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一共百来户人家,村里所有人都共一个祖宗,几百年前大家都是一家人。
依宗族而聚居的村落,是我们中华民族悠远的传统,这样能更有凝聚力,更容易抱团取暖。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的血缘逐渐疏远,关系也越来越淡薄了。论起来虽然现在我们村里人都是亲戚,但大家早已不以亲戚互视了,只有共一个爷爷和祖父的亲兄弟和堂兄弟,大家才会以亲戚相待。而村里近在咫尺的亲戚,却往往没有远在他村的亲戚更亲,不但平时大家的关系有点冷漠,甚至还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吵。特别是有些亲兄弟,更是因为家产的缘故,闹得水火不容。
我们家和我伯伯家的关系就不好。
爸爸并没有亲兄弟,他只有一个亲姐姐,以及他后娘嫁给爷爷后生下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我这个伯伯是爸爸的后娘带过来的,他虽然跟爸爸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从小和爸爸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也是我爷爷养大的。而且长大后由爸爸的后娘做主,他娶了爸爸的亲姐姐,所以无论是名份还是血缘,伯伯家都是我们在村里关系最亲的亲戚。
可关系最亲的亲戚,我妈妈却跟他们闹得最僵。妈妈为什么跟伯伯家不和,那时我还太小,对其中的因由不甚明了,只是经常听妈妈埋怨,说伯伯对我们家一点都不好,我们家有事他从来不会帮忙,只会打我们家的主意。妈妈对伯伯的怨恨至死都没有消除,她临终前躺在病床上说胡话,里面大半都是在骂伯伯很坏,骂他想打我们家的主意。
妈妈为什么如此怨恨伯伯,虽然具体原因我不明了,但我想肯定离不开我奶奶的原故吧?
我爷爷去逝早,我从没见过。伯伯娶了我大姑,爸爸娶了妈妈,小姑远嫁他村后,爸爸和伯伯就分了家。伯伯分到了爷爷的那座老屋,爸爸则分了一座相对新点的泥砖房。也许是因为房子新的缘故,奶奶没有跟着他亲儿子住,而是跟我们住在一起。
奶奶虽然跟我们住在同一座屋檐下,但平时她都是自己烧火做饭;她只是和我们共一个堂屋,堂屋左边是她家,右边则是我们家,而且奶奶进出不是和我们一样从堂屋进出,她厨房前面开有一扇门供她进出。
不知是自古以来的婆媳不和,还是因近生厌,打我记事起妈妈就经常跟奶奶吵架,她们两个经常一个站在堂屋左边,一个站在堂屋右边,相互对骂指戳。妈妈跟奶奶吵架时没有跟邻居吵架那般泼辣凶狠,因此我们没那么害怕,但却更使我们厌烦;因为她们吵架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几乎过不了几天她们就会“开战”。
她们“开战”的理由很奇葩,有时奶奶听见妈妈嘀咕就会说妈妈是在背后骂她,有时妈妈听见奶奶脚步很重就会说奶奶是在向她示威,有时她们谁翻了一个白眼另一方立刻就会不满。妈妈和奶奶的争吵让爸爸不胜其烦,爸爸经常关上门,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妈妈说:“你让着她点好不好?她虽然不是我亲妈,但我也是她养大的。”
可爸爸的哀求并不见效,妈妈不但照样跟奶奶吵,还经常责怪爸爸给奶奶钱,说后娘都心地歹毒,而我奶奶的心地格外歹毒,总是想害她。她怪爸爸帮奶奶说话,骂爸爸是一个偏心眼的傻瓜。
妈妈经常对我们说奶奶的坏话,因此我对奶奶也怀有敌意,好像有次奶奶跟妈妈吵架,我竟然拿起柴刀帮妈妈去凶奶奶。
但在我内心深处的记忆里,奶奶似乎并没有妈妈说的那么坏。
记得有次妈妈带着姐姐和妹妹走亲戚去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那时我大约七八岁,家里没有大人我便跟着奶奶吃睡。因为伤心妈妈走亲戚不带上我,加上对奶奶怀有敌意,那天我一直心情不好。那天白天的情形我全不记得了,只依稀还记得晚上跟奶奶睡觉的一点情形。
那天是冬天,奶奶的卧室墙壁黢黑,蚊帐老旧,吹了灯后整间卧室一片漆黑,让人害怕。我以为奶奶对我也怀有敌意,会冷冰冰地待我。可没想到奶奶对我很温和,上床后她不但给我盖好被子,还叮嘱我晚上尿尿不要害怕,喊她起来帮我点灯。
奶奶温和的态度使我很快就入睡了,半夜我要尿尿,奶奶果然起来帮我点灯,并且等我尿完上床后她又给我盖好被子,轻声喊着我的小名轻轻拍我肩背,让我安睡。奶奶的声音很温柔,一扫我心中对她的敌意,使我感到那天晚上的她格外慈祥。
