随手拉亮院里电灯,大黑狗跑来偎乎,李老七叱道:“回自己窝趴着去,没看我烦着哩,没闲心搭理你,一霎给你弄食儿。”大黑狗调拉调拉尾巴,乖乖回自己窝,李老七关上鸡窝门,回头给狗拌了食儿,端给它,一边弄着,觉得胃口反蹬,刚想进堂屋,撑不住了,就在门台子旁边“哇哇”哕了,哕得厉害,像要把肚肠都吐出来似的,好歹不哕了,李老七喘着粗气,弄水漱了嘴,进堂屋,一头栽到铺上,心想,今晚喝的不算多,还是瓶装的好酒,不是村里人常喝的县酒厂那种喝了上头的地瓜干子酒,吐酒这么厉害,心里不痛快才这样。刘青田要走了,不是上近处,是上千里外的北京,不是上哪出发,很快就回来,是上闺女家去,长待,李老七和庄乡们都十分不舍。他们这伙子,或不识字,或识几个字,都“就糊涂喝了”,对世间纷纷扰扰的这事那事,特别是关系公家“王法”的事,多半弄不明白,公家人给他们“传达”,这耳朵听,那耳朵冒,睡一觉差不离都忘了。记住一点,也像吃夹生饭,坷拉半块,似懂非懂。高墙深院楼堂瓦舍里边,这“局”那“办”啥“委”,他们觉得像迷魂阵,找不清。那些地方,他们一般不会去,遇到啥事,被指点找啥部门,哪个领导,衙门口难进,进去了,走路打软腿,话说不圆全。吃了亏,找不着地方讲理,多半伸伸脖子咽了算完。如果社会是个大家庭,他们很像晚娘的孩子,没人真心拿他们当回事儿。广播电视上老说说啥啥依靠他们,他们听得耳朵眼子结茧了,他们知道那是说着好听的。让他们交钱交粮或出力的时候,开大会凑人数的时候,才用得着他们。他们信“朝里有人好做官”,衙门里有人好办事,想办成啥事,得找关系,托人,“走后门”,他们多数人觉得这很正常,千年百代都这样。如果上头有自己能说上话的人,他们觉得是个依靠,倒不一定真能帮上忙,难得有个底实人,能给说个靠实的话,就心里宽亮不少。刘青田,在李老七们的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刘青田这人本分,当了官儿,在庄乡跟前,不拿大,说话不打官腔,有么说么,只要有可能,能帮就帮你,帮不了,是没法儿,但不会害你。他当区长,公社社长书记的时候,乡亲们觉得他是个依靠,后来,他吃不开,调到不撑劲的部门去了,大家有想不开的事,还是去找他啦啦,遇着难处,让他帮忙,他能帮的给帮,帮不了,也没怪意。可如今,他走了,对他们来说,那么大个县城,不知道多少大官儿小官儿,再没个能说上话的。这刘青田早不走,晚不走,正赶上村子拆迁,庄乡们要倒霉的时候,走了,遇到那些黄子欺你,讹你,哄弄你,你想找个明白上头政策的人商量商量,都没处找去了。张广培是个明白人,可他是当老师的,跟政府机关的人隔行如隔山,只能给讲讲政策,别的忙帮不上。李老七觉得眼前的天黑了一大片。他是村里出名的“坠爷”,说白了,就是跟吴家弟兄顶着的“反对派”,斗了多少回合,也输了多少回合,人家总是在上风头儿上。眼看来到跟前的这新回合,庄乡们要被连根刨,连窝端了,李老七断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人家是官牌儿的,后台硬,庄乡们就像人家手里的泥巴,想咋捏就咋捏,庄乡们只能着,尽人家摆弄。李老七越寻思越难过,趴到桌子上哭了起来。

(2)

吴家利的公司要在河湾村征地拆迁建畜牧场,全村家家户户都知道了,不知道怎样捣鼓,人们安不住位儿了,提心吊胆地等着。麦季到了,村里年轻的差不多都在外头打工,各家各户老头老太,老婆孩子齐出动,没黑没白,抢着收麦子,麦子强(读犟)强割完,运到场里正翻晒,金利公司畜牧公司工程指挥部及青山县城关镇拆迁办公室,一大帮人,呜呜央央,开进河湾村,在村两委办公室挂出大牌子,正式开张了。村里人喳咕,这些黄子真积极,这边正忙着过麦,他们等不迭,急赶急来到了,他们是趁咱刚割了麦子,不等你种上棒子,就把地征了,精着哩。那是 啊,无利不起早,人家要挣大钱哩,咱可毁了。毁就毁呗,老百姓有啥本事,撅起腚,挨吧。

