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前传(1-2)

慈禧前传(1-2)

孝和太后是先帝宣宗的继母,以其严厉的性格著称,后宫嫔妃对她无不敬畏。如今拿孝和太后与当今皇后比较,无疑是指出皇后在管理后宫方面过于宽厚,未能有效约束皇帝,以至于皇帝沉迷于歌舞美色之中,逐渐积疾成疴。这样的责任,皇后如何能够承担得起?

皇后终被触动,忧虑远胜于愤怒,心中满是焦急与不安,遂向懿贵妃求教:“外界这些言论虽然对我稍显苛刻,但确实也是出于好意,你看应当如何应对呢?”

“自然是要请皇后您多加劝诫皇上。”

“唉!”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哪里劝得不够呢?我说我的,他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身却又全都抛诸脑后。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办法当然有,只怕皇后您平素对待下属过于仁慈,不愿采取那样的措施。”

皇后再次陷入沉默,她明白懿贵妃话语中的含义,但要求她以中宫的威严限制妃嫔接近皇上,按照她的个性来说,的确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皇后内心的纠结,懿贵妃洞若观火。她深知此事一旦处理不当,不仅可能前功尽弃,更会让自己无法接受。而这关键一步,必须要找准时机,用一句话深深打动皇后,使她下定决心。若有丝毫犹豫,皇后可能会趋向宽恕,那时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经过快速思考,懿贵妃找到了一个极为有力的切入点,她刻意回忆起十多年前家庭遭遇不幸的往事:父亲在外地做官时去世,世态炎凉,家中无人照应,负债累累,作为长女,她不得不抛头露面,多方周旋,才勉强筹集到运柩回京的费用。那夜停泊长江边,听着江水悲鸣,与弟妹挤在后舱,耳边传来母亲在中舱抚摸灵柩的啜泣声,情景凄惨至极,当时甚至有了投江自尽的绝望念头。

这份回忆使懿贵妃情难自已,眼角泛红,鼻翼抽搐。皇后正沉浸于沉思之中,忽闻动静转头,恰好见到懿贵妃悄悄擦拭泪水的情景,不禁感到震惊。

“你怎么了?”皇后关切地问。

这一问,仿佛打开了懿贵妃的情感阀门,她瞬间泪流满面,迅速下跪在皇后榻前,哽咽道:“皇上今天又咳血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皇上时常咳痰带血,但这般由懿贵妃悲痛陈述,似乎加重了病情的严重性,皇后顿时心乱如麻,只能拍着懿贵妃的肩膀安慰:“别哭,别哭!”但她口中劝慰他人,自己也禁不住眼眶湿润。

此时的懿贵妃回想起当年在圆明园的风光岁月,以及得到皇上宠爱的日子,对比今日的破败景象和皇上虚弱的病体,不由得涌出真切的哀痛。那些流淌的眼泪,不仅是策略性的表演,更是她对过往美好时光的深切怀念和对现实痛苦的无奈感叹。这番真挚情感的流露,愈发打动了本性柔善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贵妃继续哭泣道,“要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阿哥才仅仅六岁,国家大权落入他人手中,咱们孤儿寡母还有好日子过吗?”

这句充满哽咽和恐惧的话语,彻底把控了皇后的情绪。她想起与皇帝相处时,常常平静交谈,皇帝常以历史典故教导她,使她对历代王朝的兴衰有了基本的认知,其中不乏权臣擅政欺凌孤儿寡母篡夺王位的例子。虽说肃顺未必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臣,但他霸道专横的行为举国皆知。目前他只是在针对懿贵妃,但在皇后面前依然保持应有的礼节,可谁知道这种礼节的背后是不是因为尊重皇帝呢?皇后想到这里,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未曾料到自己也可能面临成为孤儿寡妇受人摆布的困境。

皇后随之拿起刚才懿贵妃带来的那方丽妃的手绢擦了擦眼泪,然后坚定地唤着懿贵妃的小名:“兰儿,你快别哭了,咱们好好合计一下。”说着,她走下炕,搀扶起懿贵妃。

尽管懿贵妃仍在抽泣,但她渐渐止住泪水,随皇后走进了寝宫最为隐蔽的后房套间。那里通常是皇后身边最贴心的宫女双喜的住所,两人并肩坐在双喜的床沿,开始了深入的密谈。

“你觉得皇上的病情究竟如何?”皇后眉头紧锁地问道。懿贵妃略加思索,以坚决果断的口气回答:“除非回銮京城之后,否则不会有大的好转!”

“为什么这么说?”

“哼!”懿贵妃轻轻冷笑一声,“太医的诊断书上不是反复强调‘清心寡欲’吗?在这热河行宫,肃六他们几个变着法子给皇上找乐子,心怎么能‘清’得下来?听说皇上还认为丽妃过于拘谨,他们还在外面给皇上找了什么曹寡妇,皇上只要身体稍微硬朗一点,就借口要去狩猎,我看啊,不是去打鹿打兔,倒像是快要被狐狸精迷住了魂魄!”

