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上被他人坐过的地方残留着汗渍,结成一片薄冰,寒风穿堂而过,地面堆着几只冻死了的鹰,就这么堆在那里,它们不太像战鹰,可能是野鹰,或者信鹰,长得很肥,好食好住,到头来被冻死,应该得有个零下五十度了吧,这过道没有暖气,房间里才暖和,我刚从接待厅走出来,冰火两重天。有一张长椅没冰,我就坐在那里,等叫号。
"señor giuseppe·waterman!"
“到!”我应道。
走进移民局面试室,有好几位先生、女士坐成一排,他们身后是两名卫士,腰间佩两柄短剑,背上左右各两柄短矛,神情平静。我留意看着几位先生、女士的姓氏,主面试那位混血先生叫阿隆索,阿隆索!我见到这就害怕!杀了一个阿隆索可不想再杀第二个!然而,转而想想,有什么好害怕?明明我都不太想活了,“该吃就吃,该死就死”,这是我目前的口头禅。
“hola, señor wa……哦呀?这倒是来了位犀鸠利的家伙。”阿隆索道。其余数人表露出紧张,但没说话,他们主要旁听记录。
“hola, señor alonso。”我谨慎应对,道。
“瓦特曼先生是吗?”
“呃,这读作沃特曼,阿米利卡诺语。”
“哦,好,沃特曼先生,我得在文件上备注一下怎么读。哎,我认得你,你就是在红林要塞出尽风头那独臂高佬是吧!但怎么不是姓洛萨尼托呀?他们都说是有个朱瑟佩·洛萨尼托先生,我也见过你。”
太好了,不是什么气氛沉重的环境,这位阿隆索先生并非我接触过的那种阿隆索。不过也是呵,全半岛那么多人姓阿隆索,就是洛萨尼托光杜姆也有几十人吧,我也不全认识。
我道:“先生过奖,过奖,前几年我结婚时跟了妻子姓,之前是洛萨尼托。”
“嗯,那你妻子沃特曼女士呢?”
“她在棉兰岛。”
“哦,哦……是我不便多问那种是吧。”
“正是,抱歉。”
“那这行略过,你们记好,离异。你有子女吗?”
“有一个女儿,她也在棉兰岛,但我没见过她。”
“你们也记好,接着我不提醒了啊。抱歉,这几位都是实习,我怕他们填错。”
“没事的,我理解。”
“嗯,那,那个!”阿隆索大声喊道,“那个何塞!何塞!”待他喊完,一位小姐跑进来,阿隆索问她:“今天还有多少人?”小姐回道:“还有一位giulia·gonzález先生。”阿隆索道:“叫他先回招待所,明天再来。”小姐点点头,关上门回去接待厅。
“那么沃特曼先生,你兄弟姐妹有多少人?”
“一个姐姐,下边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哦,不是继承人吧?我看你身份证上是六级贵族。”
“第二个妹妹是,所以我离开了,加上还有点时局原因吧,我是怎么也要离开的。”
“嗯,有关起义吗?”
“是的,我直接参加了起义部队。”
阿隆索先生双眼放光,在我之前他面试了两人,刚开始还有点疲态。他道:“犀鸠利,犀鸠利,真是不得了的家伙。你会瓜拉尼语吗?这里虽然也能用西班牙语,但毕竟新塞维利亚属于瓜拉尼语语区。”
“没事的先生,目前只能听懂一半左右,我愿意去学,尽量融入这里,你也知道月球权力集团对纳德兰尼亚做了些什么。”
“哦,哦,知道,所以这也是你想过来圣托尔瓦德的原因吧。”
“是的。”
“那你怎么没去棉兰岛呀?”
“这你说得就太强人所难了吧,棉兰岛是什么地方啊,混血过去很麻烦的。”
“嗯?可你的女儿不是混血吗?”
“是……吧,我也不知道,一觉睡醒回到家后才知道自己离了婚还有了个女儿。”
“你这觉可真长呀。”
我叹道:“可不,睡了两年大半。”
“啊!?”
“医疗事故,麻醉昏迷。说来话长,你想了解吗?”