工程指挥部挂牌两天后,晚上,在村两委院子里召开村民大会,各人种地以后,很少开这种大会了,村民们觉得新鲜,又知道是征地拆迁的会,家家户户都来了。大家叽叽嚷嚷一阵,吴家利穿着花格子西服,脖子里扎着个花里胡哨的布带子,下头尖尖的,在胸前挂搭着,大背头锃明剔亮,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像大人物头子似的,对着麦克风,尖声说:“河湾村的兄弟爷们,姊妹妹娘们儿,全体村民同志们,朋友们,我吴家利因为公司业务繁忙,很长时间没回村了,学冯巩那话,想死大家了。上来跟大家报告个好消息,县委和城关镇党委决定,河湾社区(1)和金利集团畜牧公司共同组建党委,由我担任书记,县委县府决定金利集团畜牧公司在咱村兴建,往后,咱就一个锅里摸勺子,是一家人了。我百忙之中,也会尽量抽时间回村安排工作,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现在,金利集团畜牧公司工程指挥部和拆迁办已经挂牌成立,正式开展工作了,今天是第一个大会,会议很重要,希望大家抱认真积极的态度,开好这个会。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青山县委常委兼城关镇委唐书记给我们做指示。”这唐书记细高个儿,头发油光光的,白白生生,戴着金边眼镜,穿浅灰色西服,白衬衣,脖子里也缠着暗红色的带带子,李老七跟坐一块儿的梁仲木嘁喳,看见了吗,现在,人家这些人一个个穿戴阔气着哩,不是当年讲艰苦朴素,不脱离群众那一套了,梁仲木说,是不假,我就纳闷,他们脖子里系个花布条子,做么使的,李老七说,你不明白,我听憨子说,那叫领带,穿西服都得系那玩意儿,憨子还说,现在,是凡当官儿的,到场儿上,都时兴穿西服,这叫跟潮流,说明思想解放,改革精神强,梁仲木说,不得了,这里头道道不少,就跟大呼隆那会儿,时兴穿旧军装似的,……唐书记开讲了,他说,今天,是河湾村历史上有重大意义的日子,从现在开始,河湾村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县委县府决定把金利集团建成牧工商一体的大型龙头企业,并决定,在河湾村建设金利集团畜牧公司,是青山县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开创性举措,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不可估量的历史意义,对你们河湾村来说,更是如此,你们村的历史,揭开了新篇章,你们的带头人吴家利同志是青山县改革大潮中涌现出来的杰出的企业家,对全县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现在,在他带领下,金利集团又迈向一个新的台阶,吴家利同志是一手托两家,他是金利集团的老板,你们中不少人会跟他打工,他是你们的老板,他同时还是党委书记,是你们的带头人,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吴家利同志的领导。目前,摆在面前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征地和拆迁,大家要端正态度,顾全大局,按照上级要求,积极配合,抓紧完成征地拆迁,确保工程早日开工。唐书记讲完,就回县城开常委会了,接着吴家利请镇党委副书记兼镇长朱震讲话,这朱镇长短粗个儿,赤红脸子,鼻尖一堆红疙瘩,眼睛也红红的,总像没醒酒似的,上台来,大声大气,口气很大,自报家门说:“你们吴书记忘了说了,在咱这里,我是工程指挥部的总指挥,就像打仗,是前线指挥员。对刚才唐书记的指示,我们必须深刻领会,认真照办。我再具体说说。我来河湾村参加会,发现咱村不少人愁眉苦脸,好像大难临头一样,我说,你们想错了。我告诉你们,在你们河湾村征地拆迁建公司,是你们村的大喜事,畜牧场建起来,村民可以进场打工,房屋拆迁,改善居住条件,村民的生活会大大改善,我可以不夸张地说,你们交好运了,你们摊上吴家利同志这样的庄乡,做你们的领导,当你们的老板,是八辈子的福气,吴老板是你们的救星,你们要懂得感恩。”