尽管皇后对懿贵妃尖锐讽刺皇帝的言辞并不赞同,但她所说的确实触及了皇帝病情的根本问题。载垣和端华两人除了引导皇帝贪恋享乐外并无其他建树,若真有传闻中的曹寡妇,十有八九是他们弄出来的鬼蜮伎俩。

因此,即使温厚的皇后也不禁咬牙切齿地痛斥道:“载垣、端华这两家伙,真是不成器的东西!”

懿贵妃迅速接过话茬:“若非肃顺在背后出谋划策,他们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皇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回銮之事暂且不提,现在看来,也只有设法让皇上做到‘清心寡欲’了。”

“没错!”懿贵妃接着说,“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要知道这段时间皇上身边都有哪些人在伺候。查阅一下敬事房的日记档,就能真相大白。”

皇后微微点头,走到窗前喊道:“来人!”

贴身宫女双喜应声而来,皇后下令传唤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让他带上今年正月以来的日记档前来呈阅。不久,行宫中主管太监陈胜文携带三大本厚厚的日记档来到了皇后跟前。

敬事房负责遵循皇上的旨意处理宫内所有事宜,日记档则详细记录了皇上退入后宫后的日常生活,包括作息、饮食等点滴细节,可谓无所不包。皇后接过日记档,从后往前翻看,昨天的记录显示,丽妃当天被召见了两次,白天在东暖阁伺候,晚上又在御书房陪伴笔墨,随后记录的是:“戌初二刻,皇上回寝宫,丽妃随侍。”往前翻阅,丽妃的名字频频出现,相较于其他嫔妃偶尔得到皇上恩宠的记录,丽妃获得的眷顾明显高出许多。

皇后冷静地浏览完整本日记档,却并未提及丽妃,而是询问陈胜文:“皇上今天身体如何?病情严重吗?”

陈胜文知道皇后问的是关于皇上吐血的事,立刻跪地奏报:“今早辰初一刻皇上起床时,饮了鹿血,随后表示胸部不适,想呕吐,小太监金环伺候皇上吐痰盂,皇上吐出了两口血。至于病情是否严重,奴才不敢妄断。”

皇后接着问:“那皇上吐的是什么血?”

懿贵妃坚决地追问:“究竟是什么血?”

宫中太监大多畏惧这位懿贵妃,陈胜文作为太监总管更是领教多次,此刻听闻懿贵妃坚决的语气,心中不禁一慌,结结巴巴地回答:“回懿贵妃的话,奴才实在不清楚皇上吐出的是皇上的血还是动物的血。”

陈胜文说出这句话后,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混乱,不应该将“皇上的血”与“动物的血”混为一谈。倘若懿贵妃追究,虽然不至于性命堪忧,但一顿惩罚和被贬谪到奉天的可能性极大。正当陈胜文惊恐不已时,幸好皇后转移了话题。

皇后问陈胜文:“有没有召太医来诊治?”

陈胜文连忙禀报:“此刻太医正在东暖阁为皇上把脉。”

皇后便与懿贵妃一道前往东暖阁,躲在厚重的帷幕后偷偷观察。只见皇帝躺在舒适的躺椅上,伸出手腕让跪在地上的太医诊脉。这位头戴暗蓝色顶戴、享有恩赏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院使栾太,此刻正一脸庄重地专注诊脉,额头上渗出汗珠,右手的三根手指搭在皇帝手腕上微微颤抖。皇后见此情景,心中忐忑不安,若非脉象不妙,栾太不会如此紧张。

除了皇帝本人,周围的御前大臣、侍卫和太监们几乎都注意到了栾太的紧张神色,同样感受到皇后那种焦虑。因此,殿中气氛异常压抑,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呼吸,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紧张的沉默终于被打破,栾太摘下帽子,恭敬地磕了个响头,轻声禀报:“皇上万福安康!”

这句话宛如春风化解坚冰,殿中气氛略有缓和。最先行动的是肃顺,他走上前来,盯着栾太质问道:“皇上今天咳血的原因是什么?请你简明扼要地禀报皇上,好让我们安心。”

栾太便一本正经地诵读医理:“如今谷雨已过,立夏将至,地气上升,可能导致出血。细诊皇上脉象,左右脉皆大,据《金匮要略》记载,‘男子脉大为劳’,是由于操劳过度、耗损气血所致。皇上日夜操劳国事,事务繁忙,正是引发此症的原因。”

“那应当如何治疗?”肃顺紧接着问。

“首要自然是静养调理……”

“静养,静养!”皇帝突然发怒,“我看你会的就是说这两个字!”

