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穷人的孩子永远无法了解社会真像,因为社会真像学校从来不会教,而他们的父母又教不了,所以他们世世代代,永远都只能生活在社会精英用谎言为他们编织的假像里,而这正是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做穷人的根源。
这个观点我认可,因为我对爸爸惟有勤劳才能致富、惟有善良才有好报那一套很反感,我认为他就是一辈子都生活在社会假像里,一辈子都被别人愚弄和欺骗的人。
我对爸爸的说教越来越反感,以致于后来我总是刻意想跟他对着干,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从小受爸爸耳濡目染的影响,虽然我后来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似乎成了和他完全相反的人,但其实我内心和爸爸完全是同一类人;我和爸爸一样相信善良,我和爸爸一样向往正义,甚至也和爸爸一样懦弱无能。
虽然终我一生也无法抹去爸爸对我的影响,但我对他的反感却使青少年时期的我越来越叛逆了,到我读技校时我终于彻底跳出了爸爸的管束。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上高中而是选择了上技校,我选择技校的原因是第一我认为自己记性不好,读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第二我认为技校毕业后能分配工作,可以减轻爸爸的负担,于是我选择去读位于三都火车站的资兴矿务局技校。虽然我这个选择遭到了妈妈和刘老师的反对,但我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在当年的九月十六日技校开学后我便去学校报了名。
妈妈反对我读技校是因为我读的是采掘班,毕业后分配的工作只能和爸爸一样下井挖煤。妈妈为此很伤心,她说爸爸在井下挖了一辈子煤,没想到她惟一的儿子又要去井下挖煤。她坚决反对我去读技校,因此她把户口本收起来不给我,后来还是在爸爸的劝说和我的一再安慰下,妈妈才流着眼泪把户口本给了我。
刘老师是我读初三时的班主任,他那时是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和段艳玲一样他也是教我们语文。段艳玲在我初二时便没教我们了,我初二的班主任是一个陈姓女教师,她虽然不像段艳玲那么刻薄,但她也经常揶揄我个子矮,开玩笑说我将来找不到老婆。
刘老师和她们不一样,他是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里面最有师德的一个教师,虽然刘老师也和大多数教师一样对成绩好的学生有点偏心,但他对学生从不以貌取人,对我们班上所有的学生都态度和蔼,哪怕是班上最调皮的学生刘老师也对他们态度温和,很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训斥他们。而对我这种家境贫寒的学生刘老师更是轻言细语,脸上没有半点瞧不起的神色。
刘老师个子中等,体形偏瘦,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平静,不厚不薄的嘴唇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总是一副沉稳恬淡的样子。
刘老师家住在三都镇,他每天来学校都是骑一辆半新不旧的凤凰牌自行车,不紧不慢轻盈地在马路上穿梭。从三都镇来学校要途经我们家属村,因此我经常在上学路上遇见刘老师,每次遇见刘老师都会朝我点头微笑。
刘老师除了师德好,他还是我所有老师里面对我最好的一个老师,他对我的好有一半源自他高尚的师德,还有一半则源于他对我的欣赏。
许是我自小酷爱阅读文学书籍的使然,初三时我的作文突飞猛进写得越来越好了,特别是我写的议论文经常得到刘老师的认可,他经常当着全班同学表扬我的议论文论点准确、论据充分、论证完美,并且经常把我的作文当例文念给全班同学听。每当刘老师站在讲台上念读我的作文时,我就会感到格外骄傲,内心小小的虚荣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刘老师除了欣赏我的作文,他在生活上也很关心我。他看出我总是心事重重,于是经常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谈心,问我有什么心事为什么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在刘老师温言细语的关怀下,我在人前一直紧闭的心扉终于向他敞开了,我把以前同学对我的霸凌、老师对我的羞辱、我对爸爸和家庭的不满、甚至我曾经想过要自杀全都一股脑儿告诉了他。刘老师很震惊,他不敢相信我小小年纪便会有那么多痛苦,从此他对我愈发关心,不但总是鼓励我好好学习,还主动提出要推举我加入共青团。
在刘老师的关怀下,初三时我不但成绩有所提升,心情也比以前开朗了很多。现在回想起来,初三那年应该是我来到矿上后最愉快的一年。
然而再愉快对我来说在学校里总是不舒心,初三时虽然有刘老师对我的关怀和保护,但我依然遭到了同学的霸凌。
初三我们都是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了,对异性开始有了懞懂的感觉。那时我们班上的同学经常互嘲谁喜欢谁,谁与谁又是一对,甚至有些调皮的男生会背着女生,偷偷跟我们讲男女之事。
记得那时我同桌是一个名叫陈美丽的女生,她长相清秀,成绩也不错,班上好像有几个男生都对她有好感。一开始我对陈美丽没什么感觉,但后来总是有同学开玩笑说陈美丽喜欢我。被人喜欢总是令人激动的一件事情,更何况是相貌清秀而又成绩不错的陈美丽,于是我也莫名其妙对她产生了好感。
我自从对陈美丽产生好感后,就经常偷偷打量她,可不想我偷偷打量她时发现她也在偷偷打量我,于是我的那颗小心脏就扑通跳的更厉害了,更加自以为地相信她真的喜欢我了。陈美丽似乎也发现了我对她有好感,她在我面前也变得越来越害羞,经常对我未语先羞,还未说话就满脸通红。
不知是我吹牛告诉了别人陈美丽喜欢我,还是别的同学看出了我俩的异常,很快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和陈美丽是“一对”了,经常在我们后面朝我们做鬼脸偷笑。
少年懞懂的爱情总是令人神往,然而可笑的是我却从未向陈美丽表白过,我只是把对她的好感深藏心底,像守护着一团炉火让自己感到温暖;那时的我们都很害羞,除了那些早熟而又调皮的学生没人敢向异性表白,更何况那时还很自卑的我。
我和陈美丽的“爱情”本来是同学们玩笑的产物,其实那时班上的同学并没有当回事,但我们隔壁班一个名叫罗永恒的男生却当真了,因为他也喜欢陈美丽。
罗永恒个子不高,脸上很多青春痘,皮肤坑坑洼洼色泽黯淡。他是我们学校学生会主习,学校举办活动时他经常出现在主习台上,神情专注按照老师的要求大声宣誓,表现出一副昂扬上进的姿态。但私下里他却对同学蛮横无礼,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据说他还认识许多社会上的二溜子,因此学生们都有点怕他。
那天大概是上午第二节课间休息吧,我正和一个同学在走廊上追打玩闹,罗永恒忽然从旁边跑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摁在墙上便恶狠狠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陈美丽?”