朱镇长说得带劲,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李老七越听越不顺耳,心里暗骂:“这他娘的胡吣些什么屁话”,忍不住大声说:“朱镇长,我怎么听你这话说的不是这么着,都说是大救星,怎么到你这里,俺河湾村又出个救星?俺一个村的,谁不知道谁。”朱镇长让李老七呛了个愣怔,忙说:“我……我是打个比方,反正在咱村建厂对大家有利,这总没错吧?”李老七说:“你说有好处,我不跟你抬杠。是不是真有好处,那还得看。”梁仲木说:“好处在哪里,镜里照着哩,眼前的事,种一辈子的地,种不成了,几百年的老村连根拔了,自己的家连窝端了,想到这个,跟摘了心去似的,上级领导,你们寻思是玩儿的事,庄户人心里苦死了……”梁红星站起来,说:“进场干活儿这一节,那得两说着,看给的工钱福利咋样,当下这年月,哪里找不着活儿干?俺也不觉着谁给活儿干就得感谁的恩,俺凭的是劳力,他雇俺是为挣钱,谁也不欠谁情。”村民们叽叽歪歪一阵,朱镇长说:“刚才唐书记讲了,我又说了一些,大家伙儿一定要提高认识,端正态度,积极配合,团结一心,圆满完成县委县府交给的光荣任务。”李老七说:“你们当领导的啥时候布置的,没有不是‘光荣任务’的,咱就别玩儿这虚圈套,片儿汤(2)了,我就问一句话,你们这事,能不能不在河湾村弄,另换个地儿,既是这样的大好事儿,指准有欢迎的,或是退一步,你们高抬贵手,就在俺河湾建,可是只征地,不挪村,行不?”梁仲木说:“对,就七哥这话,你们这事儿,还有商量吗?”林老四,梁红星……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叽歪起来,“对,挪地方,上外庄儿吧”,“不挪村行不?”“你们行行好,别扒俺屋了”……会台上吴家利气得脸铁青,嘴头子哆嗦,滑皮在一边站着,急得跺脚,小声说:“咱村这些捣乱分子,有坠蛋带着头儿,能不搅和吗?就跟他们来硬的。”吴家利皱着眉头,强作深沉地说:“沉着气,这事是政府行为,咱不急着出头,上来就弄顶了,对企业不利。让朱镇长表态。”吴家利跟朱镇长叽咕几句,朱镇长大声喊道:“村民同志们,我再次郑重地跟大家讲清楚,把话撂到这里,砸实了,在河湾村成立金利畜牧公司,建场,征地,迁村,是县镇两级的决定,建设规划已经经过市有关部门批准,有红头文件,受法律保护,任何人无权改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家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跟你们明交代,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无条件完成。”李老七站起来,说:“那还费什么话,你们不征求意见,下命令,俺还有啥说的。”张庆河忿哧忿哧地喘着粗气说:“你们来恶牌儿的,牛不喝水强摁头,那你们就把水倒槽子里,捏鼻子灌呗。”会台上挨着滑皮坐着的孙二虎忍不住,站起来,牛魔王似的,大声喊道:“这事儿,没得叽歪,拆迁的事儿多了,没见哪里叽歪一阵不弄了的,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刚才这哥们儿说的是气话,可就这话,这水好喝难喝,都得捏着鼻子喝下去。”李老七“腾”地站起来,指着孙二虎,叱道:“我刚才就纳闷,这孙二虎人五人六的坐台上,是打啥家什儿的,我问你,你哪个槽上的,跑来挿嘴?”滑皮应声道:“李老七,你不要说话这么难听,孙二虎同志是工程指挥部聘请的拆迁公司的老总,指挥部成员。”李老七说:“好,实在是好,鱼找鱼,虾找虾,你们自来是一伙儿的。孙二虎那些年当工作队搞反瞒产,大呼隆是司令,在河湾祸害社员,如今摇身一变,又是你们的干将,乡亲们,咱还有啥说的?”说完,歪歪杠杠气哼哼地走了,刘如兰站起来,说:“你们这些领导,无怪七叔有气,俺一看这阵势,心里拔凉,尽着你们吧。咱也别开这会,听着气人了,走吧。”说完,喊了庆河,跟能能还有一帮老嫲嫲,老娘们齐搭乎地站起来,拍打拍打腚,走了,人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吴家利在后头喊道:“明晚继续开会,讲解征地政策法规和房屋拆迁安置方案。”

