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华之门

“GG”

许之昂无奈地在所有人聊天框中打出这个两个字符,而后切出了游戏,屏幕上显示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三个超级兵将霸道的铁锤抡下,把他的基地水晶砸成一摊碎片。

他已经连输了八局排位,这一把他坚持到了56分32秒,不过最终还是被拿下了。双方你来我往,一直到最后一波大龙团战,两边打了个5换5,然而许之昂这边的高地水晶却在之前就被推掉了,三路超级兵大军压境,摧枯拉朽,还在复活读秒的众人眼睁睁看着自家基地水晶惨遭蹂躏却无能为力。

许之昂伸了伸懒腰,阳光刺入昏暗的房间,照射在略显疲惫的脸庞上。

2017年7月18日上午8点03分,天穹水彩未干般深蓝,中学巷街道旁从从树木林立,紧接着蔓绿的低矮的石墙,就此兜住一个七月的清晨。

又是一年夏天,许之昂这一年十八岁。

他父母在外工作,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就读于当地最有名的高中,学费高昂,师尊严苛,豪车如流水,美女如流云。马上踏入高中的最后一年也是最关键的一年,这些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咆哮,告诉他末日就要到来,他应该焕发斗志,像只杀气横溢的斗鸡般扑在模考卷子上,显示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

可压力越大,许之昂越懒,除了打英雄联盟,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对于自己的前途全然提不起兴趣。

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的懒惰并不难理解。

许之昂已经六年多没见过父母了, 除了每年打在卡里的生活费之外,再无音讯。

每每放学之后,一帮同学吊儿郎当地并排往前走,占了几乎半条街的路面,后面就一次次响起汽车喇叭声,然后队伍中立刻有个兄弟收敛了摇摆的幅度,老老实实的钻进自家的车绝尘而去。人一个个地少下去,最后往往只剩下许之昂一个人,继续摇摆着向前。

兄弟们隔着车窗玻璃看出去,许之昂的背影踢着石头自由自在地远去,于是非常地羡慕,羡慕他可以随便去哪儿,想逛商场逛商场,想买吃的买吃的,还能去打球。

但其实许之昂一个人的时候不逛商场也不去打球。他在网吧里坐得发腻之后,就回家了,进了楼却不进屋,从通往楼顶的铁栅栏里钻过去,坐在嗡嗡响的空调机旁边眺望这个城市,直到太阳西下。

许之昂觉得自己的爸妈像是男女超人,也许只有某一天他坐的飞机失事了,他们才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托着飞机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样,他们始终在为世界忙碌,而不是为了他许之昂。许之昂都快记不得爸妈的长相了,只有偶尔看小时候爸妈和他在自家客厅里的合影时,才能勉强回忆起那一男一女,还有他家那栋外面爬满爬山虎的老楼。

许之昂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他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许之昂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多好,也没什么做坏事的本事,活到十八岁,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小许啊,听说你要走单招去外地上大学啊。”路边报摊的大爷问道。

“哪有,申请了一下,谁要我啊?”许之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上大学好啊,出来赚钱多。”

“我不想赚钱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来大爷你这里帮你看摊儿。”

“没出息,看报摊赚不到钱,我是年纪大了。”

许之昂翻着眼睛看看头顶绿荫里投下的阳光,“挺好的,可以晒太阳,没人来的时候就发呆,还有过路的美女看。”

这个话题着实让许之昂比较沮丧。他对自己的成绩并不抱什么希望。对于他的成绩,人人都有相同的评价方式。班主任对着他上学期的成绩单长叹了一口气说,许之昂,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把我们班的平均分数拉低了多少?

考上大学对许之昂来说是一条艰辛的路。

但是艰辛的路显然不是光靠勇气就能踏开的,还得有点本事。许之昂的本事大概仅止于打《英雄联盟》,可惜大学却没有竞技类游戏专业。许之昂已经连着收到十几封复信了,开篇大同小异,都是:

“亲爱的申请者:

感谢你对本学院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

许之昂倒是不焦不躁,心态异常平和,只是这些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这个善人当得让他并不开心。

他算了算填过申请表的学校,只有一所没给他复信了,这所还是其中排名最靠前的“常宁大学”。

“有我的信么?”许之昂在传达室门口探头进去。

“有,西安寄来的。”门卫扔了一封信出来。

许之昂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基本是拒信无疑,听说要是录取的信,会夹着很多很多的表格和介绍材料,厚厚的一摞。

许之昂撕开信封,来信写就着:

“亲爱的许之昂先生:

感谢你对常宁大学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你未能达到常宁大学的录取标准。

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

首先自我介绍,培华学院是一所位于华夏十三朝古都远郊的私立大学,和常宁大学是联谊学校,每年我们都会联合举办足球、游泳等校际比赛活动,此外还有更加广泛的学术交流。

我们非常荣幸地从常宁大学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请资料,经过对您的简历和成绩单的细致评估,我们认为您达到了培华学院的入学标准,在此向你发出邀请。此外,您优秀的生物成绩吸引了我们学院丁格黑教授的注意,他希望从他名下的研究基金中调拨$36,000.00每年授予您,作为您入学本校的奖学金。这笔奖学金足够负担您四年大学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

请您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联系丁格黑教授,他正在陕西进行一次学术访问,非常有兴趣和您见面。

如果您决定接受我们的邀请,行程和住宿的一切事情请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我,我们会有专人替您安排。我是培华学院的学院秘书莎娜·唯恩,非常荣幸为您服务。

你诚挚的,

莎娜”

许之昂把信纸放下,抬头呆呆地看着屋顶,他有点发懵,本来看开头很对的一封信,一封标准的拒信,怎么过了那句“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之后,忽然就从地狱跳到天堂,这句话之前凄风苦雨,这句话之后花开灿烂。私立贵族学院,还有慷慨豪迈的奖学金,学院秘书那语气亲切温和得就像国际名牌店里的女导购。许之昂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没给这个培华学院贡献过申请费。也许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玩笑?这倒不能排除。不过信封却真实地在他手中。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张考究的打印纸,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一个骗局,这封信还说第一时间让他联系那个丁格黑教授,可是连个联系电话都没给他。这样想他反而轻松了点儿。

