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终于审阅完堆积如山的奏折,他疲惫不堪地倚靠在紫檀书桌上,周围的小太监们屏息静待,唯恐他因过度劳累而昏厥。这位正值壮年的君主,尽管身体极度虚弱,汗水濡湿了他的鬓角,胸腔隐痛,脸颊泛红滚烫,但他内心那份清醒与洞察力仍犀利如常,连最后一份奏折中的内容都能牢记于心。
每当深思自身肩负的重任,他总会陷入困惑:历代先皇是如何拥有无穷精力,轻松应对那永无止境的政务纷扰?尤其是他的高祖世宗宪皇帝,为何能视处理国事为乐,日复一日地亲手批阅数千字的奏章而不觉疲倦?
对于这位皇帝而言,每日阅览奏折简直如同受刑,特别是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军情报告。江南烽烟未熄,山东又起狼烟,国内战乱尚未平息,夷狄之患又接踵而至。相较之下,他的祖父辈所面临的主要还是边境冲突,而其父皇时也不过是英国因鸦片问题挑起争端。如今,国家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不仅东南地区动荡不安,夷人更是侵犯内地,迫使他不得不迁驾至热河暂避。他坚信,面对这样的危局,任何一位皇帝都会像他一样,对那些反映残酷现实的军情奏折感到无比恐惧。
只有通过自我宽慰,他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同时也借此为自己找到片刻的乐趣,体验身为九五之尊的尊荣。
随着气息渐渐平稳,皇帝勉强挺直身躯,身边早已待命的小太监迅速而有序地前来照顾,先是送上一块温热的白毛巾,接着呈上一碗参汤和燕窝,最后是最受宠爱的小太监如意,他恭敬地捧着一只镶嵌螺钿的朱漆大果盒,跪在御座旁打开盒盖,内有金丝枣、桂花藕、荔枝干、杏脯梨片以及香瓜等五种精致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挑起一片梨放入口中,靠在御座上细细咀嚼,感觉舒缓了不少。
“传懿贵妃来批阅奏章!”
小太监金环领命后躬身退下,但在他即将离开之际,皇帝又补充了一句:“且慢,传唤丽妃,让她在东暖阁等候。”
待金环传达旨意回到御书房时,皇帝已回到烟波致爽殿的东暖阁休息。随后,懿贵妃步入御书房,独自开始替皇帝批阅奏折。
懿贵妃并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坐在特意为她准备的一张侧边书桌前。她将皇帝审阅过的奏折一一移到自己桌前,首先筛选出那些例行公事的“请圣安”的黄折子搁置一旁,然后统计剩余奏事的白折子共计三十二份,并进一步甄别,剔除需要交由军机大臣商议的折子后,剩下需即时回复的奏折就只有十七份了。
批阅这十七份奏折对懿贵妃来说并非难事,凭借多年积累的经验,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轻松完成。事实上,在宫廷中,皇帝批阅奏章的方式相当程式化,往往只是从几条惯用的批复语句中挑选一句,如“览悉”、“已知”、“各部知晓”、“交各部议奏”或“准其所议”。更为便捷的是,皇帝甚至无需亲自提笔书写,只需在奏折上留下指甲掐痕作为标记,批阅人员依据掐痕的数量、形状、长短,即可准确揣摩出皇帝的旨意,并用朱笔记录下相应的批复语句,这一过程在专门负责此事的“敬事房”太监看来,已是轻车熟路。
