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活着

有时我能听到附近各种声音,听到有人哭泣,有时有人假笑,还听到有人说着话,或长篇大论,或深情哀痛,我却听不清话语间想表达什么内容,或者谁跟谁。我对其中很多声音有印象,很熟悉,也很温暖,我认识它们。那些我认识的声音往往给我这在漫长的时间中飘荡的意识带来少许安宁,但漫长的时间通常已经意味着安宁,所以我的安宁是指什么安宁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刚开始只知道是声音,后来听习惯后分辨得出它们蕴含着的情绪,从寄托着希望,到平静,到失望,到平淡,声音总是传达着情绪。从某一时刻起,那些声音消失了,它们离去,或消逝了,再也没发出,我再也没听到过。

因为我有很多时间,像睡眠那样,我睡眠比较差,经常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很可能自己正睡着觉,那就由得它去吧。

也因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像半睡半醒那样,醒过来,但没完全醒,没醒齐全便想继续睡,却又睡不回去,于是朦朦胧胧地开始回忆以前所听到并留存在记忆当中的那些声音所带着的情绪。由于我是已经听了很长时间后才理解得了情绪的,只能迷迷糊糊地追寻,反复地回忆个大概。不过嘛,也好,只有个大概也好,起码记起来了,早期所听到的声音带有巨大、庞大的伤痛、悲哀、凄凉,这些情绪随声音一同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至转变为平静,这时开始我才理解情绪,这才开始解读,太迟了。没办法吧,我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最基本的自知之明还是多少有点的。

偶然平静之中夹杂有类似愤怒的情绪,说不好是该称作愤怒或者其它什么,我只联想得到叫愤怒。刚开始我也曾愤怒过,慢慢地便不再为什么愤怒了,因为想不起来自己过往的经历,也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对呀,我是谁呢?总该有个名字吧,我叫什么呢?我该叫什么呢?如此想来,自己似乎是有名字的。这可是个大问题,自己叫什么或该叫什么,似乎任何人都逃不脱该被叫什么这么困难的问题。连续思考后,我便醒了,被持续的干渴感唤醒。在苏醒,睁开眼睛一瞬,终于找寻到了答案,关于我叫什么名字,以及曾经听到的声音的各自主人是谁,有很多声音,有很多人,而我就叫做Giuseppe·Waterman。虽不是什么特别好听的名字,但有个意义非凡的姓氏。与此同时自己作为朱瑟佩·沃特曼与作为朱瑟佩·洛萨尼托时共有的记忆亦均复苏,长久以来在混沌中苦苦寻觅的答案已然包含在其中,在看见光明这一瞬中。

死寂,沉静得甚至令人心生恐惧。我记忆中的杜姆是座有十三万人居住的特大城市,无论再怎么安静,也总会在城市某处角落,在自己听力所达范围内有谁,或鹰在发出一些习以为常并经常忽略,却仍可听到的杂音。我太渴了,躺着,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发现这是张病床,房间破破烂烂,像医院病房,左手边窗户被几排木板钉死,其间有两处破洞,烈日之辉光便从中穿入,使房间不至阴暗,成为我今天所遇见的第一缕光芒。

原来自己进了医院,原来自己还活着……还活着,还能再见到自己最珍重的女性,我的妻子Ceciline·Waterman。她一定担心坏了,是我不对,瞒着她,哪怕因为为了布里托雅,也是瞒着她,是我不对,跟“剑圣”……叫什么名来着呢?怎么像……已经变成很久很久前的往事一样,怎么我总想不起来啦?

呃,朱……朱莉安娜·德·拉·雪弗尔,对,Sheaffer,这个姓真太难记了,一时间没想起。之前跟她干那么一场决斗制度大架,劳到筋伤到骨,那肯定的,住院嘛,理所当然,确实得好好养个把星期身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嘛。

我又感到口渴,焦灼感难以忍耐,想伸手到床头头顶那拉护士铃,右手没反应,便侧身伸出左手,自己的手异常沉重,想举起也成件难事,便逐厘米地蠕动,终于捏住铃绳,上下拉扯几下,听到遥远的某处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人对铃声作出反应来病房找我。

“喂——护士——”我大声呼喊,而发出声音时之沙哑连自己也为之一惊。伟大意志,原子之神!这隔了得多长时间没说过话声音才能这么干瘪?像从死透了的干尸喉咙里发出一样骸人。尽管我从来没听过干尸说话,但这么形容法准没问题,生动异常,自己这声音给自己就这种感觉,又何止,整个人也像死透的干尸恢复过来神智,手脚软弱无力,用尽全力,每次最多移动一两厘米便达极限。

