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修建了二十八年的东江大坝终于建成了,大坝开始关阐蓄水。不到半年时间,东江湖这座被南岭和罗霄山脉合围,湖面面积达一百六十平方公里,湖南最大的人工湖就横空出世了。
东江湖如今是远近闻名的五A级旅游风景区,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游客从四面八方,来看这座碧波万顷、风景秀丽的人工湖。人们来到这里,无一不会被东江湖晶莹碧绿的湖水、宽广浩渺的湖面和两岸桔树叠翠的青山所陶醉。许多游客望湖感叹,此处真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呀!
游客对东江湖的美景留连忘返,可他们也许不知道,这座惊艳世人的人工湖是靠六万多移民背景离乡换来的。在东江大坝关阐蓄水前,库区内即将被湖水淹没的十一个乡,六十七座村庄的六万多乡民只好背井离乡,举家搬迁。移民们背着行李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湖水把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吞没,许多人都为之失声痛哭。
我们井头村就是这六十七座村庄之一,当公社干部来我们村举行动员大会,要大家限期搬家时,许多村民都哭了起来。故土难移呀!谁愿意离开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更何况离开故土后,从此不能再种水稻,只能在山上种拮子!
我们乡十里八村的村民,世世代代都是以种植水稻为生,之前谁也没有专业种植过果树,偶尔在村前屋后栽那么一两棵桃树或橘树,大家都是随手插植,任其生长而矣。可如今听公社干部说,以后大家不能再种植水稻了,只能以种植桔子为生。
桔子这种东西好莳弄吗?十里八村的村民们谁也没有底,大家心里都有点打鼓。可担心又有什么用?湖水即将把村里的房屋、水井、稻田和菜地全部淹没,大家只能搬到两岸湖水淹不到的山上去住。山上没有水田,只能听从政府的安排开垦山林种植桔子。听公社干部说,经过专家调研,我们乡的土壤和气候很适合种植桔子,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乡就会像广东四会一样,成为全国有名的桔子之乡。
公社干部说的底气十足,振振有词,使习惯服从的乡民们也不禁产生了信心,大家都听从政府的安排,把老屋里的桌椅床凳、锅碗瓢盆、鸡鸭猪狗、坛坛罐罐、以及从老屋拆下来的瓦片树木,全都搬到政府指定的移民新村里去。在移民新村里,国家早已为移民户们修建好了移民房。移民房都是红砖黑瓦,行行排列,簇新瓦亮的新房,使许多原本祖祖辈辈都住老旧房屋的村民为之兴奋。
可短暂的兴奋过后,潜藏在大家心底的担忧又浮上了心头;以前种植水稻虽然不能发财,但最起码自己吃的粮食不用愁,可如今种植桔子,不但好不好莳弄没有底,就算桔子丰收又能如何?桔子这种东西总不能当饭吃吧?
大家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当一九八五年最后那季晚稻收割完,大家都搬到位于我们村对面山上的那座移民新村里后,我经常听到村里人忧心忡忡地聚在一起探讨:“没有了水田,光靠政府补助给我们每人每月二十斤米够吃吗?不够吃就只能花钱去买,以后米要花钱买,菜也要花钱买,那我们还不得穷死去?”