“签收。”门卫又扔过来一张单子。

“信还要签收?”许之昂不解。

“跟着信来的还有一个包裹,要你签收。”

许之昂糊里糊涂签了字,拿到一个邮政的大信封,里面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只纯黑版的iphone 8手机。他开始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了,脑袋里像是有无数的蜜蜂在飞。他打开手机,电池居然还有一大半的电,在名片夹里,有唯一一个联系人,“丁格黑教授”。

“一定是骗子搞的!搞这种事来戏弄我!”许之昂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会不会遇到骗子了。

“可谁会为了戏弄我就送只手机过来?iPhone 8诶。”

随着这封来自西安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就要发生点改变了。

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就是个天大的狗屎运,十年都落不到一个人身上的,被许之昂占了先。

他朝家走去,放弃思考这封录取通知书的真伪。

许之昂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笔记本挂上了网,连上了QQ,盯着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看,那个头像还是灰的,离线或者隐身,反正没有留言。许之昂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是18个小时以前留的言,问党佳佳明天晚上要不要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党佳佳其实并不戴棒球帽,她有一头细软笔直的长发,很漂亮,用不着拿棒球帽遮掩。许之昂认识党佳佳是在他进校的那一天,党佳佳很低调地被一辆帕萨特送来,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和一双蕾丝花边的白短袜,长发上坠着一只HelloKitty的发卡。

许之昂班上最惹火的女孩应该是“小天女”黄晓琪,黄晓琪那天似乎是被一辆宝马750i还是一辆奔驰S500送来,眼角眉梢都跳荡着骄傲,挥别了她做煤矿生意的老爹之后进班报到,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新班里的男生们,也期盼着他们以惊慕的眼光回看她。但是男生们都斜眼看着远不如黄晓琪亮眼的党佳佳,因为党佳佳办完手续之后就捧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在走廊的长椅上读,阳光照在她白色的棉布裙子和肌肤上,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骄傲了十五年,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一个小文艺女青年打败了,满腔的不忿。此刻偏偏有一个没眼色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对着党佳佳指指点点,跟“小天女”说,“那个估计就是我们新班的班花了。”“小天女”自负美貌,何曾受过这等欺辱,在男生脚面上狠狠踩了一脚,掉头就走。

那个男生就是许之昂。

其实许之昂是个非常坦白的人,他觉得党佳佳比小天女好看,他就这么说了,谁知道跟小天女结了整整三年的冤家。他这么说全然没有什么贼心,因为当时围着党佳佳观赏的,足有七八个男生,每一个都比他强,后来这些人就组了文学社。这个文学社的核心就是党佳佳,每周活动,读一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作品,还写读后感交给语文老师批改,按照许之昂叔叔的说法,读的都是些“中产阶级女白人”读的书,不明白许之昂这般缺根弦儿的家伙为何会是文学社理事。

但是对许之昂来说,党佳佳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性偶像,给他树立了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让他在区区十五岁的时候就抛弃了要找活泼女孩的念头。许之昂觉得自己有点点希望,因为他是党佳佳邀请加入文学社的,社长党佳佳统共只邀请过两名社员,一是许之昂,还有一个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熊旭,描述熊旭比较简单,他是学校里最可能成为“天之骄子”的家伙。

“solo一盘?”联盟客户端聊天框跳闪起来,名字是“悠悠”,许之昂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这个人了,不过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原本加他的人就很少。。

“好啊。”许之昂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心里有事儿,懒洋洋的,不过是准备消磨点儿时间。

但是很快,许之昂发现这个对手非但凶狠而且狡猾,他走神的瞬间,已经被对面消耗掉了一半血。损失一半血并不算什么,但是那个对方精细的操作让许之昂警觉起来。

许之昂出了点冷汗,不敢再疏忽了。

正式的鏖战这才刚刚开始,激烈的拉锯战,成片的血浆泼洒在战场上,许之昂几乎没有空隙思考,手在键盘上快速操作,他知道对方也不好受,双方这么拼微操,几乎和职业竞技选手的操作频率一样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野战中遭遇那么强的对手,他起了好胜心。许之昂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小心翼翼地补兵,打算等6级一套技能带走对面。经验一点点在涨,许之昂感觉到了胜利的曙光。

突然对面闪现接光速QA,带走了半血的许之昂。

许之昂愣住了,只能打出“GG”,许之昂退出游戏,回到聊天界面,对悠悠说,“佩服。”

悠悠没有回答,留了一个咧着满嘴大牙狂笑的表情,下线了。

许之昂的一生里第一次觉得他被什么人看透了,像是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了很多年,重新回来找他。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点击查看悠悠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他搜寻自己的记忆,确信自己从不认识这么一个打英雄联盟的好手,还是个女孩。

他忽然一惊,看见党佳佳的头像正在跳动,却是灰色的,这说明党佳佳上过线,但是已经离开了。

“去啊,后天见。”这就是党佳佳给他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个小时,看到的只有这五个字。但他低沉的情绪忽然像是被蒸发掉了,蹦上床吹了声口哨,扭动腰肢,满脸春光灿烂,忘记了输给悠悠那回事儿。

......

许之昂想起还有大学这么个麻烦事,掏出手机打算先联系那个学校,看看再说。

次日上午,景逸酒店。

这是这座小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五星级。

“许之昂先生么?”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边。

许之昂从未被人冠以“先生”的称呼,急忙起身。

“我们的客人丁格黑教授让把早餐安排在九楼的VIP旋转吧了,让我来通知一下。”

“VIP旋转吧?”许之昂吃了一惊,“西安学校真有钱!”。

VIP电梯把一家四口直送到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银色头发的魁梧老人迎了上来,扫视了一眼之后,握住了许之昂的手,“你好!许之昂!”

“你好……丁格黑教授。”许之昂立刻开始怯场。

在这个只有他们一群人的VIP旋转吧里,桌布雪白餐具银亮,放眼看出去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湖景,他居然被当作一个什么重要人物接待了,他完全不能适应这个地位提升,越发有一种即将被人骗卖的担心。

丁格黑教授显然是个神经很大条的人,完全没有理会许之昂怯怯的眼神。

见鬼,许之昂心想,到底是看重他什么?一份高中各科平均分没过80的成绩单?一份干巴巴的个人自述?没有任何亮点的人生……面对这么一个申请者,这教授怎么就能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来?