然而,懿贵妃因时常陪侍皇帝处理政务,逐渐掌握了这一参与决策核心的秘密工作,这也使得一些朝中重臣如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及内务府大臣肃顺等人私下里向皇帝进言,认为懿贵妃过于揽权,喜好插手政事。实则,她此举背后隐藏着长远考虑:在大清王朝中,无人能比她更清楚,或许就在接下来的一两年,最多不超过三年时间,她年仅六岁的儿子——也是皇帝目前唯一在世的儿子载淳,将会登基成为新帝。为了辅佐儿子将来顺利治理这个庞大帝国,她必须提前学习并掌握这些政务运作的核心机密。
因此,她不仅根据掐痕代为批答奏折,更留心那些皇帝阅读后未作批示、需交予军机大臣审议的文件。在这些奏折中,往往蕴含着关乎国家军事、政治大局的关键信息。她渴望全面了解国内外形势,熟悉朝廷法度,洞察大臣们的言行举止,学习驾驭群臣的方法,以及领会如何恰当地进行教诲和指示,这一切智慧,她都在细致研读奏折的过程中不断积累。
此时,她注意到有一份恭亲王奕䜣所上的奏折,皇帝并未给出任何指示,按理应当作出明确答复。奏折内容看似平淡无奇,仅仅是恭亲王请求前往行在问候皇帝起居,但懿贵妃深知,兄弟间的手足之情固然纯朴自然,但奕䜣此举恐怕别有深意。他可能想要亲自探查皇帝病情,以便为自己的后续行动做好准备,甚至有可能他会恳请皇帝返回京城,因为在京城中有众多王公贵族的支持,或许可以联手制约日益嚣张跋扈的肃顺。
懿贵妃思索片刻,料定这份奏折一旦送交军机处,结果将是被肃顺一派驳回。她心中暗骂肃顺的霸道,同时将恭亲王的奏折握在手中,准备面见皇帝。
东暖阁中的丽妃听闻懿贵妃到来的消息,特意避开。此刻,皇帝依然躺在床上休憩,见到懿贵妃进来,待她行礼完毕起身之后,询问她手中拿着何人的奏折。
“是六爷的。”宫中习惯以排行称呼,皇帝排行第四,恭亲王排行第六,所以妃嫔们都称恭亲王为“六爷”。
皇帝听罢未立即作声,脸色却渐趋阴沉,虽然脸上潮红未消,艳若玫瑰,却更显得病容憔悴。
面对皇帝的阴沉脸色,懿贵妃已司空见惯,从最初的不安与不悦,到如今的坦然处之。她直言不讳地说:“皇上,这一道折子,何必要发下去呢?”
皇帝试图以冷峻的声音回应,但由于体力虚弱,话语显得低沉无力,更像是在寻求理解:“我自有我的道理。”
但这反而激发了懿贵妃更加坚定的态度:“皇上说得是。不过皇上的意见,应该亲笔朱批。皇上别忘了,六爷是您的同母胞弟。更何况,他与其他几位王爷的情分又有所不同。”
皇帝共有五个异母弟弟,其中奕淙、奕澴、奕诒、奕漁E等四人都在他即位后受到册封,唯有奕䜣的情况特殊,在先帝时期就被朱笔亲封为恭亲王,而他与皇帝之间的情感尤为深厚,因为皇帝十岁时失去生母,是由奕䜣的生母抚养长大,故而在众兄弟中,他们二人犹如亲生兄弟一般亲密。然而,这份深情却在权利争夺中变得复杂微妙,成了皇帝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而懿贵妃此刻恰恰触及到了这个问题。
皇帝心生懊恼,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暂时妥协:“那你就先搁着吧。”
懿贵妃应声道:“是,我会把这道折子单独留下,等皇上您亲笔批示。”
“嗯,你退下吧。”皇帝这样说,这句话在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含义,对待臣子可能是恩赐的表现,但在后宫妃嫔面前,则多少带有希望对方尽快离去的意味。这让懿贵妃内心颇感不适。
在退下时,懿贵妃无意间瞥见炕床下掉落了一块粉红色的手帕,上面散发着浓郁的脂粉香气,还有黑丝线绣着的五福捧寿图案。一眼便知这是丽妃之物,这一发现让懿贵妃心中涌起一阵醋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她强忍怒火,但终究无法忍受这种屈辱,遂停下脚步,大声呼唤身边的太监如意:“如意!”
