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亚、提姆·敏·塔安等人先行离去,留我坐在会议室内,与此同时派人给我送来热饮及高糖分高能量的糕点,吃起来像可可豆与咖啡豆的混合体,说不上难吃,却也不好吃,对于只愿意吃1%以下可可含量巧克力的人来说甚至不如单独一块咖啡味巧克力。接着又是一堆人进来听我讲故事道经历,于是我按照他们的要求,还有朱利亚个人的要求,慎重地斟酌着字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招式对我而言并不是太难,只是觉得比较违背自己的良心,然而在未知是人是鬼的情况下,这良心可有可无。
刚认识的这位卡尔·格莱姆斯先生步伐声音稳健并沉重,在这空无三人的医院大楼内荡出淼淼回音,使得目所能及之处每一件家具悄悄地生出爪牙,杀气潜藏于那灰暗的阴影之间。于是这下子我了解了,废墟之所以不恐怖,是因为它如果没有声音烘托便单纯只是废墟,倘若有声音烘托气氛,这便不是废墟了,是《寂静岭》一类恐怖场景,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夺命幽魂。但是我毕竟是个大活人,活在现实而没活在文学里头,无所事事地发呆,卡尔·格莱姆斯先生回到我跟前,不仅仅换过一套干净的病人服,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清洁过一遍,看着十分英俊,还可闻到医院公共浴室的硫磺皂气味,闻得多之后这股气味能带给人洁净感。
格莱姆斯先生郑重地向我道谢说:“感谢您解开手铐。如您所见,民兵们将我锁在这里并且将我定性为精神病。”
这话漏洞百出得我都没想法吐槽了,便放弃思考,毕竟看样子他没有害人之心,同其有一句没一句地分享各自的想法。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变成了个什么样子是值得好奇的。
听来他确实是要去阿米利卡诺自治区探亲的,这么说来他也能看懂那些七八千年前的阿米利卡诺语古籍啦?说到古籍,我又想起切西利奈了,她是我生命中惟此一位的爱人。看到阿米利卡诺族人,联想起古籍,追忆起切西利奈,继而被无穷尽的伤感包裹住,整颗心向下沉去。
我道:“将您定性也太搅屎棍了。”
格莱姆斯反而一脸平静,道:“他们也是有苦衷的,贵族区因为起义导致宾馆什么的全关停了,有很多滞留的外国人其中有些钱的去租房住,有些认识人,我算又穷又自闭的,于是只好将我安顿在医院里。那手铐虽然是演戏用,却是副真家伙,所以我自己打不开呀。”
“所以那些食物饮料是民兵留下的吗?”
“定期送过几次,嗯,但最近不定期了,医院这方圆几十米变成缓冲区,没法送,送一次东西很多手续,有时防御部队那边不批,于是就延迟。”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几天前或者一个星期前吧,大概,房间里没水桶,我都没怎么算时间。”
我道:“这跟我上一次换吊针水的时间对得上。格莱姆斯先生,说来您也别急着感谢我给您解手铐,如果没有您房间里的肉干果汁,分分钟我就倒走廊上结冰啦。所以说您同样对我有恩。”
“老哥言重了。”格莱姆斯笑道。
“另外我想了解一下这年头又是怎么个环境,比如您才说过的起义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自己跟雪弗尔决斗的条款里有停战一项,想必跟战争没关系吧。”
格莱姆斯道:“嗯……这个嘛,是没太大关系,您决斗胜利那一秒开始圣托尔瓦德攻城部队和杜姆防御部队两边当即就撤离了,剩下些文书文官处理停战手续。但怎么说呢……说来话很长,总之跟我们圣托尔瓦德没关系。”
“我也没说怪谁,只是,怎么说,您也知道我昏迷了很长时间——虽说我对于这时间依然有点疑问——对最近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但我想确认一下外边还有人吧?这不是《行尸走肉》小说的世界吧?”
格莱姆斯大吃一惊:“纳尼?您也有看?”
“哦?莫非您也?”
“有,必须有,看来我们……呃,请放心,嗯,您跟我确实还活着,也并没活在全是僵尸,人吃人的世界。”
“唉,这就好,这就好。您想,刚醒那会可真静得吓我一惊。走廊那边不是有几条咸鱼?真怕突然间醒过来扑来咬我几口。”
“那几位应该是起义部队或者防御部队的仁兄,一周前医院里外打过一仗。当时我以为死者会被拉去沤肥厂,结果没有,就烂在这结冰,有条全尸也太奢侈啦。”
“那么,格莱姆斯先生,关于那起义……”
“唉!”格莱姆斯怒叹一声,哀切而激昂地道:“Dude!您算是问对人啦,我全程经历,看着他们打起来的,好几件事连着一起发生,于是爆发起义,我想啊,万一少了哪件这起义都起不成!说来就复杂啦。“
我道:“没事,您就慢慢说吧。”
“好的,嗯,最初呢,你们市里说要改法,说羊驼毛战争期间所谓的边境城市法项没起到任何实质性作用,光是把本地人关在市里不算防御战力,要改成全员参加军事训练并视情况分配进防御部队,这是强制性的。我听着都吓人,这城市挺大的,常住人口都十二三万人,去掉老弱病残,能拉上前线打仗的壮丁男女合计几万人是有的,这是要,要叫什么来着?军事化管理?我得说啊,这简直能叫军事化统治了。”
我道:“抱歉,打断一下啊,那个边境城市法哪都有吧,您从圣托尔瓦德哪里来的?”