“早餐准备好了,一起吃吧。”丁格黑教授盛情邀请,目光始终落在许之昂的身上。

价格不菲的早餐包括了鲑鱼卷和鲜榨柠檬汁,这个专享的VIP旋转吧又是那么气派,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本来许之昂长得不像他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丁格黑教授表示了培华学院觉得许之昂的各项能力相当全面,而且有着很好的潜力,许之昂吃着鲑鱼卷,一看培华学院就知道是贵族学校,这气派真的无法想象。

丁格黑教授准备充分,把在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执照副本拿出来,又拿出相簿来给许之昂看,一一介绍说这是培华学院的图书馆,这是培华学院的运动馆,这是培华学院的音乐厅,看起来这个学院建筑风格古典而设施豪华,仿佛一座花钱全面翻新的中世纪城堡。

许之昂垂着眼角听着他讲解,不禁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不是面试,而是嫁女,他许之昂就是这个留在家里赔钱嫁出去反而赚聘礼的女儿,男方显得很急切。

等丁格黑教授说到一时没词儿的时候,许之昂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丁格黑教授……你们到底觉得我哪一方面……比较好?”

丁格黑教授愣了一下,“都好!我们招生看的是综合素质,对于成绩单并不很在意。”

“可是,”许之昂不依不饶的,“培华学院还开奖学金,条件真是太好了……怎么就觉得很难相信呢?”

丁格黑教授挠了挠花白的眉毛,不得不严肃应对这个问题,“除了成绩,还有一些其他原因。你的父母恰恰是我们学院的名誉校友,而且对我们学院重要的研究项目有过捐款。我们会优先录取校友的子女,即使是名誉校友。”

许之昂愣住了,心里像是有只醒来的兔子一蹦一蹦,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得到父母的准确消息了,每次母亲写信来不过是念念叨叨重复保重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从不提及他们在国外到底做什么。

“那我能见到他们了?”许之昂急切地问。

丁格黑教授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们,听说是一直在忙一个很重要的研究课题,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南美的丛林里钻进钻出。不过我有一张他们的照片,还有你母亲为了这件事写给学院的信。”

他把相册最后一页那张原本背面向外的照片翻了过来,放在许之昂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个夏天的花园,远处依稀是培华学院古典而奢华的图书馆,近处则是无数的蔓墙,绿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携手在蔓墙里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宽松的大白衬衣和一条洒腿裤,脚下一双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纯白的居家棉裙,倒有点像党佳佳第一次报到的样子。许之昂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画面上两个人的脸,那是他的父母,他还能大概想起他们的面容。许之昂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一男一女离他真远啊,远在他永远都去不了的世界角落。他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那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彼此的脸,带着融融的笑意,显然是二人世界,大概把他们合伙生过一个孩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那封信很简短,是打印出来的,大概是电子邮件一类的东西:

“亲爱的基兰校长:

很久没有联系,希望你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好。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时间不会见面,最近的研究很紧张,我们没法离开,所以请一定留住您那瓶拉图酒庄的红酒,等我们回去品尝。

我的孩子许之昂已经年满18岁,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成绩不那么好,但是我们都相信他会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所以如果可能,请培华学院在接收他入学的事情上提供帮助。

不能亲口对他说,只好请您代我转达,说爸爸和妈妈爱他。

您诚挚的,

苏棠”

丁格黑教授把信装回信封里,递给许之昂的同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用无比深情的语调说,“之昂,爸爸妈妈爱你。”

这个如此生硬的转达让许之昂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许之昂的母亲苏棠那句话在信里说得那么柔情似水,简直催人泪下,可在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魁梧男人丁格黑嘴里说出来,确实有种令人发笑的错位感。许之昂和丁格黑教授也都笑了,餐桌上的气氛融融洽洽。

“现在放心了吧?我们可不是骗子啊!”丁格黑教授笑着抓自己的后脑勺。

“嗯,我去一下洗手间。”许之昂说。

许之昂走进洗手间,把门关上,背靠在门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其实他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可笑的,多感人呐,那么些年之后,他妈妈还记得对他说爱他,这让许之昂这个东西在世界上有了存在的理由,即使是由一个身高一米九的魁梧教授来复述,也没什么区别。“我爱你啊”这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说出来和写在纸上不一样,尤其对于许之昂这种很缺爱的蔫小孩来说。他流着眼泪,感到越发的悲伤,反正这间VIP旋转吧也就他们一拨人,不会有什么人进来干扰,洗手间又豪华得胜过其他酒店的标准间,许之昂就靠着门蹲下来,眼泪哗哗的。

直到一双紫色暗纹的慢跑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许之昂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是个女孩,从下到上是一双慢跑鞋,一条贴身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蓝色竖条纹的短衬衣,头顶扣着一顶棒球帽。

许之昂愣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一幕场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前就只是一个高挑明媚的女孩儿,斜眼看着许之昂,耳垂上的纯银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上面嵌的碎钻光芒刺眼。

“这是女厕。”女孩慢悠悠地向许之昂揭示了问题的所在。

许之昂耸拉着脑袋回到早餐桌边,那个漂亮的高个子女孩冷着脸跟在他后面,一双略显有点妩媚的眼睛像是明快的刀子。

“哦,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培华学院的学生张曦语,这次作为我的陪同来陕西。”丁格黑教授说,“悠悠,这就是我们的新同学许之昂的家人,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悠悠?”许之昂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愣。

“我昨晚吃了大排档,肚子不太舒服,刚才一直在洗手间里。”名叫张曦语的女孩摘下棒球帽,泄下一头长发,自若地坐在丁格黑教授的旁边。

“吃大排档怎么不叫我一起去呢?”丁格黑教授的反应是很遗憾。

“教授,莎娜说你的减肥疗程还没结束,一天只能吃两顿。”张曦语毫不理会这个老家伙对于食物的渴望,望他盘子里最后一个鲑鱼卷瞟了一眼,“你最好多吃点,吃完这个可就只剩下一顿啦。”