第二天的会上,镇土地管理所乔所长,一个脸长得像酸枣核的小半乎老头儿,宣布征用土地的范围,地块儿和补偿标准,还没讲完,村民们就叽歪起来,“好好的正种着的地,说收就收了,不让种了,给这一屌头子钱,花了就没了,以后指望么?”“指望么?他管你指望么,你喝风倒沫儿,活该!”“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李老七站起来,一字一板地说:“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别怨村民不听嚷嚷,你们不寻思寻思,庄稼人就指望这下子地,没了这点儿地,屌蛋精光。是不假,现在,农村人能出去打工了,咱就不说,在外头受那些难为,吃那点子苦,也别说舍家里的老的和孩子那个可怜,谁让你出去来,谁让你是农民来,活该,可他们到底是农民工,在哪干,都不是固定的,不像吃公家饭的,老了能退休,这些人找不着活儿了,或是上年纪,干不动了,还得回来在地里刨食儿吃,地给弄没了,就这点儿老本儿丢了,你们给一虱子眼补偿,就完事儿了,这些人老了,病了,找谁去?再说了,全县谁不知道,俺河湾村出名的好地方,地好,靠清水河,引水容易,打井,精浅就见水,旱涝保收,种青菜,果木子,离县城近,卖也方便,你们給补偿,考虑这些事吗?你们也忒欺量人了。我把话放这里,说到底,这征地,就是你们公家出钱买俺的地,你们出的这个价钱忒低,硬压着强买,没门儿。”朱镇长鼻子尖更红了,强压着火气,说:“你这个老同志,我知道你是烈属,说轻说重咱能担待,可是,你刚才说的话,有毛病,我得给你,也给乡亲们说清楚,咱现在办的,不是买地,是国家征用土地,只要国家建设需要,政府有权征用任何单位和个人使用的土地,政府給的钱是补偿,不是买地的价款。”李老七梗梗着脖子说:“合着俺自己的地,自己不当家,你们想弄走就弄走,多少给几个钱,俺不能还价,是这意思不,那你们还开会做么,大喇叭喊唬两嗓子,通知一声不就结了吗?”朱镇长耐着性子,说:“也不能这么说,上级还是要考虑群众利益,征求群众意见,做好思想工作,合情合理合规地处理问题。”李老七说:“那我就问一句话,这征地补偿,特别是给农户的钱,还有得商量吗?”梁仲木,梁红星,柱子,张庆河,张庆水,一大些人嚷嚷,“对,能给加钱不?”“老百姓苦死了”,“没责任田了,往后指着么活?”林老四、张庆水……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俺地里现种着这瓜那瓜这菜那菜,都给毁把了,包赔损失吗?朱镇长说:“补偿费,原则上按标准执行,不过我们会考虑大家的要求,适当照顾,会后,我们要研究,也要给上边请示。同样的地块儿,种植的作物不同,对当季损失,会执行不同的补偿标准。”几天以后,指挥部通知村民,经过他们向县领导恳求,县府同意适当提高补偿标准,村民们心里还是“凹轴(3)”,但知道再争也白搭,指挥部和村里干部上门催逼,各家前前后后在政府和河湾村的征地补偿协议上签字,按了手印。