接着开始产生耳鸣,绿空无鸣,要说往常,即使街头无人,天上时刻有鹰飞翔,各家各户总有无数的信要送,家有肥鹰的要自家鹰送,家里没鹰的则去各所鹰店寄信,展翅声不绝于耳。单就我家附近吧,靠听力能辨认的范围内就有至少七户人自家养鹰。算上之前打仗那会死掉一大部分,鹰店还总该有鹰做送信快递业务吧。

过好一会,恢复了更多力量,想移开被铺看看自己伤成个什么样子,双腿和左手均有知觉,惟独右手没有,我为此感到好奇。因为颈脖僵硬,难以转动,确信头部与颈锥没问题,单纯出于长时间固定睡姿导致筋条硬直,况且头部是有那么大几公斤重量的。先尝试举起左手到眼前,全力以赴,没问题,虽然抖得厉害,比街头粉仔的手要抖得剧烈得多,但我同样确信自身健全,躺太长时间,肌肉懒惰而已。然后到右手,无论怎么发力它仍然不作出任何反应,似乎凭空消失了般。一想到右手消失,便觉恐惧连连,周身发汗,鸡皮顿起。

待再恢复少许力气,伸手探入背脊后方,全身往右翻侧,如压到手臂,则可证实虚惊一场。而翻妥身子,肋骨边缘并未压到手臂,使我更为之紧张,一把拉开棉被,尿臭刺鼻,病服衣袖处空无一物,慌乱摸去,直捏到接近肩膀处才捏到手臂肌肉。惊愕,却无甚感触,方才的紧张烟消云散,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知晓却无从证实之事,既然已经被确认、被证实,也就这样,对于右臂消失这么个残酷的真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感觉也就这样,释怀了,油然而生的解脱感,轻易地接纳这么个事实,我想我哪怕再大度,胸怀再广,总不至于连丝毫波动也没有吧。随手臂一同消散掉的,还有本已所剩无几,名为悲伤的情绪。

人会悲,会喜,如若连悲也不再能打动一个人,我想所谓“无奈”是用来形容现在我这种心情的。无奈,对自己所经历过,所受到过的苦痛无奈,因为已经发生了,无力去改变,因为体会到这深深的无力感,从而无奈。能够如此快地接受,大概潜意识早就接受了身体缺了一条手臂这件大事。越想便越有预感,还会有更多早被潜意识接受了但未被双眼证实的事情。我太渴了,想不下去,因为一直没医生、护士来,便拉倒床头边的吊针架,两包药水掉到床上,一包连接着针管,针插在右腿上,另一包尚未开封,液体使包装鼓胀呈球,抗结纸袋印着日期,被血迹遮住。他们总不至于给我输什么怪药水,最多是什么解毒剂,我想。我挣扎着坐起,低头咬开封边就往嘴里倒,顾不上里边装些什么东西,太渴了,哪怕装着硫酸我也乖乖认了,这条烂命就这么扔在这,就这样也挺好的,这是我的觉悟。

冰爽清甜的药水被吞进胃部,虽引起微微痉挛,而畅快感难以言喻,可谓久旱逢甘露,好喝的药水多半不是什么奇怪药水,咕咕四五口便喝了个干净,不留一滴。定睛细看标签,竟清晰地贴着药名纸,上印“稞米糖注射液”,这真是伟大意志了,白瞎了我的觉悟。

补充过水分,身体更加地恢复起力量来,尽管仍然非常虚弱,手脚软弱无力,比十数分钟前却好上很多,稞米糖正迅速地转化为身体运动所需的能量,但少许一包份量依然捉襟见肘,兴许对躺着睡大觉的人够用个一整天,对醒过来的人却难以撑过几厘米水位。我这究竟睡了多久,不得而知,房间没有任何线索供我追迹。随眼所见,这是间小型单人病房,是有钱人家才敢花钱买安宁静养的地儿,这是我头次住……头次花钱……算了,我就是有钱人家,似乎也都不是第一次。回忆距离我很远,它们很模糊,如梦境般迷幻。

思考能力也随体力有所恢复,要说能供参考的线索有倒有不少,只敢说不少,比如环境声音、独自醒来,坐起来后更留意到正对着被封起的窗那侧木壁上几大滩变色的血迹。血迹从墙面延伸到地板,出血量变少,被拖出门外去,有紫皮也有纯种地球人,红色的血已变黑了,估计超过两三天,而从绿血变色发灰程度推测,这几滩血迹大概是四天前所留下的。这样推理大致上没问题,皆因我是因为极度口渴,身体极度需要摄取水分而强行被本能唤醒的,需要意识保持清醒寻找水源,而一个人脱离水分大概平均能活个三四天,有些奇葩能达到六天,我应该没那么夸张,所以书上说大部分人三天是合理情况,放到我身上同等适用。断掉稞米糖后躺了三天,到现在不是第四天就是第五天,发生一场战斗,撤离的人给我换完糖水到现在,推断四天前很合理。我参与决斗制度后活着,说明赢了吧,停战协定应该早生效了呀。

依然没人出现,我又拉一次护士铃,铃身使人毛骨竦然。突然我觉得自己变得……简直变成《行尸走肉》里那个主角瑞克,如出一辙,在医院里醒来,身体虚弱,周遭破败、沉寂,路上遇到僵尸也无力还手……行吧,这可真够浪漫主义,我意思是要再遇到些僵尸,这整件事一整套原原本本地发生,可谓不得不浪漫啦。嗯,这床底下可能就刚好有条咸鱼呢,谁说得准呢?