这一举动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看到懿贵妃手中拿着的正是丽妃的手帕。他想知道懿贵妃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便静静观察。
“告诉小安子,让他去问问皇后是否还在午睡,如果皇后已经醒来,就告诉她我要见她。”
懿贵妃掷地有声地下达命令,手持手帕,穿着“花盆底鞋”,气鼓鼓地离开了东暖阁。
皇帝盛怒之下,匆匆返回书房,急召肃顺前来商议。原本他心中憋着一口气,打算将懿贵妃贬黜至她入宫之初的“贵人”身份,但当他见到肃顺时,情绪有所缓和,理智占了上风。他知道懿贵妃与肃顺素来不和,自己疲于应对宫中琐事,不愿再挑起更多纷争。
肃顺从旁的小太监那里察觉到了事情的大概,此刻看到皇帝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悄然走近御座,低声询问:“莫非又是懿贵妃在皇上面前失仪惹您生气了?”
皇帝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皇上您有何打算,请示下旨意,奴才自当遵命执行。”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皇帝无奈地说:“一方面,她毕竟对皇家有所功劳,尤其是诞育了皇子;另一方面,我们现在流亡至此,宫中若有任何风波,那些言官肯定又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一封接一封地上奏折,真是让人头痛不已。”
肃顺明白所谓的“对皇家有功”,实指懿贵妃所生的皇子对皇位继承的重要性。他见状趁机靠近皇帝,确认周围无人偷听后,才俯首贴耳地进言:“皇上,奴才有一番肺腑之言,说出来可能触犯忌讳,危及自身,但愿皇上能网开一面,替奴才做主。”
肃顺尽管平时与皇帝关系亲近,较少顾忌君臣间的繁文缛节,此时却表现得格外谨慎敬畏。他磕头禀告,额头竟然渗出了汗水,随后将御赐的宝石顶戴放在御案上,恭敬地附耳低语:“懿贵妃依仗皇子而骄傲放纵,其心难测。皇后温良贤淑,丽妃亦非她的对手。皇上须得为皇后和丽妃的未来考虑周全。”
皇后深受皇帝敬重,丽妃则备受宠爱,提及这两位,皇帝自然关心。但他反问肃顺:“你所说的‘打算’是指什么?何况现在我尚在,她又能怎样胡闹?”
肃顺严肃地回答:“奴才所虑者,并非眼下之事,而是皇上百年之后的局面。如今皇子才六岁,尚未懂事,但等到皇子长大,那时若想再下决心纠正现状,恐怕已难上加难。”
肃顺的一席话直接切入要害,皇帝不禁心中一震,对自身的健康状况最为了解的他,不得不担忧将来可能出现的变故。清朝江山绝不可轻易落入懿贵妃的家族叶赫那拉氏之手,历史上的吕后干政殷鉴不远,怎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皇帝心绪波动剧烈,太阳穴下的肌肤绷紧,青筋微微突起,他双手紧紧握住御座扶手,尽管身体虚弱不堪,仍在艰难地权衡这个关乎王朝命运的重大问题。然而,如此复杂的局面并非短时间内能够解决,他最终决定暂时放下,留待日后详察。
“让我好好想想。”皇帝再次强调:“此事千万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肃顺急忙应承:“奴才怎敢胡来,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夜幕降临,皇帝的精神稍有恢复,想起了恭亲王那道还未批示的奏折,便再度来到书房,由丽妃在一旁侍奉笔墨。
皇帝再次翻阅恭亲王的奏折,追忆起儿时手足之情,心中感慨万分。
时光荏苒,一幕幕旧事涌上心头,最令他记忆犹新的,是少年时期每天黎明即起上学,奕䜣贪玩嗜睡,奶妈怎么也唤不醒,只要告诉他“四阿哥已经出发了”,他便会立刻睁开眼睛,焦急地嚷嚷着:“四哥等等我,四哥等等我”。然后便是灯火阑珊,他们在太监的带领下,穿过重重宫门,一同进入上书房读书。尽管各自有各自的汉文老师和满语导师,但课余时间,他们总是黏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分离。
皇帝回忆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开始正式学习骑射,在东六宫西侧的东一长街上初次试马。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奕䜣,初骑马时被吓得大叫,可没过多久,便掌握了骑术,甚至骑得比任何人都出色。自此以后,奕䜣的才华逐渐展现,步步紧跟上来。
“唉!”皇帝轻轻叹息,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油然而生,口中念叨着:“青灯古卷的味道,儿时岁月不再重现!”他随手拿起一支珍贵的玉管朱笔,随意涂抹。
丽妃从侧面看向皇帝,只见他在纸上画了两个人物,一个持枪,一个挥刀,似乎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忍不住问道:“皇上画的是谁呀?”