丁格黑教授像是一个被严厉母亲管教的孩子,挠挠头,长叹了一声,开始吃他最后一个鲑鱼卷。

许之昂很感激张曦语没有说出他走错洗手间的窘事,不过这个女孩出现在餐桌上之后,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立刻就消散了,那女孩像是个言辞锐利的骄傲公主,即便在她直视你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她的眼里其实并没有你,那双漂亮的瞳子其实聚焦在你身后某处。此刻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在面包上抹着黄油,阳光里她的长发晕出一股极深的红色,像是葡萄酒。

这是许之昂第一次遇到这种漂亮女孩,不像黄晓琪那样非常在乎别人看她的眼光有多羡慕,也不像党佳佳那样弱弱的只闷头想心事,会回避别人的目光。张曦语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这显然让叔叔都感觉到了压力。叔叔在偷偷地看张曦语的手腕,不是关注那伶仃手腕的线条,许之昂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张曦语手腕上那只银色嵌钻的欧米茄表。

“你介不介意我吃掉你那份?”张曦语吃完了自己的银鳕鱼,拿餐巾抹抹嘴,抬头看着许之昂。许之昂盘子里的那块银鳕鱼还没动。

许之昂只好点头,他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个张曦语,也不觉得柠檬汁煎银鳕鱼多好吃。

“悠悠,注意一点礼貌,我们可不是在学院的餐厅里。”丁格黑教授留恋地吃着自己的鲑鱼卷说。

“他没有胃口啦,”张曦语瞟了许之昂一眼,“你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估计连男女洗手间都会走错。”

许之昂心里咯噔一声,张曦语露出一个只有许之昂才能理解的、戏弄的笑来,把许之昂整个早餐盘端了过去。

“真的么?明非你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丁格黑教授急忙盯着许之昂的眼睛说,“培华学院的入学机会非常难得,我建议你千万不要放弃啊!”

“我还得想想。”许之昂低下头去。

丁格黑教授的脸色有点难看,“是培华学院的条件还不够好?”

“没有,”许之昂摆摆手,“我……”

“是初恋女友啦。”张曦语嚼着银鳕鱼说。

桌上忽然安静下来,许之昂尴尬得想钻到桌子下面去。张曦语嚼着银鳕鱼的声音分外的清晰,她露出亮白的牙齿,对许之昂投去一个漂亮而不善的笑。

“开玩笑喽。”张曦语把扫空的盘子往前一推,“我们又不熟,今天才见的不是么?”

许之昂呼出一口气来,丁格黑教授四顾茫然,不知道气氛为何忽然像是一根琴弦被拉紧了,忽的又松弛了。

“哈哈,谁要我啊?”许之昂一边咧嘴笑,一边叼着一根芦笋嚼啊嚼,这样他的嘴始终在动,就不用伪装什么表情了。

“你想等6级。”张曦语忽然说。

许之昂的脸色忽然说不出的诡异。

把许之昂一家送上了下楼的专属电梯,丁格黑教授皱了皱眉,征询着张曦语的意见,“你说是他没相信我们?可是文件没什么问题啊,教育部批准成立私立大学的文件、照片、营业执照、我的教授聘书,都是真的啊,能看出什么问题来呢?”

“最有问题的是你是拿着钱来招生,可你还要带那么多证件来证明自己,还要请人家家长在五星级酒店的VIP会所吃早饭,还一付眼巴巴地期待的表情。”张曦语毫不客气。

“可是许之昂在招生名单上的重要性是‘S’级,如果让‘S’级的学生跑掉,校董们可会很不开心的!”

“没事啦,欲擒故纵。”张曦语耸耸肩,“那个家伙,一定会从了我们的!”

“你怎么知道,我看他很犹豫。”丁格黑教授挠头,“他在犹豫什么呢?”

“是初恋女友啦。”张曦语说。

“他们都走了你就不要开玩笑了。”

“我是说真的啊。”张曦语吐吐舌头,“没吃饱,我还是饿。”

......

夜深人静,许之昂坐在他的笔记本电脑前,同时挂着两样东西,QQ和英雄联盟。

很久以前他读过一篇小说叫做《血染的图腾》,里面有一个在外空作战的巨型机械人偷用军用网络和一个地球上的小女孩聊天,那个叫做“哥斯拉”的巨型机械人在遥远的星球上,在铅灰色的低空云层下,和可怖的虫族作战,一边枪林弹雨,一边和小女孩说温馨的话。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哥斯拉”说我要死啦,我的电池液都流光了,我快没电了。小女孩说你不是骗我吧?哥斯拉说跟你聊天的感觉真好。然后它被迫断线了,因为在那个遥远的行星上,血战之后的战场上,一只暴躁的小狗跳上一个巨型机械人的残骸,用利爪撕裂了它的电路。

有时候许之昂觉得他就是那个巨型机械人,而党佳佳是那个小女孩,有时候党佳佳会把心里很秘密的事情跟许之昂说,许之昂也很高兴地听着,回复以各种可爱的表情表示他在认真听,但是党佳佳永远不明白许之昂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许之昂在线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她。有朝一日许之昂这个巨型机械人的电路断掉了,党佳佳不知道会不会悲伤。

许之昂想着想着就很难过,有种胸口里流淌着电池液,周身电路劈里啪啦作响的悲剧感。

文学社的群里安安静静的,党佳佳不在,绝不会有人讨论什么文学。文学的美主要还是体现在缪斯的身上,尤其当缪斯穿着白棉布的裙子,裙子上透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时。

英雄联盟的客户端好友列表里,“悠悠”的名字有点惊心动魄地跳闪着。

许之昂心头一跳,犹豫了一下,“真的是你?”

“嗯,张曦语。”悠悠的回答显得懒洋洋的,“没事干上来打两盘。你想好没有,接受我们的邀请么?”

“没想好……你们怎么知道我的ID?”