“Castillo ignitor。”
“新塞维利亚是有边境城市法的,利斯也有吧?不过嘛有归有,说要改成全民训练,这可真该闹起义啊!”
格莱姆斯道:“刚开始没听过这律法条例啊,我住在中部怎么可能听说过!可是您要知道边境城市法这玩意无论在首都还是新塞维利亚那都沦为形式化了,没有实际效力,也就只剩你们纳德兰尼亚还一板一眼地封锁城市。唉,听着都觉得惨。好了,当时因为没听过,只知道说要反对改法,也没有相关概念,所以以为外边抗议游行的正义市民像宣传里头那样人均暴徒,还搭救了一个支持改法,喊着‘我支持杜姆防御部队——你们可以打我了——’这种蛮子玩意儿。他后来当然被打了,打得奄奄一息,人犯贱没有原子之神收拾总得有谁来收拾,我将他拉出去,因为我是圣托尔瓦德人,没人敢打外国人,所以我算是好心办了坏事救了个罪该万沤的蛮子。”
“后来您才知道。”
“是的,后来才知道对改法进行抗议的人群全是抵抗强权的英雄。您放心,刚夏季那时啊,我听说当初救过的那货得一场大病死了,伟大意志!报应啊!Hijo de puta,报应啊!”
“伟大意志!”我赞同又赞叹,并催促格莱姆斯先生讲出后来发展。“您说的事是比较早期的吧?既然能闹到能组织起义这步,肯定越闹越大才会这样。”
“可不是?后边越闹越大。我记得吧,一开始征求改法意见时是七月还是八月,到十月份——我好心救坏人那时便正好十月份——到十月份那时阵冲突升级了,从打打群架发展到械斗,中途支持派里有个底层趁乱到无辜人家家里抓了个贵族的女儿,因为这事还造成过几场私仇公开决斗。”
我问:“怕是闹出人命了。”
“嗯,要不是这事,贵族区可能就被镇压了。反正事情是这样的,抓走人之后几天,那家贵族收到女儿的尸体,我没见过,听说很惨很惨,都不敢想象那位贵族阶层美少女受,遭到过什么对待,太惨,太惨了。虽说那户贵族不是什么出名贵族,大概跟我差不多四级小资家庭这样吧,说人脉估计也没什么人脉,不过总归是贵族阶层,也别说阶层不阶层,放哪户人家,就是些航海家那种货色,受着这灾难,怎么受得了啊?是哪个家伙抓的,又哪些家伙虐死她的,众目睽睽,指名道姓,当天就喊人,拉着一大群武装佣兵下平民区去抓人——”
“一大群武装佣兵?贵族区能凑出一大群来?”
“先生,我不知道谁跟谁啊,反正一大群人,有雇佣兵也有受过训练的市民吧,在我看来呢,统一叫武装佣兵为了方便。”
“嗯……这倒是。”
“因为很多户贵族家庭为这事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尤其是带头起义的那批,因为犯事那群底层全是改法派,受伤的贵族不关心也好,中立也好,只要不是明确的改法派就会有很多反对派的贵族支持复仇——所以我说统一叫武装佣兵,他们一部分人是高等级贵族,自己家里人值钱之余可能又不太方便出面参与,便花银叫雇佣兵组成抓捕大军。这次我是亲眼看见的,在西区靠南那头,宾馆外边,一行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足足三十人打上,中间护着几个手无寸木的证人。我不敢乱跟过去,还有碗要洗……当时没钱,在宾馆洗碗。大概中水位,大军灰溜溜地从原路撤回贵族区,据说死了三个人,还输了。之后听宾馆老板说武装佣兵跟防御部队干上了,因为罪犯是个改法派,可这等于说负责城防的防御部队没保持中立,变相跨越权力保护改法派啊,后果很严重,连街知巷闻的罪犯也保护,谁忍得住呢?因为这事没得到公正处理,激怒了贵族们,他们联合起来有钱出钱,有命出命,半桶水时间,半山打上便成了要塞,好多路口堆起路障,上千人去围堵山顶市府示威抗议,大声到连我在西区半山下还能听到呢。”
“这不奇怪,贵族们大抵有点尊严,虽说我很怀疑这事吧……”我道,此时觉得格莱姆斯先生所言有虚。
他道:“而且你们杜姆贵族挺重视西班牙语不是?”
这就奇怪了。我道:“一部分吧?由于纳德兰尼亚推广月球语而像条狗全家改说月球语的也相当不少,您说重视西班牙语的贵族其实并不特别多,估计三四成还不太到呢,大部分觉得无所谓,没有脊梁骨的才占大部分。”
“才三成左右?”格莱姆斯惊道。
“怎么?跟西班牙语有联系?”