归根结底,我又身处哪里呢?这地方可能不是杜姆,甚至有可能在圣托尔瓦德。可真有我的,我可真称得上是个人物,经我这一想,羊驼上成了个哲学性质问题,是个大问题,哲学性质问题向来没有小问题,更没有中问题,只是既然我有意识,可以意味着活着吧,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思什么在吗?理解没理解错吧。

“嗯,嗯,理解倒没理解错,果然隔了两年半还是你没变。不过嘛,这场合可不太适合你讲哲学了。”朱利亚·冈萨雷斯淡然地说,并沿着声调一眼扫过各名独立起义派高官,个个心怀鬼胎的样子,我自然也知道这场合实在离奇。

我点头同意,言归正传:

大概又躺了半个钟吧,开始胃痛,饥饿导致胃痛。昏迷期间护士可能有每天给我灌点流食什么的,他们撤离后我饿了几天,时间上是该胃痛了,绞痛,特别特别痛,也终于认清医院里头只有我和卡尔·格莱姆斯两个人两颗前路未卜的灵魂。可那时还没见着格莱姆斯先生,心里充满绝望,浮现出的画面全是看《行尸走肉》看来的场景,就活像个路人甲,可能打开门被行尸咬导致变异,又或者死在荒郊外,总之很绝望。其实没绝望太长时间,因为空腹,饥饿它击退了绝望与随之衍发的恐惧,促使我鼓起勇气找点食物,再离开医院用这双眼见证世界末日。

缺一边手臂,又加上肌肉衰退,试好几次才将身体挪到床沿,幸好床低矮,脚先碰地,支撑身体滑到地面,又爬出病房——开门可真要命——接着才看清楚走廊的惨况。病床底空空如也,尸体全堆在走廊上,皮肤尚未腐败的表面结出冰霜,特别白,惨白,特别吓人。一看外边四五具尸体,我心羊驼上当场凉了,才刚觉得自己失去许多情感,才刚觉得这条命怎样死法无所谓,结果又有所谓了,情感又有了,那下子,真觉得自己的命运真惨,不仅是半岛最惨的人,还是最后一个活人。

最使我感到安心的是尸体不会突然活动,于是往前爬,旁边病房是多人房,名牌上写着谁谁谁从什么医院转往凤木医院,想必这里是凤木医院,这么说我还在杜姆贵族区。该开心呢该痛哭呢,刚才犹豫,现在也还犹豫着。

忽然间和切西利奈所创造的美好回忆又涌上来,太多美好,也太多模糊,记忆缺失得很严重,有很多明明才过去两三年——于我只过去两三年的事情像过去五六年般,甚至于专门回想也很难羊驼上想到,很模糊,仿佛自己这两年半以来从来没睡过觉,意识始终保持清醒一样,真真切切地看着记忆被时间磨成颗大圆球,被推落悬崖。我更倾向于信服这种能合理解释记忆淡化的原因,证据是当回想跟朱莉安娜·德·拉·雪弗尔那场死战总认为发生在几年以前而非昨天,因为对于我这么一个昏迷两年半才苏醒的老雪条分明应该是昨天才对。

至于经过Karl·Grimes的病房嘛,纯属偶然,如果精神病科安排他住二楼或者三楼,他可能没机会听到我爬行经过走廊时用力的**声,指不定他已经死那了。没什么特别值得提的,我接受他任何形式的答谢。话说回来,我拉响过护士铃,哪怕差一两层楼他也能听到才对。

之后嘛,就跟在座各位从关口卫士那听来的报告一样。

依照朱利亚和格莱姆斯先生的意愿,我隐瞒了关于卡尔·格莱姆斯的事,首先是我和这位阿米利卡诺少数民族金发碧眼男人间的约定。方才遇到关口卫士前也已跟其对好口供,起码我这边不会对其真正身份透露任何蛛丝羊驼迹,只要他自己收完钱不乱说什么话。一个阿米利卡诺人在半岛任何地方都会因为自己自身的身体特征而备受关注,但小迷弟小迷妹们大多也只会关注其外观,多看几眼,不时有些具有金发碧眼情结的勇敢男女上前搭讪,亦仅止于此,对于具体个人背景,实则与大部分黑发棕皮、紫发紫皮没任何分别,外貌以外并不会受到特别对待,比起月球内部那群第三性可差远了。无论怎么说吧,卡尔·格莱姆斯先生可是我的大恩人呢。