“莎娜查到的,根本不费事。”

“你们好像当特务的。”许之昂说。

“你的履历里面唯一的亮点是,擅长竞技类游戏,譬如《英雄联盟》。我代表学校来查证一下,是不错,你倒都说实话。”

“行了行了,我都输了。”

“是我输了……是莎娜和我一起打的,我们两个控制一家。最后光速QA是莎娜给我开了脚本。”

“作弊死全家!”许之昂完全是不假思索地打出了这句话,这句恶毒的诅咒在打英雄联盟这个圈子里就像青帮里大家说“勾引二嫂三刀六洞”一样,可永远只是说,没谁真的介意。

“随你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了。”悠悠的回答平淡至极。

许之昂愣了一下,想像悠悠说这话的表情,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孤儿?父母离异?苦大仇深的童年?这些从悠悠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完全是个冷淡又骄傲的小公主,带点小小的恶意。

“你们不会真的是竞技类游戏学校吧……学院秘书都打lol?”许之昂联想起那一局对手可怕的微操。

“当然不是,我们研究的东西,以及要对付的东西可比lol里的英雄棘手很多,那可是传说中的……算了,不说了,来玩一盘?”

“没心情。”

“失恋了?”

“还没有……”许之昂忽然觉得很抓狂,悠悠像是个小巫婆似的看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肾,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几乎无处容身,“我没有女朋友,当然不会失恋了,姐姐你想怎样啊?”

“姐姐叫得还蛮甜的,”悠悠打出一个无比欢快的笑脸符来,“来吧,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许能帮你忙。”

“你帮什么忙?你又不是我们学校的。”

“我也不认识党佳佳是吧?”小巫婆悠悠很欠地说。

“你们到底知道多少?”许之昂忽的有种极大的恐惧。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父母六年没有见你,只是给你写信?还有你是不是还在怀疑培华学院为什么给你这么个成绩一般的学生高额奖学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给你的一切解释都遮遮掩掩的?”

“是啊,这很难让人不怀疑……”许之昂回答。

“可是我们无可奉告诶,我只能告诉你,你永远都有第二个选择,但是不是接受要看你自己。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所以不要用你以前的知识来判断将来会发生的事……比如你没有跟女孩交往过,你就永远不会知道党佳佳在想什么。”小巫婆的邪恶本质又一次蠢蠢欲动。

许之昂犹豫了很长时间,准备向小巫婆示弱一次,既然她那么强横,也许有些不同寻常的建议。

“党佳佳在想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小巫婆悠悠很爽快地回答,而后话锋一转,“可是我也是女孩嘛,我虽然不认识党佳佳,但我有女性的直觉!”

“那你女性的直觉是什么样的?”

“是她不喜欢你喽。”

许之昂气得几乎从鼻孔里喷出火来,一颗心却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可你若是觉得好,就去玩命地追喽,打动女孩,总有很多办法的嘛。”悠悠那张臭嘴里终于说出点转圜的话来,“反正一开始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情况就不多,无非就是一个人追另一个人,‘追’你懂么?”

许之昂隐隐地觉出一点希望来,“怎么追?我跟她差好远,说话的机会都不多。”

“那你喜欢她干什么?你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许之昂不吱声了,有些事儿他还是不想跟悠悠说,比如党佳佳邀请他加入文学社的那个下午,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党佳佳和他两个人,他在擦黑板,党佳佳穿着白色棉布的裙子,泡泡袖,运动鞋,白色的短袜,坐在讲台上低声地哼着歌,夕阳的斜光照在新换的课桌上,窗外的爬墙虎垂下来,那是春夏之间,花草树木飞快地生长,许之昂甚至能在擦黑板的时候听见它们疯长的声音。他已经忘记了那天党佳佳为什么也要留下来,只记得党佳佳忽然扭头问他说,你加不加入我们文学社?

窗外的花草疯长,窗口透进的斜光迅速地黯淡,蝉鸣声仿佛加速了一百倍,那时候许之昂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提升到天空里,感受着时间从指间溜走,脚下云流变幻,他和那个叫党佳佳的天使四目相对。

“你送过花没有?”悠悠问。

“狗尾巴草算么?”

“切,请过看电影么?”

“学校搞革命影片教育展播时,《闪闪的红星》那场我坐在她旁边。”

“她生日是几月几号?”

“10月10号。”

“送过生日礼物没有?”

“她拿我的笔给送她贺卡的男生写回信,后来忘记把笔还给我了,第二天说那就算礼物了……”

“你能不能更衰一点?”

“我也觉得不能了。”

“妈的,小弟跟你这样,我真丢脸!”悠悠似乎怒了。

“小弟?”

“我和丁格黑教授不远万里跑来招生,我不会让你逃过我的手掌心的!”悠悠说,“来,让姐姐教育你一下。首先,所有女孩都是要追的!你不主动你惦记着人家主动跟你表白?其次,对于女孩最重要的无非是幸福感,这个男孩有用没用不是绝对重要的,而是,你能不能给她幸福感!”

“幸福感?”

“比如说,如果党佳佳很喜欢你,但是你对她没感觉,但是有一天你考试考砸了,无比沮丧的时候,忽然看见党佳佳开着一辆法拉利来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摸着你的头发说,别担心,努力啊,下次会考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幸福得要爆了?就算你对她没感觉,是不是也立刻从了。”

“立刻!绝不犹豫!给自己套上一根狗绳儿,就汪汪地跟她跑了!”许之昂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出息!这样就显得太贱格了啊,怎么也得小小地扭动一下欲迎还拒嘛!”

“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破釜沉舟喽,要追一个距离你那么远的女孩,就该不惜工本,不怕失败。成功了是你赚到了,失败了是理所当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嘛。”

“怎么破釜沉舟?”

“对所有人说你喜欢她呗,大声地说。把男人的尊严和未来都赌上去,”悠悠说,“你懂女孩么?没有一个女孩会真的讨厌一个男孩对她足够诚实和大胆的表白,就算她不接受,她也会记得你。”

“记得我又怎么样啊?”许之昂有点沮丧。

“带着你美好的记忆去培华学院,你看这个建议怎么样?”