“哦,当然有的,压垮羊驼的最后一块手帕正是你们西班牙语。”
“嘿,您这就有趣了,怎么个垮法呢?”
格莱姆斯道:“那次山顶啊,有个官员出面想做和事佬,可她听不明白西班牙语,是个从首都贬到地方的小官。听说当时杜姆市府想息事宁人,派这么个阿姨出来当沙包给人骂,结果呢,她不知道哪条筋抽了还是倔强,对着人群喊了句‘你们说的什么鬼西班牙语我听不懂’然后整片山顶被冲了,连近卫军团都奈市民不何。再后来发展成对立,有些人提出杜姆脱离纳德兰尼亚做独立城邦,之后嘛,就这样啦。”
“闹得这么大,怎么收场啊?每件事都没解决?”
“没解决啊,因为独立城邦制度被唤醒了,这方面支持率最高,而至于女儿被害那户贵族后来有没有复到仇,我想没有,没听谁再说起过了。现在叫起义,全称叫杜姆独立城邦起义。”
原来如此,难怪过往某次听布里托雅提过最近不太平。
我道:“嗯……料想起义属于弱势一方吧。”
格莱姆斯道:“确实,起义派以讲西班牙语的贵族为主,而讲归讲,愿意捍卫语言权益的贵族少,亦有许多正如您所说的讲西班牙语却没有脊梁骨的家伙。再进一步支持杜姆独立的又更少了。就前段时间,您市的蓝雪矿场失守,我都不敢说自己支持起义派了,场场仗都输,从来没赢过。幸好我有外国人身份撑着,勉强叫没生命危险。”
“就是您那头金发也算免死银牌吧。”我道,内心暗暗地为跟布里托雅说过的话又对应上一次而哀愁。
格莱姆斯并不存在对我有欺骗动机,所以我相信他所言皆实。从爱人离去、家庭破碎的冲击缓过来后——潜意识早已为今天快速接受过往既成事实打妥了基础——缓过来后,坦白说,有想加入起义派的想法,能够投身于些什么大业,对一部分早已心生反意之人实谓天降大任之重事也。继而想到此人乃外籍人士,标明精神病,心生谨慎。
整列先生一言不发,想必对此说法颇为满意。我便再往下道出与格莱姆斯先生之间虚构之语。自然,他是客观存在的阿米利卡诺人,而他与我之间一些事与话,可以客观存在,也可以客观不存在,可以客观不存在之事,便属于客观上客观不客观也无所谓之事,随我编撰。
“Señor Grimes。”
“Si, Señor Waterman……”
此时一位先生忽然表示疑惑,问我,这对话开始得是不是也太顺利了呢?萍水相逢的两个异国人这就开始有说有笑啦?
于此,我仅表示请耐心地听以下分解,先生点点头,恢复倾听状态,于是我道:“格莱姆斯先生接下来表现得……嗯,表现得比较老实,所以我不得不有说有笑,您几位可能没接触过精神病患者,他们呢,跟婴儿一样,得哄着,而又千人千法,难处在于怎么找准谁该怎么哄。”
而显然,事实上则为另一状况——
我问格莱姆斯先生:“坦白说,我觉得很难理解这情况,细心想来其实不是太正常。您看,只有起义派给您送肉干和清水,难道改法派从头到尾一次都没送过吗?另外我想知道单独给您定个精神病身份难道改法派就不会伤害您啦?”
“这个,沃特曼先生并没有说错,您这句不应该作为疑问句,而是说出了结论。最初呢,改法派是有送的,接着变了脸,不但变脸,还阻挠起义派养着我这号棘手的病人。他们变脸是出于怀疑,而他们怀疑是有原因的。最初呢,我也跟起义派说过安个精神病头衔就算了,再用手铐铐起也太过分了吧,是吧?他们说保险起见,行吧,就保险起见吧。后来防御部队要来占领医院,见他们那鸟样儿(Looks like shit),毫无教养可言,被拷被绑,Hijo de puta,相比起跟防御部队打交道,还是起义派对人有尊重得多。所以说,我虽然不参与你们的起义——作为外国人也不好参与,至少我挺喜欢你们西班牙语贵族的。”
“呃,多谢喜欢。”
我当即进入思考,因为格莱姆斯的经历既使我好奇,亦使我想到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我忘记他叫什么了,当时给布里托雅聘来的保镖,一个加拉赫兰人,半岛北部很少能遇到来自中部的人,反而来自南极帝国的商人更容易碰上一点。那哥子有着相当惊人的身世,其母曾主导过恶名……那贝尔利恩墙到底算恶名还是英名,我既不是加拉赫兰人也不是维亚拉格纳罗克人,将其以英名恶名判别实在不够中肯,但至少是有名人物的直系亲属。他是个流浪者,四山为家,挺可怜的,来到杜姆碰上羊驼毛战争便被迫滞留。好了,现在我又遇着个探亲半路滞留的,不知怎说才好,总是怪伟大意志的指引,伟大意志可能觉得我很烦吧。
我问道:“那格莱姆斯先生,您说被拷起来是因为做戏做全套,那么我给您解开手铐不会反而导致您被防御部队盯上伤害您吗?”
