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芸芸众生,四处奔波,不外乎是想过得好一点。

天都镇菜市场,上午时分总是熙熙攘攘,格外热闹,一派乱哄哄的景象。市场狭窄而又混乱的过道两旁,摊位一个连着一个。摊主大多是一些中年妇女和中年男子,他们都在紧张地低头忙碌,时不时又会抬头张罗前来的顾客,几个卖猪肉的汉子偶尔还会高声吆喝。形形色色的顾客从摊位前来来往往,他们摩肩接踵,东问西看,在摊位前走走停停,对摊位上菜品的颜色、形状、气味和价格十分在乎,挑挑捡捡地跟摊主讨价还价。人头攒动中也有个别人对摊位上的东西并不在意,而是从摊位前径直走过,对摊位上的物品不看一眼,因为他们来菜市场并不是为了买菜,而是另有所图。

林建生就不是为了买菜,他来菜市场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以为自己的目的别人不会察觉,其实从他走进菜市场,菜市场里面所有的摊主就已经明白他是为何而来。

林建生今年二十二岁,是个微胖的小伙子,他中等身材,两只眼睛明亮有神。圆圆的脸蛋很有肉感,见人未语先笑,显得很和气。他的穿着比一般人气派,衣服裤子和鞋子都是售价昂贵的品牌货,如果以貌取人,别人对他印象大概率不会坏,甚至有人还会以为他是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

一个戴眼镜,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手提菜篮,走在林建生前面。

中年男子在认真地买菜,他走到疏菜摊前拿起一把大白菜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又向摊主询问了几句,然后才把大白菜放进自己菜篮里。买好大白菜他缓缓走到另一家疏菜摊前,拿起几个胡萝卜看了看,似乎不满意,又放下胡萝卜抬头向另一家疏菜摊走去。

中年男子行走缓慢,走走停停,许多人都从他身后越过他,只有林建生紧跟在他身后,他走林建生也走,他停林建生也停,始终没有越过他。

中年男子十分专注,他丝毫未察觉林建生一直跟在他身后,只顾走走停停,挑菜讲价,对林建生跟在他身后浑然不知。

林建生手上提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面装有几把疏菜,装作一副买菜的样子。他跟在中年男子身后走了一会儿,见中年男子丝毫没有在意他,便从身上掏出一把足有三十公分长的摄子,站在中年男子身后,悄悄把摄子伸向中年男子的裤子口袋。

中年男子正低着头,站在疏菜摊前挑选胡萝卜,他对身后林建生的举动毫无知觉,然而他面前的摊主却把林建生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摊主是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她看见林建生拿出摄子脸上便现出紧张的神情;她很为中年男子担心,想提醒中年男子注意身后,可她发现林建生凶狠的目光在警告她,便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林建生发现了摊主的胆怯,他原本遮遮掩掩,不想被摊主发现的动作不由加大了幅度。这下附近两个买菜的妇女也发现林建生的行为了,可她们和摊主一样紧张,见林建生恶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便赶紧掉头从林建生身边离开,而且脚步慌乱,一脸惶恐。

林建生见没人敢管闲事,愈发无所顾忌,他索性扔掉手中的塑料袋,右手拿着摄子,躲在中年男子背后把摄子伸进了中年男子裤子口袋里,一下就从里面夹出了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

林建生左手从摄嘴拿过钞票,看了一眼便迅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又把摄子伸进中年男子的口袋里,不一会儿又从里面夹出两张红灿灿的钞票。

菜市场里很多人都发现了林建生的扒窃行为,可大家谁也不敢吭声,只敢远远地看着,任凭林建生为非作歹;怪不得大家胆小怕事,那时候的小偷多是亡命之徒,总是随身带着刀,跟人发生争斗经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林建生见夹出了两张百元大钞,脸上露出一阵窃喜,他把两张钞票收进自己口袋里,又轻手轻脚把摄子再次伸向中年男子的口袋。林建生知道有很多人发现自己的行为了,可他已经无所谓了,他认为只要面前的中年男子没有发觉,自己就不会有危险;他神态愈发放肆,动作愈发明目张胆了。

中年男子挑选好胡萝卜,他认真地盯着摊主给胡萝卜过称,对自己口袋里的钱被林建生扒走依然毫无知觉;喧闹的菜市场里出现了一幅奇怪的画面,所有的人都知道林建生在扒窃中年男子口袋里的钱,只有中年男子依然低头买菜,全然不知。

林建生的摄子已经又伸进中年男子裤子口袋里了,他双眼紧紧地盯着中年男子的裤子口袋,只用余光斜视四周,观察周边的状况。他发现迎面来了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那男子也发现了他在扒钱,正一脸惊愕地望着他。瘦高男子大约三十左右,眼睛里满是害怕。林建生以为瘦高男子也不敢管闲事,于是没有理他,继续专心致志进行自己的“工作”,可不想瘦高男子却面现犹豫,忽然向中年男子高声喊道:

“李处长,有三只手!”

