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城里人羡慕农村人,羡慕他们有新鲜的空气、有甘甜的泉水、有宽敞的自建房,还有最让人羡慕的田土。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有的乡下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城里人。那时对乡下人来说,能成为城里人就意味着实现了阶级跨跃,就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将得到质的提升。
妈妈就是这么认为的,她在农村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了,她实在是太想获得解脱了,因此当我们将要离开农村时,她十分大方地把我们在农村的房子、土地和桔树苗全都放弃了,虽然多年后妈妈会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悔,但谁又有后眼睛呢?谁又能知道以后世事的变化呢?
妈妈没有后眼睛,她当时只知道自己从此解脱了,从此再也不用干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农活了,为此妈妈很感激爸爸,她经常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记住爸爸的好,要不是你们的爸爸,我们这辈子都只能做个累死累活的农民!”
来到矿上后妈妈再也没有跟爸爸吵过架了,她处处让着爸爸,在爸爸面前总是低眉顺眼,偶尔爸爸情绪激动地斥责她头发长见识短时,妈妈也是面带笑容,低着头任凭爸爸数落。
在农村时妈妈性情火爆,似乎从不会关心爸爸,但来到矿上后妈妈却心细如发,对爸爸知冷知热。她知道爸爸在井下体力透支严重,为了给爸爸补充营养,妈妈除了每天会做爸爸爱吃的饭菜,还经常会炖猪心和猪腰子这些她认为是大补的“补品”给爸爸吃。而当爸爸上班去了,妈妈就会把饭菜热好,坐在客厅里等爸爸下班回来。
到了下班的时间点,门口只要传来爸爸的咳嗽声,妈妈立刻就会喜形于色,开门迎接。等爸爸进门后,赶紧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笑盈盈地喊爸爸快吃。爸爸要是上晚班在家睡白天觉时,妈妈就会轻手轻脚,不许我们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来到矿上后没了那些繁重的农活,妈妈觉得她每天的买菜、做饭、扫地、洗衣这些活儿简直不是事,实在是太轻松了。妈妈在农村时就经常爱收拾家里,来到矿上后她更是铺床叠被、抹桌擦椅、收纳家什,把家里收拾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收拾好家里后,妈妈又会背起锄头去外面寻找荒地。荒地都是一些处于家属村边缘角落,无人问津的空地。妈妈一旦发现这种荒地就会抢先占住,用锄头把土壤刨松,然后赶紧种上辣椒、丝瓜、茄子和长豆角,或者白菜、萝卜和红署。妈妈这种占地的行为往往会遭到爸爸的反对,因为爸爸认为那是公家的地,不能私自乱种。
可妈妈不这么认为,她说空地反正荒着也是荒着,我在上面种点菜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公家实在不允许,大不了就让他们把地收回去,反正我只是出了点力气又没什么损失!妈妈对爸爸的反对充耳不闻,因此没过多久她就在家属村附近开垦出了六七块菜地。
有了这六七块菜地后,妈妈每天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跟她在农村时一样几乎没有停歇。但妈妈从不喊累,她每天锄草施肥,挑水浇菜,忙得不亦乐乎。有时爸爸又来劝阻她,妈妈就会放下锄头对爸爸说道:“你在井下赚钱那么辛苦,我们有了这些菜地,以后吃菜就不用花钱买了,你每个月的工资我们就可以多存一点!”
爸爸见自己的劝说无用,只好对妈妈听之任之,后来他有时也会去菜地里帮妈妈挑水浇菜。
妈妈对现状很满足,虽然来到矿上她既无工作又无收入,成了一个完全依靠爸爸的家属,可她无怨无悔,每天伺候爸爸和照顾我们,觉得生活很幸福。她脸上经常扬溢着笑容,对我们也比在农村时有耐心多了,如今她跟我们说话轻言细语,有时高兴起来还会嘻嘻哈哈逗我们玩闹。
来到矿上妈妈似乎比以前幸福多了,只可惜她的幸福感并不踏实,因为那时煤矿经常发生事故,经常有工人在井下受伤、致残、甚至是死亡。
妈妈经常为爸爸的安全担忧,只要爸爸下井后没有及时下班回来,妈妈就会在家里坐立不安,盯着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过不了多久,她见爸爸还没有回来,便会拉着我和妹妹,一脸焦急地去煤矿井口寻找爸爸的身影。如果在井口发现了爸爸的身影,妈妈脸上的担忧便会立刻消失,喜笑颜开地拉着我们的手,不跟爸爸打招呼便回家去了。
如果在井口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就会着急地到处向人打听,问我爸爸是不是还在井下?什么时候能出来?这时无论别人如何安慰妈妈,说爸爸平安无事,要她放心,妈妈都不会轻信别人。她会一直守在井口,直到她亲眼看见爸爸一身煤尘从井下出来,她那颗悬着的心才会终于放下,她悲戚的脸上才会破涕为笑。
妈妈每天提心吊胆,她神经太过紧张,只要听到爸爸在井下有了危险,立刻就会情绪崩溃。
记得好像是我们刚来矿上的第二年,那天应该是周末,我们没去上学都在家里,但爸爸依然上班去了。大约是上午十点左右吧,外面忽然有人敲我家的门,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我们很诧异,因为平时很少有人来我家,而且现在这敲门声很急促,让人感到不安。
我们朝卫生间里大声喊道:“妈妈,有人敲门!”