朱利亚很有可能看出来我现在有非常多想法了,我们曾经属于同一路人,可是两年半过去了,这千变万化而又一成不变的世界依然那么混乱而堕落,人心变得怎么样可就不太好说。看样子他目前还没什么大变化,虽然是个脑筋单纯的小伙子,年轻气盛,冲动易怒,却绝非什么蠢蛋,能一直活到这1725年二月份的民兵谁都有点真功夫傍身。

在我完全确认朱利亚还是以前那位朱利亚·冈萨雷斯前他和他们不会再从我这里得到更多消息了,再者吧,有什么是只有我掌握而他们没掌握的吗?只得个卡尔·格莱姆斯先生,其余大部分还只算推理得来的猜测,尽管当中有大部分和现实相符。我脱离这个世界太长时间了。

有关我偕同格莱姆斯先生离开医院的前后经过,我已经说完了,基本上。其实到头来并没有刻意地隐瞒些什么,而也着实地被他吓得不轻,非常恐怖,能把经历杜姆连场空袭、血战游击队、与剑圣头衔者决斗等一连串惊险事件从头到尾经历过并仍活着的人吓成那样,可想而知格莱姆斯是个大人物。

那时我在走廊上爬行着,刚从惊慌狂乱回过神来,即使饥饿催人发疯,因为我经历过许多事,所以仍尽力地保持着镇定的思维,为了应对现在回想起来引人发笑但当时处处未知与危机的环境,尤其身处各类以吓唬读者为乐的小说常有的医院主舞台里边。

正如先前所述那般,卡尔·格莱姆斯身处的病房位于整栋医院正中央大斜梯旁,所以每每有人或人以外其它物体经过上下楼梯他都知道,前提是得醒着,而他平时听得多,倒宁愿睡着。幸运而又不幸的是格莱姆斯先生今天这钟数正巧醒着,突然听闻护士铃响,大吃一惊,连日来的寂静被打破,吓得他以为自己这下得交代在这了。这可怎么说呢?格莱姆斯先生说平时……他的意思是武装部队撤离以后哪怕经常听到上下楼梯声,那其实都不是人,不会开门进房,万一再万一进了也没事,它们不会无事找事,更不会乱碰什么东西,所以当我拉响护士铃并且大声喊叫那会格莱姆斯先生连原地去世的心都有了。没听过那么惨的叫声,他如此形容。

据他说,走廊尽头被贵族包下的单人室住着个有点名声的植物人从来不是秘密,近两年来住院的病人住得稍微久点的都知道是我,因为麻醉失败,一觉从1722年睡到1725年。大家虽然知道,却不会说专门来看我一小眼,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很有可能认识我,因为我是个跟“剑圣”朱莉安娜·德·拉·雪弗尔决斗后拯救杜姆的战犯,是战犯没错吧?相对而言我不认识他们的概率跟他们认识我的概率同样高,所以说我说没什么好看的,来看我可能我能继续睡到世界尽头,但是不来看我呢,我在冷酷仙境里就醒过来了,回到假如没有切西利奈·沃特曼便没有存在价值的这个丑陋又肮脏的世界。

卡尔·格莱姆斯当然也认识我,可知道归知道,从来没见过。我被遗忘掉很正常,跟历史上许许多多有名有绩的英雄一样想要找他们得到历史罪人列表里找。真罪人固然很多,可真英雄更多。

听他说,此前医院里干过仗,是场合计三十人左右的大型攻城战,我想其中有六七位至今还躺在走廊上。开战前大部分病人的家属们赶着把各家的病人都接走回家了,另外一些没人接的则被统一拉到其它医院去。他是因为在这里没有熟人,加上比较特殊所以宁愿住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剩下我在医院里等死。正如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活人一样,格莱姆斯也不知道还有自己以外的活人被留在最边边的房间。主要他确实没想起我来,毕竟大家之前还不认识吧。另外我自己也很疑惑啊,医院成为战场可是件大事呢,切西利奈、布里托雅,还有其他我所认识、熟悉的人呢?

“其他”?

