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大年初六,我们全家农转非去了爸爸矿上,从此我们全家都由农村户口转成了城镇户口。那天我们在卡车里摇摇晃晃四个钟头,中午十二点终于到了爸爸矿上。
爸爸工作的煤矿名叫周源山煤矿,跟附近的宝源煤矿、宇字煤矿、唐洞煤矿、还有远在宜章和嘉禾的杨梅山煤矿和嘉禾煤矿,都隶属于资兴矿务局。资兴矿务局总部位于三都镇,除了这六座煤矿还辖有一座机厂、一座洗煤焦化厂和一座矸石发电厂,职工家属一共有近十万人,是湖南省重要的省管国营企业。
周源山煤矿离三都镇只有四公里路程,鼎盛时期有近五千职工,是资兴矿务局产煤量最高、企业效益最好的煤矿,曾被人誉为江南一枝花。
我们农转非之前我曾经去爸爸矿上住过几次,那时我每次来到爸爸矿上,就会被矿上宽敞的马路、成片的楼房和夜晚炫丽的灯光所震憾;对那时的农村孩子来说,这些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马路、楼房和灯光就是城市的象征,他们怎不会为之激动?
每次从爸爸矿上回到农村,我就会向村里的小伙伴炫耀地讲述,说我爸爸矿上的马路有多宽,街道有多干净,食堂里的油条包子有多好吃,澡堂里的热水有多舒服,以及给矿上拉煤的火车有多长。每次听我讲述,小伙伴们都是一脸羡慕地仰望着我,让我的虚荣心在那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为了满足虚荣,我甚至还编故事说我爸爸在矿上养了一只猴子,那只猴子和我们看过的电影里那只猴子一样机灵,我爸爸喊它过来就过来,喊它拿东西就拿东西,喊它翻跟头就翻跟头,而且比电影里那只猴子还要翻得好。小伙伴们都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每次我从矿上回来他们就会向我打听那只猴子的情况,问我猴子是怎么翻跟头的?问猴子会不会也听我的话?
后来他们终于知道我是在编故事,但他们并不计较,依然每次我从矿上回来就会围着我询问,你爸爸矿上是不是真的有火车?你爸爸矿上的煤是不是比柴经烧?你爸爸矿上电影院里都放些什么电影?
小伙伴们对爸爸矿上的羡慕使我产生了优越的错觉,农转非之前我天天盼望自己能去矿上生活,能逃离目前这座生我养我、但又让我没有安全感的村庄。我以为只要我去了爸爸矿上生活,我就能拥有比小伙伴们优越的优越感,我就能在人前变得自信和开朗了。
可来到矿上后,我立刻就发现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来到矿上后我很快发现,我们家在矿上依然属于社会最底层,甚至比我家在农村时还要更底层。在农村时,起码还有爸爸是工人这层优越感,虽然村里人对爸爸在矿上的工作并不羡慕,但爸爸工作的地方属于城镇却让村里人向往。可现在来到了矿上,大家都是城镇户口,我们在村里人面前的优越感立刻不复存在了。
来矿上之前我以为我们在矿上的新家很舒适,可来到矿上我却发现,我们的新家虽然座落在一栋崭新的楼房里,但房子面积不到四十平方,只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和一间卫生间。因为卧室不够,姐姐和妹妹只能共一间卧室共睡一张床,而我的床铺则只好摆放在客厅里。因为没有餐厅,餐桌也只好摆在客厅里。
来矿上之前我以为矿上所有人家都一样,都是爸爸在井下挖煤,妈妈都是没有工作的家属,孩子都是刚从农村上来的小孩。来到矿上才知道,原来矿上还有许多不用下井的地面工,他们不但工作比爸爸轻松而且待遇还要好,并且这些地面工大多是双职工家庭,他们很早就在矿上安家落户了,家境都比我们这些刚刚农转非过来的家庭远远要好。
矿上还有许多干部,这些干部都是肥头大耳,神气活现,听妈妈说矿上所有的工人都要听他们的,他们经常倚仗权势欺负老实人,爸爸队上的那个队长就是见爸爸老实好欺,总是让爸爸干最重的活却给最低的工资。妈妈每次说到这些就会愤愤不平,就会教育我要争气,要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要当个比他们更大的官。
当个更大的官能干嘛呢?替爸爸报仇教训他们队长?还是像爸爸队长一样也去欺压别人?妈妈从来不说,但我明白妈妈其实只是单纯的希望我长大后,不要再像爸爸那样在井下冒着生命危险,干着牛马般的工作却只能拿微薄的工资。