他听完,表情尽现恍然大悟之悔,叹息道:“唉!原子之神!也是哦,哪有精神正常的人在医院里寄宿呢?上次防御部队没找我麻烦是因为被拷在床上,门口又贴着精神病。但是我想两边都知道有个外国阿米利卡诺族精神病人住在这医院,防御部队巡过两次,看我活着,就走了,应该都认得我长什么样子,应该……没事吧。”
“您只能暂住医院这话也太离奇了,贵族区不算小,怎样也能找到地方安顿您的。”
他又叹一声:“唉,先生您没记仔细,已经讲过啦,滞留杜姆的外国人很多,因为——”
“没记错,您当时说是他们很多人认识人,借宿人家,还有些不认识人,但有钱去住宾馆,甚至我想还有些直接租下间单间房舒舒服服看戏吧。”
“是的,看戏,这种人也有,只是有点需要补充说说。这样,还有一批外国人被防御部队和起义部队各自拉走去安顿,那批人都没钱的,比如我,拉走之后住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您看我怎么样?什么待遇?穷人家都被当球踢来踢去,没人想供养上百个外国人。呐,我可没要求太多,不是说想奢求太多,毕竟这年月吧,武装起义,跟前几年打仗一样到处戒严控制,忍忍总会过去的。我是因为那时还有宾馆请我工作当小二,能免费吃饭免费住宿,发鹰碎那么点两千银币,但起码住得还算舒服,所以没第一时间申请安顿去好地方叹世界,最后剩下这缓冲区医院,还没好脸色看。当然了,至于吃,住肯定没他们住得舒服了,可吃嘛,我想大家都一样吃鹰肉干喝冻果汁。”
“恕我直言,按您这说法,跑到外边街上只会惹得一身骚,不如再将您铐起来?”
“原子之神!”格莱姆斯发狂般尖叫:“原子之神!宁肯死于自由!Nacidos en prisión, morir por la libertad!”
“似乎您是受够了呀。”
格莱姆斯道:“……其实我觉得自己不太方便抛头露面,您想,关得好地地一个人——”
这“关得好地地”如果不是因为圣托尔瓦德瓜拉尼语口音,还真算得上正宗、讲究的西班牙语。
“——吃方面是没不满的,然而一旦露面,负责我的起义派们怎么想呢?‘这个人一定有本事了,想起有人家可以住,不需要援助,所以跑出来’,所以这事多数得吹啰,又得过起自食其力的日子,除非他们能打发我路费,还通关送到自治区。当然,臭气熏天是一回事,心情可又算另一回事,被关烦了,没想到每一天每一天这么度日如年。”
我问道:“之前那宾馆没倒闭吧?战争时期好像没听说哪间宾馆倒闭,被投石机轰碎的倒是有。”
他边回忆,边缓慢地说:“倒倒没倒闭,可哪来人客呢——”
听听,这“人客”,特别地道。
“——?没有客人——”
这瓜拉尼语我倒是听出来了。
“——,宾馆自然没钱赚,而没钱赚,又何必养着我这个能两边靠找安顿的外国人呢?”
我真心想收留他,然而没说出口,不仅出于目前难以掌握家庭状态,也因为内心始终有些顾虑,他刚才有句疑问令我十分在意,就因为他一句话,所以我又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条件收留他,说不准我也要靠谁收留呢?相对来说即使我家没了吧,还能去找布里托雅和妹夫门多萨,假定她们之间成了的话,再不济还能冒险一波去玛希卡提亚,但首先要切西利奈肯见我,在我昏迷期间她来过我身边很多次,多得难以计数。由此我想她还是爱我的,没理由拒绝见我。
然后,也不知道我出生并长大的家成了个什么样子。布里托雅最后一次来医院见我时说我们的父母都死了,结合格莱姆斯说的“矿场失守”,那么多数死于防御部队攻势之下。如果说我很悲伤,似乎没有多么悲伤,毕竟心情上早接受、消化完了;而说完全不悲伤,似乎多少还有点感触的,姑且也算悲伤。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因为战争之类带有武力因素的事件失去父母,我有设想过他们老死,也设想过病死,无论设想中的未来他们会怎么死,都是早有预兆的死法,而战争等导致的死亡难以预测,甚至战争本身也难以被预测,所以我到现在只是觉得缺乏现实感,知道父母确实死去了,却不愿彻底地接纳这个事实。
