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松口,对他提的要求,指挥部的人说,全村人都搬迁住排房,不能给你破例,李老七说,那吴家为什么就能划那一大片宅基地?他们说,吴家三弟兄,加上一个本户族的孤老太太,宅基地面积就不小。李老七冷笑道:“你们是真行。俺村里,徐寡妇刮五风逼死,张广坪他老岳,死到水库库工地上,疯子六种西瓜失败自杀,村里都把宅基地充公了。怎么一个姓吴的孤老太的宅基地成吴家弟兄的了。这是什么理?”他们说:“我们不纠缠这些具体事,总之吴家的宅基地是合规合法的。”李老七又问:“就算吴家的宅基地合法,为什么他们能建大宅,村民就不行?”指挥部的人说,吴家建房是县里特批的,是工作需要,一般村民比不了。李老七说,他吴家利在外头是大老板,在河湾村是一样的村民,能给他批,就能给俺这些大把抓的户批,你们说,不行,那就得拿文件来给俺看看,凭哪一条一样客两样待,合着有权有钱就能特殊?这是什么混账理?指挥部的人咕嘟嘴,没的说。后来指挥部的人跟他说,研究了,考虑到你家房子确实比较好,又是烈属,可以额外提高补偿费标准,李老七说,房子好,多给补偿,是天公地道,应当应分,不是情分,但是全村得一样,单提席,吃小灶,我咽不下去,也别提烈属,你们要认我是烈属,到不了这一步,再说,拆迁对的是村民,不管是烈军属,还是一般户,哪怕是劳改犯,也得一个章程,你们别给我灌迷魂汤,我不吃这一套。朱镇长带着镇土地所长小半乎老头儿还有鲍华来,李老七一样不给面子,说:“朱镇长,你这么大的干部,上我的门,我罪过了,担待不起。你们谁来都一样,说得在理,来个小兵伢子,我乖乖的,不在理,再大的官儿,哪怕老天爷来,也白搭。吴家能自己盖,我就能自己盖,这回我非犟到底。你们说不服我,甭想让我松口。”朱镇长说:“李老哥,现成的排房你不住,非得在北坡按原样盖新房,多麻烦,你这么大岁数了,孩子不在家,何苦来?不怕累坏了?”李老七说:“这个不劳镇长操心,我累死心甘情愿。房子是祖上留下的,不能让它在我的手里毁了,我大哥临走,交代我,小七,哥走了,你孝顺娘,看好这个家。我答应他的,不能对不起他。”朱镇长说:“你哥是我们党的革命烈士,他在天有灵,一定会顾全大局,支持县委的决定。”李老七哼一声,说:“不见准,我哥一定不赞成祸害老百姓。”朱镇长胖乎乎的的脸变作铁青色,鼻子尖红得像樱桃,冷笑道:“老哥真够犟,我头回见,服你了。”李老七说:“不敢当。”鲍华忍不住,开口道:“李老七,你也太不识时务了,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能耐,能抗得过政府吗?”李老七瞪眼道:“你充什么大不错的?别看你上高枝儿了,不过是狗腿子,老爷们儿倒背手尿尿不服你。”鲍华脸像猪肝一样红,嘴唇哆嗦,叽歪道:“李老七,你,你……”朱镇长伸手把鲍华按住,说:“我们回去,老哥再想想,时间不多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办法。”李老七说:“我想一百遍了,没得再想了,该当吃罚酒,捏鼻子吃呗。”朱镇长一甩袖子往外走,嘴唇哆嗦着说:“到时候你别后悔,走了。”李老七说:“没得后悔,走吧,不送。”朱镇长回到指挥部,说:“名不虚传,了不得,这老头子,太难缠了。”鲍华说:“这老家伙仗着是烈属,倔得很,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孙二虎说:“我看就是惯的,鬼怕恶人,我不信他比鬼还厉害。”不少年了,李老七一个老头子孤孤单单地过,儿子憨子让他去,他在城市住不惯,跟有大学问的,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儿媳妇在一起生活,拘板得慌,待不了个把月,就回来了。闺女小荷婆家在西乡,没公公了,婆婆身子穰拉,大风能刮倒了,两个孩子上学,女婿上南方打工,常年不在家,种承包田,伺候老的小的,全靠她,隔盼子来看看,呆不住。这回拆迁,憨子出去考察,临走来家嘱咐他别顶牛,他胡乱答应着,把憨子哄弄走了,闺女小荷来几趟了,回回劝他别跟人家“癔症”,他说,爹知道该咋办,你不用管,赶紧回自己家,头两天,闺女小荷又来了,进门就哭,说,孩子爸爸在外头干活儿,受伤住了院,捎信让她去,明天就得走,不放心他。李老七连忙问,“客”伤哪里了,要紧不要紧?小荷说:“伤着腿,不要紧,不能下床,得人伺候。”李老七说,那你赶紧去,别落耽。又说,拆迁了,家没了,狗不能养了,你待会儿,把它领走。小荷答应着。李老七上里间屋,拿出一沓钱给小菏,说:“这钱,你拿着,给你婆婆留下花的,下余的带上,当盘缠,给客买吃食,让他快点好。”小荷说:“俺成年不给你个钱,俺哥给你的钱,你留着花。家里还有钱。他是工伤,厂里給治。俺不要你的钱。”李老七说:“怎么还不要我的钱?我是谁?不是你爹吗?没你娘了,你日子过得俭撙,爹心里不好受,多咱给你俩钱,推三阻四的。快接过去,放好了,别让我硌燥(4)。”小荷眼里含着泪,接过钱去,说:“这是多少钱?俺哥怎么给你这老些钱?”李老七说:“不是一回给的,多回攒下的,我做么花钱?别这事那事的了,快装起来。”小荷搁好钱,又说:“我不去不行,可就是担心,俺哥回不来,怕你跟人家闹,有啥闪失。”李老七说:“没的价的事,怕什么?我不是小年纪了,不知道轻重?他们能咋着我?不怕,别二思,快走吧,回去拾掇拾掇快上路,别让客等得着急。”小荷拿绳子牵了狗,哭咧咧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老七站在大门门台子上,看着闺女走远,看不见了,回头关上大门,回屋来,不知怎的,心里觉得发酸,暗想,闺女,你走了,不知还能见着你爹不?