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时我就已经从梦中惊醒,但还是不愿挪动身体,只想静静地坐在床上,直到天空再次被夜幕所笼罩,一尘不变。自从暗夜被捕后,黎明似乎就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我时常这样想。
晨曦照耀的门外传来侍女请安时的敲门声:
“早安,千结殿下。朽家次子带来了您要的东西,现在方便接见么?”
沉寂的心中泛起一圈涟漪,那是我与暗夜之间仅存的联系。
终于,就算我们已不可能再相见,至少在某处还存在着我们曾经相爱的证明。现在我找到了,那个触碰心底最柔软之处的东西。
“嗯,帮我挑选一件礼服吧。”
见面地点在谒见大厅,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早早坐在座位上了。
他身着黑色中长款宫廷礼服,内衬是一件修身马甲,打着领结,原先蓬松的头发此刻也精心梳理过,绑成一撮在后脑勺扎好。之前他总有些不正经的样子,突然穿上正装看上去竟不觉得有多违和。较上一次见面他又成熟了,那双眼睛正逐渐脱去稚气。
看到我走来,他恭敬地起身,接过我的手,弯腰在我手背上轻轻一吻“公主殿下,今天的你格外动人。如您所愿,委托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
他用手引导着我的目光,视线最终落到了桌面那个有些挤压痕迹的盒子上。
“外观可能有些受损,实在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抱歉。”那充满歉意的脸上写满了慌乱,这一点和暗夜如出一辙,看到熟悉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淡笑。可只有我知道,隐藏在这笑意之下的,是永远都无法走出的寂寞。
呆呆地看着那个有些生锈的盒子,脑海闪过一些碎片,有些恍惚“谢谢。”
我向身后的侍女示意“这是说好的报酬。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听证会那边同意放还朽家三分之一的财产,今后你不用再依靠我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喜讯,他却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开心的表情,眼神有一瞬间像是在叹气,随后又浅浅一笑,总觉得那个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疲惫。
“这样啊,感谢公主殿下这段时间的帮助。还有一件事要向你道歉,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向听证会的人坦白了委托的事。可能是知晓你在我背后,所以他们才会放还财产。”
这种小事我并不会放心上,无非就是背后又多了些非议,已经不在乎了“没关系,你跟他们说盒子里是什么了么?”
“我只跟他们说了委托人是谁。至于盒子里面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先回避了。”
我摇摇头,做出请的手势让他坐下“其实不是什么秘密的东西,只是被外人知道的话会很麻烦。我想你不是外人。”
我抚摸着打开了那个充满回忆的盒子,里面密封袋中尘封着的,是一封封我亲手装进去的信件,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些信件在落款的位置,赫然写着三个字。
暗夜.朽。
我将信件拿给他,讲述起那段他并不知道的往事。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只是想向什么人讲述一遍那个我所珍视的故事吧,压抑太久了,我不想就这样平凡地忘记。
你知道么,暗夜曾经是多么温柔的人。即使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他也始终如一地向我倾诉着他的一切。
我也很想传递我的心意啊,可在整个皇宫都遍布眼线的情况下,同外界联络只能是奢望,甚至他的来信都只能靠影子送达。
那时正值两党斗争最激烈的时期,大部分席位都集中在另一边,而且他们已经产生了清洗的意图。我们名义上掌权,本来可以找个理由先一步肃清,但小王子和他们的领袖走得很近,直到最后父王也没敢冒着个险。
暗夜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还坚定地与我们站在一起。
为了保证安全,我将被远嫁给西方的贵族。在送行仪式的前一晚,我又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再见。”
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感情写下这封信,再次看时只觉字迹有些晕开,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他,还是我的泪水所致了。
那晚我不顾一切地找到了他。
“明天你会来见我的,对么?”