协议签罢,指挥部大喇叭通知,凡划定的征用地块,收了小麦,不准再种秋季作物,种植其它作物的,限三天之内全部处理干净,过期不处理,施工机械进场,造成损失,自己负责。几十户地里长着瓜菜的村民急得哇哇叫,集合起来去指挥部要求,要求宽限,让他们收这季子瓜菜,朱镇长脸色铁青,鼻子尖通红,巴掌朝桌子上一拍,说:“你们各家各户都在协议上签字,按手印了,又来节外生枝,跟你们说,这绝对不可以,不要说一季,一天,一小时也不行!”村民们见镇上大官儿发了脾气,吓得不敢吱声了,低头耷拉脑走了,鲍华说:“了不得了,得寸进尺。”孙二虎说:“对这些黄子,就是不能软了,你越软,他们越‘洋洋’,属牛的,不打不拉屎。”吴家利说:“你们都不要乱讲话,哄弄着把事办成,办利索,争取工程按计划开建,顶要紧。”朱镇长说:“听吴老板这话,多高的水平。孙二虎,你少撂半吊子腔,帮倒忙。”

(3)

种瓜菜的户家,慌忙上地里收拾。头年,庆水媳妇小贞见村里有人种西瓜挣了不少钱,老嘟念,我在娘家种过西瓜,咱也种吧,张庆水说,种西瓜,忒费工夫,我收废品,天顶天往外跑,你自己在家,家里坡里两头忙,还得伺候孩子,再种上西瓜,不把你累死,小贞说,咱孩子多,不能出去打工,靠你收废品,能挣多少钱?你不想想,孩子出去上学,咱拿么供?你别挡着,我想好了,一定得种西瓜。你别担心我,累,是咱的命,放心,累不死我。张庆水说,种西瓜,连种子,塑料薄膜,加化肥,得不少钱哩,小贞说,不搭本,怎么求利?别二思了,种吧。张庆水犟不过小贞,这年开春把自家的责任田全种上了西瓜,在地头搭了看瓜地的窝棚,小贞除了伺候孩子,天明到天黑,长到瓜地里,累得小脸窄成一条绺,张庆水看着心疼,说,跟喝蜜似的,非种西瓜,你看你瘦成啥样了,刘如兰暗地跟庆水说:“小贞过日子‘企’,别嫌她,你出去紧着跑,早来家,帮帮她,瓜还不知道在哪里哩,可别把她先累趴下了。”他们哪想到会摊上拆迁。刘如兰为拆迁从县城来家,好赖吃几口饭,喊了庆河上南坡,奔小贞瓜地,一大片油绿的西瓜秧,小蒲团似的西瓜叶让日头照得闪着亮儿,刘如兰和庆河来到跟前,庆水和小贞正忙着拆窝棚,见娘和哥来了,庆水说,娘,你不说坐赶集的排车回县城吗?咋又跑这来?瓜是白瞎了,就把窝棚拆家走。小贞眼里含着泪,说:“娘,哥,您又跑来。娘,你跟俺哥,光小霞就够操心的了,不用再挂挂着俺,俺没事儿……”说着竟抽泣起来,庆河忙帮庆水拆窝棚,小贞拽着娘的手,看跟前的瓜地,西瓜秧爬满地,圆圆的西瓜叶又大又肥,瓜秧上开着数不清的花,在日头下黄得耀眼,不少花蔫了,长出了圆悠悠的小西瓜,小贞说:“这一片儿一些种西瓜的,咱是最好的,俺婶子她亲家,林老四叔是种瓜的行家,常不常地过来看,一个劲夸,说,这瓜,一亩地能见四千斤,说,侄媳妇,你跟庆水得发个好财。谁想到弄个空欢喜,白忙活,费力气不说,连种子,加化肥,农药,还有水钱,全白扔了,娘,这些日子,我走着坐着,心里就是这事,想起来,一身虚汗,心咯吱咯吱的疼,我跟庆水说多回了,哥身体不好,小霞长不好的病,爹连命都搭上了,俺自己顾搂自己,帮补不了,寻思卖瓜挣了钱,帮帮娘,哪想到……”刘如兰说:“小贞,娘知道你俩孩子多,花项大。也别光难受了,摊着了,没办法,小水天天往外跑,家里全指着你哩。”娘俩正说着,听见西边有个男爷们嗷天呜地地骂呱,有个娘们儿哭,小贞说:“我听着是林四叔跟四婶子闹架哩。”刘如兰说:“这林老四脾气倔,西瓜毁了,没处发恶气,跟老婆闹轰。我过去看看。”