“一个是朕,一个是六弟。”
丽妃心头猛地一紧,手脚泛起凉意。她当然知道皇上与恭亲王之间的矛盾,但没想到他们的关系竟恶化到仿佛生死敌人般剑拔弩张。
“这是大约十四、五年前的事了。”皇帝边画边讲述:“是六弟当年突发奇想,找内务府打造了一把好刀和一支好枪,我们兄弟俩一起研究了不少新招式。有一次被先帝看见了,非常欢喜,还特地赐名,刀名为‘宝锷宣威’。”
丽妃听罢,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担忧有些过头了,不禁笑了笑,接着追问:“那枪的名字是什么呢?”
“枪名叫‘棣华协力’。”皇帝转向丽妃,问她:“你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吗?”
丽妃妩媚一笑,撒娇般地说:“臣妾哪知道呢,正等着皇上解释呢!”
“这就寓意着兄弟间要同心协力,共同上战场才能确保胜利。”
“本来兄弟之间就该如此嘛!”
“皇帝冷冷一笑,感叹道:“连你也明白的道理,老六却懵然不知!去年八月,我让他出面与外夷议和,本意只是借他名义稳住局势,以便暗中调度兵马,谁知他却一味听从岳父桂良的意见,真正与洋人展开了交涉。我真是弄不明白他到底有何居心!”
在一旁安静聆听的丽妃,笑容渐渐收敛,不敢发表任何意见。皇后曾反复告诫她,当皇帝谈论重要事务时,妃嫔只能倾听,不能插嘴或随意附和,这是皇家祖训。即使没有皇后的提醒,柔弱的丽妃也不敢违背这条铁律。
发泄了一通不满后,皇帝心情稍微舒畅,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最终又坐回到御座前,面对恭王的奏折,执笔沉思。
他已经决定不让恭亲王前来行在。但他并不满足于简单批复几个字,而是想要写出一段既冠冕堂皇又饱含深情的话语,一是为了堵住朝廷内外的悠悠众口,二是要让“老六”见识一下自己的文采,因为他深知目前在这点上,自己还能略胜这位胞弟一筹。
“这是刚刚泡好的茶。”丽妃小心翼翼地捧来一只康熙五彩盖碗,里面盛着昨日新进的湖南君山茶,“皇上您尝尝。”
“嗯。”皇帝亲自用碗盖撇去了浮在茶水表面的茶叶,盯着升腾的淡淡茶雾凝视片刻,突然转头唤了一声:“莲莲!”
“莲莲”正是丽妃的小名。她刚准备走出门去传唤小太监准备点心,听到皇帝呼唤,立即回应:“莲莲在!”
“你说说看,”皇帝待她走到御书案前,指着奏折询问她,“老六要来热河探望朕的病情,朕应该如何答复他?”
丽妃迟疑道:“这……皇上应该自己定夺,我不敢随便说什么。”
皇帝知晓宫中规定妃嫔不得干预朝政,因此点头宽慰她:“没关系,朕是特意问你的,皇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
得到许可后,丽妃不得不按旨发言。她思索了一会儿,回答:“皇上一直视六爷如亲兄弟一般,只怕六爷来了,若是提及以往旧事,难免勾起伤心,这对皇上的身体康复十分不利。如果六爷能体谅皇上的心意,留在京城尽心尽力处理国事,帮皇上分忧解难,或许不来更好。毕竟秋凉时节总会回銮,相聚的日子不会太久。”
丽妃这一番婉转劝谏,深得皇帝欢心,他满意地点点头,效仿三国戏中刘备的动作和语气笑道:“嗯,嗯,正合朕意!”