……小荷走后第二天,指挥部就给停了水,断了电,李老七上村里小铺买了一塑料桶煤油,找出了煤油灯,又找出井绳,水桶,上井里打水,还吭吭哧哧地费大劲下到地窨子里,打扫了,准备把冰箱里的吃食放那里,一边嘴里嘟念,这些坏货够狠的,这架势是要逼死人了,沉住气,打“持久战”,跟他们缠。工程指挥部像部队打仗的前线指挥所,天明到天黑谋划拿下几个“钉子户”,像攻克敌人山头。给钉子户停电断水第二天,林城市计委和县府领导来河湾村,了解征地拆迁进度,朱镇长、吴家利陪着,一帮人神气活现,看了已征地块,见已经有施工队伍在撒灰划线,整平地面,领导称赞一番,又看村子拆迁情况,见还有五座房子在一片废墟中怪模怪样地矗拉着,市计委一位官相庄严的领导说:“哪里都少不了这种奇观”,对同来的一个高个儿女干部说:“胜美,你带几个人上西头,我们去村东头,会会几位户主,听听他们啥意见。”朱镇长陪市计委和县领导来到李老七大门,朱镇长在大门外喊道:“李老七,市计委和县领导来咱村检查拆迁工作,你出来,领导跟你有话说。”李老七不肯开大门,在院子里大声说:“我是小百姓,不敢见大官,我的意见都说了,没新的。你们使绝法子,停电停水,俺还有啥说的,尽你们吧。”朱镇长难为情地说:“这户是烈属,老头子,倔得很。咱上下家吧。”一伙人来到梁红星家,梁红星正站在大门口瞅着,一伙人来到跟前,朱镇长说:“梁红星,市县领导来咱村检查工作,你有啥意见,可以当面说。”又对领导说:“这人叫梁红星,他爷爷是河湾村第一个党员,河湾村第一任书记,后来一直当书记,直到大呼隆中去世。”市计委领导近前去,伸手想跟梁红星握手,梁红星摆手不迭,说:“我手不干净,免了。”领导说:“梁同志是老革命的后代,更应该支持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啊。”梁红星说:“我是要支持发展经济,可是没人支持我,我累死累活,供孩子上学,闺女自杀了。还不等缓过劲来,又赶上拆迁,没法活啊。”领导沉默片刻,说:“对拆迁,你到底啥意见?”梁红星说:“啥意见?拆房灭村,断子绝孙。”说完,回头气呼呼地进自己家,“砊哧”插上了大门。领导脸色阴沉,朱镇长尴尴尬尬地说:“越是自来红的户,越难缠,我们再做工作。”高胜美一伙见了林老四,高胜美脸上堆笑,娇声说:“大爷,村里建厂,住新房,大好事呀,你老人家咋还不满意,啥意见?”林老四瞪高胜美一眼,气呼呼地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说了,就回家,“砊嘡”关了大门。市县领导回指挥部,指示朱镇长他们,要敢于碰硬,加大工作力度,“钉子”再牢固,也要拔,哪怕撕破皮,带出血,也在所不惜。领导下了命令,要求五天之内取得全胜。吴家利是大老板,蹲不住,隔几天开车来,到坡里,村里转一圈就走,头天他陪市县领导回县城,第二天,又来了,说:“朱镇长,市县领导都夸你有魄力,说有朱镇长在,拆迁任务一定能如期完成。”朱镇长说:“吴老板,你别给我戴高帽,这个苦差,我咬牙也得办好。为了你这厂子,我破老本儿了,你可得心里有数。”吴家利说:“你好了,我吴家利一定好好报答,有财咱一块发。”朱镇长说:“到时候,你大老板发财,我们来了,赏饭管酒就行。”吴家利说:“那你好。有个情况,昨天县里通知,县府组织考察团到浙江取经,县长点名我参加,明天出发,半月回来,这边拆迁的事儿,就拜托朱镇长和各位了。”朱镇长说:“不用你说,我比你还急,县委办公室、县计委项目办双调度,天天催。放心走你的,我们保证按市县领导的要求,五天报捷。”吴家利又暗地嘱咐鲍华,偏头,催紧点,生乎儿地就裂。还说,孙二虎是二杆子,天不怕,地不怕,到时给他鼓鼓劲,许他点儿好处,让他弄就是。指挥部天天派人到各个钉子户门前,用喇叭喊话,限他们哪天前必须放弃对抗,主动搬家撤离,否则指挥部依法实行强制拆除,造成损失自己承担,到第四天上,几家还是死顶着,不肯服降。(6)李老七一个人困在自家院子里,闺女来过后,再没开过大门。天明到天黑,像锁在笼子里的野兽,孤独地在院里屋里转圈儿,像鬼魂一样摸游,饿了胡乱吃点饭,喝几口酒,渴了,咕咚咕咚喝碗水,不住地抽烟,嗓子眼里像冒火,两眼通红,对镜子看,胡子拉碴,没人样儿了。困极了,睡一小霎,做梦梦见老娘,大哥,自己老婆。老娘掉眼泪;大哥很生气的样子,不住摇头,嘴唇哆嗦,说:“想不到会这样”;老婆眼里泪汪汪的,紧锁着眉头,劝他快撤,李老七凶她“你知道啥?一边子去!”还梦见二旺,疯子六,丁二,梁仲山,张德成,张广坪……像他们活着时一样,遭了憋子,挨了整治,兄弟爷们到一起,干鼓肚子,骂几句,没点儿辙。从梦里醒来,一头汗,心砰砰跳,李老七想,多少年了,挨欺负,哪怕让人家治作死,没处说理去,如今还是这样,一辈子甭想喘口匀活气儿,窝囊,憋屈,老爷们儿,老弟兄,老伙计,没几个人了,李老七觉得在人世间好孤单,遇到难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着这些,不由满脸泪水。又想,自己凭着烈属,贫农,混得这么跌裂,让人欺到这地步,就这样,不用生病,气也让他们气死,活得没劲,没脸……李老七憋闷急了,想起早些年看过的《秦琼卖马》、《伍子胥过昭关》那些好人遭憋子的老戏,半黑拉夜,扯开嗓子带着哭腔,没头没尾地唱几句,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黑魆魆的河湾村上空盘旋,听来瘆人,几家钉子户的人,有的暗暗落泪,有的说:“这些黄子把李老七逼疯了。”也有的担心:“老头子不知道能过去这一关不?”市县领导走后第四天,工程指挥部研究强拆行动计划,偏头说,不能犹豫了,明天必须干。鲍华说,这些家伙估摸着咱不敢来硬的,以为掯的时间长了,咱就得让步,不能让他们得逞。孙二虎说,依着我,早裂了,甭管三七二十一,推土机开过去,他就没一点儿本事了,让他哭爹喊娘,骂噘连天,碰头打滚,全没屌用,墙倒,屋塌,他们能再扶起来?