妈妈的这些抱怨让我更加清晰地看清了我们家的现状,原来我们并不是真的不用做事也有“国家粮”吃,我们家的一切都是靠爸爸的工资来维持,我们家的生活都是爸爸一个人在负重前行,而爸爸又是矿上最辛苦、最弱小、最普通的井下一线工人,因此我们家也是矿上最普通和最贫穷的家庭之一。
看清这些现状之后,我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立刻荡然无存了,我打小就有的自卑又从心底浮了上来,我对周遭的人和事又感到紧张局促了。而接下来我在矿上遭受到的欺凌,更是让我的内心比在农村时更加感到惶恐不安,更加觉得压抑沉重。
我们在矿上的新家位于矿部去三都的中间地段,因为附近有座小型火车站,因此我们附近这片的家属村都叫“车站”。我家所在的家属村是由六栋五层楼高,外墙镶嵌朱红石粒的楼房组成。每当阳光洒照,外墙就会返射出一片淡红的光彩,在日光下艳丽夺目。
家属村里的住户都是和我们一样,新近刚从农村迁上来的周源山煤矿的矿山子弟。大家无论家里人口多少,家家户户都是住在矿上为我们修建的家属楼里,房子的面积和格局也都一模一样。我家位于邻近垃圾堆那栋楼房的二楼,对门是一户刚从邵阳迁上来的四口之家。
我们新家房子的内墙矿上早已帮我们粉刷好,电灯、水管、门窗矿上也已帮我们安装好,就连做饭的灶台和用来存水的水缸也用水泥砌好了。我们把从老家带来的桌椅床柜、锅碗瓢盆和衣服被褥,所有的东西都搬进去后,原本空荡荡的房子就立刻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了。
在新家里我们渡过了最初的兴奋,出了正月十五,爸爸便领着我们去矿上报名上学了。因为那段时间农转非上来了太多的孩子,矿上的学校一时容纳不了那么多学生,于是我们读小学四年级下册的学生,就全部被安排到矿上电影院旁边,紧邻河边的那栋办公楼里上学。
办公楼是一栋青砖平顶房,一共四层,楼梯在正中间。楼层外面都是一条一米来宽的通道走廊,走廊上都面河立有水泥栏杆。一二三层依然被矿上用作办公楼,只有顶层四楼被隔成四间教室,用来安顿我们四年级下册的两百来个学生。
我们教室在左边最里边那间教室,班上一共有五十来个学生,教室里摆满了课桌,比我在老家的教室拥挤多了。对于那学期我们老师的印象我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班上一些学生的情况。
记得那时我们班上虽然很多学生是和我一样,都是刚从农村转学过来的孩子,但班上也有一部份是在矿上土生土长的学生,他们大多是住在矿部附近的家属村里面,他们的父母也大多是矿上的双职工。他们穿着鲜亮,举止张扬,明显比我们这些刚从农村上来的同学显得自信和阳光。他们的自信和阳光,使我们这些穿着土气,普通话都还不太会说的农转非学生,更加在人前显得束手束脚,害羞胆怯。
来到矿上上学后,农村与城市教学资源的差异也很快显现出来了。在农村时,我们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个班最多不到四十个学生。而这里每个年级都有四五个班,一个年级就比我老家学校全校的学生还要多。我们在农村时都是坐在破旧而又笨重的桌椅上课,而这里的桌椅不但完好齐整,而且款式还很新颖别致,比我老家学校里的课桌课椅轻巧的多。
除了这些课桌硬件,学生成绩更是比我们农村的学生要好很多。我们班上成绩好的同学几乎都是矿上土生土长的学生,而我们这些农转非上来的学生大多在班上排名殿后。我是我们班上农转非学生里成绩算好的一个,但总成绩也是在班上排名二十以后了,就连我在老家时一直引以为傲的数学,现在整个学期我最好的一次考试也只是挤进了班上前五。
我们班长是一个名叫刘海华的男生,他脑袋比较大,个子不高,和我住在同一个家属村里。他们家的户口虽然也是才迁过来,但他比我早来矿上,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在矿上上学。虽然他母亲也是没有工作的家属,他父亲却不是和我爸爸一样的下井工人,他父亲是在矿上机厂上班。
刘海华成绩很好,每次考试他不但在我们班是第一,在全年级也是第一。刘海华虽然成绩很好,但他人很老实,跟我一样在人前有点害羞。
除刘海华外,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名叫唐巧丽的女生成绩很好。唐巧丽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她皮肤白净,五官精致,美得像电影里的女孩,身上有股我在农村女孩身上从没见过的冷艳气质。