可担忧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搬到移民新村后,大家很快又发挥务实的精神,着手解决眼前的困难了。
政府给我们修建的移民房虽然漂亮,但数量有限,每家每户只能分到两三间房。于是搬到山上后,大家第一件事便是着手在自家新房对面,政府给每家每户早已留置好的那块空地上,用泥砖修建厨房和客厅。没过多久,一栋栋泥黄色的新房便拔地而起,屹立在政府修建的那一排排红砖黑瓦房前,在移民新村里形成两行不同的色彩。
早在移民新村建成之前,村委会就把我们村前村后山上的土地,按人口每家每户分好了。分好的山地里有部份土地,政府已经帮我们种植上了桔树苗。大家搬到移民新村后,想着既然以后必须以种植桔子为生,于是都把桔树苗当宝贝疙瘩,纷纷去土里给桔树苗锄草施肥。有些有野心的村民,觉得自家的桔树苗种植太少,于是又动手把旁边那些政府没有帮我们开垦的山地自行开垦,把上面的树木全部砍光,弄得整座山上一片光秃。
在移民新村里,政府也没有帮大家修建猪圈和厕所,因此许多人又忙着在离自家房子不远的村子外头,给自家修建低矮的猪圈和厕所。
当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忙得不可开交时,在移民新村里妈妈却突然闲了下来。她一反往日勤劳的作风,既不管我家土地里的那些桔树苗,也没请人给我家修建厨房和客厅,对修猪圈和厕所她更是全无打算。妈妈只是把政府分给我们的两间半房,一间做厨房和餐厅,一间做她和姐姐妹妹的卧室,另外半间则给我做卧室。
妈妈每天袖着两手,上别人家闲坐聊天,活成了以前她自己最讨厌的、像姨妈那样好吃吃懒做的模样。可妈妈却浑然不觉,她每天面带喜气,对我们格外和蔼,对村里人也格外和气,连之前跟她吵过架的三堂婶,妈妈竟然也跟她开始说话了。
那段时间妈妈待人特别和气,村里人也对她格外客气。村里许多人老远看见妈妈就会笑着跟她打招呼,等她过来站着东拉西扯两句后,又会一脸羡慕地向妈妈问道:“菊香婆,你们什么时候搬家?”妈妈则会一脸自豪地笑答:“过完年就搬过去!有时间去我们家玩!”
妈妈如此自豪的原因,原来是我们即将农转非,马上要举家迁到爸爸工作的那座矿上去生活了。去爸爸矿上后,我们全家就由农村人变成城里人了;城里人多好呀,听说不用做事也有国家粮吃!
妈妈十分兴奋,她在农村生活了三十七年,农村的苦她实在是受够了,她做梦都想从那些繁重的农活中解放出来。现在她终于可以解脱了,她和她子女的命运都即将发生巨变,她怎不会激动?
妈妈认为我们全家去了爸爸矿上后就都是城市户口了,村里在移民新村里分给我们的房子、山地和桔树苗对我们已经没有了意义,因此她把我们那两间半、只住了不到半年的移民房,以极底的价格卖给了跟我家毗邻的二堂叔。村里分给我们的山地和桔树苗,妈妈也听任村里收回。至于她养了快两年的那头大白猪,妈妈则先是把它寄养在二堂叔家刚修好的猪圈里,然后没到年底,妈妈就喊人来杀大白猪了。
杀大白猪那天很热闹,那次应该是我们移民新村第一次杀猪,许多人都来看热闹。当妈妈把大白猪从二堂叔猪圈里赶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头足有两百来斤,走路一摇一摆,哼哼唧唧的大白猪身上。
大白猪似乎是发现了危险,它从猪圈里出来没走几步,又掉头想回到猪圈里去。可妈妈挡住了它的回头路,用一根细竹驱赶它往前走。大白猪只好一摇一摆,回过身又慢慢往前走去。
早已站在前方等待的大堂叔和二堂叔见大白猪磨磨蹭蹭,不肯往前走,他们便走上前来,一人抓住大白猪的一只猪耳朵,用力把它往前扯。大白猪哼哼唧唧的叫声更加急促了,但它并没有死命反抗,而是顺从地被两个堂叔提着耳朵带到了杀猪架前。
杀猪架很简陋,就一条又宽又厚的长条形木板凳,木板凳下面摆放着一个大木盆。
大堂叔和二堂叔见大白猪很温驯,于是一人提着大白猪的耳朵和前肢,一人从后面抓住大白猪的尾巴和后腿,两人喊着一二三使劲把大白猪抬起来,然后把它平放在那条又宽又厚的木板凳上。木板凳前方还站着另一个手提杀猪刀的汉子,他见两个堂叔把大白猪摁在了木板凳上,于是提刀上前便把杀猪刀对准了大白猪的脖颈。可不想大白猪却忽然激动了,它突然四肢乱蹬,身子狂扭,嘴里发出尖锐的嗥叫声。