瘦高男子尖锐的喊叫像一阵鞭炮,中年男子吃了一惊,他抬头往身后一看,发现了身后的林建生和他手中的摄子。中年男子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表情一下紧张起来,两手在自己身上火烈般地摸索了一阵,立刻转过身来面对着林建生,伸出一支手喊道:

“你、你,把偷我的钱还给我。”

林建生也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又镇静下来。他收回摄子,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刚偷到的那把花花绿绿的零钱,往中年男子手上一塞:“给你好了。大惊小怪干嘛?”说完转身便想离开,可瘦高男子又喊道:

“李处长,他还偷了你两百没给你。”

“你别走,你给我站住!”中年男子急忙抓住林建生一支手,他紧张的神情里少了几丝害怕,添了几分恼怒,双目圆睁,瞪着林建生说:“你别耍花招,快把我的钱还给我。”中年男子很着急,担心林建生会甩开他逃跑,掉头又向瘦高男子喊道:

“小王,快过来帮我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林建生发火了,他用力甩开中年男子的手,右手拿着摄子,指着瘦高男子吼道:

“关你屁事!你别多管闲事,小心老子收拾你!”

瘦高男子似乎被吓住了,他望着林建生手中那把宛如刀子般尖锐的摄子面露迟疑,可忽然,他挺胸上前一步,虽然没有应中年男子的要求上前抓住林建生,但却挡住林建生的去路,昂然立在林建生面前,尖瘦的脸颊现出大无畏的坚毅神情:

“只要你把钱还给李处长,我们就放你走,你要是不把钱还给我们李处长,随你怎么对付我,我也不怕你!”

“对!对!对!只要你把钱还给我,我们立刻就放你走。”被称作“李处长”的中年男子站在一旁随声附和,捣蒜般地点头说道。

林建生有点紧张了,他不想把钱还给中年男子,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两张百元大钞,就这么又要还回去?他心有不甘,可他发现中年男子和瘦高男子态度坚决,不把钱还回去他们是决不会让自己走的。他还发现那些围观的群众都围了上来,已经把他们围成了一个风雨不透的圈,自己想逃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把钱还回去吧?”林建生正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钱还给中年男子,背后却突然伸出一支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他拿着摄子的右手,接着另一支更有力的胳膊从后面猛然扼住他的脖子,他听到耳边有人急促在喊:

“快!快夺了他手上的摄子!搜一下他身上有没有刀?”

林建生手上的摄子很快被人夺走,他感到自己脖子被那支胳膊箍的呼吸困难,便用双手抓住那支胳膊,用力想把它扳开。那支胳膊却箍的更紧了,以至于林建生双脚离地,脖子抻直,身子弓背似地向后仰着,他听到那急促的呼吸又在耳边吼道:

“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动!”

林建生无法动弹,他感到有人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随后听到那人在喊:

“他身上没有刀,松开他,给他上手铐。”

箍着脖子的那支胳膊立刻松开了,林建生立刻感到呼吸顺畅了很多。他发现那支胳膊绕到脖后根去了,忽然使劲把他往前一推,脚下有只脚一绊,他便面朝下被放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双手被人用力一扭,像麻花似的被扭到后背去了,然后有一只冰凉坚硬的手铐咔嚓两声,把他的双手死死地铐住了。

林建生趴在地上,他扭头上看,这才看清原来是两个年轻公安捉住了自己,他像只见了猫的老鼠,缩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了。

中年男子见林建生被两个年轻公安制伏了,走过来说:“把我的钱还给我。”然后蹲下身来,伸手去林建生身上搜。可一个年轻公安走上前来,一把推开中年男子,指着他吼道:

“你想干嘛?走开,不许碰他!”

“公安同志,他身上还有我两百块钱。”中年男子急忙解释道。

“有你的钱你也不能碰他!等我们把他带回派出所,审问清楚,你的钱自然会还给你的。”那年轻公安依然怒冲冲地说道。

这时从人群中又走出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公安,他一脸威严,冷着脸向那年轻公安训斥道:“小张,客气点,这是矿务局李处长。”说完转头看着中年男子,换上一副和气的笑脸:

“李处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一共被他扒走了多少钱?”

“哎呀,原来是何所长!”李处长仿佛见到了救星,他急忙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摊在手上向何所长苦笑道:“何所长你看,我身上就这么一点钱,没想到也会招来小偷;原本一共是五百七十五块钱,这七十五块零钱他刚才还给我了,身上五张大百现在只剩三张,还有两张在他身上。”

“我们李处长的钱也敢偷,真是活的不耐烦了。”何所长一脸笑呵呵,他走到林建生身边,弯下腰从林建生口袋里把李处长那两张红灿灿的百元大钞掏出来,拿在手上拍了拍,对李处长笑道:“李处长,现在我完璧归赵,以后你自己可得小心点,要是再让扒手给扒走了,我可不负责了哟。”说完便把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李处长。

李处长急忙接过钱,一脸感激地笑道:

“何所长,你们真是人民的好卫士呀!这次全靠你们,兄弟我感激不尽,改天兄弟我做东,好好犒劳一下何所长和这两位弟兄,何所长可一定要赏光呀。”