栾太不明所以,吓得不敢作声,只能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皇上时常因小事勃然大怒,臣子们也常常无辜遭受责罚,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有人出来调解,避免场面陷入僵局。于是,肃顺喝令道:“你先退下吧!赶紧拟定药方呈上来。”

得到了这句话,栾太才得以告退,起身时已满身是汗。他赶忙整理思绪,回到内务府,提笔写下详细的脉案和药方,由其他官员恭敬抄录正楷,放入黄色锦匣,随即交由内奏事处直接送达御前。

与此同时,军机处派人来找栾太,声称有事相询。栾太来到宫门口的军机直庐,发现他的下属太医杨春和李德立已经在那里等候。两人也同样熟知皇帝的病情,被同时召唤过来,可见军机大臣们要问的问题至关重要。

栾太带领属下走进厅堂,只见怡亲王载垣和郑亲王端华坐在中央的炕床上,其余四位军机大臣分坐两侧。栾太一行依照官职高低,依次叩头请安,然后在下方肃立,目光集中在领班军机大臣怡亲王载垣身上,等待他发问。

载垣悠然自得地从荷包中取出一只翡翠鼻烟壶,用小象牙勺舀了两勺烟沫放在手背上,然后捏起一些放到鼻孔附近,用力吸入。随后,他转向身边的杜翰说:“继园,你来问他吧。”

杜翰点头,转向栾太,用上级对下级的礼貌称呼道:“栾老爷,王爷有一件事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不必有任何顾虑。”

栾太应答,心中却暗自嘀咕,预感到今天可能要遇到麻烦。要问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的病情究竟能否痊愈?如果不乐观,他还能存活多久?”然而,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不会如此直接地询问病人寿命,何况是问及九五之尊的皇帝?但如果提问过于隐晦,又恐不能得到确切答案。此刻,身为文正杜受田之子的杜翰,也在苦苦思索如何措辞既能得体又能直击要点。

杜翰斟酌再三,始终找不到一个既能委婉又能准确表达的问法,只好边思考边缓缓开口:“圣上身体不适已有多时,疗养调理之事皆由你一手负责。入春以来,京城谣言四起,私下纷纷揣测皇上的病情如何。那么……在你看来,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了?”

栾太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但没想到杜翰会提及“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听那语气,仿佛尚未出事,责任就已经落到自己头上,栾太不禁有些反感。他心中暗想,太医这个职业本就艰难,患者的生死吉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气。如今皇帝罹患的痨病缠绵难愈,自己偏偏撞上了,可谓霉运连连。更兼怡亲王和郑亲王一味迎合皇帝纵情声色,如今病情恶化,他们却试图将调养失宜的责任推卸给他,这令栾太实在无法接受。

栾太暗自思量,无论如何,这次恐怕免不了被问责,甚至可能遭到更严重的处分,所以必须先站稳立场,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回杜大人,皇上的病情并非一日形成,根基已受损,全凭保养调息。今日请脉发现阴液枯竭,阳气独旺,实乃凶险之兆……”

“慢着!”一声洪亮的天津口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人是军机处的新进成员焦祐瀛,人称“焦大麻子”,他认为自己抓到了栾太的把柄,“既然如此严重,为何你在面奏时却说‘皇上万安’?”

栾太看着焦祐瀛那激昂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镇定自若地答道:“为了让皇上宽心,自然要那样说。自古以来,医生都是如此做的。”

焦祐瀛被栾太的巧妙回应顶了回去,面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涨红,麻子闪闪发亮,气愤地质问:“栾老爷,你可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眼看双方即将爆发冲突,无论对错,一名四品官员与军机大臣发生争执,传出去都是有失体统的笑话。因此,杜翰及时出面制止:“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必再提。栾老爷,你认为皇上的病情应当如何调理?”

栾太回应:“首要在于培元固本,排除杂念,调和阴阳。如能坚持百日精心调养,必能看到显著效果。”

栾太的回答尽管有所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样的话,无疑让两位王爷听来颇为刺耳,脸色因此变得不太好看。这时,六品御医李德立看出了栾太的尴尬,跨前一步,适时替他解围。

“焦大人所言极是。”李德立道,“皇上的病症之所以棘手,就在于他身处高位,日理万机,既要亲自处理繁杂的国事,又要面对外敌入侵与内部忧患,要让他完全‘屏绝忧烦’,实非易事。如若皇上的病情不见好转,乃是因为劳累过度、心力交瘁,以致药石无效,那他的病情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如若不幸驾崩,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将为天下臣民所怀念。若将焦大人和我所说的内容进一步推演,即使是皇帝自己也能安然瞑目,无愧于心。”

李德立字卓轩,医术虽非顶尖,却能言善辩,擅长揣摩贵人心理,开具处方时常用人参、肉桂、鹿茸等名贵药材以投其所好,且他并无太医的傲慢架子,常出入权贵之家,总是笑脸迎人,因此人缘极佳,不少王公大臣都视他为门下的清客,很少直呼其官名,而亲切地称他为“卓轩”。

怡亲王对李德立的见解表示认可,便对他说:“卓轩,我们也听听你的看法。”

“院使栾太的脉案分析得很精准。”李德立先肯定了他的上司,随后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庆幸的是皇上食欲尚佳,正所谓‘药补不如食补’,这虽然是人人都明白的老生常谈,却蕴含深刻道理。现在正值夏季,阳气旺盛可能对皇上身体有一定影响,但只要皇上能尽量避免忧烦,保持良好的食欲,安稳度过炎炎夏日,待到秋天凉爽时,陛下的身体状况定会有极大的改善。”