大白猪拼命挣扎,眼见两个堂叔摁不住它,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两个彪形大汉急忙上前,他们手抓脚抵,和两个堂叔一起把大白猪死死地摁在木板凳上。手提杀猪刀的汉子见大白猪无法动弹了,便用刀尖在大白猪咽喉处比划了一下,然后忽地就捅了进去。捅进去后他又一下把杀猪刀抽了出来,一股殷红的猪血便哗地喷到了木板凳下面那个大木盆里。
大白猪依然还在嗥叫,但随着它身上的猪血被逐渐放干,它的嗥叫声也越来越微弱了,最后完全停止哼叫,躺在木板凳上不动了。
大堂叔和二堂叔见大白猪的血被放干了,便把大白猪从木板凳上掀下来,两人抬着盛满猪血的大木盆向我家厨房走去。杀猪的那个汉子放下杀猪刀,站在一旁点了根烟抽。我和几个小孩蹦蹦跳跳来到大白猪身旁,蹲下身去摸大白猪身上粗硬的猪毛。
我发现大白猪的腹部还有微弱的起伏,猪嘴微张,闭着眼睛似乎死了。可突然,我发现大白猪猛地睁开眼睛,身子抖擞一下,摇摇晃晃忽然站了起来。
我和几个小孩全都吓了一跳,急忙尖叫着起身跑开。我跑开几步回头再看时,发现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大白猪,杀猪的那个汉子更是双眼瞪得溜圆,盯着大白猪呆呆地发愣。
大白猪也努着一双血红的小圆眼睛,呆呆地瞪着前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空气似乎凝固了,人们全都噤若寒蝉,对死而复生的大白猪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脑海里闪现出听大人们说过的传说,据说有些五爪猪会成精,它们成精后可以像人一样说话唱歌,甚至有时还会变成人。据说屠夫要是遇见成了精的猪,无论捅多少刀都杀不死它。难道眼前这头大白猪成了精?
我十分害怕,生怕眼前这头似乎成了精的大白猪会伤害我们,但好在没过多久,大白猪终于支撑不住,轰然一声又倒在了地上。大白猪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终于彻底断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大白猪终于死了,人们全都松了口气。杀猪的那个汉子走上前来,狠狠踹了大白猪一脚,确认它彻底断了气。妈妈抓起一把殷红的猪血,嘴里念念有词把猪血涂抹在地上,然后又用力狠跺几脚;按迷信的说法,这样可以镇住那些成了精的猪妖。
大白猪为什么血被放干了,还能忽然站起来?至今都令我疑惑不解。
年底爸爸回来了,我们在移民新村里过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春节,到了大年初五便收拾好家里的桌椅床柜、锅碗瓢盆、衣服被缛、以及许多妈妈舍不得扔的坛坛罐罐,全都用一辆卡车装好,第二天早上和我们一起拉往爸爸矿上去了。
临行前村里很多人来给我们送行,与我家毗邻的二堂婶眼角泛红,她拉着妈妈的手跟妈妈道别,然后把提在手上的糍粑和糕片强行塞给妈妈。村里另外几个和妈妈要好的妇女也手里提着糍粑,强行往妈妈手里塞。有几个汉子高声跟爸爸道别,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就连伯伯和大姑也来了,他们两口子拉着爸爸的手,眼含热泪依依不舍。
爸爸妈妈和所有人道过别后,爸爸让我和姐姐妹妹坐进驾驶室,他则和妈妈爬上后面车厢,扶着里面用绳子打包捆好的那些桌椅床凳,寻找空隙站在里面。
卡车司机见爸爸妈妈爬上了车厢,便从驾驶室里拿出一把摇手,走到车头前插进去使劲摇动,不一会儿卡车便突突地发动了起来。卡车司机爬回驾驶室,关上车门向后面车厢喊一声“站稳了”,便启动卡车向前行驶了。前来给我们送行的人们立刻被卡车抛在了身后,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卡车启动时,我坐在驾驶里忽然发现,村里那个最让我害怕、比我小一岁的男孩也来了,此时他站在人群里目送着我们,以往在我面前嚣张跋扈的凶恶不见了,脸上满是对我们无比羡慕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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