镇土地所乔所长小半乎老头,丝丝哈哈,试试乎乎地说:“要是咱硬拿推土机去推,他们不肯出来,砸着人怎么办?”孙二虎冷笑道:“老所长,你不用操这心,他们全是小气鬼,见你来真的,要拆他屋,准迭忙地往外抢东西,他们还是胆小鬼,屋要塌,比兔子跑的还快。我这两年搞拆迁,见的多了,没比农民再孬泥的,不撑吓唬。一句话,不用前怕狼后怕虎,下决心,裂了就裂了。”鲍华说:“孙总说的,话糙理不糙,是这么个事儿。我分析,这几户,我们强拆,多数会认输投降,就李老七癔症头,得提防。”朱镇长说:“搞强拆,是场硬仗,弄出事儿来,责任重大,我不能说没有顾虑。但是领导严命,事关大局,就得敢于碰硬。我们现在决定,明天对河湾村五个钉子户实行强制拆除,孙二虎同志负责组织人员和设备,指挥拆迁行动。考虑到李老七的顽固态度,可把他放到最后,到时候,如果他负隅顽抗,拒不撤离,拆迁人员就强行进入,拖他出来,并尽可能帮他转出东西。”偏头说:“拽出人来就不孬了,还替他搬东西,闲工夫,显得他对抗有功似的。”鲍华说:“论说,不该惯他。当然,我们听镇长的。”朱镇长沉下脸来,说:“鲍总,吴老板不在,你们是公司领导,骨干,得知道,大家都是为你们金利服务的,你们一定要端正态度,千万不能添乱。”鲍华连忙说:“领导说的对,偏头,你再胡说八道,我收拾你。”孙二虎回县城调动人马,鲍华、偏头几个人去现场喊话,朱镇长对乔所长说:“吴老板公司搞这么大,用的这些人,素质咋这么差?”乔所长嘿嘿笑了,说:“他自己啥素质,能用什么人?”(7)第二天一大早,孙二虎拆迁公司的施工人员和推土机、挖掘机,卡车等设备进了村。金利公司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指挥部和孙二虎公司人员,还上了酒。乔所长低声跟朱镇长说:“今天干这活儿,喝酒不合适吧,再说,大早晨的,喝什么酒啊?”朱镇长说:“老乔说得对,不喝酒了。”鲍华说:“吴老板有交代,对指挥部领导和拆迁公司弟兄们一定要招待好,无酒不成席,少喝点,意思意思。”孙二虎说:“鲍总实心实意,就少喝点。再说了,也不开车上公路,拆屋,恶乎乎地冲就行了。”偏头说:“喝点儿,壮胆。”朱镇长点了头,村委会议室里,一帮人吆三喝四,一阵大吃大喝,吃得酒足饭饱,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歪歪杠杠,朱镇长说:“我和乔所长上午有个会,得回县城,今天行动,孙总一线指挥,鲍总现场配合,镇经委临时派小宋同志来协助。一定注意,任务要完成,安全要保证。”孙二虎说:“没问题,保证旗开得胜。”鲍华说:“二位领导放心了,跑不了它。”小宋—一个戴眼睛,有点文弱的年轻人—说:“我一定好好注意。”朱镇长和乔所长上车走了,乔所长问:“朱镇长,开啥会?”朱镇长说:“哪里有会,今天这个情况,咱们在场不好,出点什么事,没有回旋余地。让孙二虎他们搞就是。”乔所长说:“镇长想得周到。”司机说:“要不人家说,一级一级的水平。”这边推土机,挖掘机轰隆隆在前,指挥部人员和拆迁队伍在后,开往强拆现场。从村西头开始,偏头等几个人用喇叭头子朝钉子户喊话,宣布工程指挥部按照镇政府指示,对拒不服从政府征用指令者,依法实行强制拆除,限他们在一个小时内搬出所有物品,人员撤离,否则,一切后果自己承担。西头两户,果然像孙二虎说的,听见院子外机器轰隆声,慌了神,迭忙敞开大门,一家老少往外搬东西,有的还跑过来,給孙二虎,鲍华递烟,求他们宽限点时间,让他们搬完东西。拆完最西头两户,来到林老四家,林老四慌着搬东西,跌倒了,摔了个“四爪朝天”,指挥部的人和拆迁队员笑起来,偏头喊道:“林老四,咋不洋洋了?这会儿毛前爪子了。”鲍华阴阴阳阳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林老四听见这狗屁话,气冲脑门儿,一下跳起来,冲到鲍华、偏头跟前,哭咧咧地骂:“你这俩吃人饭不干人事儿的坏货,太欺负人了,老子跟你们拼了。”鲍华和偏头见林老四疯了,有点心虚,不由往后退,林老四追过来,被人拽开,镇经委办事员小宋对鲍华和偏头说:“朱镇长有交代,你们不应该这样。一个村,庄里庄乡的,何苦如此?”鲍华和偏头呱唧嘴,没吭声,偏头低声骂他“胳膊肘子往外拐,书呆子货”。上午,“扫平”了村西头的三个钉子户,吃中午饭,孙二虎一伙吆喝着“上酒”,鲍华急忙让偏头拿酒,小宋说:“鲍总,下午这两户难度更大,喝些酒,不利工作。”鲍华说:“我们得靠孙总的人干活儿,不好驳面子。”偏头拿酒来,摆桌上,说:“吃饱喝足,破本儿裂。”小宋想制止,饭桌上已经开喝,只好摇摇头,拿盘子拨点菜,抓俩馒头,上院里去吃。吃完饭,拆迁队伍吆三喝四奔拆迁现场。先来梁红星家,喇叭喊话三遍,梁红星趴在大门上从门缝往外看,回头跟老婆说:“了不得,推土机、挖掘机到门口了。”梁红星老婆吓得浑身哆嗦,脸焦黄,说:“我的娘,下绝法子了。我这些天就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咱顶不过人家,你死犟。快往外搬东西吧,搬慢了,让他们給砸打坏了,疼死人不?”梁红星眉头紧锁,眼里冒火星子,说:“东西不搬,人也不出屋,看他们敢砸死咱?”梁红星老婆急了,朝他碰头,说:“你疯了?不用人家砸,你先把我弄死,你有本事,跟人家闹就是。”梁红星没法儿了,拿拳头照自己脑袋狠狠砸一通,对着大桌子后头墙上爷爷的遗像,哭喊道:“爷爷,看你孙子让人家欺负到啥地步了?”梁红星老婆说:“别喊呼了,爷爷救不了咱,快搬东西吧。”梁红星跺跺脚,去开了大门,偏头喊道:“梁红星,不见棺材不落泪,认输了吧?快搬,搬晚了,砸坏东西活该。”梁红星跳起来骂道:“偏头,你别狗仗人势,你砸坏我的东西,老子跟你有死有活。”偏头窜过来,挓手舞掌地说:“我们是执行公务,你骂人,我敢揍你。”