忽然间说不上来的一种怪异预感,被过去,被潜意识印证完毕的预感,危险的预感,很坏的预感,预感到过去在一些我所不在之处发生完许多事,进而导致我孤身一人苏醒。

可是过去已经发生了,无论如何我被过去留在医院自生自灭是件毋须质疑的当下进行时时态。卡尔·格莱姆斯有家人,但离得太远,在阿米利卡诺自治区没法来杜姆接走他,又或者也任其自生自灭。所以我们半岛人信仰伟大意志并非单一地出于盲目、狂热,而是出于命运,出于伟大意志的指引,伟大意志安排我们在同一所医院,将我的命运与卡尔·格莱姆斯的命运紧密相连。只需短短十分钟交流,足以发掘出这位金发碧眼地球人小伙子是我的……我的恩人。

有些事点到即止,于是我又往下说一些半虚构半真实的经历。

我在刺骨的走廊上艰难地移动着身体,只有左手可以用,爬得很艰难,单单健全人迈一小步那么点距离也要付出难以表达的努力。痛倒不痛,就是难受,乏力与饥渴分分秒秒地折磨着我。格莱姆斯刚开始既紧张又惊恐,随后反应过来走廊上有活人在爬行,而且那人——指我,我还不断地**,正因为这**声才被格莱姆斯判断为活人。他想反正起义部队留下的粮食只够四五天量,与其活活饿死,不如向门外头那动静求援,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总能来次痛快。我当时听完他描述,暗暗笑出声。

坦白说吧,爬着爬着,你会习惯,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于是你适应了,我适应,接受了这半岛地上只剩我一个活人,身边什么声音是自己发出的,什么声音是环境里自然发出的,一清二楚,接着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够吓人吗?够吓人吧!关键是格莱姆斯用的语句也有问题,很大问题,至少要是吓死了我他得负全责吧,正常人会问“有人吗有人吗”是不是?这人可不,偏问什么“是人吗是人吗”,哦,这“是人吗”听着就吓鸠死人啦!怎么他用这来问呢?我表示好奇,不是人难道是鬼?他答我说有些时候是鬼,大部分时候。伟大意志!我觉得他纯粹因为有点精神病,虽然听他描述就像听吟游诗人讲故事般栩栩如生、引人入胜,把故事讲得条理明晰,如亲历其险。要不是分明门上贴着“精神病患者”,我已经信了。当然了,这明显是格莱姆斯先生被反锁在房间里的主要原因。

此外有一点我认为相当有必要提及,接下来我对多名盘问者道,道是道,不如说是发脾气道,因为我确实满肚子火,便对他们撒气,喊叫道:连那个精神病你们都放几大篮吃喝供起来!我连条毛都靠自己拔!硬生生渴醒饿醒!

他们听完,朱利亚浅浅地苦笑,又苦苦地浅笑。

关于格莱姆斯先生到头来精神有没有问题,我其实并不太说得准,很难判断。那时候我听到门那头——房间里传出人声,反复用阿米利卡诺语、月球语、西班牙语轮番朗读——我无比确定语气属于朗读,“是人吗?是人吗?”别说他说听到我的动静想原地去世,他没资格!我听到他这话才想原地去世呢!幸好多看一眼门口名牌,标注着精神病患者,原来如此,这就解释得通了,追究他责任也没用,他额头上刻着免责金牌呢,只是我头回遇到精神病,很是新鲜稀奇。而羊驼上我的焦点就被他床底几大袋鹰肉干和墙头零散堆在那的包装果汁夺走了,硬是看不见自己,但猜测自己这下双眼正射出银光,跟拜银主义守财奴那样,毫不夸张。格莱姆斯先生坐在床上,阿米利卡诺族人特有的金发脏污不堪,表情复杂,木手铐铐住了他,锁链很短,房间臭气刺鼻,排泄物从床边流到地板,冻得结结实实,我才想起气温来,从体感判断夏季刚过去,还没有很冷,零下二十度上下,并没有很冷,随便吧。关于天气季节大致上只有个概念就完了,主要他这有鸟干,有包装果汁,两样东西离寒冻结块的屎尿很近,却未受污染,明显可辨。我顾不上什么廉耻,再度确认病房里只有个无助又无神采的金发蓝眼少数民族男人,并似乎连日来他饮食良好,没有敌意,当即周身生劲,如衰弱老人回光返照般滚进床底,从冰块上滚过,衣服沾到少许碎粉,幸好结成冰,哪怕新鲜出肛我也不管它,管不来,实在太饿太渴了,抓住一包鸟干,再一脚踢向床脚,滑到墙角果汁袋那里,狠狠地盯住格莱姆斯先生,提防他,同时凶残地啃食、吮吸身边被占领的食物阵地。

他专注地观察我,安安分分地坐着,看我一块、一口,又一块、又一口,逐渐将他生存下去必不可少的食物吞进肚里,仿佛吞进无底洞。我当时吃相肯定相当难看,但进食速度却又很慢,因为身体状况很差,依靠仅存的理性控制自己细嚼慢咽,以免乐极生悲。

“先,呃,先生,您好。”卡尔·格莱姆斯细声道。

他判断到一次绝妙的开口机会,看我吃得有个大概六成饱再开口。刚被吃进去的蛋白质、糖分迅速转化为能量,使我暂时毋须为食而忧,得以恢复完全理智及思考能力。爬着时其实有思考能力的,只是开门那下被食物摧毁掉了而已。由此我觉得,这位阿哥也许确实有精神病,但他不傻。不够聪明的人连得精神病的资格都没有,这话忘记从谁那里听来的,这么看来那谁诚不欺我吧。

“呃……”我壮胆回话:“……Hola,Halo……?”