李德立这番话通俗易懂,不像栾太所述,使用了许多医书上的专业术语,让人听着费解。因此在座之人皆以眼神交流,纷纷表示赞同。

怡亲王满意地点点头,用那只熏染着鼻烟的手指点向栾太、李德立和他的另一位属下,鼓励道:“你们要好好尽心医治皇上,待秋凉回銮时,我保证你们能得到晋升。”

三人感激地行礼致谢。杜翰询问是否有其他事项,得到否定答复后,便让他们先行退下。

他们三人谨遵告诫,离开军机直庐后,彼此缄口不言。然而,小安子已在宫中布下了眼线,很快将栾太和李德立在军机大臣面前的谈话内容传递到了内宫,最终传到了懿贵妃耳中。

这些话语入耳,懿贵妃顿感惊心。她特别留意到李德立所说的那句:“只要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夏天,到了秋天,皇上身体定会出现明显的起色。”这意味着今年夏天对皇上的生命来说可能是一道难关。想到此处,她内心不禁焦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反复思量之后,她决定暂不将此事告知皇后,认为如此对自己更为有利,因为这可能是一个关乎皇位更迭的重要秘密。

除此之外,懿贵妃将其它的信息都告诉了皇后,同时决定亲自去探看具体情况,于是立刻传出话来,准备进宫拜见皇后。

皇后听完懿贵妃带有渲染色彩的叙述,对太医在皇帝面前与对军机大臣所陈述的病情差异感到震惊。她理解太医为了宽慰皇帝而隐瞒病情的做法,因此对懿贵妃的话坚信不疑。

皇后沉思许久,抽完一袋烟后终于下定决心。“你先回去吧!”她对懿贵妃说,“这件事我来处理。”

懿贵妃不便再多问,应声退下。还没走出宫殿大门,就听到双喜传达懿旨的声音:“去找丽妃娘娘,她在哪儿?快去把她带来。”

懿贵妃心中暗自得意,忙碌了一上午,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但她也希望亲眼目睹皇后如何责备丽妃,那才真正过瘾。

然而,如果她真的在现场,恐怕并不会如意。皇后生性宽厚平和,从不曾疾言厉色,所以当她把丽妃召来时,只是温和地规劝,并未如懿贵妃期待的那样严厉训斥。

“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皇后温和地向跪在地上的丽妃问道。

“请皇后娘娘教诲。”丽妃回应。

“你先起来吧!我有好多话要问你。”

待丽妃起身,皇后如同早晨对懿贵妃那样,避开宫女,带她进了寝宫,只是皇后没有上炕,而是坐在梳妆台旁,让丽妃站着回答问题。

“昨天你伺候皇上一整天吗?”皇后问道。

“是的,昨晚皇上批阅六爷的奏折,是由我伺候笔墨。”丽妃回答。

“听说皇上和你聊了整整一晚,都聊些什么呢?”

“皇上给我讲述了他和六爷当年一起上书房的故事。”

皇后略作停顿,又问:“这段时间皇上还在服用那种药物吗?”

丽妃知道皇后所指何物,脸微微一红,勉强微笑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皇后心中明白丽妃不可能不知情,但鉴于彼此年龄尚轻,涉及闺房之事难以直言,便换个方式问:“你知道今天太医怎么说皇上的病情吗?”

这个问题一提出,丽妃眼眶泛红,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然后低声回答:“不用说我也知道!”

皇后被她的回答触动,略加思索后点了点头,说:“你经常陪伴在皇上身边,皇上的病情你应该最清楚,你就实话告诉我吧!”

丽妃面露难色,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皇上现在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皇后闻言,心往下沉,愣愣地看着丽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皇上面容憔悴,众人皆知,丽妃这样说,显然是暗示皇帝的病情已至膏肓。

皇后神情黯然,低头看着地面,对丽妃语重心长地说:“你也该懂事了,要多多劝劝皇上爱护身体,别让他任性胡闹!”

皇后的话中带有责备之意,丽妃既恐慌又委屈,她双膝下跪,激动地回答:“皇后娘娘明鉴!我怎会不知皇上身体最重要?我曾多次劝皇上保重,可皇上若不听,我也没办法。有时我说得重了,皇上就会生气,脸色涨红,指责我不体谅他,只会絮絮叨叨说些无用的话。皇后娘娘,我能惹皇上生气吗?”说完,丽妃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捂住了鼻翼,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响起。

皇后从丽妃的那方手绢上联想到了什么,顺便提醒她:“你也需要注意,贴身物品别乱放,让人瞧见了可不合规矩。”说着,皇后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将丽妃遗失在东暖阁的那方手绢递还给她。