布里托雅还提及到我们最早的家会留到“明年年底”,这应该指的是今年。具体她什么意思,要找到她好好问个清楚才行。无论如何,要先离开这医院,暂且回去修养几天。
“格莱姆斯先生,如果我家还有位置,您可以来我家住一段时间。”
“不是,您就这么招呼个陌生人去家里吗?”此时那名先生插入道。
“我觉得他不是坏人。”我道。
“您……”其表情尽显怀疑,分明读出了我的内心,并导出这是忽悠他们的瞎编的情节这一结论。可他最后皱皱眉头,终于道:“算了,您继续吧。”
格莱姆斯先生兴奋地望向我,随后又陷入深思。很快,他道出他的忧虑。
“感谢您,我呢,很乐意投靠您,但这是否太轻率了呢?纵然我相信您,您有您的六级身份与社会知名度,而却不了解我,只知道我来自伊格尼托堡,要前往阿米利卡诺自治区探亲仅此两点呀。”
我表示完全理解忧心之处,亦将自己所听到的布里托雅关于我和她的家所经历的事有选择地分享给格莱姆斯知道。他听毕,安慰我道:
“老哥(buddy),抱歉,您能听懂阿米利卡诺语吗?老友,这是老友(amigo)的意思,真的,两年半,两年半啊,您一直有意识啊,这得多痛苦啊,听着她说她的经历而动弹不得,您啊,内心真的很强大。”
“您别这样说,我已经接受并理解了自己的人生了,俗话说生死由伟大意志定,看开了。我说过的那位老妹应该结婚了,记得对象是个会拉小提琴的音乐家二公子,因为只见过一两次,印象很模糊,叫什么萨来着,实在想不起,他们多数搞掂了,可坦白说话又不能说得太死,人生嘛,太多变数,但只要她过得好,平安,也就满足了,起码我是满足了。”
这话刚完,忽然意识到听着真像小说里那些妹控角色能说出口的台词,很遗憾,我只控切西利奈,对布里托雅的关心只因为家人里和她关系最好而已,除开亲情再无其它任何叫得上名的任何情了。
听格莱姆斯先生仅“嗯……”应一声,料其不晓如何反应才好,忽然诞生奇思妙想,问其:“先生作为圣托尔瓦德人可有什么移民圣托尔瓦德的路数?”
其大惑,反问我,道:“您怎么想到移民圣托尔瓦德呢?我以为您……”他瞟向我行踪不明的右臂处,后又直视我的眼睛,“以为您挺仇视圣托尔瓦德呢。”
原本我以为他会问些其它方面问题,并未料及此语,稍作思考,回道:
“这里只有您跟我才敢说为什么。您听过一句谚语吗?叫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听过,所以您言下之意是……敌人是纳德兰尼亚吗?”
哦?这小伙思维很敏锐嘛。我道:“在有些时代,或者有些朝代,拥有一颗正直、凛然、有尊严的心的有志之士,被社会上的无智、无勇、无耻,并且盲从恶权之徒称为反贼。我杀死了你们圣托尔瓦德的剑圣,但您又闻说过我为何参与决斗制度,甚至我内心真正的想法吗?”
“没有,从来没有任何新闻纸说过。”
“他们——杜姆这里叫新闻纸做报纸——他们媒体是怎样描画我的呢?我很好奇。”
格莱姆斯稍想,道:“沃特曼先生,呃,或者该叫您做洛萨尼托先生?”
洛萨尼托啊……被其他人如此称呼自己,仿佛是段特别久远的记忆了,上一次好像是跟雪弗尔决斗时一时兴起改回洛萨尼托,为了万一决斗输了,死了,不给切西利奈和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父佬沃特曼蒙羞,即使清楚已经是两年半前的事,即使清楚……Hijo de puta,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昨天的事啊!
纵千思万绪,仍尽量保持平静,控制思路降低其活跃发散,聚焦回到与格莱姆斯先生的谈话上。
“沃特曼就好。”
“可……新闻纸登着您叫洛萨尼托……”
“是我结婚前的姓氏,因为我不是继承人,可以选择改成妻子姓,于是就改了。”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您刚才一直没想起我原姓吗?”