“Halo,señor。”

“您好,这位先生。”

金发先生微露笑意,并没有笑,问我:“您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些天来我以为医院里没有其他人了呢。”

总感觉这问题隐藏很深玄机,大概……经历过生死决斗,对什么都神经兮兮。想太多也太累了,我只想休闲、自在地活着,当然,和切西利奈一起。

我决定不饰加任何遮掩,做回一个没有城府的简单的人,道:“我也以为这医院里没有其他人了呢。”

“是吗?见到活人可真好,看来……呃,对我们都真好。您一定饿坏了吧,刚才……”

“喔,抱歉,先,呃……”

“哦!唉,先生,我也抱歉,抱歉呢,我叫Karl·Grimes,您怎么称呼呢?”

“真是抱歉,卡尔·格莱姆斯先生,我的食相……唉,确实饿坏了……朱瑟佩·沃特曼,我叫。”

金发先生讶异地叫:“您?您是朱瑟佩·沃特曼先生啊!?原子之神啊!您可是大名人呐!原子之神!”

怎么回事啊这人?怀抱疑惑,我继续展开对话:“也许我是有点名气吧,谢谢您认识我。我好像睡了一段时间了,这里是杜姆凤木医院对吗?发生了什么事——”

怎知格莱姆斯先生惊叫:“先生啊,您知道今年是几几年吗?”

“1722年吧?”

“先生,今年是1725年啦!”

神羊驼?

“¿Por qué?”

“难以置信,是吧。”

虽说原来就多多少少有预感,又或说预兆吧——官员们无一不听得十分认真——只有长时间沉眠才解释得了周身肌肉为什么会衰退、萎缩到如此程度,有倒有一点力水,对于三四岁小童大概算大力士了,可我是个三十好几身高两米三的混血紫皮,这么点力量连动动腿都费劲,能爬完整条走廊全凭意志,真不是我要吹自己意志力,每每想到切西利奈,每每想到……不知道……其实得知自己一觉睡掉两年三年倒也不是很难接受,身体变成这样子,右臂切断的地方皮肤也早就生长回去看不见什么伤疤,其实自己知道是这么回事了,睡个几天几个星期不至于这样……不知道切西利奈她现在怎么样,布里托雅又在哪里……朱利亚听完,欲言又止。

我当时似乎呆住了,知道格莱姆斯连喊我几声。

“……先生!沃特曼先生!”

“哦,哦,格莱姆斯先生。”

“您肯定太震惊了。”

“啊,嗯……嗯……”

当然,我自己明白自己发着呆,由于真相造成的冲击,多想回到那病床上继续当个植物人啊,就是逃避现实也好,只逃几分钟也好,哪怕只逃避几分钟吧。回过神时,属于世界的声音、色彩、气味、严寒终于又出现了,它们突然间又出现了。我一并回想到那各种富含能量并充盈大量情绪的声音,想来它们是有内容的,我的潜意识保存着那些伴生的情绪,静待机遇通过情绪连贯到内容。由于产生出防御性心理,由于内容会严重地伤害我的内心,它们被进一步简化、打包成声音,铺平在荒原之上,底下是潜意识掌控的沃土,内容埋在土里,等自己能够接受、接纳真相时才显露、展现,重见烈日。保护性心理会背着我这么做不是没有因由的,我从来没睡着过,认识的人,许多人,他们坐在病床旁对我说过的话我全都听到并且理解了,倘若带着所有依附着情绪的内容苏醒,在那瞬间想起这两年半间所有被听到的,所有发生过并与我人生密切相连的事与她们将要去向何方,我真的会当场自杀寻求解脱。

我已经没有家了。阵阵悲酸凝集在鼻尖处,眼泪不住地流。卡尔·格莱姆斯朝向我,眼神中也有无穷无尽的泪珠。

“格莱姆斯先生,抱歉。”我平静后开口道。

格莱姆斯道:“没事的,沃特曼先生,任哪个硬汉都有属于自己的伤痛。您是个拥有真挚情感的人,我看得出来。”

“谢谢您,Gracias,我只,只是想起很多事来。您……呃,您说我有名气,我想并不是因为跟圣托尔瓦德的剑圣决斗所以出名吧?”

“您跟我们的剑圣决斗过?是哪个?”