丽妃此刻完全明白,皇后今天的教诲全是懿贵妃在背后操作的结果。眼下有皇帝作为依靠,还不至于受太大委屈,但如果皇帝一旦离世,懿贵妃以母后身份掌权,丽妃将会面临被欺压的境地,生活恐怕只剩下悲伤和泪水。想到此处,丽妃内心万分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扑倒在皇后膝上,抽泣不已,无比伤心。

上午是懿贵妃哭泣,下午又是丽妃如此,皇后心里清楚,她们的眼泪虽然看起来是对皇帝病情的担忧,实则是对未来命运的哀叹。除了陪她们一同流泪,皇后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丽妃边哭边想,只是一味流泪无济于事,皇后为人忠诚厚道,现在应该尽早表明态度。于是,她抽泣着说:“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我也只好随皇上而去。那时候,还请皇后替我做主。”

皇后虽善良,却不至于相信丽妃将来真的会殉节,她所说的最后那句话,显然是针对懿贵妃。假设有那么不幸的一天,两宫并尊,皇后也无法完全自主,对丽妃也只能尽力保护。面对这种无力改变的局面,皇后不禁叹息:“唉,只怪你自己没能为皇上诞下儿子!”

这一句话恰恰戳中了丽妃最痛心的地方,她哭得愈发伤心。皇后后悔无意间触及了她的隐痛,眼见丽妃泪如泉涌,怎么劝也劝不住,心里既焦急又懊恼。就在这时,宫女双喜匆匆进来禀报:“万岁爷驾到!”

丽妃立刻止住了哭泣,皇后也站起来,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觉得她不宜在这个状态下见驾,便让她暂且回避,然后出门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监抬着明黄软轿来到殿前,皇后迎接皇帝入内,见过礼后,皇帝起身提议:“我们到你那间小书房坐坐吧,那里安静些。”

皇后的小书房也是一处精致的套间,明亮整洁,清新雅致。皇帝摘下帽子,倚在软椅上,皇后赶紧拿了个锦枕垫在他的脑后。

“唉,真是累啊!”皇帝感慨。

“能不累吗?”皇后回应,言语中虽有讽劝之意,但出于她口中,那份柔和的语气和腔调,反而显得十分体贴。皇帝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同时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住皇后的手。

宫女双喜使了个眼色,其他几名宫女悄然退下,只在远处廊下等候。

“你也坐下吧。”皇帝说。

皇后答应着,从皇帝手中抽出手,搬过一个小锦凳,坐在皇帝旁边。她从茶几上的大冰盘里取出一个苹果,用一把小巧的西洋小刀,全神贯注地削着皮。

看着皇后低垂的眼眸和那双纤纤玉指,皇帝忽然有所感触,轻轻地叹息道:“唉,生于帝王家,何其不幸。”

皇后抬起头,不敢在眼中流露出忧虑,笑着问道:“皇上怎么发起了这样的牢骚?”

“牢骚?我的牢骚多了去了!不说也罢。”

虽然口中不再提起,但皇帝心底却禁不住向往起那些贵公子的生活。他最羡慕那些门第高贵、才情出众的翰林,他们文章惊艳,名声在外,家境虽不必极为富有,但生活宽裕,既可以诗酒趁年华,也可在厌倦繁华时,关起门来,不理世事,陪伴着如皇后这样温柔贤淑的妻子,如丽妃那样善解人意的妾室,享受人生的至高幸福。

皇帝想着,口中问道:“你知道我最羡慕的是谁吗?”

皇后微感意外,一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皇帝,一边打趣地说:“人们常说‘做了皇帝还想做神仙’,我看皇上就是这样吧。”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么乐趣?”

“那么,皇上您想成为什么呢?”

皇帝悠闲地咬了一口苹果,缓缓答道:“明朝的正德皇帝,他曾自封为‘总兵’,以前我还觉得他异想天开,但现在我开始理解他的心境了。如果让我在朝廷内外的各个衙门中挑选一个职位,我会选择翰林院或者詹事府。”

“皇上怎么会想到这些?”皇后笑着回应,“翰林的确清闲尊贵,不过每三年一次的大考滋味可不好受呢!”

就在这个时候,双喜在门外扯开嗓门禀报:“启禀万岁爷,内奏事处送来黄匣子。”

皇帝“当”的一声,将咬了两口的苹果扔进银痰盂中,对皇后说:“你看,连个水果都不能好好吃完!”说着,他艰难地站起身,离开了皇后的书房。

内奏事处在这一刻送上黄匣子,里面必定是紧急的军报。打开一看,果然是两江总督曾国藩从祁门大营发来的奏折,提到曾国荃攻打安庆的大军反遭包围,各地清军均被牵制,无法调动兵力救援。曾国藩决定将祁门大营迁移至安徽北岸的东流,亲自指挥军队,以扭转危局。这一军事的重大变动,使得皇帝在走廊上陷入了沉思,周围静寂无声,唯有六岁的皇子打破了这份宁静。

活泼好动的大阿哥一见到皇帝,立即收敛笑容,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用满洲话呼唤父亲:“阿玛!”