梁红星骂道:“偏头,我就骂你,你个屙血的货,大呼隆,你害我,现在又欺负到我头上,我今天跟你拼了。”孙二虎的手下拉偏架,凑到梁红星跟前,一阵拳打脚踢,小宋吓得要命,脸变了色,对鲍华说:“鲍总,这样不大好吧?”说完,就跑过去,护着梁红星,鲍华也过去,把打人的拽开,喊道:“偏头,你惹什么事?”偏头立楞着脑袋躲开了,小宋跟鲍华、孙二虎叽咕几句,孙二虎吆喝自己的人:“都别站着看,进去,帮忙搬东西,搬彻底,再开拆。”梁红星家东西搬完,孙二虎一声令下,挖掘机在前,推土机在后,像两只怪兽嘶吼着,伸出吓人的利爪,张开血盆大口,冲向梁红星家可怜的,颤抖着的宅院,不过十几分钟,好端端院墙房屋变成了一地碎土坯、破砖头、烂屋草,一根根烟熏得黑糊燎拉的梁棒,横七竖八地支棱着,像骷髅的骨头架子,梁红星血红的两眼淌着浑浊的泪,踩着烂土破砖,摇摇晃晃地去拽那些梁棒,梁红星老婆一屁股坐到地上,尖声哭叫起来。孙二虎、鲍华吆喝着拆迁队伍,大摇大摆,撇下他们,扬长而去,镇经委的小宋走在最后,苦着脸看看梁红星两口子,轻轻叹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跟着“大队”离去。孙二虎回头看一眼,跟鲍华说:“这小宋是个怪人。”鲍华说:“刚出校门儿的学生,没见识过,心软,见的多了,心就硬了。”(8)拆迁队伍来到李老七家门前,先喊话,宣布他们根据政府决定,依法对他的房屋实行强制拆除,要求他停止对抗,立即敞开大门,抓紧往外搬东西,限他半小时内回应,否则,他们就采取强制行动,后果由本人承担。李老七这两天受凉咳嗽,嗓子哑了,偏头喊完,李老七在院里哑着嗓子喊道:“偏头,你小子成精了,叫你们当官儿的来。”鲍华回应道:“李老七,偏头是代表工程指挥部和拆迁办给你喊话,你不听,是对抗政府。”李老七说:“鲍华,你不要倚官仗势欺量人,我打眼角里瞧不起你爷们儿。去喊当官儿的来,当官儿的不来,别想让我开大门。”小宋喊道:“李大爷,我是镇经委的小宋,咱不认识,可我知道,你好出身,是烈属,为人正直,是讲理的人。镇领导今天不在现场,我们是按领导的指示,奉命行事,作为一个公民,你应该执行政府的指令,请不要再徒劳地坚持了,拆除之后,有意见仍可以提。你赶快开大门,我们帮忙收拾东西,免得损失。大爷,请慎重考虑。”李老七嘶声说:“宋同志的话……我听明白了,我……态度不变,当官儿的不来,我……绝不开大门。”李老七说完,外边的人听见房门“砊啷”一声,李老七回了屋,任外头再喊呼,再不吭一声。半小时到了,院里仍没一点动静,小宋悄声跟孙二虎鲍华说:“这人情况比较特殊,他又很犟,要不我们找领导请示一下?”孙二虎说:“领导早交代完了,有什么请示头?强拆,没得商量。”鲍华说:“老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领导有明确指示。”小宋不吱声了。孙二虎不耐烦地从偏头手里拿过话筒,扯开喉咙喊道:“李老七,我现在代表工程指挥部和拆迁公司警告你,我们依法迁拆,你不得抗拒,我们再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你还不敞大门,我们立即开始强拆行动。”李老七蜷坐在大桌子旁椅子上,他早晨强撑着吃点饭,都哕了,这会儿,头晕得厉害,嗓子眼儿里像冒火,肚子鼓鼓的,胸口像堵一个疙瘩,浑身哆嗦,拿暖水瓶倒水,手哆嗦,水洒出来一大半,他心想,让这些坏货逼到墙角了,我李老七竟落到这一步,真惨啊。十五分钟倐拉就过去了,院子外边,机器轰隆隆打火了,“哞哞”开动了,“噗通”一声,一截院墙倒了,有人喊呼:“李老七,快开屋门,往外搬东西,推土机马上要拆屋了。”小宋凑到鲍华和孙二虎跟前,悄声说:“两位老总,咱最好是想办法弄开他屋门,把人架出来,再拆屋。”孙二虎大咧咧地应道:“小宋,你太小心了,他什么人?不怕死?你没见那几家?放心,机器开过去,他准往外跑。”鲍华二思一下,说:“他别再上‘癔症’……”偏头头一立楞,说:“他‘癔症’?没事儿,他不愣不傻,敢跟推土机‘癔症’?”小宋脸寒寒的,不吱声了。院里机器怪声怪气地轰响着,李老七听出先是一段段推倒院墙,又推倒了大门,真的马上就要拆屋了,他两眼干涩,像在出火,心咯吱咯吱疼,心里念叨:“娘,哥哥,家保不住了,老七无能,对不住你们了。”他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看来,这口气争不上去了,让他们逼到这地步,没法儿活了,没脸没皮地活着,也没劲了,气也气死了,干脆,死给他们看,看他们怎么收场。外边机器轰隆着,听动静,院墙,大门拆完,又拆了东西厢房,机器“哞哞”地朝堂屋开来了,李老七心想,这些坏货比土匪还很,是要逼我走绝路了,嘴里嘟念着“老爷们儿死给你们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趴到大桌子前,朝爹娘和哥哥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嘶声说:“爹,娘,大哥,我去找你们了。”说完,站起来,拿了盛煤油的塑料桶,拧开盖儿,把里间屋床铺,里外间木器家什上,都洒了煤油,又举起桶,把剩下的(煤油),从自己头上浇下来,手哆嗦着,从大桌子上拿过火柴,手又哆嗦着,擦着火柴,扔到自己被煤油浸透了的褂子上,褂子“腾”一声烧着了,李老七顿时成了一个火柱,刹那间,“火柱”倒在大桌子跟前,点着了大桌子,大桌子又引着了桌子后头长条几,火头子立马窜上屋顶,一小霎功夫,整个北屋着起了大火,黑烟滚滚,屋外头拆迁“好汉”们正沉浸在拆墙毁物的快感中,猛地看见堂屋着火了,鲍华,偏头,孙二虎一伙一时竟一下傻了,愣住了,小宋吓得脸煞白,急哧白咧地跟鲍华说:“不能愣着啊,李老七在屋里,赶快救人啊!”鲍华和孙二虎脸无人色,说:“哪进得去呀?”