我吓了一跳,被罗永恒摁在墙上不能动弹,低头发现罗永恒横眉瞪眼,脸上的青春痘颗颗暴红,面目很是恐怖。我原本对罗永恒就很畏惧,现在突然遭到他的恐吓更是倍感惊悸,我明白罗永恒是因为陈美丽而对我产生了嫉恨,于是便不加思索地答道:“我不喜欢她!”
罗永恒不相信,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又问道:“那为什么别人说你喜欢陈美丽?”
罗永恒掐着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我更加害怕地急忙答道:“那都是同学们开玩笑的,你也知道班上的同学都喜欢臭别人!”
罗永恒仔细地看着我,他似乎有点相信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但马上他又更加凶恶地问道:“那陈美丽喜不喜欢你?”
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我想说陈美丽不喜欢我,但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出陈美丽含羞带笑,偷偷打量我的画面。我忽然发觉我可以随口说自己不喜欢陈美丽,但要我回答说陈美丽不喜欢我,却似乎感到那是对我的侮辱和贬低。
罗永恒见我没吭声,他掐着我脖子的手猛地一使劲把我更加死死地摁在墙上,另一支手点着我的鼻子骂道:“就凭你这个农拐相,陈美丽除非瞎了眼她才会喜欢你!我现在告诉你,陈美丽是我马子,你以后要是再敢打她的主意,我就喊人来收拾你!听到没有?”然后他不等我回答,便松开我骂骂咧咧地走了。
经过罗永恒那番恐吓我不敢再幻想爱情了,从此我总是刻意跟陈美丽保持距离,甚至当陈美丽主动找我说话时,我还故意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不理睬她。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真是太软弱了,竟连追求爱情的勇气都欠缺!
罗永恒对我的威胁虽然只有不到两分钟,但却给我造成了强烈的恐惧和深深的悔恨;我怕罗永恒但又不甘心自己那么的窝襄,而这种不甘心又只敢埋藏在心底无处发泄!那次被罗永恒威胁,是我所有的被霸凌中使我最为不甘的一次,因为我第一次发觉被霸凌除了痛苦外,还有对我尊严的践踏!
被罗永恒威胁那段时间刘老师发现我心情不好,他关心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敢把罗永恒威胁我的事告诉他,害怕让他知道后罗永恒会报复我,会喊他认识的那些二溜子守在放学路上来打我。
那段时间我格外苦闷,学校给我种种痛苦的感受使我厌学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虽然在刘老师的关怀和鼓励下初三时我成绩有所提升,但我在班上的排名依然不理想;我虽然数学在班上拔尖,语文在刘老师的指导下也进步了很多,但物理和化学成绩一般,而英语、政治和历史这三科更是从未及格过,因此我的总成绩在班上只是中等水平。
学习成绩的不理想以及对学校和同学的恐惧,使我迫切地想结束自己的学生生涯,所以当我得知自己可以去读技校时,便义无反顾地决定去读技校了;以我现在的成绩就是读高中也考不上大学,反正读书不就是为了一个工作吗?技校毕业后就有工作分配,我何必再去读高中再受三年的罪!
刘老师得知我这个决定后很着急,他一连去我家做了三次家访,每次他都是语重心长地劝爸爸妈妈不要让我去读技校,苦口婆心地做我思想工作:“你去读技校实在是太可惜了,你读高中将来能考上大学的。你现在背不住英语政治这些科目,是因为你没有用心,等你读高中后用心去背,就必定能克服这些问题的。相信我,你还是去读高中吧,只有读高中你才会有好前程……”
刘老师对我一片赤城的关怀使我很感动,特别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更是五味杂陈,我想那时我要是听从了刘老师的忠告,那我的人生也许就是另一番风景了,在另一番风景里应该没有我现在的人生轨迹那么多的风波吧?应该比我现在的人生轨迹要顺风顺水和大富大贵吧?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那时我无视刘老师的劝告和妈妈的眼泪,态度异常坚决地选择了资兴矿务局技校;虽然选择技校就意味着将来要去下井挖煤,可就算我去读三年高中,将来考不上大学还不是也只有这条出路?谁叫我们家里既没关系又无背景,除了走爸爸的老路我还能干什么?
我认为自己的决定很英明,认为自己是看穿了蒙蔽我眼睛的假像,开始直面社会实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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