“那感情好。上次你宴请我们王局那两瓶酒鬼酒,可真是好酒呀!李处长你有招呼,我敢不来吗?”何所长快活地笑道。

“何所长看得起兄弟。我们天都镇都是何所长你的地盘,你跺一跺脚,整个天都镇都要震三震。”李处长也眉开眼笑,完全忘了起先的紧张和不快,乐呵呵地笑道。李处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个子矮胖,乍眼看去像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没想到酬酢起来却和风细雨,极善吹捧。

“不敢,李处长说笑了。”何所长一脸高兴,看得出李处长的吹捧让他十分受用。

“这位是——”何所长发现了站在李处长身旁的瘦高男子,忽然问道。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矿务局子弟学校的王老师。”李处长拍着瘦高男子的肩膀介绍道,接着又压着嗓门,一本正经地对何所长说道:“你可别小看我们王老师,人家可是一个大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经常在报刊上发表哩。”

“佩服,佩服。”何所长干笑两声,他对王老师会写文章并不在意。

“何所长,别看王老师是一介书生,却非常有胆量。刚才那么多人看见扒手在扒我的钱,却没一个人敢告诉我。还是王老师不惧危险,勇敢地站出来提醒我,并且帮我拦着扒手,不然早让他跑了。”李处长由衷地夸赞道。

“哦,那可是见义勇为呀,值得表扬。到时我向县里反应一下,看能不能给王老师评一个‘见义勇为奖’。”何所长面露赞许,看着王老师说。

“不用!不用!”王老师急忙摇手喊道,他看了李处长一眼正想再说点什么,李处长却抢过话头训斥道:

“小王,你做了好事还怕别人知道吗?我告诉你,何所长可是我们天都镇派出所的所长,他说给你评奖就肯定能评上。评上了奖不但是你的光荣,而且对你的前途说不定也有好处呢,你不要傻乎乎的。我跟你说,有些事情就是要当仁不让,知道吗?”

王老师被训斥得不敢争辩了,可他依然一脸谦卑,看着李处长说道:

“李处长,为你做事是应该的,这点小事算什么,如果有机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

“我知道。小王你不要发书呆子气,你听我的好了,我们一切听从何所长的安排。”李处长打断王老师的话说道,说完他转头看着何所长有话要说,可何所长却向他笑道:

“李处长,我不跟你多聊了,我们还要把这扒手带回派出所办案,改天再去你办公室拜访。”

“好的,随时欢迎。”李处长只好收住话头,笑呵呵地跟何所长握手告别。

何所长与李处长握了下手,转身又一脸威严地对两个手下喊道:

“把他拉起来,带回所里去!”

“起来!”两个年轻公安朝地上的林建生喊道,然后一把拉起他,一左一右架着他便往停在菜市场门口的警车走去。围观的群众立刻让出一条通道,看着林建生低垂着头,被两个年轻公安押上了警车。

两个年轻公安一人上驾驶室开车,一人押着林建生坐在后排,何所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警车缓缓开动,何所长回头看着林建生,忽然笑了:

“小林子,你怎么屡教不改?你自己说,你是第几次进我们派出所了?”

林建生低垂着头:“何所,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你知道,我是一个孤儿。”

“是孤儿就做小偷有理了?你没手没脚吗?不会找点正经事干吗?”何所长收起笑容,一脸严肃。

“我知道错了,请何所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一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我相信你会改,还不如让我相信母猪会上树。”何所长又呵呵笑了起来,他语气虽戏谑,但态度却很严肃。

“何所,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如果再犯,任你处置。”林建生抬起头,一脸着急地说。

“晚喽,”何所长转头看向前方,拉长语调叹道:“小林子我告诉你,以前我就是看你是个孤儿,看你可怜,才每次都对你从轻发落;不是罚点款就是送你去拘留所,有时连款都没罚就把你放了。可现在是什么时期?现在是严打!”何所长激动地用力拍了下座椅,扭转身子又回头看着林建生。

“中央下了文件,这次严打要从重、从快、从严处理一切犯罪份子,对任何刑事犯罪都决不能手软,决不能徇私!”何所长越发激动,他双眼溜圆地瞪着林建生,停顿了一下又骂道:“我看你也是个猪脑壳,严打时期你也敢出来犯事?平时菜市场里那么多扒手,知道严打都躲在家里不出来了,只有你顶风作案,不知死活!”

“我也是没有办法,他们都有家人依靠,几天不扒钱也饿不死,我可不行,我一天不弄钱就会饿肚子。”林建生可怜巴巴地说。

“你不要装可怜。这次你肯定要去吃牢饭了,严打时期我再从轻处罚你,别人会举报我徇私枉法。再说被你扒窃的那个李处长,你知道他是谁吗?人家是矿务局财政处长,是矿务局的财神爷,我不重办你,他对我也会有意见的。”何所长又转身望着前方了,这时刚好到了派出所,警车倏地停了下来。

何所长打开车门,一边下车一边对两个手下吩咐道:“你们去给他录口供,做好笔录就直接把他送看守所,不要留他在派出所过夜了。”说完便径直走进自己办公室里去了,任凭身后的林建生大声哀求,他也全然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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