“没有,因为我不太看新……报纸,只记得有个谁代表杜姆跟攻城部队指挥官决斗然后赢了的事。后来我被安置到医院,还没干仗前,不好意思,有点语病,是干仗前,防御部队攻打这一片之前。当时医院还挺多人的,听说那个谁就是您,因为门牌名牌上写着沃特曼,大家也都叫您沃特曼,我也记着沃特曼了。”
“啊,没事的,这样才好,我也不再想被谁叫做洛萨尼托了。”
“好的,以后我还叫您沃特曼。”
“那么,那移民路数……”
“先生,嗯,这方面,这方面嘛,我还真认识点人脉,只是,Buddy,您作为纳德兰尼亚人不好打点关系,我想说,连打点关系也不怎么好操作。”
羊驼毛战争才完结没几年,虽然也正常,清理当中吧。
“银钱的话多少我能拿出一点……”
“Amigo,并不是银子问题,而是您国籍问题。”
“仗不都已经打完啦?”我激动地道。
格莱姆斯道:“是啊,是打完没错,是打完没错……怎么跟您解释呢?对,小孩之间打架,您小时候打过吧。”
“呃……有过,不多。”
“这样,您可以将圣托尔瓦德、纳德兰尼亚比作两个小屁孩,某一天他们吵架,大打一场,都生气了,记恨对方。但是呢,两家家长有来往的,不把两个小伙计之间当事,有时叫他们拿点点心到对方家去,而小孩呢,会照做,带着点心到另一个家门口,放下就走,点心进门去了,人没进。我这种探亲的,或者您过来圣托尔瓦德旅游的,都可以,没问题,我们是点心。但是呢,一旦说到移民,国籍就不是点心,是人了,人是不会进对方家门的。”
“可真够形象的,行吧,我理解了。”
“先生,我倒是觉得吧,近这几年纳德兰尼亚人办移民很多很正常,可怎么有您这种想到来圣托尔瓦德呢?真要移的话去基阿拉雷兹啊,加拉赫兰啊还比较容易些,虽说也不能说简单,是个相对问题。”
“我知道,纳德兰尼亚这个国籍的名声在半岛早臭了,去哪哪都不待见。如果说走线或者水路……做黑户……虽然自我感觉很差。”
他认真起来,对这两点想法分别道出坏消息。
“您这不可取啊,陆路走线总得经过新塞维利亚吧,即使躲开红林海关非法入境,红林东边整片整片大平原,一望无际,谁打哪个方向朝市区走去,是正规入境是非法入境,防御部队看得一清二楚呢。而水路吧,经龙岛中转成功率是高点,不过利斯毕竟是首都,查外地人很厉害,查外国人更加严格,就别说偷渡黑户了吧。”
“您很熟悉嘛。”
“哪有?您抬举小生啦。有窿路是一回事,我又不做这行,之所以能给您说个所以然,都是从新闻纸上看来现学现卖的资讯啦。”
“您谦虚了。”
他亦觉该论之事论完,沉默一阵,问我:“您感觉好点没?”
“吃饱后有点力气了,嗯,但想多走几步路大概还比较困难吧。”
“那,再坐几个钟再离开医院?”
我道:“您可以离开医院吗?”
格莱姆斯自信地说:“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原来可以啊?那就来我家住一段时间?”
“啊……这就真不太好吧……”
“您,我看您受够这种精神病病人生活了吧。怎样?您看我人半废了,想打扫打扫卫生也不好搞,更加没力气搞,来当个卫生工人也好啊,虽说不知道有没有余银发工资给您。”
“不是,您就真敢信任他啊。”那位先生又再插嘴道。
我找补着道:“其实不太敢,一时口快,但料想他也不会接受吧。”
“他接受了您会怎么想?”
“没怎么想,万一他敢接受,我就找间空房子危楼,反正东区这种房子大把大把。”
也凑合吧,算了。他的五官发出无声的话语。
格莱姆斯道:“先生,我很乐意当卫生工人,不要钱,有地方住,有饭吃已经足够啦,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哪怕再问无数次。可您说对啦,我受够这破医院生活啦!但,您请再三确认昏迷期间听到的话句句属实吗?我觉得不排除有听错,或者梦里幻想出来的人生的可能性吧。”
“这么一说……”
确实需要确认,自打苏醒后对回想起听过的情绪所蕴含的内容从一开始没有过一丝一毫怀疑,坚信不疑。梦境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可以凭空幻想出很多事情,而能跟矿场失守联系得上的梦境也只有布里托雅说我们的父母已经死去而已,何况那梦境里的所有内容还未被以任何方式证实?极端一点地想,其实我现时的境况恰恰印证着梦境里的内容。
陌生人相遇,本无太多共同话题,与格莱姆斯已无话可说,自然气氛难待。为了有点话说,绞尽脑汁,决定从其探亲一事讲起。
“您说过要去自治区探亲,那里的阿米利卡诺族都跟您一样拥有金发碧眼吗?”
“听说是吧,我之前——也不是之前,从来没去过,听父亲说只有金发碧眼能长期定居自治区,具体不太清楚。所以,呃,我想都是吧。相对地有些跟外边联姻的族人就不再被自治区欢迎了。不过探亲住几天一个星期还是没问题的。”
其实这些内容嘛,曾几何时切西利奈给我说过,那未曾幸会的前外父佬沃特曼先生祖上不知几代或更之前,十几代之前亦是从阿米利卡诺自治区出去的金发碧眼。
我道:“您也不好办啊,被杜姆这样困住,看来这亲是没法探了。”
“唉,可不是,发过信过去说被困杜姆,回信说注意、保重之类,是些见都没见过的亲戚,没有感情,只有空话可说。别说现在,都多长时间了?估计人早被拉去沤肥厂啰。”
“节哀。”
“没多大事,人到年龄总会死的。老实说那边的亲戚全员都没见过,我在伊格尼托堡出生以来这才头一回出国,怎么可能有感情呢?所谓大叔啊大伯啊什么大姨啊,真是的,一大堆亲戚,当初抱着到外国旅游的想法跟父母说代他们去自治区,唉,真想一矛捅死当初那个自己啊。”
“可换句话说,要没有您,我就死这了吧,等于救了我一命。”
“估计没我也没多大事,起义派会定期来的,再不济吧,总能把您拉走到别的医院。”
“这可难说,能定期到长时间没换吊针水而渴醒,反正我觉得不对路。”
“有可能之前负责缓冲区——”
“抱歉,刚才已经想问了,您说的这个缓冲区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提到过缓冲区吗?就刚刚这句话吧。”
“先前有提过吧。”
再不就是梦境里提到过。想到这,感到自己手臂起满鸡皮。能够佐证梦境成真的蛛丝驼迹,无一不令我不得不胆寒。
“那可能有吧。”格莱姆斯道:“您听过现在外头闹起义分两派了,一边是防御部队或叫镇压部队,另一边叫起义部队,由前民兵组织带头规范化,两派控制区域的边界与边界之间有几米到十几米的空区域,就这么一回事。缓冲区一般不住人,也一般只给一般市民通过,倘若两派人有武装成员进入,就打,谁打输,往后退,缓冲区也跟着退,住着住着一觉睡醒家门口成为缓冲区的情况经常发生,就这么一回事。”
“您还提到过起义部队胜少输多……”
“人数处于劣势,没办法的,贵族区被起义派控制的范围经常收缩,人类体能就那样,能以一敌二的都得千里挑一,莫说这种人随机分布。再往后嘛……谁知道呢?”