如果连最后一面都不赶来的话,是不是太残忍了?只是这一句我还没来得及说出。
他点点头,转过身,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就这样沉默着遁入到暗影之中。
现在才知道当时他内心有多么挣扎。
在我即将登上开往皇家的船时,我才看到他的身影,姗姗来迟。他来了,在最后一刻,带着千军万马。
在普通人看来,他血洗了那场宴会。可只有知晓名单的人才清楚,那天的遇害者,全部都是另一边的高层。
因为那场政变,父王随即请走了皇家的船队,我因此不用再考虑联姻的事,可朽家却被推上了绞刑架。在民众的压力下,他们的父亲,刃成了我们的牺牲品,暗夜则被流放到了山灵。好在玄经过调查后相对无事。
我以为只要等他换个身份,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
事与愿违,他被流放期间发生了那件事,圣法师的尸体倒在了昏迷的暗夜身旁,周围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回过头时,一个仍然是神煌的公主,另一个却沦为发动政变、杀害圣法师的阶下囚。
可这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杀害他的老师呢。即使不愿相信,但这一次,我们再也保不住他了,他的刑期依旧会在两个月后到来。
随着玄将信件一封封看完,脑海中与他的记忆也一点点走向枯竭。
“千结殿下,检察机关预约的见面时间快到了,还请抓紧时间。”侍女在身后提醒。
“是因为我的原因么?”
我摇摇头,让他不要担心“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抱歉,我还有事,下次再聊。”轻轻拉起裙脚,侍女很有默契地收好信件后跟上。
玄叫住了我“虽然已经不需要了,但今后只要是您的委托,我还是会竭尽所能。”
他的剪影在那一刻快速闪过,还没反应过来时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可以拜托你——”
原来早在玄阅读信件的时候就有眼泪落下,直到现在才发现。这是自暗夜被捕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悲伤的样子。
声音不自觉地颤抖“将他带回来么?”
他的眼神看上去很柔和,却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嗯,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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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的最深处,曲径之下,亚特兰蒂斯,海神潾妖们的栖息圣所。
由母后创造出的九条人鱼中,我是最小的那个。姐姐她们都继承了掌管海洋的神职,只有我孑然一身。
自我记事起,祖父就对我偏爱有加,姐姐她们也是这样。当其他潾妖都在忙于各种海洋的事务时,只有我可以自由地遨游于整个亚特兰蒂斯。不用每天被枯燥重复的事物围绕,不必担心自己的失职会给海洋造成什么影响,也完全没有竞争下一任继位者的必要。
以为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抵达了亚特兰蒂斯的尽头。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被束缚的感觉。
“为什么不能上去呢?”
听海希妮娅(Hisee’nya)说,那是因为亚特兰蒂斯的上面是陆地,而陆地上,分布着人类。
祖父他每隔七百年就会卷起巨浪,发动对陆地的进攻。每次我去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总会轻轻抚过胸前那条项链,像打发小孩般:
“人类是世界上最接近恶魔的种族,你还没有见识过。有些事就算过去再久我也无法遗忘,我不想让你也有那种经历。”
“可能是因为他恨人类吧。”海希妮娅的解释开始变得含糊不清。
这样的回答似乎站不住脚。根据母后留下的传承,祖父在未被册封时,还帮助人类击败了初代海神。甚至就连母后自己都是神血与人血的结合。
既然曾经爱过,现在为何恨着?这次就连海希妮娅也回答不上来了。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指向那个我未曾涉足的地方,陆地。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踏上了在陆地的旅程。
我偷偷离开后不久,天界就向海洋宣战,天神因此降下了天灾。在那段持续的灾祸年间,我见识到了人类的渺小与脆弱,理解到同一个种族之间竟也会产生分歧与矛盾。