“嗯,乖孩子,去玩吧,小心别摔跤。”

大阿哥站起身来,先退后两步,才悄悄离去,这一切都是“谙达”(满族宫廷教育皇子的老师)调教有方。但“谙达”毕竟不同于教授学问、答疑解惑的“师傅”,此刻皇帝看着大阿哥,想起了心中一直想与皇后商议的一件大事。于是,他暂时将曾国藩的奏折交给军机处,计划明日再讨论对策,自己则返回了皇后的书房。

他想与皇后商讨的是大阿哥应开始上书房学习的事。按照祖制,皇子六岁时便应入学,早在去年,皇帝就已经下旨命大臣推荐适合担任皇子教师的饱学之士,其中大学士彭蕴章推荐的李鸿藻深得皇帝青睐,此时可以咨询皇后的意见。

皇后对李鸿藻也有所了解。他曾在“上书房”任职多年,醇王、钟王、孚王等人都曾受其教诲,对其讲解学问的透彻赞誉有加。另外,皇后还听说“李师傅”相貌酷似皇帝,这让她对他印象深刻。对于皇帝的询问,皇后内心是支持的。

但皇后向来行事谨慎,对于这类大事,通常不愿给出绝对肯定的答复,于是她如此回应:“光凭口才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扎实的学问和良好的品德。不知道他在学问和人品方面怎么样?”

“他是翰林出身,学问根基深厚。再说,他在过去三年担任河南学政期间,口碑非常好,由此可推测他的人品应该也不错。”

“这么说来,那就再合适不过了。”皇后高兴地回答。

“我打算就选定他了。”皇帝略微感慨地说,“大阿哥的学业很重要,本应慎重对待,我原计划回京后再安排此事,但如今不能再拖延了。”

“那就让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开学吧。”

“不必,我自己来选。”

皇帝平日博览群书,对天文历法也有所涉猎。他接过双喜递来的时宪书,选定了四月初七作为大阿哥入学的日子。日子确定后,他们又商量了派谁来照看书房,最终这项任务落到了御前大臣景寿身上。景寿娶了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为妻,是皇帝的姐夫,宫中人称他“六额驸”,性格沉默寡言,不喜欢惹是生非。由他这位身份尊贵的亲戚坐镇书房,既能确保不无端干涉师傅的教学,又能震慑大阿哥,使其不敢淘气,确实是最佳人选。

次日早晨,皇帝来到御书房,预先写好了一份朱谕放在案头,然后召见军机大臣。

军机大臣以怡亲王载垣为首,手持黄匣,焦祐瀛负责掀起帘子,大家依次进殿行礼。还未等他们汇报政务,皇帝先把那道朱谕交给了侍立一旁的肃顺。

这道朱谕甚至连肃顺事先都不知道,他接过来看了看,随后走到御书案旁,双手捧起朱谕,待军机大臣全部跪下后,他高声宣读旨意:

“大阿哥将于四月初七日正式入学读书。

任命李鸿藻为大阿哥师傅。钦此!”

读完后,他将朱谕放入黄匣,递交给怡亲王,以便军机处将这份旨意转发内阁,作为“明发上谕”正式发布。

怡亲王照例进行了一番对皇帝圣明决策的颂扬,但由于他不善言辞,临时拼凑的几句话显得并不恰当。然而皇帝早已习惯对他们加以包容,当他看到怡亲王说不下去时,适时转换话题,帮他缓解了尴尬的处境。

皇帝询问军机大臣们对曾国藩奏折中提出的解决办法有何考量,怡亲王载垣回答道:“臣等已经就此进行了商议,让杜翰大人详尽地向皇上奏报。”他侧身示意杜翰面对皇帝禀报。

皇帝点头,接受了怡亲王的建议。

杜翰奏道:“启禀皇上,得益于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围已解除。曾国藩先前在祁门曾有‘此地之外,再无退路’之言,如今他主动请求移驻东流,说明他对皖南局势已有一定的掌控。至于安庆战事,目前虽遭遇一些困难,但这正体现了敌人的困兽之斗。曾国藩亲自前往督师,足以振奋士气。加之湖北有胡林翼坐镇,对于粮草供应和战略部署皆能妥善处理,必能全力支援曾国藩、曾国荃。预计安庆战局必将有所转变,攻克安庆后,太平天国势力将难以持久。这些都是皇上英明领导和明智调度的结果,曾国藩请求移驻东流督师,臣等认为应批准其请求。”说完,杜翰恭敬地俯身叩头。

“很好,很好!”皇帝非常满意,“拟旨呈上来看看!”