“想!哦,哦,像你这号犀鸠利的移民呀,几年都没遇到一个!实话说,我把冈萨雷斯先生安排到明天,为的就是想听听你的故事,如果你也乐意说一说嘛。”
太好了,看样子我的经历并非都碌碌无为,能哄他们欢心能给面试加分。没事的,我能说,还能说,也乐意说。道:“没事的,我也乐意给大家说说。”有点紧张,“怎么说才好呢?”
“嗯嗯。喂,你们几个,都给我用速写记好啊。那那个!那个何塞!何塞!给这位英雄上杯热茶,再买点点心来!哦,瓦特曼先生,不好意思,沃特曼先生,你请说,分享一下你的事迹。”
有些记忆被防御性心理藏在墙后,我当然可以捣碎它,把它们重见烈日,可是这样一来我也会被那记忆灼伤。
我是在1725年二月苏醒的,渴醒,在医院里,还能清晰记得灰暗的木墙,上边溅了很多绿血红血,窗被木板封上,有几个矛贯穿的洞,地上有些变硬,发了黑的内脏。我渴极了,床头挂着吊针架,两包不知道叫什么药的抗冻纸袋,一包瘪了,另一包还满着,我浑身发软,努力坐起,发现右手已经没了,截肢,整臂截断,中了硫酸飞镖,那东西腐蚀性很厉害,但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被截肢,睡太久了,脑袋混混沌沌,只记得有些什么爆炸了,然后我冲过去想要杀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倒在地上,我一拳把什么东西,尖锐的,敲进那个人的胸膛,大概就那样,当时还没办法想起,只是看着已经空荡荡的衣袖,感觉很愤怒。过一阵又觉得口渴,拼尽全力拉倒那吊针架,拿到药水,咬开,顾不上里边装着什么东西,就是喝,灌进肚子里,全身发冷,甜的药水,稞米糖之类的东西。有了点力气后我爬到地上,再爬出去走廊,几具尸体躺在地上,跟你们外边那几只鹰一样,冻成冰了,空气弥漫着腐烂恶臭,跟沤肥厂一种味,肯定是发生过战斗,那时我心想圣托尔瓦德怎么又打进来啦,后来爬出去外边大街被起义军路哨发现救起才知道起了义,贵族区被封起来,我也成了战犯。
你们说讽刺吗?跟你们的剑圣阿姨决斗,消除了杜姆攻城危机,这人怎么摇身一变反而成了战犯呢?是吧?有这理吗?
谢谢,这茶挺香的,谢谢。
他们把我喂饱后说这两年大半间发生了什么,跟朱莉安娜·德·拉·雪弗尔决斗后两国达成了单线停战协议,就是说攻城部队退回新塞维利亚,杜姆暂时进入不可侵犯状态。但是……但是黑水湖那边战斗更加激烈,两边部队全部投到湖上,从几艘战舰、渔船升级到十几艘,甚至还有时造出投石舰来,每次上湖就是几百人几百人,回来几十人几十人,人死得太多了,死更多人了,于是他们责怪我,因为杜姆防御期间并没死很多人,只有初期第一轮投石跟空袭死过上千人,可那是平民跟贵族,叫市民吧,统一叫市民,市民们死伤多少很难引起关注,死几十人跟死几百人一千人,一样,社会上记挂着,记挂个把星期就都忘掉了,哪里死过几十几百人连那地名都想不起来,因为是市民,而武装部队可就厉害了,给你精确计算到伤到多少人,谁被矛削掉一根手指都给你记着,几位看看我左手,少了两根是吧,跟游击队遭遇时被矛削断的,没人记得我这些,找人撒气倒找上我这来了啊,所以我被判成战犯,差点要上堂被批斗,幸好昏迷着,没斗成,然后发生起义,这事就算散伙了。到头来睡这么两年大半是福是祸我也没想明白,其实应该是祸,毕竟祸不单行。
说来挺令我震惊,又生气,就是说睡这么长一段时间,要截肢,怕锯到一半我被痛醒,所以打了麻醉药,结果出事,体质过敏问题还是什么其它问题也没法再追究,医院都成缓冲区啦,我成了植物人,有生命,硬是醒不来,过了一个又一个月,布里托雅,那个继承人,她当天赶到路哨那里把我拉回去,还有她丈夫,一个拉提琴的入赘富少爷。我问怎么没把自家羊驼无敌加西亚号牵出来遛遛,她解释说现在很复杂,还是先休养好再按时间一截截讲。她非常聪明,无论体会没体会到,起码知道那时我缺水缺粮,姑且吃了一点路哨给的热汤热菜,脑袋混沌着,多一言不如少一语,便忍住没说。他们两个一边拉我一边悄悄抽泣,因为家里的矿场被防御部队攻占,父母被抓起来处死,这简直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家破人亡大概就这种状态吧。
我隐瞒了关于卡尔·格莱姆斯的事情。
阿隆索先生道:“你家以前经营矿业类?”