林老四瓜地头上,一个窝棚拆了个半半落落,林老四光着膀子,忙着拆窝棚上的木棒,他正解一个捆木棒的绳套,让他老婆架着木棒,木棒太沉,他老婆小干巴老嫲嫲架了一霎儿,手脖子酸得撑不住了,木棒滑落下来,林老四过来,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一边骂:“私孩子娘们儿,你有什么屌用?”小干巴老嫲嫲不敢吱声,慌着要爬起来,刘如兰见了,忙紧跑到跟前,把林老四家里的拽起来,一边说:“四兄弟,你这是做么?你不怕把弟妹伤着?”李老七推着装了半车青葱的小推车,“擦都擦都”地走过来,还没到瓜地跟前,就咋呼道:“我来收地里一点葱,老远听见老四骂人。老四,你又发驴熊?你不看看,你家里的那巴巴人,你叫她怎着?本来就没力气,怕你发脾气,吓得哆哆嗦嗦,不更不中用了?”林老四放下手里木棒,跟李老七和刘如兰招呼,说:“说么哎,不是让这西瓜疼得心焦吗?”李老七说:“心焦?谁不心焦?心焦也不能朝老婆发恶气。”刘如兰说:“七叔说的对,他四婶子一辈子懦巴,跟着你不易,老夫老妻了,人家说两口子三十不打,四十不骂,你多大岁数了,还这样?”林老四说:“怨我了,心里有气,没拢住火。”李老七说:“肚子里有气,有本事找当官儿的闹去。”林老四说:“咱哪敢啊?”李老七说:“不敢,就着挨,别折磨自家人,弄出毛病来,不更倒霉?”林老四家里的在一旁合合撒撒站着,听着听着,嘴唇哆嗦着想说话,还没说出口,突然跌倒了,伸开两条腿,拍打着膝盖,哭起来,嘴里嘶喊着:“老天爷,你咋不睁眼哎?不要人活了啊?”刘如兰蹲下劝她,林老四在一边转圈儿,李老七说:“老四,改改脾气吧,不是小年纪了。”

李老七推起小推车疙疙瘩瘩地朝村里走了,一路上,不少户在自家地里忙活着,收青菜的,拆窝棚的,卷塑料薄膜的,老爷们骂骂咧咧,娘们儿家哭哭啼啼,小孩子吱吱哇哇,李老七听着,心里不是味儿,不觉竟涌出泪来,暗想,人老了,眼眶子浅了……

(4)

征地手续办完,北坡那边建筑队伍开进新村工地,扯上电,在清水河安了水泵用塑胶管子往工地抽水,汽车,工程车来往穿梭,工地黑白不停,热火朝天。村民们咋舌,感叹,真厉害,咱盖个屋,费吭哧了,看人家,跟吹法气儿似的,一天一个样儿,看样不出半年,这一大片房子,连水泥路全能建完。这边指挥部公布了房屋拆迁补偿安置方案:村民现有住房全部拆除,按原住房面积并考虑家庭人口分配新建排房,中等户,旧房置换新房,旧房面积小于中等户的,交差价款,大于中等户的,给现金补偿。村民听了这方案,中等户当中,住老房子的,暗自高兴,新盖了房子的,心里凹轴,后悔盖新屋,白花冤枉钱了,提出新屋旧屋一样办,不合理,要求补偿,指挥部不应口,争了一阵,就不争了,旧屋小的,不肯交差价款,说,俺房子小,可好好的住着,是你们让俺搬家,凭啥让俺交钱?俺上哪弄钱,有钱不早就盖大房子了?经指挥部研究,答复是,金利集团代交差价款,村民明白,这样说,还不就是哄弄人的。房子大的户,家家反对,同意去住排房,但嫌补偿标准低,这当中李老七提出不住排房,要求按自己原宅院面积在北坡划给宅基地,按应分排房造价加上提高后的补偿数给补偿款,自己按老屋原貌拆旧房建新房。指挥部和拆迁办的人上门做工作,吓唬,哄弄,还想出邪蛊点子,凡家里有人在公家干的,给他们任务,回家动员,家里有学生的,让学生回家动员爹娘,说,学校里说的,对抗拆迁,是对抗改革开放,这种农户家的学生,不能入团,不能评三好学生,不能当学生干部,操行评语给“差评”,影响升学,学生苦苦要求,老的不答应,就哭。没办法,多数人家举手投降了。几天过后,全村就剩下西头一家军属,林老四和两外两家,东头李老七、张庆水、梁红星三家硬扛着。西头那家军属,指挥部让县武装部找了那军官的部队领导,军官专门来家一趟,做爹娘的“工作”,前不久,这家老的给军官儿子说了个对象,他没相中,正闹别扭,这回来家,为了说服爹娘,应了亲事,爹娘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村里人议论,公家弄老百姓,真是有办法,让你玩八个眼的猴,他总能让你乖乖服降,老百姓管怎着斗不过官家。