“听起来还是好悲惨……”

“最好的结局不属于一般人了,总是得你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条狗,穿越无数龙骑的炮火,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挥出改变战局的一爪!你要是死在半路上了,也很自然呐。不过不冲向炮火的狗不是好狗啊!”悠悠说。

许之昂愣了一下,他感觉到悠悠话里的杀气,眼前就浮现那张漂亮冷漠的脸儿。那个钢刀一样的女孩……现在她挥刀了,一刀正中许之昂的心头,血花四溅。许之昂做了他人生中大概是最大胆的一个决定,他要做那只冲向炮火的小狗,在毕业前,他和党佳佳的最后时间里跟党佳佳说他喜欢她三年了,无论这最后一爪多么虚弱,能否攻破女孩的防线,但是他决心要做一条好狗!这让他心里一股暖流奔涌。

“知道啦!”他说。

“要有花,如果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玫瑰吧,深红色的,没有女孩会真的不喜欢玫瑰花,要有音乐,音乐比语言更有打动力,最重要的就是要当着所有人说出来,这是你的胆量!”悠悠说,“好运吧,小弟!”

她下线了,许之昂没有再回答的机会。看着那个灰色的头像,许之昂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这次大胆的表白会成功,为此他可以放弃去培华学院的机会,也可能为此他再也不会看见悠悠,这个像是小巫婆的女孩。他忽然有点感动,觉得自己会怀念悠悠的,在悠悠之前,从未有一个女孩那么贴近他跟他这样的话,即使党佳佳也不曾有过。

他有种古怪的错觉,在他成功跟党佳佳表白的那一刻,培华学院、丁格黑教授和悠悠都会泡沫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一刻世界在他面前分裂成两条路,一条指向幻象般的培华学院,一条指向美好而温馨的党佳佳,选择一条,另一条就消失。

星巴克咖啡馆里,悠悠端起温热的摩卡喝了一口。她的苹果笔记本屏幕上,QQ并没有关闭,只是开启了隐身,许之昂最后一条留言过来了,是简单的“谢谢”两个字,而另一个对话窗口里,名叫“琉璃月”的人说,“你不是该想办法把他招进我们学院么?怎么反而教他怎么跟女孩表白?要是他表白成功了想跟那个女孩去一个城市,丁格黑教授可真的会疯掉。”

“怎么可能这么表白就能成功?你秀逗啦?我只是逗逗那个傻瓜而已。”悠悠皱皱精致的鼻子,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那个党佳佳听起来就是那种很文艺的女孩,她喜欢的,才会接受,不喜欢的,你给得再多她也不会理睬的。那个傻瓜都追着人家三年了也没有什么机会,靠音乐玫瑰花和大声说我爱你就能搞定?开玩笑!”

“那你说得头头是道?”

“说了是玩他的了。”

“你能更没有道德一点么?”

“不能了,”悠悠耸耸肩,“我得承认这是我做过的最没道德的事情了。”

“那你还做?欺负一个新人干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学院在招生名单上会把他列成‘S’级,你我才是‘A’级,要是我现在不趁机欺负欺负他,他进了学校我就不好欺负了。”悠悠的笑容有点邪恶。

“招生名单上的级别不算什么了,最后还是看成绩,你那么在乎这个级别?”

“是啊。”悠悠挑了挑锋利好看的眉,“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该是最好的。我就是这么变态的!”

“好啦,变态的小巫女,但是你想过没有,你并不了解那个党佳佳,如果她真的是和许之昂一样闷骚,喜欢许之昂三年了但是不愿意跟他说,只等一个表白……你不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么?”琉璃月说。

悠悠的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我不会那么衰吧?”悠悠自言自语,“不会的……一定不会……”

许之昂觉得悠悠必然是一个天使,会带给他神奇的好运气。就在悠悠跟他说完那番话,党佳佳忽然上线在群里说话了,于是那些隐身的家伙也都纷纷跳了出来,一个个活泼雀跃,全然不像正在高考的噩梦里煎熬的样子。

“快高考了,文学社搞一次毕业聚会吧?”党佳佳提议。

一群人群起喝彩,许之昂也夹杂在其中,这种提议一定该由党佳佳来提,熊旭开玩笑地说,党佳佳就像是文学社的刘备,因为对男人都有绝对的吸引力。

只有黄晓琪冷冷地说,“聚会没什么意思,最近我减肥,只吃点水煮蔬菜和水果,而且做模考题都做死了,哪有心情?”

黄晓琪居然愿意屈尊降贵加入文学社,许之昂开始完全没有料到,网球社和台球社的社长都是黄晓琪的仰慕者,都巴巴地邀请,但是黄晓琪居然想都没想就加入了她最大对头负责的文学社,看起来不像是来入伙的,倒像是来砸场的。

不过很快许之昂就发现黄晓琪的目标并非是党佳佳,而是熊旭,这种事情之所以连迟钝到家的许之昂也能发现,是因为“小天女”黄晓琪非常坦白。黄晓琪请学校里的漂亮女孩们吃必胜客,席上忽然站了起来,举着一杯啤酒说,我请大家吃饭,就是跟大家说我就是喜欢熊旭,跟我抢的就来,人再多我都不怕!然后她就生生把那杯啤酒喝完了,一瞬间涨得满脸通红。这种气魄类似民国时候天津青皮到北京地界上闯生路,到人家店里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和别人的小指头捆在一起一刀砍下,要是没吓退,就再捆无名指……一路捆下去。在他们那个贵族高中,女孩们虽然有点傲娇,但是像小天女这样妩媚阔绰又有青皮气的绝无仅有,加上熊旭虽然学习体育上都是第一流的,可对女孩并不那么热络,很快其他的女孩就都退散了,所有人都猜测熊旭迟早落在黄晓琪手里。

“我是想我们一起凑钱去包一个电影院的小厅看电影。”党佳佳说。

又是一片叫好,许之昂心里一跳,悠悠的话浮现在他耳边。一切都像是为他准备的,电影院的小厅,电影,音乐,对,还有玫瑰花!

老天爷都帮他,要是这样还不成,岂不是没天理了?

“看什么看什么?”熊旭问。

“《变形金刚2》吧!”

“还不如《终结者4》!”