我道:“算经营吧,杜姆北环那片蓝雪矿曾经都是我家的。”
“难怪,这就能解释你这个六级贵族身份了。”
“其实贵不贵族都是些虚名,我当过少爷、丈夫、囚犯、战犯,现在又成了你们口中的英雄,我是个什么东西呢?这没法下定论。”
“嗯,你师从哪位高人呢?”
“‘maestra espadachín’juline·le·fe。”
“哦,是剑圣头衔者啊,这位高人我没听过。”
“是个有点犯贱的阿婆,她几年前死了。”
“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请接着讲述后来的经历。”
那场决斗过后,布里托雅发信给其余三个姐弟,结果只有住得最远在首都市的大姐跟小妹来,最小那个弟弟可能没收到信吧,他后来有跟我通过信,所以那时候多数是信鹰中途死亡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因为这些都是布里托雅通过她的角度给我描述的,我也只是原话转述出来。切西利奈,我前妻,她一直住在我家,生了个女儿后天天抱着去医院跟布里托雅换班,当然这些我都不知道。又睡了半年左右时间吧,她小心翼翼地对布里托雅提出亲属代理离婚,如果没记错那时候已经是1724年了。怎么说呢,起码我挺能理解她吧,幸好布里托雅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天天守着我这条咸鱼也该觉得厌烦吧,当场思考两分钟就同意了。我因为不是继承人,从布里托雅出生开始就不是,只分到一笔钱,能够给她的资产大概两千万银币,然而她提出只拿几百万,剩余作为住院费。唉,你想想我听到这里时是什么心情?至于为什么我不去棉兰岛找她,后来你们都知道杜姆爆发独立城邦起义这事,鉴于正义感,开始只是搁置,到最后就放弃了。哦,她住在玛希卡提亚什么位置我完全不清楚,从来就没问过,这不是说对她完全不关心啊,而是她本来办移民过去杜姆的,都打算定居了,有时这些过去住哪里之类的事就不太重要了。她母亲在杜姆,密卡萨炼金工业集团的不知道第几个千银,所以嘛,唉,只从她那里听过说沃特曼先生经营农场,好像是种葡萄还是什么来着?不过,唉,也就那样吧,我好久没想关于她的事了,出生入死嘛,是吧,虽说我也不是特别想活下去。
当其时我还没加入起义势力,毕竟发生过太多太多事情,一时间特别难消化,一觉醒来失去了时光、肢体、亲人、财产,还有些分家存款,最惨是布里托雅,继承人啊,没了矿场等于全部都没了,从贵族千银到老板,再跌落到谷底,于是我想分一些钱给她,然后知道贵族区的半岛银行全线关停,内心那个愤怒啊,精神那些压力啊,全压到心上,千丝万缕,患上抑郁症,整天想着自杀,取不出来的钱能叫钱吗?还不如死掉一了百了啊,我也是受够了,这都什么chingada madre人生啊。至于怎么想,怎么撑过来其实大部分忘记了,那段时间得有两三个月,之前之后的记忆还算清晰得随想随说,诸位知道我那段时间里什么都没做就好。后来有一天发生空袭,我正睡着觉呢,有一只鹰飞进房间,我被惊醒,跟那大鸡打起来,差点被啄掉眼睛,真是好险啊,抄起老妹给我买的金属短剑捅它几下,没死,尖叫着飞出去,我追出去,那鹰没飞远,掉到地上,把剑刃给摔崩了,这东西价值有几千万一个亿银币吧,可是没地方能修补啊,心里万般不是滋味,怒气攻心,收起短剑满街找人想出出气,可空袭期间哪能找到几个人?但我真找到,街尾有支镇压部队朝我这边跑过来,四个人好像,旁边两位起义志士从别人家院子里跳出,拦住我,打算以二敌四,我再怎么想找人出气至少也还能分清自己人和敌人,于是推倒那两位阿哥,直直冲过去,周身火热,那头见我手无寸武以为是一般市民,想徒手控制我,呵呵,垃圾,我把两个人甩到下层,起码十米,直接摔成肉泥,活捉一个,本来甩完两个人气消掉大半,想放过那家伙,结果他说什么“我支持镇压部队,你可以打我了”,这倒真又把我给惹火啦,掏出短剑当场把那hijo de puta刺出几十个窟窿,满地血,而我大概太长时间没激烈活动了,慢慢地失去知觉,晕倒在地上。