哪个?我们?这话听着特别奇怪。

“我以为每个杜姆人都知道呢。是朱莉安娜·德·拉·雪弗尔。”

格莱姆斯先愣一下,又道:“哦,是她。”他似乎并不惊讶,而羊驼上便对我反应过来并对我好奇的“我们”作出解释。“先生,我可不是杜姆人,所以不知道您跟新塞维利亚剑圣决斗过,我知道有这事,只是不知道胜者是您。”

“如此说来您是圣托尔瓦德人吗?”

“喔,没错,您应该很讨厌圣托尔瓦德人吧。”

“讨厌……也不至于吧。您确定雪弗尔确确实实输了决斗?”

“先生,千真万确,确确确确实实实实被您杀了,要不然您这下也不会是醒着能跟我说话的状态吧。”

“那您会对杀死雪弗尔……”

格莱姆斯斜笑道:“跟您并不止于讨厌圣托尔瓦德人一样,我对此无所大谓。呐,我只是个千里迢迢来纳德兰尼亚探亲的一般贵族,这都停战啦,黑水湖也打完了,纳德兰尼亚惨败告终。说来也多亏您才有停战协议能允许一般人往来国境。哦,我们说远了是吗?想必您还有个问题是吧,我要说您是因为长期昏迷才出名的。”

“嗯,也不难想象,我好像隐隐约约知道些什么出名的因由。”

“可您还能回家吗?”

“回吧,反正没别的什么地方去。”

“嗯?稍等,您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不?”

“能有什么情况……”

“起义了啊老兄,杜姆分成两派打仗呢。”

经他提及,才惊觉周围气氛诡异,似乎说来话长,挣扎起身,勉强能走几步。我帮他找来工具拗断手铐,由于他有力气,将筋疲力尽的我拉离房间,拉到大斜梯另一边走廊的配药房,并找来干净被铺,然后他自己去找地方洗洗身体。至于具体,等大家舒服后再坐下好好分享分享情报。我对起义这事一头雾水,印象中布里托雅、切西利奈没提过这件事,但我是知道的,切西利奈在起义发生前已离开杜姆离开我了,能给我说些什么的只剩下布里托雅,但我睡在床上跟咸鱼一样,伟大意志才晓得咸鱼到底有没有把话听进去。于是乎切西利奈离去后布里托雅来病房时很少说话,之后她也离去,直到今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老妹声音,都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那个人的声音,似乎这话有一定道理,起码在我这里她们的声音温不温柔,好不好听,连这记忆亦离去了。

劈柴咚咚声回荡在走廊上,想必格莱姆斯先生正准备着烧水洗身子。看他那状况,情报量太多也太离奇——此时朱利亚猛咳几声,装得十分逼真。

一个阿米利卡诺族圣托尔瓦德人去阿米利卡诺自治区探亲?路上须经过杜姆进入纳德兰尼亚没错,但是一个人去探亲?什么亲重要到一个人跑五六百公里到对于他的异国探呢?要是我有机会移民出去啊,呵呵,湖阔天空,六亲不认!

当简单地安顿休息后才开始有闲情真正地就目前眼前状况思考,会运用思考的人,这类人常常被调侃说有伟大意志视角,因为能从各种可被观察到的小细节推敲出尽可能最大程度上接近真实的结论或想象。我受过勒·费指导,能做到相当程度的推测是理所当然的,学费都不知道够她吃一百两百年有多了,当然要学到些什么,对不对呀。另外有些人……也不止那有些人,有时甚至连我自己也产生错觉,因为推测的接近率太高,所以想会不会自己是某部平庸、无趣的蹩脚小说主角,在我的一切行为背后坐着个肥头大耳,脸上污满油垢的作者呢,这谁,又有谁能反驳呢?

格莱姆斯说杜姆发生起义,这令我回忆起切西利奈那什么所谓“缝衣针”组织来。我记得她负责组织传达,玛希卡提亚与杜姆,但到头来那无非是个笑话组织,我算是看穿啦,但没说穿,免得她又找机会捶我。说到底有那么个组织起码不是什么坏事,很难掀起什么风波的同时又提供给志同道合者一处宣泄情绪的好去处,可谓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尽管觉得可笑,像小孩子玩泥沙,我依然次次陪同她去参加批斗纳德兰尼亚大会。我还记得会上有……我不记得那些熟人了——当然是记得的,比如胡利奈·冈萨雷斯与朱利亚·冈萨雷斯、提姆·敏·塔安,还有形形色色能一同欢笑、畅所欲言,对现状破口大骂的人——我是想起有些熟人来,只是感觉不像三年前,也不像五年前,仿佛半个世纪之遥,只记得场景里有我,其它都很模糊。