小宋说完,拔腿往北屋跑,跑到跟前,哪里进得去?火势越来越猛,片刻,屋顶落下来了,诺大一座堂屋变成一个大火场,鲍华,孙二虎,偏头几个,脸都变了色,傻愣着,呆站着,没一个人吱声,小宋跺脚,喊道:“你们怎么了,赶紧救火啊。”鲍华说:“怎么救?停水了,没有水,拿么救?”小宋回头瞅见东屋门外一个水缸,三步奔过去,拿水瓢往自己身上浇了水,窜进火堆,破死命拽出了烧成黑鼓轮个子的李老七,他自己也成了“火人”,一伙人连忙朝李老七、小宋身上泼水,把火浇灭,看看李老七,不中用了,忙抬了小宋,架到大卡车上,往县医院送。村里那几户正收拾自己东西,老远看见李老七家着火了,扔下东西,跑过来,梁红星咋呼道:“这些坏货逼死人了,还不揍这些王八日的?”大伙儿一拥而上,就要开打,拆迁“好汉”们见事儿不好,舍了机器,撒开丫子,抱着头,往四下里跑了,林老四几个人捡起石头往机器上砸,梁红星喊道:“机器是死的,它没罪,别照它发恶气,砸坏了,得挨逮。”梁红星和林老四蹲到李老七的尸首跟前,梁红星哭着说:“七叔,你不该走这一步啊……”林老四说:“这人气性大,让这些坏货逼死了……七叔行好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末了落这么个下场,老天爷不长眼啊……”(9)河湾村搞拆迁,烈属老头李老七自焚身亡,青山县出一个大事件,很快轰动了全县,到处传得沸沸扬扬,老百姓议论纷纷,县镇两级党委政府立即组织专门班子,慰问死者亲属,商定补偿协议,抓紧处理后事;对有可能替死者发声的人员逐一排队监控;派出工作队,对河湾村农户挨家做安抚工作;要求各机关单位人员及学校师生顾全大局,对事件不传播,不议论,不信谣传谣,如有违犯,纪律处分。县镇领导煞费苦心,特意让憨子在县城上中学时的班主任参加死者后事处理小组,还通过省有关部门,让憨子所在单位的领导做他的工作,告诉他,作为一个很有前途的业务骨干,处理此事,一定不要感情用事,要顾大局,憨子人老实,爹出事后,他悲痛欲绝,对强拆者十分愤恨,但内心又觉得爹太犟,不应该当钉子户,更不应该以死相拼,加上单位领导和自己的恩师都做他的工作,很快就同意了政府定的处理意见,答应尽快办爹的丧事,小荷不愿意,憨子说,爹已经这样了,人死不能复生,政府答应给比较多的经济补偿,我们就不要再难为领导了。小荷说,他们是要用钱堵咱的嘴,不行,不能让他们,爹是让他们逼死的,不能就这样拉倒。憨子傻傻地说:“怎么不‘拉倒’?爹是自己死的,还能让他们偿命?算了,不跟他们闹了。”小荷看着哥哥的老实样子,知道犟不过上边当官儿的,还怕影响哥的前途,只好同意了,呜呜地哭叫:“爹,你死得冤啊。”村里在村两委布置灵堂給李老七办丧事,不少人家搬到邻村亲戚家或租房住了,但几乎都来吊丧,刘如兰哭得嗓子都哑了,从墓地回来,梁仲木、梁红星、林老四,张庆河,庆水,柱子一伙人叽咕,觉得这个处理法是哄弄人,欺负憨子兄妹老实,他们围住张广培,说,把人逼死,給倆钱就打发了,这还有天理吗?这事就算完了吗?要是刘青田在家还好点,让他帮着找找。张广培说,别提了,知道了这事,我立马給青田叔打了电话,他听了,接着电话,就犯病了,我后悔死了。几个人都让广培给问问,刘如兰说:“广培,你就给大伙儿问问呗。”张广培说:“我让人控制起来了,今天来,都有人跟着。一时不好办。过些日子再说。”李老七的丧事办完了,没几天,县镇政府觉得事情过去了,松了一口气,立马组织施工队伍开进工地,转运拆迁垃圾,整平地面,准备举行开工奠基仪式。(10)憨子过度悲伤,回去就病了,张广培写信让跟憨子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的方原去看望。方原说,我爸在信上说,这事太恶劣了,不能就此罢休。憨子苦着脸说:“单位领导,我的恩师都做我的工作,我已经签字同意处理意见了,不罢休,还能怎着?”方原说,处理归处理,但还得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他们欺压百姓,无法无天,怎能不受惩罚?这样糊糊涂涂过去,七爷爷死也不能瞑目。一番话把憨子夫妻俩说哭了。方原说,他有个大学同学在外地一家报社当记者,我跟他说,让他找社里,要求去调查,把这事給曝光。很快,方原说的这个记者先来采访了憨子,又想法摆躲了监控人员,秘密采访了还在住院的镇经委办事员小宋和河湾几个村民,回去不久,这事就见了报,题目十分惊悚:“野蛮强拆无法无天 烈属老人自焚身亡”,报道一出,像引爆一颗炸弹,省里某领导做了批示,有关部门立即展开调查。调查发现,河湾村工程从工程立项、征地到拆迁,存在损害群众利益以及严重违法乱纪问题,有关上级责成林城市、青山县立即对拆迁存在的问题加以纠正,并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很快,补偿安置方案作了调整,村民们多拿不少补偿,都说,这是李老七拿自己的命给咱换的。调查涉及工程立项,审批全过程,自然少不了暗中勾兑,利益输送,调查结束,涉案者一一受到了惩处。孙二虎、偏头被判刑,孙二虎负主要责任,判了十年,偏头竟判了十五年,原因是在看守所里,有警察说:“你小子长得歪瓜裂枣,看样不是好东西,除了这次强拆,还干过什么坏事,全交代。”小子胆儿早吓破了,真的一五一十供了不少打架闹事偷鸡摸狗,呼隆中坑害梁红星,在吴家利公司仗势欺人,打骂职工,一大拖落烂事。竟还承认,那年,他在坡里看见自己喜欢但没捞着的张庆河媳妇小芳,想办她好事,小芳瞅见他,撒腿跑,他在后头猛追,跑了一会,小芳“扑通”栽倒在路上,他知道小芳心脏不好,多半是出事了,吓慌了,急忙奔小路跑回家了。鲍华开除党籍,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二年。市县镇三级都有当官儿的受牵连被处理。