“还是《飞屋历险记》好点,这几天最热的。”

“看《机器人总动员》吧……我还想再看一遍。”党佳佳说。

“《Wall-E》啊,也行,那我们带吃的喝的进去吧。”熊旭有点遗憾的口吻,他从初中就有私人英语老师,托福考分在高中生里简直不可想象,从来都不看中文版的电影,所以也只记电影的英文片名。

“我包爆米花和可乐,其他我不管!”小天女在付钱这件事上永远豪气干云。

“那小天女我们两个绝配,我包吃爆米花和喝可乐你看怎么样?”许之昂不由得又说出这种很欠的话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显然叔叔婶婶给他的零花钱也就够他给自己买张电影票的,可还是不能忍着不说话,而且说的话都是又冷又欠的。

“切!谁跟你绝配?”果不其然,小天女表示了十二分的鄙夷。

其他人的七嘴八舌很快把许之昂的冷笑话盖过去了,大家对这个计划都很有兴趣,毕业前社团的同学一起在一个独立的小厅里看一部有爱的动画片,听起来是个很棒的回忆。

有爱的动画片!对,关键是有爱!许之昂的心里像是要开出花来。

这一切仿佛冥冥中的暗示,党佳佳选择了《Wall-E》,那个片子说一个灰头土脸的小机器人,它就叫Wall-E,是个收垃圾的小家伙,爱上一个小公主一样雪白的女孩机器人EVE的故事,许之昂其实很喜欢那片子,但是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说。别人大概不会相信他看到最后一幕居然感动得流下眼泪来,自己都没察觉,那一幕是Wall-E被那个邪恶的船长机器人压成了一堆废铁,EVE赶着去寻找零件救它,抱着Wall-E突破了音障。那大概就是爱情吧,许之昂觉得真是感人死了,特意截了屏当作自己的壁纸。

慢着慢着!他忽的一愣。也许并不是什么冥冥中,选择那个片子的是党佳佳……党佳佳是想说什么么?党佳佳跟许之昂说过那部电影,说她看的时候哭了,觉得那个小机器人好可怜。

“那许之昂跟我一起去买票吧,大家把钱都给许之昂。”党佳佳说。

群里一片附和声,许之昂这个文学社理事的主要任务就是挨家挨户的收钱和跑腿,这个活儿交给他是惯例。

但是,这一次党佳佳说她要一起去……

有的路你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长得离谱,你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让人舍不得迈步子。

许之昂放学时候走的那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就是这样,这条路市政工程特别划定的风景区步行街,花了很多钱,一边是青绿发蓝的河水,一边是咖啡馆、电影院、花店和各种专卖店。风景虽好,可是与许之昂无关,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走。

但今天不一样,他正和党佳佳并肩走在这条路上。

“许之昂你想报哪个学校?”党佳佳问她。

他们俩刚去电影院包了一个小厅,定了要放《Wall-E》,然后他又陪着党佳佳去买了一纸袋风铃草,党佳佳说她妈妈喜欢,许之昂偷偷地看了玫瑰的价格,不缝年过节的,似乎也不算贵,买上九十九朵的钱他还是凑得出来的。现在党佳佳就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和他漫步着回家,这是许之昂第一次知道党佳佳的家其实距离他家不远。

许之昂扭头看了党佳佳一眼,党佳佳穿着那身白色的棉布裙子,夕阳照在她皮肤上,皮肤仿佛是透明的。

“随便报什么学校呗,只要我能考上。”许之昂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获得了一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嗯,你会在家这边上学么?”

许之昂心里动了动,想党佳佳是在悄悄地问他会考去哪里啊。

“随便哪里,同学多的大学最好了。”许之昂于是说。

“嗯,我想考到北京去,熊旭和黄晓琪他们都考北京的大学。”党佳佳低声说。

“北京好啊。”许之昂说。

“你也喜欢北京?”

“北京有大锅的羊蝎子!”许之昂这么说着,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多好的机会啊,只要脸皮磨得厚一点,他就可以说出北京有你所以很好这样比较深情的话来。他想自己就是太蔫儿了,悠悠叮嘱的都没做到。

党佳佳无声地笑了笑,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沉默中分外清晰,许之昂数着步子,不敢看党佳佳。

这样老不说话也不是办法,他一抬头,愣了一下,他对面的人也愣了一下,扶了扶脸上巨大的墨镜,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儿。

张曦语,或者悠悠,居然也在这条街上闲逛,还是一双紫色暗花的慢跑鞋,一条贴身牛仔裤和白色小背心,外面罩了件蓝条纹的短袖衬衣。她愣了一下之后嘴角立刻带上了有些恶意的笑来,伸手对许之昂挥舞,“嗨!嗨!”

许之昂知道她那副兴高采烈故人相逢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纯粹是要给党佳佳看的。这个小巫婆的邪恶他领教过。

“你朋友啊?”党佳佳略有点窘迫,她也被悠悠身上那股锋利之气压到了,悠悠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这个南方小城市长大的。

许之昂支支唔唔地应着,悠悠已经蹦到了他们面前。

“嗨嗨!那么巧啊?”悠悠说着转向党佳佳,“这是党佳佳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党佳佳有点吃惊,她在陌生人面前一直比较害羞。

“听他说的,他说……”悠悠忽然煞住说,“对了,你欠我冰淇淋的吧?”

讹诈,这是赤裸裸的讹诈!

不过只要悠悠此刻不胡说八道,让许之昂叫她姐姐都可以。许之昂赶快掏钱包,“买给你买给你,你要吃什么味道的?”

“上面淋草莓酱的。”悠悠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头暗红色的长发。

许之昂只能破财买了三只冰淇淋,他兜里剩下的钱实在不多了,买给党佳佳他是毫不吝啬的,买给悠悠的他也不可惜,只要这个小巫婆闭嘴,就是买给他自己的那只他有点舍不得。他们三个咬着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树的花落在党佳佳的白布圈子上和悠悠的棒球帽上,悠悠不断地抱怨,党佳佳细声细气地和她说话,两个女孩在的时候,许之昂就像一只巨大的灯泡,完全没他什么事儿。许之昂不能不对悠悠传递恼火的眼神,悠悠却跟没看见似的。

“许之昂是不是说我很多坏话?”党佳佳问。

“没有,”悠悠答得漫不经心,“他说他很喜欢文学,所以加入文学社了。”

“哦,我也喜欢看书。”党佳佳说,“你们是初中同学么?”