张广坪家院子大,房子多,庆河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小霞治病正在恢复期,爹没了,娘那么大年纪,一家人都生不得气,跟娘商量了,给村里说,张家同意拆迁。张庆河签字前,跟庆水说了,庆水说:“你可以签,我的屋新,拆迁补偿,盘子喝水一漫着来,忒吃亏,我跟小贞商量了,就不答应,非让他们以质论价,不答应,就不签字。”庆河说:“顶就顶吧,就怕顶半天,白惹气。”庆水说:“那也得顶,不然太憋屈了。”小贞说:“就不能让他们,不答应,死给他们看。”庆河说:“小贞,你别吓唬哥。”庆水两口子一直死死地顶着,他们的大闺女小婕上中学了,从学校回来,和妹妹一起求爹娘听上级的,快签字。小贞说,他们让孩子掺和这事,是丧良心,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我看谁能把你们赶家来?小婕哭着回了学校。两天后,半晌午,小婕骑着自行车带着奶奶来家了,小贞偷偷跟庆水说:“小婕这妮子有办法,搬救兵来了。”见娘进大门,两人忙迎上去,小贞说:“娘,你怎么回来了?”庆水呲嗒小婕:“你这妮子,找你奶奶干嘛?”刘如兰说:“我耳朵不聋,你俩的话我都听见了。人家学校里不让小婕上课了,哭着去找我,我让她骑车带我回来的。你两人,听娘的,别不知道哪头轻哪头沉了,你问人家要补偿钱,人家就不给,你顶得过人家?误了孩子的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你俩当农民没当够,还叫小婕她姊妹俩接着当?别犟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身子掉井里,耳朵挂不住,尽人家祸害吧,你爹跟人家顶了一辈子,你哥也学样,哪个得一点儿好来?计划生育挨哪么苦,忘了?快点儿服降,随大溜上船。”庆水说:“太冤枉了。”小贞说:“这些日子,我走着坐着,就想两回盖屋,爹吃的那苦,娘,哥出的那力,一下给拆了,着吃这亏,觉得太冤了……”说着就哭了,刘如兰也掉了泪,小婕偎娘跟前,呜呜哭,刘如兰说:“哪家不疼得慌?不是没办法吗?鸡蛋碰石头,咱碰不过人家啊。好了,啥话不说,庆水你快跟人家说去,咱通了,让他们给学校里说,别难为孩子了。”

张庆水家“投降”后,全村就剩下西头林老四和另外两家,东头李老七,梁红星两家,一共五户顶着不签字,死死地把守着自己的家。签了拆迁协议的户,领了周转期租房费,到邻村投亲靠友或租房,按指挥部要求,很快都搬了家。刘如兰让庆河、庆水把二旺叔家的东西也给搬出来找地方存放好,交代庆水給红莲婶子写信。孙二虎的拆迁公司轰隆隆开着推土机,挖掘机进了村,像饿虎扑食,撕裂着,吞噬着一座座腾空了的房子,尘土屋草漫天飞,土坯块,破砖烂瓦满地滚,户家急急慌慌,抢出自家的梁棒门窗和囫囵砖瓦,拆迁公司的人嗤笑他们,往后住排房了,弄这些破破烂啥用?朝哪放?几天功夫,全村的房子差不多都撂倒了,看上去就像刚打完仗的战场,只剩五家钉子户的房子可可怜怜孤零零地竖搭着,在夏天的毒日头下格外显眼,到夜里,黑魆魆的,像几个怪兽。指挥部给这五户下了通知,限他们十天之内搬家,否则断水断电,再过五天仍抗拒,“依法”强制拆除。指挥部天天派人上门催逼,大喇叭从早到晚不停地喊话,震得人耳朵根子疼,这五家咬着牙硬撑。十天过去了,果真給停了水断了电,他们从井里打水,点煤油灯,仍不认输。

(5)

李老七一直硬撑着。指挥部天天来人动员说服,好赖话都说了,李老七属秤砣的,油盐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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