这让皇帝以及站在御座后的肃顺都感到欣慰。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得以重用,背后确实有肃顺的大力推荐和支持,因此杜翰称赞皇帝用人有道,间接也是赞扬肃顺的贡献。肃顺心中暗想:“杜翰不愧为杜受田的儿子,很是识时务,有机会还要进一步提拔他。”

热河的军机大臣们都以肃顺的意见为依据,尤其是焦祐瀛,时刻关注肃顺的脸色。此刻看到杜翰的陈奏深受皇帝赞赏,也让肃顺颇为欣赏,这使得焦祐瀛内心既有羡慕,又有嫉妒。因此,当他们回到军机处准备起草旨意时,焦祐瀛显得缺乏积极性,不愿亲自执笔撰写。

军机大臣接到皇帝的裁决后,将其转化为皇帝口吻的上谕,称为“述旨”或“写旨”。自雍正年间设立军机处之初到乾隆初年,写旨工作一般由军机大臣亲自完成,后来逐渐转由军机章京执笔。但某些重要且机密的旨意,军机大臣仍会亲自书写。焦祐瀛从军机章京升任军机大臣后,为了报答恩情,常主动承担撰拟重要旨意的任务,但这一天他却选择了沉默。

杜翰心知肚明,不便明说,便向怡亲王建议:“曾国藩的奏折,就交给曹琢如来办理吧。”

军机章京分为满汉两班,每班八人,并设领班,满语称为“达拉密”。当天的“达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论资历和业绩都在焦祐瀛之上。实际上,原本有望成为“打帘子军机”的位置本应归属曹毓瑛。

去年十月间,皇帝“巡幸”热河,考虑到众多政务需在此办理,增设一位军机大臣显得尤为必要。肃顺与怡、郑两王以及其他军机大臣商议后,按照惯例推荐曹毓瑛晋升军机大臣。这对于曹毓瑛而言是平步青云的绝佳机会,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曹毓瑛却坚决辞谢,自称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就这样,焦祐瀛才获得了这个晋升的机会。

曹毓瑛辞谢军机大臣任命之事,引起了许多猜测。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受肃顺提拔而加入“肃党”,但真正了解朝廷内幕的人知道,曹毓瑛实际上是恭亲王所赏识的人,他不愿受肃顺提拔而成为“肃党”的一员。

因此,当怡亲王听到杜翰提到曹毓瑛时,心中莫名产生了抵触情绪,皱着眉头问:“那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别号。

军机大臣们同在一个屋内办公,怡亲王的话焦祐瀛自然也听见了。他不像曹毓瑛那样拒绝提拔,未等杜翰回应,便立刻站起来,赔笑着说道:“我今天刚好有些头疼,本想偷懒。既然王爷有令,我这就去写。”

杜翰心中暗自冷笑,表面上却表现得相当愉快,他回应道:“有桂樵先生的大笔相助,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也能省些力气,不必再重复一遍。”

军机章京们在室外值守,对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都明白焦祐瀛和杜翰正在进行一场暗中较量。但他们各自默不作声,埋头疾书,军机章京需要具备快速写出数千言,措辞严谨,处处到位的能力,才有资格“述旨”。不然只能从事些文件收发、抄录等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被视为可有可无的角色。

不一会儿,谕旨草稿便陆续送到领班曹毓瑛那里审阅。曹毓瑛凭借超群的阅读速度,快速检查草稿,如有错字或措辞不当之处,立即修正,然后转呈军机大臣复查。确认无误后,这些谕旨会被装入黄匣呈送给皇帝审阅,皇帝看过后随即发出,军机章京再度誊正校对,部分通过内阁公开发布,即所谓的“明发上谕”,另一部分则直接寄给各省督抚或领军将领,称为“廷寄”,并注明每日行进速度,如“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或“六百里加急”,交由兵部捷报处发送。至此,军机处一天的公务基本结束,除留守值班的章京外,其他人可以下班了。

随驾在外的官员不能携带家眷,当地也没什么可供游玩之处,下班后不是打牌就是喝酒,若是两者都不喜欢,就只能互相拜访聊天。军机章京消息灵通,因此访客络绎不绝,有的特意来打探消息,有的纯粹是无聊想找些内幕秘闻。尤其是曹毓瑛这里,不仅能了解到行在的情况,还能得知京城的消息,因此每天宾客盈门,晚餐至少要摆三桌才能接待得下。

但今天却与众不同,以往车马刚到家门口,就能听见客厅里客人们的谈笑声,而今天却悄无声息。曹毓瑛感到奇怪,便问门房:“可有客人来访?”

“礼部张大人、翰林院胡老爷和沈老爷都来过。胡老爷坐了一会儿,说要去给李大人道喜,刚刚走不久。”

“哦,哦。”曹毓瑛明白了为何今天访客稀少。

“客厅里还有一位从京里来的张老爷,没见过面。告诉他老爷不在家,有事请他留言,但他坚持要等,说是老爷的小同乡。”

“看样子是来借钱的。”旁边的仆人曹升补充了一句。

果然是从京城特意赶来求助的小同乡,曹毓瑛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走了,随后吩咐曹升,今晚不论何客,一概挡驾,难得有这样一个清闲的日子,他想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番。

换上便服,洗净脸庞,品着茶,独自在书房里欣赏刚购入的两卷碑帖,正沉浸在其中时,门帘叮咚作响,曹升掀开门帘,对着他道:“许老爷来了!”