妈妈正在卫生间里洗衣服,那时洗衣机是奢侈品,一般的家庭都是用木盆和搓衣板手洗衣服。妈妈正在搓衣板上用力搓洗衣服,我们喊了两声她才听到。妈妈听到我的喊叫后从卫生间里出来,她似乎有点生气,边走边埋怨我们:“没看到我在洗衣服吗?你们不会开门吗?”
妈妈走到门口打开门,我们从妈妈身后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他门头戴黑色的矿帽,身上穿着肮脏而又破烂的工作服,脸上扑满煤尘。我们十分诧异,两个中年男人这身打扮虽然在矿上很常见,但从没见过有人这样穿着来到别人家的。
两个中年男人见到妈妈,他们开口就问:“这里是老八家吗?”爸爸是矿上的八级工,因此矿上很多人叫他老八。
妈妈却僵在门口,呆呆地没有反应。那两个中年男人又问道:“大嫂,这里是老八家吗?”他们的声音明显很焦急。
妈妈终于有反应了,但她的声音很虚弱,低沉而又缓慢:“你们找我老公干吗?”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一眼,他们脸上焦急的神色忽然放松下来,其中一个男人清了清嗓子,他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用字斟句酌的腔调对妈妈笑道:“欸……是这样的……大嫂你不要急,老八今天在井下……”
妈妈的背影忽然抖动的厉害,我们听到她猛地尖叫起来:“我老公在井下怎么了?”
两个男人脸上的神情又变得焦急起来,另外那个没说话的男人急忙对妈妈安慰道:“大嫂你别急,我们今天上早班,工作面忽然掉下一块矸石砸中了老八的脑袋,老八……”可他话还没说完,妈妈忽然更加尖锐地喊叫道:“啊!我老公在井下被打死了吗?他现在还活着吗?”妈妈声音凄厉地向那两个中年男人质问,然而她又不等他们回答,忽然情绪崩溃,身形一挫坐在地上放声哭喊道:“我的老公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没有了你,我们还怎么活呀……”
两个男人在门口手足无措,他们急忙俯身朝地上的妈妈喊道:“大嫂你别哭,老八他没有死,他只是受了点伤,已经送去医院抢救了! ”
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忽然停止了,她抬头望着两个男人,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两个男人又说道:“老八真的没死!他现在在医院!我们来这里是矿上要我们来通知你,你赶紧起来跟我们去医院吧!”
妈妈终于相信了,她一支手撑地想站起来,可是一连两下却都起不了身,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急忙上前弯腰搀扶。妈妈在他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她又向两个男人问道:“我老公真的没有死?”她见两个男人更加肯定地回答说没有,脸上紧张的神色舒缓了很多,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然后不管我们,一阵风跟着那两个男人慌忙走了。
妈妈走后我和姐姐妹妹在家里抱头大哭,我们也担心爸爸的安危,我们也害怕会失去爸爸。
我们家的哭闹声早已惊动了周围的邻居,许多人围在门口看热闹。妈妈走后他们立刻也散了,只有一个住我家楼上的阿姨进来安慰我们,要我们不要哭,说我们的爸爸不会有事。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妈妈满脸泪痕回来了,她进门就对我们说:“中午你们自己弄饭吃,妈妈要去医院照顾爸爸。”然后风风火火从家里拿起爸爸的毛巾、牙刷、两件衣服、一个脸盆和一个热水瓶,转身又出去了。
到了傍晚妈妈终于又回来了,这回她神情虽然很疲惫,但明显没了之前的慌乱。妈妈进来告诉我们,爸爸现在在三都矿务局职工医院住院,她等下弄好饭菜还要给爸爸去送饭,晚上她也要在医院里照顾爸爸。妈妈面露欣慰地对我们说:“这次多亏菩萨保佑,你们的爸爸才没有在井下被打死!以后你们一定要听话,不要惹爸爸生气!你们的爸爸要是死了,我们也都无法活了!”
妈妈弄好饭菜就上医院去了,之后一个星期妈妈都日夜守在病房里,直到爸爸可以下地自己去上厕所了,妈妈才晚上回家来睡觉。又过了二十多天,爸爸终于出院回家了。妈妈跟在爸爸身后,一进家门她就满脸喜气地向我们喊道:“乖崽快来,你们的爸爸回来了!”
爸爸也面带微笑,他身形消瘦,头剃光头,后脑处有一块明显的伤疤微微泛红,上面留有缝针的针眼。
爸爸在家里只休养了半个月,他不顾妈妈的一再劝阻,又去井下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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