那段时期贵族区每个人都很难熬,水源在山顶,农田也被重兵把守,起码有水有粮,想往山下投毒也可以,事实上有投过,紧接着空袭,刚开始起义部队其实不太能承受得住空袭带来的损失,几次之后仿佛达成一项协议,即起义不投毒镇压不空袭。所以我想多数是有人违反不成文协议静鹰鹰投过毒才引致空袭,而我说大家都很难熬是因为缺少各种必要物资,矿场失守后没有蓝雪补充,想煮点什么东西只能砍树,可是能砍多少呀,不加以节制几个月全得砍完,之后烧树根吗?所以我刚开始没马上加入起义阵营是没看到希望,地面能打点拉锯战,可其它方面管理得难以形容。当然,资金上或多或少有资助他们些许。
说来……正因为杀了那支镇压部队几个人,忽然想到自己没有后路可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加入起义,反正烂命一条,光是活着,思考持续着,这就已经给我带来无尽痛苦啦,本来就没想着以后活下去,就这样吧,我只是个凡人啊,没有什么壮烈、史诗般的经历或者动机……也许有吧,为了自己追寻、坚信的正义,再者很抵触他们,他们先是挑衅,然后辱骂,再到动手,因为我们渴望正义,希望逃离纳德兰尼亚,我们有有道理的正义,他们只有被喇叭洗过的脑,应该说它们,一群粉红色的苍蝇,开口全是自古以来,自古以来自古以来自古以来自古以来自古以来自古以来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像个无赖。我不认为正义等于正确,这个世界没有正确的正确,也没有错误的错误,但我们有良知,还有选择的意志。
“有良知,还有选择的意志……”阿隆索复述道:“还有意志,可以,很有道理。而那边也同样有道理吧,阻止你们将城市独立为独立城邦。”
我道:“先生,要谈这点就得再准备些茶点时间了,至少他们逻辑上站不住脚的,你看吧,是谁分裂了北峦独立出纳德兰尼亚呢?那之前又是谁分裂了南美大联盟独立出北峦南峦呢?更之前又是哪些团伙分裂了玻利维亚独立出南美大联盟呢?在山脉那头啊,有些历史,提及就是犯罪;还有些历史,忘记就是犯罪,我怀疑啊,那些***劣等民族都是些精神分裂,精神病,既要这又要那,怎不索性恢复叫玻利维亚呢?”
“嗯……沃特曼先生,这些嘛,不影响你移民方面评价,反而说该是加分点,圣托尔瓦德喜欢你这类有自由思想的新移民。今天先到这里吧,我还想继续听后续,包括想听听你作为当事人在红林要塞的自述经历。”
“呃,阿隆索先生……”
“你平时话少,对吧,声音开始沙啦。走吧,先回招待所好好吃饭,明天同一时间再来。嗯,对了,你认为你的后续故事能比今天长吗?如果少点或者接近,那么明天也叫上朱利亚·冈萨雷斯先生。明天人少,连上你们两位总共六个。”
经其提醒,我这才感觉到喉咙不适。这位先生真是个细心的人啊。
“啊,谢谢,呃,应该算叫接近吧,起义时那些经历还有几点需要补充,而至于红林要塞,我想跟大家传来传去那些内容没差出多少去。”
“真是个了不得,犀鸠利的人物,你是个狠家伙,我真心地说,你是个狠家伙,真荣幸能亲自接待你。”阿隆索郑重地道。
我致礼,关门离去。朱利亚见到我,听我说各位移民局大哥大姐想听故事,但故事太长,只得明天再来,白等几个钟,难免有点失望。回去招待所路上经过原子圣殿,我买了块鹰肉煎饼,驻足观赏。苍原冷风呼啸,翠空丛云堆聚。
当初从沉眠中苏醒那会,大概也是这种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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