唐巧丽家住在矿部附近的四村,她父母都是矿上的职工,她从小就在矿上土生土长。唐巧丽是除刘海华之外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她虽然总成绩比刘海华低,但她数学比刘海华要好,那些最难解答的压轴题,往往我们全班只有她一人会解。
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名叫李伟的男生,他应该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他个子高大,站在我们当中比所有的同学都高出一头,仿佛一个大人似的显得很突兀。
李伟家住在离我家不远,紧挨火车站的六村,他父母都是矿上的职工,他也是从小就在矿上土生土长的孩子。但李伟成绩很差,他甚至比我们这些刚农转非上来的学生成绩还要差,他在班上排名总是倒数第一。
李伟虽然成绩很差,但他却是我们班上最自信的学生,他不但在我们这些同学面前性情张扬,就是在老师面前他也是毫不拘束。李伟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有一次他妈妈来我们班上看他。当时我们刚下课,李伟发现他妈妈出现在我们教室外面的走廊里后,立刻尖叫着欢呼:“妈妈,我亲爱的妈妈!”然后张开双手,神采飞扬地从教室里跑出去,来到走廊里一把扑进他妈妈的怀里。
李伟跟他妈妈这种洋气的亲昵,让我既羡慕又震憾,那时我不要说在人前跟妈妈表现亲昵,就是连当着许多人的面喊妈妈都有点不好意思,而李伟却很自然地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喊他妈妈为“亲爱的妈妈”,这在当时许多同学眼里是一种超前时麾的做派。
李伟除了自信让我印象深刻,他还有一面让我印象更深刻,那就是我们很多同学都怕他。
李伟很调皮,他仗着个子高大,经常霸凌班上的同学,而且特别喜欢霸凌我们这些“农拐”。
李伟经常在课间休息时,双手叉腰站在教室走廊外面,对正在走廊上打闹的我们忽然斥喝道:“农拐,过来!”他经常把我们这些刚农转非上来,穿着土气,神情拘束的学生称作“农拐”。李伟把我们喊过去其实往往并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他只是在我们面前逞威风,寻找戏谑的乐趣。但他喝斥我们时那凶恶的口气和四平八稳的站姿,总是吓得我们心里直打鼓。
李伟有时还会在放学时,口里喊着“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拦在走廊前头不许同学们回家。但他这种无理取闹并不是针对班上所有的同学,那些在矿上土生土长,跟他一样举止张扬的同学,他往往只是跟他们嘻嘻哈哈打闹两下就放走了,甚至有些同学他拦都不敢拦,特别是唐巧丽他更是从不敢拦。
李伟似乎有点惧怕唐巧丽,每次他神气活现拦在走廊前头,口里呦喝着“此路是我开”歌谣时,唐巧丽就会第一个走上前去,对李劲伟喝斥道:“放开,给我过去!”李劲伟便会赶紧放下他那只跨在走廊拦杆上的脚,一脸讨好地朝唐巧丽笑道:“美丽的白雪公主,请过!”唐巧丽则冷着脸不理睬他,背着书包扬长而去。
李伟只敢对我们这些“农拐”同学不客气,每次他都是刻意针对我们,伸腿拦住我们半笑不笑地伸出一支手:“有钱吗?没钱就别想从老爷我这里过去!”他那态度半真半假,我们也不知道他是真在向我们要钱,还是在开玩笑。但那时我们谁也没有零用钱,就算他真的向我们要钱,我们也没钱给他。因此李伟经常会把我们堵在教室里很长时间,甚至有时会一直堵到天黑,直到他自己觉得不好玩了,才会放我们回家。
后来我发现李伟很给刘海华面子,每次他不但不会拦刘海华,刘海华还能从他面前带一两个同学走,于是他再拦我们时我就赶紧跟在刘海华身后,说要跟他一起回家。刘海华也愿意帮我,他知道我是害怕被李伟拦住,于是拉着我的手对李伟说:“他跟我住在一起,我们两个一起回家。”李伟一脸不情愿,但他看了看刘海华,最后还是把我和刘海华一块放行了。
李伟对我们赤裸裸的校园霸凌,让我第一次见识了人性欺弱怕强的一面,也让我对矿上的生活环境产生了阴影;我内心又惶恐不安了,我感到矿上比农村还更没有安全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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