市计委那位官相庄严的主任,处长高胜美,县计委主任,朱镇长因为受贿,被双规,吴家才丢了官儿,高西华,赵臣都退休了,也受了处分。事件发生时,吴家利在外地,没有直接责任,但在项目报批过程中,犯有行贿罪,组织上念其交代问题态度好,且是有贡献的企业家,只批评教育,没给处分,上级还指示,搞项目,谋发展,方向是对的,并指示抓紧建设。几个月的折腾,到底尘埃落定了。清水河南岸的河湾村从青山县地面上永远消失了,从此没了踪影,世世代代河湾人的血泪,汗水,哭叫、叹息声全随烟尘飘散了,李老七坟头上的青草在风中摇来晃去,似在給路人讲说这个“坠”了一辈子,末了把自己“坠”死的庄稼人的故事。1.社区,一种新兴的,时髦的叫法儿,把村称为“社区”。2.片儿汤,汤里没有真材实料的食物,只有一点儿哄人的面片儿,这里是说哄弄人。3.凹轴,即委屈。4.硌燥,急躁,着急。尾声树上的枣红了半圈儿,知了叫得没劲儿了,又到秋季了,河湾村家家户户大车小辆从邻村亲戚或房东家回来,住进了各自的排房新家,忙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忙碌之余,擦一把脸上的汗,搭眼看,清水河南,河湾村老地窝儿那一片,陈家的砖瓦宅院,张家的大车门,李老七铁桶般的院落,穷家小户的土坯房,石台子长着青苔,井口石被井绳磨出沟的老井,街边从早到晚吱吱呦呦响的石碾,学校门口的大汪,汪边溜滑铮亮的石凳台儿,姑娘媳妇洗衣裳的捶衣石,路旁场边汪崖院里院外的枣树,香椿芽树,石榴树,花椒树,桃杏梨树,柿子树,刘青田家跟前弓腰驼背,肚子上冒出个大瘤子的垂柳,祖爷爷一样威严钢筋铁骨的老槐树,还有数不清的榆树、钻天杨……全都没了影儿,变成了热闹的大工地,正在建比庄稼人的住屋还气派的鸡房鸭舍,还有好几层的饲料车间、办公楼。新村排房后边直东正西的水泥路北,吴家大宅三层高楼在正当中,村两委办公楼,村文化站,学校,幼儿园,超市,广场一字排开,工地上白天车来车往,夜里灯火通明,干得热火朝天。梁仲木、梁红星,林老四、柱子一伙凑一起,蹲在水泥路边,在路灯下,看着吴家大宅和一拉溜建筑,喳咕,议论。“吴家利,几年工夫,包本村窑厂起家,像神仙吹法气儿似的,扑楞这么大,了不得。”“这人买卖精,敢作,滚油锅里的钱都敢捞。”“这年头,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儿的。”“更当紧的,公家有人儿。”梁红星说:“你煞住眼看看,吴家大宅高楼大厦,在北边正当央。李老七要宅基地建老屋,没办到,丢了命。全村人都在路南,就像坐席,吴家在上首,咱全在下头,看着来气。”梁仲木说:“这个你气不了,这当下,人家就是人上人。”林老四说:“往常年,陈家大户主,宅院大,房子好,也没这么威风,这么扎眼。我怎么觉乎着,这个社会儿倒回去了?”梁仲木说:“咱这脑袋瓜儿,哪想明白这些事儿?甭管咋着,有个屋趴趴着,能吃上饭,就行了。”李老七死后,村民们多得了补偿,又住进新房子,玻璃门窗,院子内外水泥地面,鲍华倒了台,偏头挨了逮,人心里的气消了不少。庄户人好打发,有时候埋怨,没法喂猪养鸡,连放柴火的地儿都没有,管么都得花钱买,到时候没钱,守着这刮净屋子饿干牙。有溜沟子的汇报給吴家利,吴家利说,这些黄子不宜量好儿。领导说的不错,小农意识,不跟形势,活该受穷。又说,我是书记,这话别朝外讲。刘如兰和儿子庆河也进了新家。搬完家,各屋收拾妥当,庆河说:“娘累得不轻,歇歇吧。”刘如兰看看喘着粗气,还不住忙活的儿子,叹息一声,说:“娘累,你也不轻省,更得歇歇着干,别忘了自己的病。”住进新家头个晚上,躺到铺上,浑身疼,翻来调去睡不着。搬家路过清水河桥,朝老村那边望,自己家,老屋,宽大的院子,还有娘家的家,都没了,旧村平了,老家没了,自家老的,娘家爹娘,广坪,到过年来家,还认得路,找着门儿吗?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淌眼泪了。住进这里表全新的屋里,觉得不实靠,不像自己的家。又想,兄弟媳妇能能,二儿子庆水,广培,长英姨,陈家,梁红星……谁谁新家在哪块儿里,李老七叔跟自家在一排,隔七八个门,屋有了,人没了,想想憨子,小荷姊妹俩,来这新家看看,心里什么味儿啊……又劝自己,不想这些事,让自己伤心了,想高兴的事吧。这回费个好劲,給二旺媳妇红莲争到了新房,就在她家前边一排。那年二旺遭了难,红莲带着苦瓜婶子和俩孩子上了关外,只来过一封信。头麦里(1),刘如兰让庆水給红莲写了封信,跟她说村子拆迁的事,问她啥打算,信写完,按早先地址打了去,刘如兰觉得不过是有枣无枣打一杆儿,尽上自己的心,没想到,红莲很快就回了信,说感谢广坪哥和嫂子多年给看家,说,她在那边又有了一个闺女,叫小雪,小云和小雪都在东北当地嫁了人,小刚找的媳妇是咱关里人,一个闺女,一个儿。婆婆娘去世不少年了,张继忠长癌症,受作了两年,头年死了。现在小刚和媳妇,带着闺女,一起在江苏打工,儿子(叫张杰)刚考上大学。收信知道村子拆迁的事,他和小刚大人孩子都很高兴。这几年,东北经济不如关里,天又冷,孩子们早想回老家了,现在定下来,趁这次拆迁,她和小刚一家搬回河湾,随信寄来他们给村里写的申请。刘如兰替他们给村里递上申请,吴家利他们阴阴阳阳,说,红莲已经改嫁,不是村里人了,不好办,刘如兰不丢松地找他们,张广培也帮着找,说,苦瓜婶子和红莲一家遭难走的,户口一直没转,没理由不给办。后来出了李老七的事儿,指挥部的人和吴家利说话口气软了,这才給红莲分了房子。刘如兰连忙給红莲去了信,红莲回信,说,最近就和孙子一起回来。庆河庆水弟兄俩拆迁时把红莲家的家具給转走,前几天,又给搬回来,在新屋里摆放好,还给买了些米面吃食。二旺是广坪的好弟兄,比一个娘的还亲,现在红莲带着孙子重回老家,刘如兰觉得二旺兄弟,苦瓜婶子,还有广坪都会为这高兴。