看着皇帝乐不可支的样子,丽妃抽出腰间绣有五福捧寿图案的粉红色手帕掩口而笑。
于是,皇帝精神焕发,提起毛笔,在恭亲王的奏折末端,以研习《麻姑仙坛记》而练就的颜体字,挥洒自如地写道:“朕与恭亲王自去年秋季分别以来,已有半年多光景,时常想念共聚,一诉手足之情。奈何朕近期身体欠佳,咳嗽不止,咳痰偶带血丝,适宜静养,以免病火上扰。朕与你兄弟情深,相见之时,回忆往事,恐伤情怀,实不宜于当前病体。况且现下诸事均有妥善安排,暂无特别需要当面叮嘱之处,一切详情均待今年回銮后再行详细面谈。故此次无需前来行在觐见!”
写至此处,加上“特谕”二字,便完成了批复。皇帝突然想到奏折内还附有“夹片”,翻开查看,果不其然。
奏折内的“夹片”是指另纸书写附在其间的另一件事务。恭亲王奏折中的夹片提及留守京师的军机大臣文祥亦请求赴行在请安。文祥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氏,文武双全,见识广博,留守京师期间勤勉尽职,极为得力。皇帝原也想对他加以慰勉,但由于他与恭亲王同属一派,加之此刻已感疲倦,于是草草地又补充了一句:
“文祥亦无需前来。特谕!”
写毕审读一遍,皇帝觉得自己表达得颇为恳切,相信暂时不能回銮的苦衷以及对在京大小官员的理解期望应当能通过这些文字传达出去。至于恭亲王对此会作何感想,则不在皇帝当前考虑之内了。
这一晚,皇帝便由丽妃陪伴侍寝。若是在京城皇宫内,寅卯交接之际就要起床,用过早膳后,天亮辰时还需召见军机大臣,处理各项政务。然而如今巡狩在外,政务流程可以灵活调整,再加上皇帝身患宿疾,必须精心调养,因此直至天明之后,太监们才会“请驾”起床。
自从去年八月皇帝驾临热河避暑山庄以来,懿贵妃对皇帝每日的作息尤为关注,实质上,她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关注着皇帝的举动。这份微妙的任务,由她的贴身心腹太监安德海承担。这位被宫中上下称为“小安子”的太监,来自直隶南皮县,生有一张兔子般的脸庞和纤细腰身,举止犹如京城戏班里受召陪客的小旦,且天生伶牙俐齿,拥有一颗狡猾善猜忌之心,极擅长挖掘他人隐私,因而深受懿贵妃的信任。在皇宫禁苑之中,懿贵妃居住于“西六宫”的储秀宫,按规定有14名太监服侍,其中领头的两位八品侍监被称为“首领”,小安子便是其中之一,并且是懿贵妃最贴心的耳目。
前一晚,小安子便将丽妃在御书房侍奉笔墨的情景向懿贵妃详尽汇报。然而,随着夜幕降临,宫门紧闭,消息渠道中断。久已不受皇帝恩宠已达两年之久的懿贵妃,看着丽妃那方粉红手绢,心中妒火燃烧,几乎彻夜难眠。次日清晨,当小安子前来请安时,懿贵妃的第一句话便是:“去瞧瞧去!”