当海洋战胜天界,天灾结束后,本来人们压抑着怒火想先度过即将到来的水啸,可由于极北发生的暴动,还是在那之前点燃了战火。
明明大地人只有一次生命,冒险者也仅有两次,他们却偏偏这么漠视生命。
但这也不至于让祖父如此恨人类,顶多算是讨厌。那场战争我没有参与其中任何一方,只是从旁默默看着。
高度的不统一性在一个种族上同时体现,这是潾妖所不具有的。我决定继续留下,以找到造成这种分歧的原因。
真正让我对人类印象有所改观的是镜霜老师。她与其他以暴力解决问题的人相比,是那么真切地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尽管一个人力量微弱,她却从未停下脚步。
下一次水啸即将来临,人类仍疲于内战,丝毫无暇顾及海洋与陆地的冲突。当时镜霜老师整日忙于动力甲胄的研发,也就是后来城市的安保系统。在发现我对水系术式的天赋后,她请求我帮忙阻止这场灾难。
“你不是也在寻找么,那个称为归宿的东西。”
归宿,她的见解一针见血。如果我在陆地上也有归宿的话,不就有阻止这场灾难的理由了么。
既然短时间内难以找到,那就只好去创造一个了。通过镜霜老师的引荐,我遇到了圣璇和朽。于是我们组建了专门用于海防的常备军,一支不属于大地人或是冒险者的第三方队伍。
人类终于在水啸到来前的一年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但双方都伤亡惨重,依靠他们抵挡祖父进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终他们以常备军为聚合剂才出现了短暂的合作。
往事一幕幕从额间流入,我听见那时整个海域发出的哼鸣,看到祖父他第一次对我面露愠色。即使是在梦中,也依然能感受到那一眼所带来的震撼。
他没有强行带我回去,而是选择了退潮。
就这样机缘巧合的,我“击退”了祖父的第七十一次进攻。
之后镜霜老师劝我不要再继续展露锋芒,我并没有参透其中的缘由,直接忽视了她的建议。
然后很快我就被捕入狱,所谓的罪名是篡权。
我不理解,明明守住了海岸线,为什么最终会得到这样的待遇。行刑前,我挣脱开束缚,跳下悬崖,主动回归了海洋。
可海水始终都无法熄灭心中的怒火,之后我带着对人类的仇恨又回到了这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我的目的是泄愤。
还真是爱捉弄人啊,命运这个东西。那时内战已经结束,当所有人都满怀希望地开始重建家园时,由此,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凌。
“人性,那是世上最复杂的词语。说回来,那个东西你也有呢。”
她说的人性究竟是什么,我直到现在也不了解。为了不让祖父发现我的行踪,我寄宿在她的身上。就是这接近胡闹般的相遇,她最终被我亲手杀死。
在那期间我不小心使用了海洋的玛娜,祖父果然找来了。
滔天的黑色巨浪挟杂着祖父的盛怒,滚滚朝我们所站的地方扑来,身后是其他人惊恐的哭喊,即使再怎么挣扎他们也不可能逃出被淹没的命运。
“我不想再有什么人因为我们而死了。”覆潮之下,她缓缓开口,对着体内的我说出。
她说的不是因为你而死,那句话包含的对象是我们。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想把身体完全交给我,以拯救身后那群与她同村的人们。
可这样做她的意识将会被永远驱逐,我做不到。第一次对人类产生那样的感情,我不想让她离开。
“海问香,身体意识什么的都交给你,这点小浪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我在她体内没有回应。
“呐,海问香,我知道你听得见,你不是一直想要这副身躯么,快回答我啊!”
“……”
声音逐渐带有一丝哭腔“求求你,拜托,之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浪头已经越过头顶,即使下一秒就会被巨浪吞没。抱歉…我做不到。
“海问香……!”
……
“海问香!”清甜但又带着几分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和天宗一个样,再不起来就不给你准备早饭了!”
眼睛撑开一条缝隙,垂至腰际的亮丽长发,隐于其中的红色绳结,红白相间的巫女服,看样子来的人是净晴。
我嗯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迅速从床上坐起,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她好像有什么想问的样子。
“你额头上挂着的这个像玛瑙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刚刚我看它好像在发光诶,应该不是什么普通的饰品吧?”