孙女小霞从北京回来,病再没犯,孩子争气,不等高考,就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了。这闺女真不赖,治病耽误那么长时间,落下那么多功课,回来插了班,很快就赶上功课不说,还考前几名,过了麦,拆迁以前,她放学来家,说要参加一个作文竞赛,刘如兰说,妮儿,奶奶不懂得,你参加这个,别再耽误复习,影响考学。她说,班主任老师也有点担心,但是高昌运(奶奶见过,就是高厂长他儿)支持她报名参加,她也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就报名了。不碍事,熬几个晚上,把作文写出来,发出去就行了。这闺女真的写了发走了,刘如兰问,妮儿,你写的么?小霞非得有了结果再給说。刘如兰想,不说就不说吧,说了奶奶也不懂得。六月里一天,小霞回来,高兴得了不得,说,奶奶,秀丽姑,我的作文竞赛,来通知了。刘如兰和秀丽忙问,啥结果?小霞说:“我得了一等奖。”刘如兰说,勿怪俺妮儿非参加不可,心里有数,得奖把儿里攥啊。小霞说,倒没那么大把握,就是心里有话,借这机会说出来。秀丽说,得奖了,这回得说给俺听听了。小霞把作文念给她们听,原来写的是“我的爷爷”。小霞念着念着,哭了,念不下去了,擦擦泪,接着念,刘如兰和秀丽一边听,一边掉眼泪,念完了,刘如兰说:“俺妮儿这作文把她爷爷写得真真的,妮儿,爷爷没白疼你。”秀丽说:“小霞对俺舅感情深,写这样好,无怨人家给一等奖,让谁看了,也得说写得好,比报上登的,电视里演的不差么。”小霞说,表姑太夸张了。过了十来天,北京一个大学跟学校里说,准备破格录取小霞,很快,那大学来人,对小霞的各科成绩做了考核,回去就发来了录取通知书,还通知她学费全免,额外给助学金。头两天,刘如兰接着孙子小磊的信,说,他和吕萍今天来家,帮奶奶和爹收拾家,过几天,带小霞一块上北京。这天一大早,刘如兰早早起来,打发庆水跟庆河上县城火车站去接小磊和吕萍,打个“面的”,把在秀丽姑服装店里帮忙的小霞一块捎回来。弟兄俩走一大会子了,能能和庆水媳妇准备饭食,刘如兰这屋那屋不住地忙活,給小磊和吕萍铺好床,又把小霞上学带的东西,挨着看一遍,装好,坐到床头上,扑拉着行李包,暗想着,霞妮儿出息了,可惜爷爷见不着了,想着,不觉又掉眼泪,小贞过来拿暖水瓶,看见了,说:“娘,小霞去上大学,今天小磊和吕萍回来,娘怎么还难受了?”刘如兰抹去眼泪,说:“没难受,娘是高兴……”刘如兰一趟趟朝大门跑,小贞说,娘,火车啥时候到,是有钟点儿的,不用光跑门口看。刘如兰说,我上大门口风凉风凉。能能说:“嫂子,门前水泥路晒得多热,也不凉快啊。”刘如兰笑了,“我等孩子心切,你娘俩菜咣(2)我。”日头偏西,一辆面包车呜呜地开到大门外,“吱”地声停住。站在大门口的刘如兰,从院里跑出来的能能和小贞,在自家学习的能能的孙女乐乐,小贞的闺女小婕、小媖,广培的小儿子庆济,都偎到车跟前,车门开了,小磊先下了车,回身扶一个老嫲嫲下车,说:“奶奶,你看看谁跟俺一块回来的?”老嫲嫲后头,一个四溜条直本本分分的大小伙子,吕萍,小霞相跟着下了车,跑到刘如兰跟前,最末了,小霞的同学高昌宇也下了车。刘如兰和刚下车的老嫲嫲瞪着老花眼互相端详着对方,片刻,两人的手合合撒撒地攥到了一起,几乎同时哭腔叫道:“嫂子”,“红莲妹妹”,俩老姊妹相拥在一起,哭了。原来是红莲和孙子张杰从东北来老家,在北京转车,跟小磊吕萍正好在一个车厢,红莲听小磊说话是老家口音,一打问,红莲知道是广坪哥的孙子和媳妇,小磊知道是奶奶常说的红莲奶奶和她孙子,都高兴坏了。刘如兰回头看着小霞和高昌宇,说:“昌宇来了,听小霞说,你也考北京去了?”高昌宇说:“是,跟小霞来回一路,有做伴儿的了。”刘如兰说:“忒好了。”又问:“小霞,我让你爹打个面的,怎么又麻烦昌宇他爸?”小霞看看高昌宇,说:“俺爹和俺叔上店里找我,正好高昌宇也在,他跟他爸打了电话,他爸找朋友給借的车,我犟不过他。”高昌宇脸有点红,说:“奶奶,这没啥。”又说:“人送到家了,奶奶,我跟车回去了。”刘如兰留他跟师傅吃过饭再走,高昌宇说,车回去还有事,刘如兰只好让小霞送他上车走了。孩子们簇拥着刘如兰和红莲进家来,刘如兰和红莲坐床头上啦一阵哭一阵,两个刚考上的大学生小霞和张杰跟小婕、小媖、乐乐,庆济说些关外、山东的风土人情,读书学习的事,又跑出去看工地和新村街景。一大伙人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刘如兰和庆河庆水弟兄俩送红莲祖孙去了自己的新家。第二天早饭后,刘如兰领着家人带了供物香纸去上坟。到了林地,庆河、庆水、小磊、小霞給几个坟头添了土,刘如兰,能能、小贞在坟前摆上供物,烧香点纸,一大家人齐刷刷跪在坟前磕了头。刘如兰朝着爹娘,广坪的坟头颤声说:“爹,娘,霞她爷爷,不年不节,来给您上供,报喜了,小磊有媳妇了,叫吕萍,好着哩;小霞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您听了都高兴吧。霞她爷爷,小霞的病除根了,她作文写得好,没考试,北京的大学就录取她了,你别担心了,你和她老爷爷,老奶奶,都别挂着俺了。”刘如兰说着就哭了,小霞和几个闺女抽抽哒哒地哭,小磊忍着泪说:“小霞,别哭了,你把那篇作文念给爷爷听听吧。”小霞从口袋里掏出作文,一字一句,念了自己写的《我的爷爷》,末了说:“爷爷,我写这篇文章,参加一个作文大赛,得了一等奖。不是我写得多么好,是您一辈子过得苦,为人好,事迹让人敬佩,感动了评委老师。爷爷,人世间的不公不义不平等不会永远不变。您和奶奶,爹娘、老爷爷、老奶奶在艰难困苦中,对家人,对孩子无私的爱,给了我们勇气和力量,爷爷说过,坡里的土坷垃还有翻身的时候,我,还有俺哥,我们的下一代,定要不屈不挠地拼搏,奋斗,我们一定要翻身,一定能翻身!”