小安子当然明白要去哪里探查、要看些什么。他应声而去,等他探听消息归来时,懿贵妃正在用早膳。他默默地站在一旁协助料理餐桌,满脸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怎么回事?”懿贵妃斜睨着他问道。
“奴才在为主子抱不平呢。”
“替我?”懿贵妃并未多言,只是用手中的金镶牙箸指向桌上一碟包子,说:“这个,你拿去吃吧。”
小安子恭敬地下跪领赏,双手捧着包子碟退下几步,然后才转身离去。
懿贵妃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饮罢茶,按照惯例前往廊前庭院散步消食。漫步至后花园,只见紫白丁香竞相绽放,娇嫩可爱,桃花灿烂如云霞,花坛上的几株名贵牡丹即将盛开,尤为娇艳。她惊讶于短短几日未到此处,花事竟已如此繁盛。
花开花落,人事无声。满目繁华触动了懿贵妃内心的寂寞,年届二十七岁的她不禁想起了不知何时记住、不知何人所写的两句词:“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她反复默念这两句词,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慵懒地挪动步子。回头一瞥,正巧看见小安子在回廊上现身,她知道他必有话要说,便停下了脚步等待。
“主子,奴才刚才从前殿那边过来。皇上刚刚才让人传漱口水呢!”小安子躬身低语,汇报了最新的情况。
“起得这么晚吗?”懿贵妃问。
“听守夜的太监说,皇上直到三更天才休息,整个夜晚都在和丽妃聊天,窸窸窣窣,不停地说了好几个时辰。”
“哦!”懿贵妃看似不经意地问,“他们能有多少话题聊到那么晚呢?”
“谁知道呢?听说就听见丽妃一直在低声笑个不停。”
懿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她不想让小安子看出端倪,只得微微冷笑一声,远远离开花丛,独自站立,默默无言。
“皇上也真是!”小安子走上前来,以一种略带抱怨的口吻说,“怎么就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懿贵妃在心里赞同,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很是得体,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说得出口。于是,她从容地转过身,边走边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紧跟在后的小安子迅速从荷包里取出一只打簧金表查看时间,发现短针和长针分别指向外国制式的八点和三点,遂大声回答:“现在是辰时初刻一刻钟。”
“哎呀!这可稍微晚了一些!”
懿贵妃说的是她前往中宫向皇后请安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昨天下午她就想找皇后申诉,因皇后午睡未醒而未能成行。此时,她决定利用请安的机会,要狠狠地告丽妃一状。为此,她特意带着那方粉红手绢作为证据。就在这时,又有太监传来消息,称皇帝起床不久后咳出了两口血。虽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但恰好在此刻得知此事,她打算在向皇后禀报时顺便提及。
皇后年岁比懿贵妃还要小两岁,拥有一张圆润饱满的脸庞,总是一副和悦可亲的样子,性格宽宏温和,深得皇帝的敬重,更是受到妃嫔、太监及宫女们的普遍喜爱。因此,即便是精明能干的懿贵妃,在面对皇后时也不免心存几分敬畏。然而与其他如丽妃、婉嫔、祺嫔、玫嫔、容贵人等相比,懿贵妃显然更加傲慢自持。按宫中规矩,皇后每日晨起梳洗之时,诸位妃嫔应当前往中宫伺候,但唯有懿贵妃例外不去。对此,皇后却宽容以待,甚至当皇帝知晓并流露出不满时,皇后还会维护懿贵妃,解释说因其需要照顾皇子,故得以免去此例行伺候之责。
正是因为皇后的宽宏大度,懿贵妃在敬畏之余,对皇后亦怀有一种敬爱之情。同时,她深知要掌控后宫,就必须借助皇后手中的权力来达到目的。所以在敬爱之外,她还巧妙运用一些笼络手段。
这日,懿贵妃来到中宫时,发现包括丽妃在内的其他妃嫔都已经在场等候。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原本应该更早到达,至少要在丽妃之前,这样便可抓住丽妃迟到的机会,借题发挥,甚至凭借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身份,板起面孔教训她一番,以此泄愤。
尽管内心如此盘算,懿贵妃表面仍不动声色,先是向皇后行了安礼,接着又逐一与其他妃嫔打招呼。随后,她转向坐在炕上的皇后,轻声私语:“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想要请皇后您过目。”
皇后好奇地问:“是什么呢?”