人鱼只有在出生的时候会流下一滴眼泪,那滴泪承载着我们所有记忆。
“这是人鱼之泪喔。”我向她解释到。
正忙着打理,客厅又传来某人和净晴的交谈声。
“这才九点,不是都说了别这么早叫我么。”沙发那传来绵软的声音,略带着几分中性。
“每天都这样,你把客人都带坏了知道不,稍微表现一下自己很难么?”
“她早就知道了还表现啥,我要睡了,请勿打扰。”这句话是蒙在被窝里说的。
被这轻松的气氛逗笑,有了这两天的经历,越发觉得亚特兰蒂斯的生活似乎少了些什么。只是早餐结束应该就要回去了吧。
在那个拐角遇到玄后,我找到了租赁狮鹫的驿站。但六百年前的金币已经不能流通,所以我才会找上这里。此前和玄约定过,帮他完成委托就可以分得报酬。
可放眼望去,餐桌上并没有他的身影。
“玄呢?”
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他咚咚的敲门声。
我很勤快地跑去开门,首先看到的竟然是堆叠起来半人高的礼盒,其次才听到他的声音。
“Sea姐,快帮我接一下。”
那一刻我矗立在原地,仿佛与从前的她再次相遇,这与凌近乎相同的语气,总能让我从心底感受到温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一开始就会对眼前的少年产生好感。
看到我没有动静,他开始抱着礼盒进入屋内“你不喜欢这个称呼么?”
这才缓过神,我微笑着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当然没有,从前有个人也这么叫我,有一瞬间觉得你们很像而已。”
凌,没想到在你走后,竟然也会有人和你一样,用这么温暖的口吻叫我呢。
用餐结束,本来想问玄关于报酬的事,他却作出稍等的手势,将所有人叫到了一起。
“有一个好消息——”他拿出一张卡片样的东西推到茶几中央“银行那边解冻了朽家三分之一的财产,现在我们有启动资金了。”
这张卡就是现在的货币么,还有他口中的启动资金要用来做什么?我稍稍皱起眉头,其他人倒是都理解到了的样子。
“呐,Sea姐,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么?”他将目光移向我,其他人的视线紧接着也往我身上聚集。
咦,这个场景和约定中的并不相符,简直像是在请求我留下一样。
“为什么要邀请我?”
“你不是也在寻找么,那个称为归宿的东西。”阳台传来似曾相识的话语,循声望去,那个此前赖床的人正借助窗外的光线翻阅手中的书本,他好像是叫熊天宗的样子。
如丝绸般的白发在两旁静静的低垂,露出前额,清澈的眸子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不长的发丝在颈后被绑好,出尘高贵地对我露出一弯微笑。若不是已经知道他是男性,我可能真会将他和镜霜老师搞混吧。
“神煌的四个地区中,海灵、山灵、空灵都有对应的垄断型公会,就不去那里发展了,所以我们的公会就选在森灵。”
“你的意思是想在森灵创建公会?”
玄点点头,再次对我发出邀请“就是这样。你的想法呢,愿意加入我们么?”
深吸一口气,我开始询问内心,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答复。我来到陆地的初衷,是找寻人类究竟有什么让祖父既爱又恨的东西,留在这里说不定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已经消失了六百年,再久一点似乎也不影响对我的惩罚,反正都已经顶格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等找到答案,给这场旅程画上句点,至少那样不会留下遗憾。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我望着玄,仿佛又感受到凌带给我的那种温暖。最终我答应了。
“公会的名字是什么?”
似乎早就已经想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想借用你曾经主持的,那个茶会的名字。”
茶会,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么前面的事。那时圣璇和朽分别属于内战双方不同的阵营,是敌对关系。正是通过那个茶会,我们的故事才会彼此相连。
而那个茶会的名字是——
“海神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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