奶奶那晚温和待我的情形,使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感到很温馨,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有点感动。
可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依然不好,她俩依然经常吵架。妈妈性格要强,奶奶也不肯示弱,她们的争吵无休无止,不但让我们感到讨厌,就是她们自己也似乎有点厌烦了;在我十岁那年,奶奶决定用最绝决的方式跟妈妈结束争吵。
记得那天上午放学后,我刚回到村里便感到有点异样,心里莫名就忐忑不安。正当我不明就里时,有人忽然告诉我,说奶奶在我家里上吊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不是伤心,而是害怕。死亡对孩童来说是天然让人感到恐怖的事情,更何况我明白奶奶的上吊肯定跟妈妈脱不了干系;我担心奶奶的上吊会给妈妈造成伤害。
我急忙往家里赶,来到家门口就看见家里挤满了人。我站在厨房门口往里望去,发现爸爸回来了,他和伯伯在卧室里背对着我们,他们俩一边伤心地哭喊着“妈妈”,一边快速地给躺在床上的奶奶换寿衣。他们动作很快,我只看到奶奶的皮肤露出一道白光,很快又被寿衣包裹住了。
卧室里除了爸爸和伯伯,还有许多前来帮忙的人。我在人群中寻找妈妈,发现妈妈孤伶伶地站在厨房里,冷着脸望着卧室。
妈妈虽然冷着脸,但我从她脸上分明看到了惶恐和痛苦,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似的目光发直。我以为妈妈受了伤害,急忙走到她面前呼喊道:“妈妈!妈妈!”
我一连呼喊几声妈妈才听到,她低头看了看我,没有像往日那样对我笑,而是黑沉着脸要我走开,吩咐我去奶奶的厨房里吃饭去。妈妈虽然对我有点凶,但她开口说话后,起先她那让人害怕的怪异神情立刻消失了。我见妈妈恢复了正常,不像受到了伤害的样子,便放心地走开,去奶奶厨房里吃饭去了。
在厨房里吃饭时我听人说,今天早上我们上学后,奶奶和妈妈又在家里吵了一架。奶奶一时想不开,便趁着妈妈出去干活后,她把她厨房那扇对外开的门和堂屋的大门全部从里面关上,然后来到我妈妈的卧室里,用一根绳子把她自己吊在楼梯口上。
妈妈干完活后回家,发现堂屋大门从里面紧闭推不开,推奶奶厨房的门也推不开,便以为奶奶在跟她斗气不让她进屋,于是站在门外高声怒骂。骂了一会却发现奶奶没有回嘴,妈妈感到很诧异,她急忙喊人用楼梯从我家厨房上面爬进去。那人爬进去后,立刻发现奶奶吊在楼梯口上,舌头吐出,身子僵硬,早已断气多时。
那人吓得慌手慌脚,急忙从楼上下来,打开堂屋大门便高声呼叫,喊人和他一起把奶奶从绳套中解出来。据说妈妈当时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站在外面一直不敢进屋。可当伯伯急冲冲地赶过来后,妈妈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伯伯怒冲冲责问她奶奶为什么上吊时,妈妈竟然还敢跟伯伯顶嘴,说奶奶要上吊,她怎么知道是为什么。
人们议论纷纷,但我担心的那种一边倒指责我妈妈的声音却并没有出现,大家似乎对那时妇人寻死上吊习以为常,因此责骂我妈妈的声音很少,反而更多的是感叹奶奶心门太窄。
接下来两天里妈妈和我们一样都穿着孝服,按着程序在奶奶棺材前跪拜。妈妈始终冷着脸,跟谁都不说话,就连大姑过来向她示好她也不理睬。最后一天奶奶下葬后,妈妈带着我从山上下来,走到半路她忽然把她手臂上的白布撕下来扔在地上,然后又把我手臂上的白布也撕下来,怒冲冲地对我说道:“把这晦气的东西扔掉,带到家里只会让人倒楣!”
妈妈无所畏惧,可她不知道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惶恐不安,既害怕伯伯会报复她和我们,又为奶奶的死替妈妈怀有一点愧疚。这种提心吊胆的痛苦折磨着我那颗幼小而又脆弱的心灵,给我的内心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这层阴影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现在依然盘踞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