懿贵妃有意迟疑片刻,面无表情地说:“不急,等皇后您哪天空闲的时候,我再详细禀报。”
皇后虽为人实诚,但十分聪慧,如果是其他人这般表述,她或许会相信对方之后再来禀告,但对于深知其心思深沉的懿贵妃而言,皇后明白这话背后定有重大之事,需私下密谈。于是皇后缓缓扫视屋内的几位妃嫔,含笑示意:“你们都散了吧!”
众妃嫔依次跪下行礼,各自随同身边的太监、宫女离去。宫中秩序井然,瞬时安静下来,阳光洒落,只听得廊檐下的画眉鸟和鹦鹉偶尔扑翅之声。
懿贵妃有些犹豫,担心自己要说的事情会被门外的太监听见,进而传入丽妃耳中。她环顾四周,欲言又止。皇后洞察其意,亲自起身离炕,说道:“跟我来吧!”
懿贵妃应声遵命,灵机一动,顺手拿起炕几上皇后那柄镶嵌翡翠嘴的湘妃竹烟袋——这样一来,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便会明白无需跟随,自行退下。
二人步入寝宫,皇后盘腿坐于南炕之上,指了指下首的位置:“你也坐吧!”
懿贵妃行礼谢恩,半侧着身子坐下,从袖中抽出那方粉红手帕,放在炕几上。
“这是谁的?”皇后拿起手帕的一角,展开看了看图案,略显疑惑地说,“这花纹看着挺熟悉呢!”
“这是丽妃的。”
皇后一听,淡然一笑,将手帕放回原处。这一笑,似乎别有深意,让懿贵妃警惕起来,决不能让皇后认为她是出于嫉妒丽妃。她思维敏捷,很快调整了措辞。
“这是我昨日下午在烟波致爽殿东暖阁偶然拾得。其实单论这块手帕并无大碍,只是皇上病情当前,宫外已是流言纷飞,若再让他们瞧见这个,恐怕又要滋生许多闲言碎语。”
“确是如此!皇上有时在那里接见大臣,丽妃怎能在这样的地方如此不慎呢!”
“这事也不能全怪丽妃,她年纪尚轻,胆小怕事,又脾气温和,皇上说什么,她哪敢不从呢?”
皇后默然不语,细细品味着手中的烟袋,思索片刻后心想,原来懿贵妃并非真的与丽妃结仇,此刻反倒是在袒护她。然而,既然外界有关宫闱的传言甚嚣尘上,身为中宫之主,皇后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二。
皇后开口询问:“外面到底有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啊?”
“皇后您还不知道吗?”懿贵妃故作惊讶。
“没有人告诉我。”
“可能是他们都害怕皇后您听了会生气吧。”
“哪一朝哪一代没有风言风语呢?”皇后坦然回应,“若是外面说得对,咱们该听取;说得不对,笑笑置之不理也就是了。”
“皇后您的度量真是难得!换了是我,听到这些话难免要生气。”
“具体是些什么话呢?”
“各种各样的都有!”懿贵妃显得颇为为难,犹豫片刻才概括地说了一句,“总而言之,大家都在说皇上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哦!原来是指这些话?这也不是最近才有的议论。”
见皇后表现得无所谓,懿贵妃颇感失望。看来,若不说几句刺激性的话语,难以激起皇后的怒气。于是她假装欲言又止,试图引起皇后的好奇心主动追问。
正如懿贵妃所料,皇后果然上钩,看着她问道:“你好像还有什么话不愿意说似的?”
“我……”懿贵妃低头垂眉,“有句话想告诉皇后您,只怕您听了会真的生气。”
“没关系,你说吧。”
“外面有很多人都在说,皇后的性子实在太好了,过于迁就皇上,导致皇上对自己的身体不够珍惜。如果像当年孝和太后那样严格管束,皇上的病况不至于恶化到现在这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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