“往后啊,您这‘往后’有好几种意思乃至全部意思吧。”
“沃特曼先生真敏锐,要说很多种倒没有,两种意思却是有的。”
“您觉得这场起义吧……听着像是过几天就输,随时会输吧。”
“老友,不至于,都前后这么长时间了,肯投入武装人员给防御部队的话应该一到两个星期能击溃起义派,我估计的,因为起义派骨干民兵相比起没多少人,其中愿意参与起义的更少。”
“为……”
¿Por……刚脱口,格莱姆斯便对此“¿Por qué?”作出解答,道:“但是呢,没有增援部队派给本地防御部队。前两年才打过仗,所有城市防御部队都缺人,杜姆又一直锁市封城,各行各业哀嚎连天,反正财政税收已经垫底,也就由得杜姆去了,交由杜姆市里自己解决。至少,被关进这医院前听来是这样。”
“按这说法,单靠对峙就能磨掉起义派。”
防御部队在羊驼毛战争中折损过半,假设后来不怎么招得到人,那还有三四百吧。可这样好吗?忽然想问自己,时隔两年多,三十多个月,苏醒后对自己生活着的环境的了解悉数出自一个被困杜姆的陌生外国人之口,相信他的风险很高吧。
自然,直觉同样忠告自己如此全信是不好的,而实际上卡尔·格莱姆斯从未表露出过敌意,单单将我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进行交流对话,使我逐渐信任他。而足以实证此点忧虑之线索为一时大意邀其至家。因为我目前没有能力和手段证明家已不再是家,昏迷期间所“听到”的任何情绪与内容到最后仍有可能只是一场梦,当我回到东区那栋带院子的老房子,略显陈旧的建筑在凛风中泰然展示它饱经岁月风雨的底气,所有记忆中拥有的美好保持原貌。
“……等到猴年羊驼月才能回到圣托尔瓦德!这破亲,就不应该探!好端端的外国游倒变成坐监游!”他忽然撒气道。
我欲言又止,想说出口的话想想其实挺伤人,就没说,我想说的话是:您好端端的圣托尔瓦德不待,跑来纳德兰尼亚,真怀疑您是不是多少有点大病。
听他描述完,坦诚地想吧,内心多少有些倾向于支持起义派的,从怨气出发,或从秉理出发我都有足够的动机与情感支持起义派。以前有时会想啊,跟切西利奈去棉兰岛玛希卡提亚生活也许是对于渴望逃离纳德兰尼亚的我的最佳选择,并不是一定要移民到圣托尔瓦德,但也从来没想过移民去加拉赫兰或基阿拉雷兹,单纯想逃离被月球权力集团所影响到的国度,去一处能不需要脑内二次翻译,会西班牙语便通行全国的国度。只是非常遗憾,像基阿拉雷兹、加拉赫兰,再远方,往南去的要塞诸国——独立城邦群国和……和什么呢?以前我的地理知识很好的,喜欢地理,而昏迷一段时间后这些并不重要但对我的记忆力而言曾简单记住的地理知识全都破碎、失落在某段时间里了。总之呢,选项似乎有很多,同时也很少,当今半岛敢不普及月球语的国度只有四国:玛希卡提亚、文格费尔提亚、圣托尔瓦德、南极帝国。感觉很多吧,竟然有四国之多,涵盖足足四百万人,但我作为紫皮,曾遭受过歧视、差别对待,对于棉兰岛二国会如何对待紫皮,只是想想,亦觉厌恶。
如此想来,因为要塞诸国属于独立城邦制度的产物,有法可依,那么杜姆起义派只要能反攻,击溃防御部队取得全市控制权,即可按照半岛律法成为独立城邦!并不需要再寄人篱下,也不需要看谁脸色,杜姆战前有十三万多人口,今天再少总能有十万左右人住吧,要知道连号称帝国的南极帝国全国上下只得八万来人口,要塞诸国当中数千人的国家亦存在,十万人口的独立城邦已经很夸张了。
既然想到移民这事,换条思路想,作为紫皮能生活得尚算安稳的出路基本只有两条,加上纵向穿过半岛到最南端的南极帝国这最不现实的方案也只勉强可算三条。目前比较可行的方案一是偷渡去圣托尔瓦德,二是加入杜姆起义。而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几乎可说是绝大部分人人生的总结,绝大部分人一辈子活到最后也没能活得很丰满。比如说,假设昏迷期间所听到的内容全部属实,再三确认并非梦中虚幻,我大概会参加起义支持杜姆成为独立城邦吧;而骨感之处却随即显露了——谁会要我这种人呢?应该是没有的,换我当起义派也不会收个累赘残疾人当武装人员吧?少条手臂,喂只鹰都不好喂,何况真矛真剑上阵呢?这破人生啊,越想越觉得第二季开局被咬成僵尸全剧终算啦,作者也乐得收笔吧。