来者是军机章京许庚身,与曹毓瑛交情甚笃,无需拘泥礼节,他也是穿着便服,悠闲地步入书房,轻松笑道:“兴致不错啊!”

“‘偷得浮生半日闲’,多亏了李兰荪。”曹毓瑛笑着回应。

“我刚从他那里来,贺客云集,热闹非凡。”

“是啊!”曹毓瑛略作犹豫,“看来我也该去祝贺一下。”

“不必了,我已经帮你表达了心意。明儿一早,他会递上谢恩折子,总能见面的。”

“多谢你帮忙!”曹毓瑛拱手致谢,“这样我就不用再换衣服出门了。”

“消息传播真快!听说上谕还没到内阁,外面就已经纷纷传言‘大阿哥的师傅已由朱笔钦定为李鸿藻’,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声,“哼!我们这一班里头,听说有人不太安分,早晚要出事才明白厉害。”

许庚身想了想,试探着问:“莫非是指‘伯克’?”

“伯克”是引用《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暗指军机章京中可能不太安分的郑锡瀛。

曹毓瑛不愿多谈此事,挥手招呼许庚身:“星叔,牌兴如何?”

“找谁来玩?”

“找……”曹毓瑛略作思考,“还是找自己人吧。”

于是,曹毓瑛写了两封短信,唤来曹升吩咐:“请王老爷和蒋老爷来打牌。”

由于彼此住得近,很快邀请的两位军机章京王拯和蒋继洙便抵达了。四人围着牌桌坐下,王拯因年长辈份高,自然占据首位,蒋继洙虽年纪较轻,但科举成名早于许庚身,位列第二,主人曹毓瑛则以珍贵的漕运船带来的绍兴花雕和来自远方、在京中也算珍品的黄花鱼招待三位客人。四人打了八圈麻将后,曹毓瑛战绩不佳,大输了一场。

牌局结束后,大家一起用餐,宾主四人分别就座,除主人外,王拯居首,蒋继洙次之。席间曹毓瑛拿出最好的美酒和佳肴款待大家。

在没有外客的场合下,四位军机章京围坐畅饮,言语之间无需避讳,自然而然地谈论起了朝廷中当权的几位大臣。他们相互间有一套独特的隐语称呼,比如怡亲王因其“怡”字拆开为“心台”,“郑亲王”则被称为“耳君”,是从“郑”字的偏旁引申而来。对于杜翰,他的代名词较多,有时称为“北韦”,寓意唐代长安城南北的“韦曲”与“杜曲”;有时称作“通典”,因为通典是杜佑编撰的,或直呼“老杜”。而对于留守京城的唯一军机大臣文祥,则以其籍贯或字号唤作“湖州”或“兴可”,因宋代擅长画竹的文同是湖州人,字与可。

有些隐语对于圈外人来说尚能揣摩理解,但更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称呼,例如肃顺的绰号是“宫灯”,据说是因其“肃”字的形状联想而来;匡源则被叫作“加官”,源自戏曲表演中的“跳加官”环节,敲击小锣发出的“匡、匡”声。

至于焦祐瀛,尽管曾是同僚,他们私下仍习惯叫他“麻老”或“麻翁”。王拯不禁感慨:“麻老真何苦呢?通典跟上面的关系近乎师兄弟,即便是宫灯也要对他另眼相看,麻老非要与其较劲,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曹毓瑛接着叹气:“通典实在可惜!他不像加官、麻老那样全靠宫灯提拔,何必甘心被人利用?依我看,将来他恐怕会有灾祸临头。”

座上的客人都默不作声,各自在心里回味曹毓瑛所说的“将来”会发生什么?是不是意味着宫灯的地位会垮掉?如果不垮,那么杜翰又如何会倒霉呢?

蒋继洙按捺不住好奇,向曹毓瑛请教:“琢翁,您认为恭王看到上面亲自批复的奏折后,还会有什么动作吗?”

曹毓瑛反问:“你觉得呢?应当有何种举动?现在回銮的事不用再提,朝觐行在又不允许。宫灯设法让他们兄弟暂时不见面,这一招确实够狠。”

许庚身提出了个主意:“不如让修伯过来一趟。”

蒋继洙赞同道:“这个主意不错,一方面可以让修伯了解这边的形势,另一方面我们也借此机会获取京城的最新动态。”

曹毓瑛点头赞同,并看向王拯征求意见:“少鹤,你怎么看?”

王拯回应:“修伯若来,名义正当。”

修伯即恭亲王身边的亲信朱学勤,他在京城的军机章京中担任要职。鉴于军机处公务的联系,朱学勤确有必要来到热河一行,因此王拯认为此举合乎情理。

于是,曹毓瑛当晚便写了一封信给朱学勤。这封信乍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然而一旦用特定的挖空格套在信纸上,便会显现出另一种含义。这是曹毓瑛与朱学勤事先约定的秘密通信方式。

次日清晨,曹毓瑛将信放入加盖了军机处银印的“印封”,标明“四百里”加急,由兵部迅速传递,经古北口进入,经过密云等地,当天便送达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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