“不是,是小学同学,可我后来一直在美国读书,最近才回来。”悠悠转向许之昂,“你记得我们教学楼墙上那墙爬山虎没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楼顶了!”

许之昂使劲点头,想这个冰淇淋是值得的,悠悠是个有信用的生意人,说得活灵活现。不过他忽的又有种错觉,觉得悠悠说的像是真的似的。他明明不记得小学时候有过悠悠这个同学,可是记得爬山虎,他有点迟钝,记性一直不好,小学同学基本忘光了,只记得那墙爬山虎碧绿的叶子里透过来的光。一时间悠悠说的是真的还是他自己的记忆是真的,他差点分不清了。

他们最后在三岔口分手了,许之昂和党佳佳继续往前走,悠悠去向另一边。许之昂看着悠悠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又一次觉得她会就此消失,连带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

许之昂这些天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他走出家门,沿着楼梯一路而上。这栋楼没电梯,最高就七层,顶楼天台是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和纵横的管道。物业在楼道里设了一道铁门,写着“天台关闭”的字样。其实不关闭也不会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顶楼的楼梯有点恐怖电影的感觉,堆满了纸箱子、两台破马达和一些七楼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发和木茶几,所有东西都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

许之昂在那些小小的间隙中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处落脚点,譬如纸箱子里罩着的两块板砖、破马达坚硬的底座和那个木茶几唯一一条没断的腿,这些落脚点仿佛一连串岛屿,帮他渡过这个垃圾组成的海洋,对面就是那道铁门,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许之昂从铁门上最大的那个空隙钻了出去,站在满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现在他自由了,每次他抵达这里都有种想躺在地上放赖的感觉,享受顶楼的风、天光和春去秋来这个城市不同的气味,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下面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水泥台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双腿伸出去挂在外面,这样他脚下相隔几十米才是地面,他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这是他秘密的领地,这几年每个下午他都在这里发会儿呆。

夜空下整个城市的灯都亮了起来,商业区的霓虹灯拼凑在一起,虚幻不真,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那些商务楼远远的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毗邻湖边,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车流涌动,高架路就从许之昂家的小区旁经过,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许之昂觉得那些车灯组成了一条光流,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但是永远不会有出口。

以前这个城市对许之昂就是这样,永远没出口,现在忽然有了两个,一个是培华,一个是党佳佳。

下午他和悠悠分手之后,党佳佳忽然说要去河边看看,于是许之昂陪着她一直走到河边,看到那里青草地上蒲公英盛开,毛茸茸的小球一个又一个。党佳佳高兴地摘了很多,和她买的风铃草一起放在纸袋里,然后和许之昂一起坐在河边说话,脱了鞋子把脚泡在清澈的水里。党佳佳说上了大学大家就会分开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见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见面,很多好朋友就是这样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记的。

这么说的时候党佳佳眼里写满了难过,比她入学时读那本杜拉斯的《情人》时更甚。

许之昂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风吹着她怀里纸袋中的蒲公英零落,洒在水面上,像是一场小雪。

许之昂不能确信这是不是一种暗示,但他心里隐隐地有只小鸟雀在跳跃。

这时候他怀里的手机传来了震动,许之昂有些惊讶,因为显然只有丁格黑教授才知道这个号码,他还不曾告诉任何人。

“许之昂么?”电话里传来的是悠悠的声音。

“是我啊,不是我还有谁?”许之昂抓抓头。

“我只是电话跟你说,排在招生列表上的除了你还有一个人,但是我们只会在陕西地区录取一名学生,丁格黑教授说明天就要飞机去西安,所以让我打电话给你让你今晚作决定。”悠悠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许之昂一下子急了起来,“能不能等明天啊?明天……”

他想说明天他们文学社活动,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他就知道党佳佳是不是愿意接受他的表白了,如果接受,他就想留在汉中,反正去了培华也见不着爸妈,如果不接受,他就可以带着那段失败的回忆灰溜溜地跟着丁格黑教授去培华,在他的高中里留下一段传奇,一个成绩中下的家伙走狗屎运拿到培华学院录取通知书的传奇……

“不能,丁格黑教授订了明天早上的机票。”悠悠的口气斩钉截铁。

许之昂沉默了很久,然后抓了抓脑袋,“那我知道了。”

“什么叫做你知道了?”

“就是说那就算了呗。”许之昂说,“反正我对于去培华读书也没什么兴趣……”

“你够狠,那个党佳佳长得也就那样嘛。”悠悠说,“培华学院的门,对于每个人最多只开一次哦。”

“你长得比党佳佳好看也不代表我会喜欢你嘛……”许之昂蔫蔫地说。

“好汉!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狠劲儿!”悠悠似乎怒了,“行!再见!”

“他怎么说?”景逸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丁格黑教授紧张地盯着悠悠。

“他说那就算了。”悠悠耸耸肩,“反正教授你明天按计划飞去西安吧。”

“可是……”丁格黑教授真的急了。

“可我不是党佳佳啊,我要是党佳佳我就搞定他了。”悠悠皱了皱好看的眉毛,“你留下来也搞不定的,教授。”

“谁是党佳佳?”丁格黑教授很茫然。

“教授,看你那么急的样子,如果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可以击败整个培华学院的女孩,你会不会调用行动部的突击队把她从世界上抹掉啊?”悠悠吐吐舌头。

“我就怕我不会可是校长会啊!”丁格黑教授瞪大了眼睛。

电话断后,许之昂看着渐渐熄灭的手机屏幕很久,然后又蔫蔫地把头低了下去,他眺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想着明天那次为了分别的聚会上,党佳佳让他去致辞。面对文学社的几十个同学,他要做一件最胆大妄为的事……

这个蔫蔫的家伙在他后来堪称不凡的人生里一直是这样的,平时他蔫得就像一根干黄瓜,但是一旦他决定了要做什么时,他就会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样精神无比。

“我是一个偶尔会发疯的人呐。”这是奥希列·D·许后来的口头禅。

命运只有一个,可是人生却有多种选择。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