之后我很少说话,格莱姆斯亦知趣地来回几次楼上楼下搜集一些绷带之类常用医疗物资,说是要拿出去卖。忽然间,他的身影朦胧起来,有一次,两次眨眼间他消失了,就在眼前消失,仿佛人间蒸发般。他累了,回来这边躺下休息时我问他为何两派人员没派人扫荡绷带酒精之类,他虽如实作答说因为缓冲区物资双方都不可以再派武装人员进入拿取,只可聘一般民众代为搬运。这听着颇为合理,却经不起推敲,既然能叫一般民众进缓冲区,像医院这类公众设施理所应当被扫荡一空才合理,何苦干过仗还等来等去整个星期没人动手捡物资呢?显然有话没说,刻意隐瞒着一些事。按常理说,发生起义,别说几百个外国人,少说一千个也能安顿好,顶多住宿环境差点,统一拉去停工倒闭的工厂能有多难呢?再不济,北区没闲置厂房,公园不是大把大把嘛,以前羊驼毛战争,跟圣托尔瓦德打仗那会霸占各处公园的行为难道不叫安顿?我想说,能住人的地方多得很,完全没必要单独安一个外国人精神病放到这尸体没清干净,阴气重的医院里,特别牵强。除非吧,他身上有什么任务,而待在医院里属于任务,比如说监视什么、等待什么……或是要专门和什么人接触——不就只能是我了吗!?
曾经我还小时,十来岁时,有时被带到各种将子女作为摆设、筹码的饭局、宴会上,在那种场合总会有意或无意间听进很多阴谋、计划、安排。当中有一些人想推翻纳德兰尼亚,他们到今天也没能实现。绝大部分是些商界暗巷,有很少一部分谈话后来变为了现实,可是更多谈话沉息于空谈。所以我其实从小到大不太相信这个破碎世界能有多少被封印于水底的黑暗,因为只要没实现,终归逞唇舌之快,远远算不上黑暗。言语是无力,并无能为力的。但我长大后经历过很多事,被很多阴暗伤害,醒悟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一大道理。
金发旅行者再次回到护士站,手上提着个崭新的紫色皮包,做工精美,像是MONTEBLANCO一类牌子,商务风格公文包。他神情活跃,嘴里小声地咕哝着“发财了发财了”之类食腐动物或偷窃惯犯能吐出的话,与其方才礼仪之貌一对比,此时我甚至要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人了。他冷静下来,期盼地看我,似无言中仍说着“要走了吗要走了吗”。刚好,我觉得差不多是到动身回家的时候了,但在此之前,仍需确证一些事情,甚或确信一个人。
为证明自己心里边一些想法,我先开口,对他道:“先生,我可以离开这破医院看看现如今的世界了。”
“就这样完了。”我对面前一排先生女士道。他们面露难色,速记员亦停下手来。
世界,这个词不是今天第一次说出口,却第一次触发了什么难以言喻的奇迹,卡尔·格莱姆斯顿时消失了,无影无踪,那只皮包取而代之,出现在幻象消失之处,面上铺着薄薄一层灰。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只是浮现在脑里,出现在眼前的幻影。伴随着幻影消失,关于被敲成碎片的记忆又恢复了一点,一种情绪再度燃烧起来,被置于喜怒哀乐之上。它又很神奇,能迫使自己保持理性与神智,并回忆起朱利亚说过几句话,关于我被称为战犯,以及很多人想取我狗命,相比起被称为战犯,想取我狗命听起来难免缺乏些威慑力。话虽如此,虽如此……朱利亚那要为我正名的内容,足可给我莫大的勇气。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下到一楼。医院大门紧闭,大堂地面血迹斑驳,几滩红血染满其中一道走廊,可见出血量之恐怖,血流如注,仿可听闻临死之人仍在哀嚎,生命将绝。各种用作防御,被拆散的台凳木板散落一地,许多插着断矛,有些附近留下被割断的肠与其它内脏。不落之日从沿街纸窗的破洞穿进,灰尘被微风吹起,如一粒粒灵魂,更显凄凉。
“外头就是1725年的世界了。”我不自觉地说出声。
医院血战前夕,朱利亚·冈萨雷斯还说过一句话,此时荡起回音。“帕兹里奥娜·埃尔南德斯在起义派空军饲养所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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