我想缝衣针是没能力发动什么起义的,他们一来人少,二来大多是些小民众,有个别民兵已经很罕见了,主要缺少些有钱又有势的幕后老板,这时代想办成些什么事,背后得挨着钱袋子。我算是有点钱的,却远远办不成什么事,莫论大件事,至于有没有什么其它组织号召起义吧,我就没有头绪了,而至于有没有境外势力介入,我老早已发表过看法,哪来那么多境外势力啊,要是真有,真有那么好的事怎么没见过谁拉拢我呢?这看法忘记了在什么场合上说的,后来被好几人引用,所以应该是在某间楼顶开窗的饭店里,后来没再去过,只剩下这么点印象。嗯,为什么我看他们干不成大事呢?先由于缺钱,其次大部分人以逞唇舌之快为主,聚众骂完回家,要自己流点血啊?那可万万不可啊,跟杀他全家似的扭头便走,做人做成这样又何必呢。很久以前听过有些外国人取笑纳德兰尼亚人叫北峦病夫,意思是只有人多,乌合之众;可我认为不太对,始终认为却没法找到个合适的形容词,今天想来,形容词也跟着跳出来了,我认为可以叫北峦懦夫,整天就知道吃,像头猪一样,踢两脚踢哭了,扔块稞米饼过去没几秒钟,羊驼上闷头哼哼地吃,吃完又喜笑颜开等下一餐了;除开吃就是钱,有钱羊驼上高兴,哪怕没几块银币,嘴边挂着句“搞钱要紧”每说一次能乐一整天。Putos mierda,这些北峦懦夫总该由哪个老英雄来治治。

确实,我并不否定办事要靠钱,而放到个体身上总提个钱字就很烦了,别说外头大部分跟缝衣针无缘的人,就连进了缝衣针的,也都占大部分。由此可见对于他们有什么动作的可能性吧,我个人并没抱什么希望,便趁格莱姆斯冲凉下楼来之前再整理整理心情与过往的记忆。

昏迷这两年半里头她们说给我听和她们之间在病房里交谈的内容我记得大部分,有些记得重点,这很足够整理了——

“啊,沃特曼先生,抱歉。”一名名为提姆·敏·塔安的人打断我道。我记得这名字,跟记忆里那位提姆·敏·塔安很熟悉,但对当下这个人特别陌生,陌生得甚至不想承认他叫提姆·敏·塔安,这不应该是同一个人。

“塔安先生有何见解?”我努力平复心情,客气地道。

“希望您长话短说,我们差不多该回部门了。”

“好的,没问题。”

——第一次听到的内容应该在昏迷好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几乎每天来探望我,说些什么“都个半月了”,偶尔几次谈论矿场生意,还有杜姆停战后主战场移到南边黑水湖上进行湖战,每次都说到诺利亚托·德·利亚卡军港,说到圣托尔瓦德无敌湖军舰队,说两岸发战争财那群人个个肥得跟产毛羊驼一样。之后又过了很久,大约一年吧,战争终于结束,市场大萧条之类。

一年半左右,布里托雅说市里治安差,要切西利奈以后跟自己两个人结伴。勒·费遗物那柄金属短剑断掉,找过十几家做木做石,甚至炼金工房也寻了个遍,没法修补,只好卖给古董商,并买了柄新的出土金属短剑给我。切西利奈说考虑跟我办离婚,想请布里托雅签家属代理栏,布里托雅说再等一个月吧。

又过去一个月左右,我没数天数,她们中间只来过两次,有几天有朱利亚·冈萨雷斯先生和他姐姐胡利奈·冈萨雷斯的声音,说什么要为我正名,又听到矛射出头鹰还是矛投出头鹰之类。朱利亚·冈萨雷斯先生说我的猫头鹰长大了,在他家经常欺负他的两只恶犬吉娃娃,因为我睡得一塌糊涂,所以自作主张地给猫头鹰起名叫丑丑。

切西利奈说这次是她最后一次来医院了,带着她和我的女儿来看看我这个不成样子的父亲。布里托雅说她签完字,这婚就算离成功了。她需要一点钱回玛希卡提亚扩建沃特曼外父佬的葡萄园和好好养育孩子,所以拿我一半分家费当分家费,五百万银币,希望我别介意。她哭得很厉害。

切西利奈离开杜姆了。

切西利奈回到玛希卡提亚了。

……

切西利奈与布里托雅保持着通信,她与我离别后只有布里托雅隔一到两周来医院给我读切西利奈信里的内容,除此之外布里托雅很少说话,有时自言自语几句。她没带过妹夫门多萨少爷来过。

布里托雅最后一次来时哭得特别伤心,说我们的父母都死了,她要搬到门多萨家去避难,我们的家会一直留到明年中旬再拆,给我的金属短剑和分家费存折埋在一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是哪里。

我所珍重的人和所认识的人都离开后,每天只听到护士换针液和尿袋的零散杂音,日复一日,我决定好好睡一觉。

现在是1725年二月份。

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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