一家老少一动不动,不吱一声,听小霞念作文,或掉眼泪,或低声饮泣,夏日的太阳把远处的青山涂抹成闪亮的银灰,蓝天上的白云纹丝不动,似在沉着脸谛听,坡野里没一丝声响,只有坟地里几棵柏树枝叶在微风中窸窣,刘如兰擦擦泪,说:“霞说得好,小婕,小媖,乐乐,你们可都听了,都得记住了,你们得跟姐姐学,她走出路来了,你们得跟上。”几个闺女连连点头。一家人又去老姥爷老姥娘坟上、李老七爷爷、二旺爷爷、疯子六爷爷坟上烧了纸,磕了头,太阳压山才回家。几天后,小磊和吕萍要带着小霞去北京了,刘如兰请刚从北京回来的青田叔,长英姨,回村安新家的广培和沈迎莲,红莲和张杰祖孙俩,庄乡梁仲木、梁红星、柱子、能能的亲家林老四两口子来家吃饭,給霞妮儿送行。老头,老太,大人孩子,热热闹闹,男爷们儿吆三喝四地划拳,喝了不少酒,吃着饭,刘青田说:“今天真高兴。小霞上了北京的大学,红莲带着考上大学的孙子回老家,再好不过了。我一直说,农村的孩子,想有出路,就得考出去。”张广培说:“刘叔说的很对,不过,这些年,教育不公平越来越厉害,农村的孩子想考个好大学,越来越难了,你们几个孩子,得加倍努力。”梁红星说:“小孩儿们就得好生上学,再难也得上。当下,虽说农村人能出去干活混钱了,可还是农民工,老了,也没退休金,干不动了,还得回农村,在土里刨食儿吃。”梁仲木说:“他娘的,回来刨食儿吃,也刨不上了,地叫他们占得没多点儿了。”几个孩子支绷着耳朵听,小霞和张杰脸色凝重,小磊说:“我这辈子就是农民工了,小霞,哥和嫂子打工挣钱,供你一个劲上,大学念完,念硕士博士,给爷爷奶奶爹娘给咱老张家争气。”小霞说:“我一定加倍努力。”刘如兰说:“小婕,小媖,乐乐,你姊妹仨,听你刘爷爷说了吗?都得好生念书,好歹考出去,怎么样?”小婕忙说:“一定。”小媖脸红了,说:“我尽力,就是太难了。”乐乐说:“我脑子笨,不敢说。”刘青田说:“话又说回来,考学这事,也确实不易,都尽上努力,考不上,干别的,也有前途,社会毕竟进步了。”几个庄稼人说,“该说么说么,是进步了,最当紧的,种地的不挨饿了。”“不光不挨饿,吃都买现成的了,老娘们也不纳鞋底,做衣裳了,都买着穿了,出门骑车,还能看电视,搁以前,谁想得到啊。”“啦实的,都进步,就是人家进步得快,咱老百姓进步得慢,人家出去十里地了,咱才挪动了几拃远。”“你还想咋的,谁让咱是老农民来。”吃完饭,喝着茶,林老四说:“我听乐乐说,小霞写了篇文章,说她爷爷的事,我一辈子,最服广坪哥,小霞,念给俺这伙听听。”刘如兰说:“霞,你林爷爷说了,把文章念念吧。”小霞也不扭捏,板板正正地站好了,一字一句念那文章,听文章的都不出声,也没人咳嗽,连茶都忘了喝了,刘青田,张广培,和几个庄乡爷们,个个眼里含泪,林老四家里的哭了,上门口擤鼻涕,杜长英、沈迎莲泪流满面,红莲哭出了声。小霞念完了,沈迎莲说:“小霞,无怪人家大学要破格录取你,写得太好了。”说着把小霞拉到跟前,说:“闺女,你怎么这么厉害?”小霞说:“不是我厉害,是俺爷爷的事感人。我从小到大,亲见听闻爷爷奶奶爹娘,老爷爷老奶奶,还有本村父老相亲的艰辛和挣扎,屈辱和抗争,痛苦和悲情,这些一直在我心里,是有感而发。”张广培说:“霞妮儿说的对,爷爷的事,她听到的,看到的,记在心里,有真情实感,自然会写出好文章。”刘青田说:“还不只是文笔好,感动人,你还能看出,小霞这孩子很有思想,她写的是爷爷,可也是写的河湾村,青山县甚至是全中国的农民。所以,小婕、小媖、乐乐,你们几个,可别学我,一定不能再当农民工。”小婕、小媖、乐乐几个脸寒寒的,连连点头。张广培说:“农村青年拼命努力,一心摆脱农民身份。可问题是,毕竟大多数人摆脱不了啊,还要继续忍受这种不公平。农民只是廉价的劳动力,城市人的福利,没他们的份,孩子不能进城读书,当留守儿童,缺少父母关爱,学习成绩差,长大了再当农民工,太不像话了。小霞的文章写得好,是为农民发出的一声微弱的呐喊。”小霞说:“称不上呐喊,只能算是一声悲鸣。”小霞低声跟沈迎莲说:“俺广培爷爷是个思想家。”沈迎莲说:“他一辈子还不就吃爱思想的亏。”张广培说:“不假,我这一辈子,跟庄乡同根共命,忍不住想这些事。孩子们,你们知道有个词叫‘苍生’,词典上说,‘苍生’就是老百姓,主要是农民。这个名字,包含一种悲壮意味,所谓苍天厚土,苍生百姓,是民族的根基。千千万万张广坪、李老七这样的农民,他们的精神厚重坚韧,再苦再难,生生不息,可歌可泣。小霞,你们这些孩子,永远不要忘本,学成以后,为改变自己家人的农民的命运尽一份力,日后有能力,要为苍生立传,替苍生说话。”刘青田说:“你们这些孩子,要好好记住这些话。”第三天,吃过早饭,小磊、吕萍和小霞,坐梁红星的农用车上县城坐火车去北京,三个孩子上了车,刘如兰、能能,庆河,庆水,小贞,几个孩子偎在车跟前,刘如兰说:“妮儿,好生吃饭,别睡忒晚了,奶奶挂着你。”小霞攥着奶奶的手,眼汪着泪,说:“奶奶,我准听你的话,别挂我,你也当心身体,别累着,别舍不得吃喝。”刘如兰哭了,说:“奶奶好生活着,盼着跟俺妮儿享福哩。”车发动,开走了,小磊、吕萍、小霞朝后招手,车“噗噔噗噔”走远了,看不见了,刘如兰还站那里,稀稀拉拉的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披散着,小贞偎在她跟前,说:“娘,小霞跟她哥和嫂子走了,咱家去吧。”刘如兰愣怔一下,长出口气,说:“好,咱家走。”1.头麦里,即麦季前。2.菜咣,取笑。2023年3月29日,夜零时,初稿于温哥华2023年8月4日,夜11时,第一次修改,加注毕。2023年9月19日夜11时,第二次修改。2024年1月7日夜11时,第三次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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